第九章 太安城山雨欲來,楚狂奴冒死報信

第九章 太安城山雨欲來,楚狂奴冒死報信

祥符三年,冬。

中原不安定。原本廣陵江南北均勢,局勢瞬間急轉直下,緣於蜀王陳芝豹與燕剌王世子趙鑄。只是兩人兩騎,沒有任何扈從護送,去往吳重軒大軍帥帳,說服那位領兵部尚書銜的征南大將軍再度倒戈。

叛軍揮師北上,麾下大軍駐紮在京畿南部地帶的盧升象,轉眼之間便陷入危如累卵的困境。

太安城廟堂的黃紫公卿,聽聞這個驚悚噩耗之後,人人亂如熱鍋上的螞蟻。

原本已經因病辭官的坦坦翁不得不重新參與大小朝會,這才人心稍定。

隆冬時節,天寒地凍人心涼。

一輛馬車緩緩駛出桓府,來到只隔著一條街的某座破敗府邸,匾額早已摘去,成了無主之地。

老人提著兩壺酒走下馬車,拾級而上,伸手撕掉貼在大門上的封條。

藏在陰暗處的幾名趙勾諜子,雖然品秩極高,卻皆是識趣地視而不見。

老人將兩壺酒抱在胸口,一隻手十分吃力地推開大門。

老人熟門熟路地繞廊過棟,直接來到那間書房。有些書籍已經搬走,有些書籍還留下,搬走的留下的,其實都是吃灰塵罷了,無非換個地方而已。

書房內依舊只擱有一張椅子。

遙想當年,朝野上下,除了趙禮趙惇兩任離陽君王,恐怕就只有他桓溫能夠在此大大咧咧落座,心安理得地鳩佔鵲巢。

桓溫繞過那張空蕩蕩的書案,將兩壺酒擱置桌上,用袖子擦去厚重灰塵,這才緩緩落座。若是往年,那位紫髯碧眼兒就會站在窗口位置了。

坦坦翁望向窗口那邊,輕聲道:「碧眼兒,你瞧瞧,你撂挑子一走了事,沒換來你心目中的太平盛世,結果只換來這麼個烏煙瘴氣的狗屁時局,你就不愧疚嗎?你啊,也虧得早死了,要不然悔也悔死你!」

老人冷哼一聲:「也就是你不在,要不然我真恨不得一巴掌甩在你腦殼上,我可真打,絕不是嚇唬你。」

老人陷入沉默。

廣陵道節度使盧白頡生死不知,倒是經略使王雄貴不知為何竟然被驅逐出境,無論是性命還是名聲,都逃過一劫,最終在盧升象派兵護送下,即將返回京城。

在迎回王雄貴入京這件事情上,太安城朝會還有爭執的閒情逸緻,原本以王雄貴的張廬繼承人、前任戶部尚書以及現任一道經略使的三重身份,禮部尚書司馬朴華出城迎接,理所當然,只是廣陵道淪陷,導致半壁江山糜爛不堪,王雄貴落魄至極,就算活著回到太安城,以後的日子是何等慘淡光景,可想而知。禮部衙門在離陽朝廷的地位越來越高,如今僅次於天官殷茂春的吏部,司馬朴華擔心京城風評受損,更怕被王雄貴連累為年輕天子遷怒,自然不樂意親自接手王雄貴這顆燙手芋頭,禮部二把手晉蘭亭更是多次在士林詩會上,公然痛罵王雄貴貽誤朝局,更是絕不會出城迎接,所以就又輪到可憐的右侍郎蔣永樂出馬了。事實上新近在廟堂崛起的遼東士子集團,對於向來與江南士子親近的經略使大人,打定主意要痛打落水狗,在太安城大肆宣揚王雄貴的不堪重任。若非齊陽龍一錘定音,阻止了愈演愈烈的討伐風潮,恐怕迎接王雄貴的就不是禮部右侍郎,而是攜帶枷鎖的刑部官吏了。

桓溫見慣了宦海的潮起潮落,對此談不上有多少感觸,只是有些灰心罷了。

太平盛世,文臣言語過激,就像永徽年間對人屠徐驍的評點,無傷大雅,那個遠在西北的徐瘸子也懶得計較。

可如今不比當年啊,不可同日而語。

桓溫沒來由想起那個年輕人,碧眼兒的幼子張邊關,那個被說成是京城身份最顯貴卻無品的官宦子弟,被說成連欺男霸女都不敢的窩囊廢,高不成低不就,年輕人兩頭不靠,所以誰都不愛搭理。

碧眼兒的子女中,反而只有張邊關最討自己喜歡,見到自己也不怕,什麼玩笑也敢開。

桓溫聽說張邊關當年離開張府後,娶了個小戶人家的女子,在市井巷弄過著平平淡淡的小日子,最喜歡做的事情,是四處閑逛,看那些鴿群在太安城的天空飛掠,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可惜到最後,這麼一個與世無爭的年輕人也死了。

老人打開一壺酒,仰頭灌了一口,突然有些哀傷。

老人提著那壺酒,起身來到窗口,推窗望向灰濛濛的天空。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一杯哪裡夠!一壺才馬馬虎虎。

老人狠狠喝了口酒,抹了抹嘴角,笑道:「嘿,此等醇酒,你喝不著,饞死你。」

這位歷經三朝始終身居高位屹立不倒的坦坦翁嘆了口氣,小聲道:「差點忘了,你是不愛喝酒的人。」

老人像個孩子一樣一臉憤憤道:「天底下竟然有不愛喝酒的人!豈有此理!」

坦坦翁背靠窗戶,望向那張書案,小口小口喝著酒,很快就喝去大半,有幾分醉眼矇矓。

小酣而未大醉,人生至境。

老人好像看到了一位紫髯碧眼的讀書人,正襟危坐在書案之後,正笑望向自己。

坦坦翁記起當年自己與那傢伙年少時分,一起同窗苦讀聖賢書的光景,緩緩提起酒壺,輕聲笑道:「莫道儒冠誤,讀書不負人。」

那人好似回答:「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坦坦翁便繼續朗誦一句:「滿朝朱紫貴,儘是讀書郎。」

最後兩人一同念道:「天子重英豪!」

坦坦翁哈哈大笑,不敢再看那邊,生怕下一刻便再也看不到那個身影。

老人飲盡壺中最後一口烈酒,將酒壺擱在窗欄之上,踉蹌離開這間書房。

唯有我輩有負聖賢書,自古聖賢書不負我。

書案上,留下一壺無人喝的美酒。

自古聖賢皆寂寞。

唯有飲者留其名。

出人意料,王雄貴返回京城之後,皇帝陛下非但沒有龍顏震怒,反而在朝會上對這位廣陵道經略使好言安慰,只是得知那位棠溪劍仙盧白頡生死未知,且不曾依附作亂藩王趙炳后,年輕天子的神色似乎有些觸動。

聽聞這個消息后,不只是皇帝趙篆鬆了口氣,事實上所有江南道出身的朝堂官員都如釋重負。江南四大豪閥,在盧道林、盧白頡先後擔任離陽一部尚書後,盧氏已經算是後來者居上,成為江南系官員的執牛耳者,一旦作為檯面上的南黨領袖盧白頡叛出離陽趙室,必然是一場波及離陽中樞的官場災難,恐怕與盧家同氣連枝的江南道三大高門,在內心深處,或多或少都希望盧白頡與其苟活得富貴,還不如自盡殉國來得一乾二淨。退一步說,只要盧白頡沒有任何消息傳出,就絕對是不幸中的萬幸。

事實上,那場春雪樓變故之後,武將的表現,太過讓人失望。

薊州將軍袁庭山,叛變。

春雪樓舊將,原本憑藉平定西楚餘孽一躍成為離陽朝堂新貴的宋笠,堂堂鎮字頭的實權將軍,叛變。

廣陵道豪閥子弟齊神策,上陰學宮的一流俊彥,剛剛嶄露頭角,便也叛變了。

而且據聞三人分領一支騎軍作為先鋒,即將進逼京畿南部的盧升象大軍那條尚未構建嚴密的防線。

鼓舞人心的好消息也不是沒有,兩淮道新任節度使許拱調兵向南,準備著手構成一道南北向的防線,已經先行死死扼守住幾大關隘軍鎮,使得京畿西門戶暫時無憂。

兩位薊州副將韓芳和楊虎臣,各自親率精騎疾馳南下,與新任靖安道節度使馬忠賢南北呼應,讓廣陵江以北的中原腹地不至於動蕩不安。

原節度使蔡楠的螟蛉之子蔡柏,在經略使韓林的大力推薦下,升任河州將軍后,火速帶兵趕赴薊州增援許拱,毫無推諉之意。

同樣是手握兵權的地方武將,一方是亂臣賊子,奢望建立扶龍之功,一方則是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

暫時仍是廣陵道經略使的王雄貴安然返回府邸后,沒有接受夫人的建議,沒有立即沐浴更衣洗去晦氣,而是招來府上兩位管事,分別去邀請早已多年沒有來往的兩人:一位是中書省僅次於當朝首輔齊陽龍的中書侍郎趙右齡,一位是由翰林院升任吏部尚書的殷茂春。王雄貴的兩位心腹管事都大感意外,要知道不但是主人與那兩位大人之前擺明了老死不相往來,事實上永徽儲相殷茂春和趙右齡雖然是親家,但也向來關係淺淡,聯姻之後,更是從無私下來往。

故而兩人離開門可羅雀的府邸后,都覺得要白跑一趟,但是兩人都沒有想到,前後腳就有一人登門拜訪了,而且身份顯赫,元虢!

同樣出自那場「永徽之春」,同樣曾是在張廬熠熠生輝前途似錦的官員,而且元虢在早年才氣之高,甚至還要超出科舉一甲的趙右齡、殷茂春,一直是坦坦翁最為青眼相加的後輩晚生。只不過由於元虢性情太過散淡,學識太高,鋒芒太盛,很快在官場上就被趙殷兩人超過,最後連王雄貴和韓林也將他遠遠拋在後頭。好不容易在永徽祥符交替之中復出,歷任兩部尚書,但隨即就又因為不合帝心,迅速離開太安城,被貶謫去往兩遼道擔任副節度使,碌碌無為。無論是顧劍棠還是膠東王趙睢,都對元虢不太上心,連兩遼士子都不怎麼待見這位年紀越大越沒有主見的「好好先生」。因此元虢這次入京,沒有掀起半點波瀾,倒是那幫從小就被元虢這位無良前輩騙著喝酒的小輩人物,在元虢府邸好好聚了一場。

王雄貴的幼子王遠燃,那個京城最出名的公子哥兒,早年第一次喝花酒,就是給元虢拐帶去的。為了類似這種雞毛蒜皮的破爛事,素來以溫良恭儉讓著稱朝野的原刑部侍郎韓林,就跟元虢這個為老不尊的傢伙徹底絕交過。不過這麼多年下來,王遠燃這撥遊手好閒的紈絝子弟也好,殷茂春嫡長子殷長庚這些志向遠大的年輕人也罷,倒是都跟最沒有長輩架子的元虢很是合得來。

當趙右齡、殷茂春兩位中樞大佬前後來到王雄貴的書房后,當年張廬最出彩的五名年輕人,除了遠在西北擔任經略使的韓林,就都湊齊了。

四人聚齊落座后,一時間竟是皆無言。

作為東道主,王雄貴舉起茶杯,輕聲笑道:「我以茶代酒,子思以後就有勞各位照拂了。」

「子思」是王遠燃的表字,是坦坦翁桓溫所贈。不過在座四人都曉得這中間又有一樁秘事。一開始王雄貴是希冀著他們四人的座師張巨鹿賜字,只不過張首輔向來對這類錦上添花的事情沒有興趣,根本就沒有跟誰開過金口,倒是學識深厚的坦坦翁,歷來都是來者不拒,無論官場同僚還是士林好友,都有求必應。坦坦翁的官場不倒,大概也正是緣於這種點點滴滴的積累。其實王雄貴當時也就是隨口一提,哪敢奢望首輔大人為自己破例,畢竟當時少年王遠燃在世家子弟里的口碑如何,他這個當父親的心知肚明,恐怕首輔大人都不樂意拿正眼看待王遠燃。每年正月拜年,王遠燃跟幾位兄長跟隨王雄貴登上首輔府邸,次次都跟老鼠進了貓窩差不多,絕對不敢多說一個字。怪不得王遠燃膽子小,試想連首輔的幾個兒子見到張巨鹿都如臨大敵,一口大氣都不敢喘,王遠燃哪敢造次。

只是不知為何王遠燃的表字「子思」,的的確確是出自張巨鹿的手筆,只不過是找了個機會轉述桓溫,不願公開而已。

王雄貴當時喜出望外,說是喜極而泣都不誇張。只不過深諳官場規矩的戶部尚書,絲毫不敢對外宣揚,甚至到了夫人兒子那邊,都始終沒有道破真相。

元虢第一個說話:「這有什麼問題,子思如今浪子回頭,再不似當年那般渾噩度日,是好事,我這個做長輩的,當然沒道理推託。」

然後元虢笑眯眯轉頭望向趙右齡,故意問道:「趙大人,是吧?」

趙右齡瞪了一眼這個傢伙,但面對王雄貴近乎可憐的眼光,於是點頭笑道:「沒有問題。」

只剩下殷茂春沒有開口了。

永徽之春當中,殷茂春極為出彩,否則也不會被離陽前朝帝師元本溪當作儲相培養,比另外一人宋洞明要器重更多。

執掌過翰林院十多年的殷茂春,也是當今天下最當得起「桃李滿天下」美譽的名臣,某種意義上,殷茂春比暫時比自己官銜稍高、權柄更重的趙右齡後勁更足。

王雄貴見殷茂春沒有說話,也不強求,也不敢強求。

不料殷茂春放下茶杯后,惜字如金道:「好。」

王雄貴突然說道:「恩師當年曾言,書生治國,責無旁貸,書生救國,力所能及,唯獨不可書生亂國。」

元虢嗯了一聲:「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是說過。」

王雄貴沉默片刻:「當時西楚叛亂被平定,廣陵道那座姜氏廟堂的亂象,你們三人不曾親眼所見,大概不會知道那種讀書人只有在生死關頭,才願意展露出來的人間百態。」

王雄貴自嘲笑道:「我朝平定春秋一統中原后,修編前朝史書,總能看到一些笑話,什麼水太涼井太小,什麼我家徒四壁,無大梁無白綾。我以前不太願意相信,只是這一次,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聽,才不得不信。」

王雄貴站起身,來到窗外便是大雪紛飛的靠窗位置:「春雪樓慶功宴,陳芝豹和趙炳還有納蘭右慈三人聯袂而至,氣勢洶洶,樓下就是數千叛軍鐵甲,唯有棠溪先生一人,挺身而出,出聲當場質問趙炳。而我王雄貴,與盧白頡同樣是正二品的封疆大吏,雖怒而不敢言。」

王雄貴轉頭笑問道:「我一直想,如果恩師當時在場,會如何說如何做?」

殷茂春陷入沉思,趙右齡笑而不語。

元虢捻須道:「我估摸著吧,一輩子沒跟人動過手的先生,會破天荒對趙炳飽以老拳。」

殷茂春破天荒大笑起來,毫無顧忌。

同樣官場修為堪稱大宗師的趙右齡亦是發出會心笑聲。

王雄貴正衣襟,轉身向窗外,鄭重其事地作揖。

元虢嘆息一聲,緩緩起身,同樣正衣襟,作揖。

趙右齡與殷茂春相視一笑,同時起身,作揖。

讀書人之事。

不管天下其他讀書人如何想如何做,我張廬書生,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太安城皇城一處邊緣地帶,小院屋門半掩,目盲年輕人與相依為命的侍女,兩人雪夜圍爐煮酒。

名叫杏花的婢女憂心道:「公子,外邊世道好像越來越不太平了,我去買菜的時候,聽說三位叛亂藩王一路打過來,只差沒跟盧侍郎的大軍撞上了,京城米價漲了好多,咱們再不多趕緊囤些,就麻煩了。」

如今以白衣之身笑傲王侯的年輕人柔聲道:「放心,餓不著咱們。不過家有餘糧心不慌,終歸是不錯的。」

她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忍不住小聲問道:「公子,咱們守得住嗎?是不是只要顧大柱國的兩遼邊軍南下馳援,就一定能夠成功平亂?可是連我都知道蜀王陳芝豹用兵很厲害,他幫著燕剌王他們為虎作倀,如何是好啊?」

執掌離陽趙勾的陸詡輕聲說道:「那位白衣兵聖選擇接納吳重軒部大軍,不僅僅是想要速戰速決,也意味著他視線最遠處的風光,不在這座太安城,而是顧劍棠的兩遼邊鎮。」

杏花一臉茫然:「啊?他想什麼呢?」

陸詡玩笑道:「那就只有天曉得了。」

她小心翼翼遞給陸詡一杯熱酒。這幾年朝夕相處,兩人早已心有靈犀,陸詡雖目盲卻自然而然接過酒杯。在陸詡低頭飲酒的時候,她感嘆道:「唉,才二十來年太平光景,就又要兵荒馬亂了。」

陸詡嘴角翹起:「咱倆大概能算是運氣好的,恰好剛剛活在這二十年裡頭。永徽前期,和今年祥符三年入夏以後的中原百姓,之前的老人,現在的孩子,都得膽戰心驚活著。」

她展顏一笑:「公子說得是。」

陸詡轉頭「望向」半掩半開的屋門,嘴唇抿起,神色恬靜。

她望向公子的側臉,眼神痴痴。

她沒有任何奢望,只希望自己能夠陪在他身邊,直到看到公子緩緩白頭,而公子卻永遠不會看到她白髮蒼蒼的不堪老態。

陸詡緩緩回過頭,打破這份寧靜:「我今天已經遣散趙勾諜子了,什麼話都能說。」

杏花猶豫道:「公子,你會不會偶爾也感到寂寞?」

目盲年輕人笑著搖頭:「我啊,醯雞處瓮,怡然自得。」

杏花吐了吐舌頭:「公子寧靜淡泊,真是厲害。」

他自嘲道:「井蛙說海,夏蟲語冰,才是厲害。」

她聽不太懂,也就沒有說話。

陸詡突然說道:「記得我家鄉有泉水,被大奉朝茶聖譽為天下第九名泉,若是將泉水倒入杯中,水面過杯而不外溢,甚至能夠浮起銅錢。」

杏花瞪大那雙秋水眼眸:「真有這麼神奇?」

陸詡哈哈大笑:「水浮銅錢,肯定是假,不過如醇酒沾杯,倒是真事。如果有機會,以後咱們用那裡的泉水煮酒。」

杏花使勁點頭。

陸詡微微仰起頭,小聲道:「此泉最可人,春風十八回。」

她好奇問道:「公子,是誰作的詩,挺好的。」

陸詡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笑臉溫柔。

杏花立即一本正經道:「真是頂好的詩文!」

陸詡指了指她:「你這馬屁拍得不太好。」

杏花有些赧顏。

陸詡向身邊的女子輕輕攤開一隻手掌。

她如遭雷擊,怯怯柔柔,終於鼓起勇氣伸出她有些冰涼的纖細柔荑,放在他的手心上。

陸詡握緊她的手,說道:「杏花,我是個瞎子,以後你就幫我看看那些大好河山,你看見了,我就看見了。」

她哽咽道:「公子別嫌棄我笨。」

陸詡搖頭柔聲道:「夫君不敢。」

屋外大雪紛飛落人間,屋內人心溫暖如春。

祥符四年,初春。

去年末最後的那場鵝毛大雪,尚未消融殆盡。

膠東王趙睢盡起精銳揮師南下,同時河州將軍蔡柏部精騎與楊虎臣、韓芳部騎軍成功合龍,靖安道節度使馬忠賢宣稱麾下聚集十萬精銳,即將向東突進。

這些好消息使得今年的初次朝會,增添了許多連過年都不曾有的喜慶氣息。

退朝後,孫寅在人群中找到范長后,說是最近撿漏了一本殘譜,當真是神功大成,棋力暴漲,絕對能夠在棋盤上要這位十段棋聖好看。

范長后原本與同在翰林院任職的宋恪禮並肩而行,兩人意氣相投,關係莫逆,家道中落的那位宋家雛鳳一向沉默寡言,唯獨與范長后經常秉燭夜談。

范長后聽到孫寅的一番挑釁后,笑著答應下來,相約今晚在孫寅的那棟宅子一較高下。孫寅反覆提醒這位大國手,登門之前切莫忘了順路捎帶停馬坊的柳記羊肉,范長后只得許諾就算人不到,也決不讓羊肉失約,孫寅這才罷休。

上屆科舉狀元郎李吉甫一路小跑,來到狂士孫寅身邊的時候,有些喘氣,被孫寅狠狠白眼后,李吉甫笑臉靦腆。

相貌平平且性情木訥的李吉甫,一直被譏諷為離陽科舉歷屆一甲三名的墊底人物,既無名士風流,也無事功韜略,別說與那位風流卓絕領銜永徽名臣的殷茂春相比,就跟同屆科舉的榜眼高亭樹、探花吳從先比,都遠遠遜色。身世背景,仕途前程,京城清望,皆是如此。李吉甫整整三年碌碌無為,名聲不顯。如今馬上就要迎來下一場殿試,雖然尚未有結果,可是去年秋的秋闈會元秦觀海,無論風采還是氣度,都已經比李吉甫超出一籌。世家子弟秦觀海在太安城本就聲名鵲起,又有晉蘭亭、高亭樹等人幫忙鼓吹造勢,李吉甫便自然而然淪為綠葉,時不時被拎出來冷嘲熱諷。

李吉甫這個老實人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大概就是心甘情願做北涼狂士孫寅的跟屁蟲了,有事沒事就去找剛剛轉入禮部當差的孫寅,每次退朝都會跟在孫寅屁股後頭,好像不這樣做就不安心,廟堂文武對此早已見怪不怪。反觀孫寅,可真是不消停的主,在國子監那場辯論舌戰群儒得以名聲大噪之後,很快丟了官,在一年之中就又從兵部轉入禮部,沒過多久就接連大罵一尚書二侍郎三郎中,害得僥倖逃過一劫的那位僅剩郎中,幾乎次次上朝都要被別部大佬追著詢問,諸如「馬郎中,昨日可曾被那一位堵門痛罵?」「今日可能繼續幸免於難?」「馬大人一定要堅持住啊,我可是押你這個月都安然無恙的!下月的俸祿還能否落袋,可就靠你了!」

很快這位馬郎中就莫名其妙成了朝野皆知的出名人物,足可見「禮部小官」孫寅的囂張氣焰。

黃昏中,在孫狂人那座租賃而來的小宅子,對弈雙方,竟然不是自詡棋力通神的孫寅和范長后,而是一個貌不驚人的外鄉士子,在跟早已名動天下的祥符棋聖,在棋盤上捉對廝殺,而且六十餘手后,前者依然不落下風,越是知曉范長后雄渾棋力的知情人,越曉得這份殊為不易。當世棋壇公認被譽為「范子」的范長后,實力已經超越西楚國師李密,極有可能直追黃三甲和曹長卿,勝負在五五之間,所以就有了個「徐渭熊不至京城,一臂之內范無敵」的諧趣說法。

離陽棋待詔幾位國手輸得心服口服,其中著有《桃泉弈譜》的棋壇名宿袁昧更是坦言,范長后先手無敵,是一種誤解,只是因為京師之中,無人能夠真正將棋局拖入中盤而已。

除了孫寅和下棋兩人,屋內還有李吉甫和宋恪禮。孫寅蹲坐在小板凳上,兜著一大碟花生米,君子是觀棋不語,棋力不濟的孫寅則是觀棋胡亂語,所幸那名年輕士子根本就沒有聽從他的建言。宋恪禮沒有觀戰,在翻閱孫寅不知從何處撿漏得到的一部奉版古籍。無椅子凳子可坐的李吉甫就直接蹲在孫寅身邊,偶爾從碟子里拈起一粒花生米,細嚼慢咽,若是拿得快了,就要被孫寅一巴掌狠狠拍掉,李吉甫便只能一臉悻悻然。

八十餘手后,那名年輕士子投子認輸。雖說此人實力已經極為驚世駭俗,但美中不足的是拈子也好,落子也罷,姿態太上不了檯面,與那份瀟洒寫意沒有半顆銅錢的關係。

范長后抬起頭,望向那位低頭凝視棋局的同齡人,溫和問道:「劉兄,敢問你學棋多少年了?」

姓劉的年輕人抬起頭,微笑道:「不足三年,是進京趕考後才會的,下得也不多,幾位好友在去年離開京城后,就沒人願意陪我下棋了。」

范長后苦笑道:「劉兄在棋盤上有如神助,了不起。」

孫寅快意大笑,感覺比自己下贏了范長后還要痛快。這個姓劉的趕考士子,是他連拐帶騙外加強拉,才好不容易給折騰到這棟宅子的,哪怕是這樣,如果不是孫寅的北涼身份,這個傢伙恐怕依舊不會來此借住。年輕人姓劉名懷,也是北涼人,是去年唯一參加秋闈會試的士子,只不過名次極其靠後,勉強能夠參加殿試,若是按照會試成績,肯定是一個同進士出身而已。只不過劉懷卻算不得籍籍無名,因為有位沒有功名在身的張姓中年儒士,在國子監門口幫劉懷抄過經文。劉懷在這裡落腳后,深居簡出,潛心學問。而狂士孫寅在北涼道家鄉求學之時,就以「制藝超群」著稱,當時連在國子監擔任左祭酒的姚白峰這等首屈一指的文壇大家都情願為其大力揚名,之後穩坐中書省第一把交椅的坦坦翁桓溫,亦是親自驗證過此事,不得不一邊教訓孫寅要低調做人,一邊又捏著鼻子氣哼哼說「此子科舉奪魁,如探囊取物」。

劉懷在此準備今年春的殿試,自然受益匪淺,而且劉懷雖然性格嚴謹,但是並無傲氣,討教學問,不遺餘力,幾次挑燈夜讀至不解處,必然一一記下,然後只在清晨時分,等到需要參加早朝的孫寅起床開門,才一一詢問。只不過孫寅雖然有問必答,卻起床氣頗重,依然少不了罵劉懷幾句「勤懇有餘,資質稍顯不足啊」「連李吉甫那個笨蛋也不如」之類的。若是起床氣不大的時候,倒也會拍拍劉懷肩膀,勉勵幾句:「沒事,文章寫得跟李吉甫半斤八兩,也不算太丟人,畢竟你們不是我孫寅嘛,劉懷李吉甫之流,十年一出,可我孫寅百年難遇啊!」「劉懷老弟啊,讀書人的本事,不在殿試上見功力的,殷茂春中過狀元吧,可他的恩師,咱們張首輔當初殿試才第幾?你再瞧瞧李吉甫這傢伙,不也中過狀元,跟我這個連殿試都沒參加過的人,能比?」

經常在此借住的李吉甫,每到這個時候,總會笑著不說話。

他娘的,要知道李吉甫雖說仕途不順,可他的科舉文章,當真是誰都挑不出半點瑕疵的狀元文!

三年前他的那篇經義文章,某位前輩狀元甘拜下風,在公開場合笑稱:「能不與李吉甫同年殿試,我何其幸也!高榜眼吳探花,何其不幸也!」

也虧得李吉甫竟然從不反駁半句。

劉懷一開始只當那位性情溫良的李兄,只是與祥符元年的狀元李吉甫同名同姓而已,等到得知真相后,不得不私下直言勸說孫寅,最少在自己面前不要那麼笑話李兄。可是孫寅大袖一揮,撂下一句:「被我孫寅痛罵羞辱之人,不計其數,被我孫寅勉強認可之人,寥寥無幾,李吉甫高興還來不及,哪裡會生氣!」

與李吉甫認識后頗為投緣的劉懷一怒之下,差點就要搬出宅子,還是李吉甫竭力阻攔,兩人在門外一番交心言語后,劉懷這才回到宅子,之後半旬時間孫寅終於強忍衝動,不過明顯憋得厲害。

最後是李吉甫在一次孫寅強行把到嘴邊的話語咽回肚子后,撓撓頭笑道:「孫哥,想說我就說吧。你不自在,我其實更不自在。」

孫寅指著李吉甫,望著滿臉無奈的劉懷,得意道:「聽見沒?!」

跟孫寅相處久了,學了好些不入流口頭禪的劉懷忍不住嘀咕道:「他娘的沒天理,還他娘的沒王法了!」

故而三人相處,還算融洽。

劉懷也知道,李吉甫是大有真才實學的,最重要的是有一種更為難得的「中正平和」,無傲氣有傲骨,絕非那種「貌似忠良人,實則姦猾心」之徒。

今天劉懷只知道孫寅有棋友到家裡下棋,氣韻不俗的兩位客人到了以後,孫寅也沒有介紹身份,只說如果贏了那傢伙,就帶他和李吉甫去街盡頭的那棟酒樓下館子去,可勁兒大魚大肉,我孫寅俸祿到手,跟那些孔方兄鉚上了,不夠的話還能賒賬嘛,孫寅兩個字,還不值他個幾萬兩黃金?

所以劉懷只知道兩人一個姓宋一個姓范。

這個時候聽到姓范的年輕人稱讚自己「有如神助」,還說「了不起」,劉懷就有些神情古怪:就我這個無意間才學會下棋的門外漢,你這麼吹捧我,不合適吧?

敏銳察覺到劉懷的視線,范長后也很無奈啊,他又不是孫寅,沒那臉皮自報名號。

孫寅越發樂得不行,抓起碟子里最後一把花生米,分了一半給李吉甫,起身後抖了抖袍子,這才壞笑道:「劉懷,知道這傢伙是誰不?棋壇『范子』,十段棋聖,我朝第一大國手,曹官子第二,大名鼎鼎的翰林院黃門郎,范短先!」

范短先?

竹筒倒豆子,這麼一大通綽號名頭給孫寅喊出來,就連在遠處看書的宋恪禮都忍俊不禁,輕輕搖頭。

范長后伸手扶額。

劉懷不笨,很快醒悟,起身作揖道:「劉懷謝過范先生指點。」

范長后趕緊起身還禮:「切磋而已,不敢指教。」

孫寅白眼,轉頭對李吉甫說道:「瞧見沒,酸儒!還是兩個!」

不等李吉甫說話,孫寅嘆氣道:「加上你,三個!」

只是不等孫寅繼續說話,宋恪禮已經說道:「不勞孫兄褒獎,加我,四個!」

孫寅沒來由冒出一句,直白至極:「宋恪禮,不是我說你,既然你與小國舅嚴池集相熟,算得上是君子之交,又何必在意那些閑言碎語。唉,到頭來便宜了范短先,在你們兩人之間橫插一腳。」

捧書的宋恪禮深呼吸一口氣,不說話。

孫寅仍是不願就此作罷,念念叨叨道:「宋恪禮啊,須知情至濃處便轉淡,好好一對美眷良配,可別因為你一人負氣用事,就白瞎了月老紅線。」

劉懷和李吉甫面面相覷,難不成這裡頭還真有玄機?

大致知道內幕的范長后強忍笑意。

宋恪禮揚起手中那本相當珍稀的奉刻版古書:「小三百兩銀子!別一不小心給火燒了,連三十兩都不值了!」

孫寅趕緊伸出大拇指,嘖嘖稱讚道:「直搗黃龍,用兵如神!我服了!」

宋恪禮冷哼一聲,繼續看書。

劉懷試探性問道:「范先生,能否再下一局?」

范長后笑著點頭:「喊我名字即可。」

兩人坐回凳子,繼續再戰。

百無聊賴的孫寅沒了觀棋興緻,只得發獃。

李吉甫對於下棋並無太多興趣,棋力也一般,不過欣賞兩位高手對弈,還是看得津津有味,至於棋品,自然是比孫寅高出十幾層樓。

孫寅自言自語道:「可惜陳少保和嚴池集不在,否則我看得上眼的傢伙,就都在一窩了。」

劉懷下棋極為專註,其實劉懷無論讀書還是做事,都是這般心無旁騖。

不知打譜多少次的范長后當然也是如此,可謂落子之時,雷打不動。

宋恪禮聞言若有所思。

只有李吉甫笑了笑,只是很高興。

很奇怪,雖然與孫寅相識相交相知不短了,可是兩人之間,從無什麼肺腑言語。孫寅總喜歡怔怔出神想事情,經常神遊物外。李吉甫在孫寅身邊,也很少主動說話,往往就是安安靜靜看看書,想想官場的大小事、衙門裡的高低人。

孫寅自顧自說道:「其實啊,范短先勝負心重,又拿得起放得下,還真適合當官,不適合下棋,先在翰林院國子監、崇文館這些地方逛盪,不怕慢就怕快。宋雛雞……哦不對,宋雛鳳呢,倒是貴在勇猛精進,三年當侍郎,五年當尚書,十年當首輔……哦又不對了,首輔得我孫寅來當,才算名至實歸,宋恪禮你還是乖乖當你的一部尚書吧,大不了到時候我讓你六部尚書隨便挑就是。劉懷呢,千萬別鑽書堆里出不來,做教書先生,沒啥大出息,撐死了也就是嗝屁后,給個不上不下的中等謚號,什麼文潔啊文義啊文達啊,哪裡是美謚,罵人呢不是……至於李吉甫你啊,湊合著在公門修行熬日子吧,記得沒事就多燒燒香拜拜佛,運氣好撈個正三品的侍郎,或是一州刺史啥的,可要運氣不好的話,唉,就只能跟老子借錢度日了,估計娶個過得去的小媳婦都懸乎……」

李吉甫鄭重其事地用力點頭。

得,看樣子這位狀元郎還當真了。

宋恪禮又是搖頭。

京城夜禁之前,范長后、宋恪禮告辭離去,劉懷當時起身送至門外。李吉甫晚些離開宅子,劉懷幫忙提著燈籠送到小巷拐角處,這才遞出燈籠。

劉懷分明看到這位狀元郎在漸漸遠去的時候,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橫臂攔住視線,雙肩微微顫動。

在出門前,孫寅拿起那本被宋恪禮擱放在桌上的奉版書籍,隨意丟給正要離開的李吉甫,沒好氣道:「書借你,交情歸交情,得還的!最短三年,最遲五年,老子會掰著手指頭算著日子的。你要敢不還,我到時候扛著糞桶去你家門口潑去。信不信由你!別婆婆媽媽的,趕緊滾蛋!」

夜色中,李吉甫漸行漸遠,然後越走越快,大步向前。

事實上這位官場坎坷的狀元郎不知為何,最近一段時間不斷跟同僚借錢,但是始終咬牙不曾向孫寅開口,據說是家裡寄信至京城,急需一筆不小的銀子渡過難關。只不過李吉甫的家裡人,多半是天真地以為光宗耀祖的李吉甫註定已經在京城飛黃騰達,哪裡知道在太安城官場攀升的不容易,若是李吉甫不是那個令人眼紅的一甲頭名,而只是個名次較高的進士及第,可能日子都要比現在好過很多,最不濟手頭也會寬裕許多,朋友也更多一些。退一步說,哪怕是得以外放地方的次等進士,或是得以馬上幸運補缺的同進士,好的,就是牧守一方的父母官了,差的,也是想兩袖清風都難。偏偏是狀元,又偏偏無家世根腳錦上添花,且官場前輩無雪中送炭,李吉甫如何能夠一遇風雲便化龍?早給京城前輩地頭蛇們壓彎了腰才是,所以之前孫寅可能是無心之語那個「熬」字,真是一語中的。

可再難熬,到底是狀元出身,李吉甫未來的仕途,只要沒有太大波折,終究是會越走越順當,不說什麼位極人臣,以離陽王朝歷任皇帝的氣量,還真沒有半道夭折的狀元,最差也都磕磕碰碰當上了從四品官員。

那麼三五年之後,李吉甫一本奉版書籍的錢,當然掏得出、還得起。

那麼李吉甫現在偷偷將書賣了,哪怕是賤賣,也有兩百來兩銀子,對於李吉甫的那個家族而言,天大的坎,只要有這筆銀子開路,肯定能邁過去。

狂士孫寅,既然能夠在科舉制藝之上冠絕離陽的讀書人,豈是死讀書之輩?當真是不諳世事不通人情?

不可能的。

劉懷百感交集地回到宅子,看著那個蹺起二郎腿翻書的孫寅,輕聲道:「哪怕明知多此一舉,我也要替李兄向你說聲謝謝。」

孫寅頭也沒轉,淡然道:「你替他謝我?嘿,小心以後姓李的榆木疙瘩在官場上,不念你的情。」

劉懷坦然道:「我與李兄,本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雖味不如酒,可酒解饞,水卻能解渴。我從不希望與李兄之間有任何利益來往,既然如此……」

孫寅打斷劉懷的言語:「錯啦,大錯特錯!你知道為何遍觀歷史,好像歷朝歷代的激烈黨爭,都是真君子輸得一塌塗地,而偽君子卻能捷報連連嗎?」

劉懷正要說話,又被孫寅打斷,這位狂士凝望著那盞油燈,娓娓道來:「你不知道,就算你現在以為自己所知道的,也是錯的。君子喜歡自稱朋而不黨,真君子傻乎乎奉為圭臬,真這麼做了。要知道官場登頂途中,最忌諱看似高朋滿座,實則孤立無援。落難之時,尤其是惹來帝王君主厭煩之時,身旁君子的施以援手,很多時候只會適得其反。為何?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天底下最大的順毛驢是何人。倒是豁得出臉皮的偽君子,和那些在賭桌上有膽子押上全部家當去以小博大的真小人,才有可能幫著化險為夷。話說回來,你別以為偽君子和真小人就是腹內空空的讀書人,我告訴你,讀書人之品行高潔低劣與否,和他們讀過多少書得到多少功名聲望,有一定關係,卻絕無必然關係。我問你,宋恪禮的父親祖父,永徽年間享譽海外的『宋家兩夫子』,宋老夫子的字寫得如何?一等一的大宗師,指不定幾百年以後,依舊有無數讀書人臨摹苦練。宋小夫子的文章好不好?當然好得不能再好了,詩詞歌賦無所不精,只說散文,我猜千年以後,評定什麼十大散文家之類的,宋恪禮的那位父親,還是會有一席之地。可這父子二人,若說晚節不保,最終身敗名裂,只是老首輔張巨鹿不滿他們的文壇霸主地位,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劉懷真信?我孫寅不信,或者準確說只信一半。這件事要往深了說,掰碎了說個通透,你得聽我說到天亮才行,因為涉及太多朝政秘事了,離陽科舉走勢,天下文脈興衰,江南輿論風向,吏禮兩部的沉痾,等等等等,估計你得聽得頭大。」

劉懷站在原地,呆若木雞。

孫寅還是蹺著二郎腿,一晃一晃,嘿嘿笑道:「只要你躋身廟堂,真正志同道合之人,肯定不多,對吧?但是你要記住一件事,無論在京為官,還是在地方執政,官場上的椅子,都是有定數的,你一屁股坐下,就肯定有個別人少了。官場結仇遠甚江湖,這句至理名言,是某位大文豪……嗯,就是我孫寅說的。當你位置夠高之後,椅子越來越少,更是如此。志向遠大的讀書人,如果沒在官場沉浮里泯滅初心,只會越來越痛苦,因為你想放開手腳施展抱負,就越需要手握權柄,自然需要一大幫同僚下屬一起鞠躬盡瘁,方方面面的利益,你都得一一照應到。舉個簡單例子,官場對手向你潑髒水,哪怕皇帝沒上心,可是半個京城都跟著說你壞話呢?或是半個士林都在盲從附和呢?更可怕的是到時候連老百姓都會跟著罵你。你怎麼辦?罵回去?你一個飽讀聖賢書的君子,都是黃紫公卿了,當面跟人對罵,斯文掃地,總歸不像話吧?再者也壞了皇帝心中的印象。你需要怎麼做?你到底要不要朋黨?要不要打造一座張廬,要不要做青黨領袖?劉懷,你捫心自問便是,我給不了你答案。我只想告訴你,欲要國事暢通政治清明,必然觸及種種最終阻塞朝野道路的弊端,而弊端來自弊政,也有可能是良政被貪官惡人,更有可能是不做事之官員的冷眼袖手。空談之人,最瀟洒。做事之人,最挨罵。天下熙熙攘攘,無非利來利往。我最後告訴你一個悲哀的事實。張巨鹿之所以自尋死路,在於他看到了,世家子弟把持朝廷,到底是富貴慣了的,對錢財一事,看得再重,同樣的稟性品行,前者肯定不如從寒門裡頭冒尖的貴子,我不是說所有人皆如此,但必定不在少數。試問後者驟然富貴之後,就算他能潔身自好,那麼他所在家族之中,會不會有人索求無度?會不會在地方上仗勢欺人?會不會成為橫行一地的豪族劣紳?百善孝為先,當了官,多少人敢不認無仁義的父母?兄友弟恭,兄長一路助你苦讀成才,他若說我要娶妻納妾,要良田千百畝,你答應不答應?夫妻兩人相敬如賓,妻族有人為非作歹,東窗事發,你敢不敢任由其頭顱滾地,願不願看到同床共枕的妻子,每日以淚洗面?同鄉寒窗多年,你富貴他無名,他求個小官噹噹,若他確有才學,無奈命運不濟,你如何應付?若是攜手富貴,子女聯姻,日後他卻貪瀆誤國,來求你網開一面,至交好友滿門上下數十口,有你賜表字的讀書郎,有認你做干爺爺的黃口小兒,卻皆是命懸一線,你又當如何?」

孫寅終於不再說話,大概是說得口乾舌燥,開始起身翻箱倒櫃找酒喝去了。

劉懷目瞪口呆,汗流浹背。

孫寅總算找到了一壺綠蟻酒,仰頭痛飲,然後瞥了眼劉懷,笑眯眯道:「為富不仁,我倒是不怎麼怕,那些傢伙死就死了,高樓崩塌便塌了,說不定我孫寅還會主動找他們的麻煩。可窮凶極惡四個字,人窮志短又四個字,你怕不怕?我孫寅怕!他張巨鹿更怕!」

劉懷始終沒有挪步,沒有吭聲。

孫寅走到他跟前,在劉懷眼前晃了晃手臂:「咋的,嚇傻了?」

劉懷眼眶通紅,隱約有些淚水。

孫寅把酒壺遞給這個北涼讀書人,打趣道:「別怕啊,喝酒壓壓驚。」

劉懷搖頭苦笑道:「還是不喝了,我沒喝過酒。」

孫寅翻了個白眼,收回手,去門檻上坐著,嬉皮笑臉道:「得嘞,那我就有福獨享嘍。」

劉懷默默坐在他身邊。

初春時節,以倒春寒和化雪時,最為凍人骨。

孫寅自顧自說道:「退一萬步說,無親無故之人,無牽無掛,有朝一日終於身居高位,小善之事願不願做,小惡之事怕不怕做?反正這兩種事,我孫寅是既不願做,也不怕做。」

劉懷嘆了口氣。

孫寅喝酒向來牛飲且快速,晃蕩著價格不菲的那小半壺綠蟻酒,唏噓道:「唉,頭疼!心太高,看得太明白,想得太清楚,所以我孫寅比你們這些蠢材更寂寞啊。以後,再也不跟你這個北涼老鄉說這些廢話了,浪費老子的綠蟻酒。」

劉懷輕聲道:「我想好了,我還是要當官。」

孫寅立即笑罵道:「狗日的,你比李吉甫那榆木疙瘩還榆木疙瘩,老子什麼時候沒讓你做官了!你小子要不做官,以後怎麼給我孫寅當那官場幫閑?」

劉懷悶悶道:「可我只為自己當官,為北涼做些事。」

這次輪到孫寅愣在當場。

長久沉默后,孫寅站起身,放下那隻酒壺,走向自己那間屋子,好似自言自語道:「看來是真想明白了,那我酒沒白喝,話沒白說。」

劉懷猶豫了一下,提起酒壺,聞了聞,轉頭問道:「我喝了啊?」

背對劉懷的孫寅伸出一隻手,只彎曲大小拇指:「約莫著還剩下三口酒,就當欠我三兩銀子了,看在北涼老鄉的分上,只收你……六兩銀子!」

劉懷問道:「你這是怎麼算的賬?!」

孫寅走進屋子,猛然關門后,大聲道:「我孫寅制藝的本事,天下第一!殺熟的本事,天下第二!」

劉懷轉過身,小喝了一口綠蟻酒,打了個激靈。

從此以後,太安城,就又多了個酒鬼。

只不過很多年後,年輕酒鬼沒有變成老酒鬼,而是成了桃李滿天下的……酒仙。

祥符四年,春暖花開。

北涼懷陽關一直向北的龍腰州邊境地帶。

一個貂覆額、腰系鮮卑玉扣的小女孩,牽著那匹如一團火焰的赤紅小馬駒,在廣袤草原上緩緩而行。她長得粉雕玉琢,大概可以稱之為世間頭等的美人坯子了。

在她身後緊緊跟隨著三位神情古板的侍衛扈從,一名指玄境界,一名金剛境,一位二品小宗師。

在這處註定不會有戰事發生的寧靜草原上,僅是這三人陣容就足以讓人咋舌,要知道如今涼莽大戰正酣,高手宗師早已傾巢出動,過江龍地頭蛇,池塘底下的千年老王八,都一股腦跟隨四十萬大軍去往拒北城那邊了。那麼一個十來歲模樣的孩子能夠擁有這三位扈從,身份之顯赫,可見一斑。其實不光是三名頂尖高手,三大一小四人的身後,還遠遠吊著的那六七百披甲精騎,更有潛伏在暗中的數十位精於刺殺的死士,最後有總計六十騎的馬欄子,在四周井然有序地游弋巡視。

他們便是烏鴉欄子,在龍眼兒平原一役之前,曾經是天底下唯一能夠與涼州白馬游弩手媲美的斥候!是董卓耗費無數心血調教出來的精銳,這六十騎董家馬欄子,算是最後的種子了,卻在此時全部用來保證一個小女孩的安全。

可是董家大軍上下,無人膽敢質疑半句。

因為誰都清楚,在大將軍董卓心目中,這個袍澤遺孤的小侄女,比南北兩朝所有郡主加在一起,還要珍貴。

小女孩不愛說話,但毫無驕縱脾性,而且天生讓人心生親近,哪怕是一路護送她漫無目的逛盪的三名高手扈從,都打心眼裡喜歡這個天真爛漫的閨女。

那名指玄境武道宗師突然轉頭向北望去,視線可及的最遠處,數騎烏鴉欄子正在與一支來歷不明的草原騎軍對峙,很快就有半數董家私騎疾馳而至,迅速將四人圍起來,剩下三百多騎則向北而去。

那支風塵僕僕人人憔悴的騎軍似乎是疲於奔命的緣故,陣形被拉伸得斷斷續續,在那六騎烏鴉欄子的視野中,最少有七百騎,而且根據其中兩騎欄子之前傳回的消息,這支騎軍人數最少在千騎左右。

那名千夫長裝束的為首騎士高高揚起馬鞭,怒喝道:「速速讓開道路!老子正在追殺逃犯,是玉蟾州持節令和呼延大將軍兩人的軍令!擋我者死!」

六騎烏鴉欄子置若罔聞,完全無動於衷,既不向前,也不後撤。

滿腹怒火的北莽千夫長眯起眼,咬牙切齒。如果不是看到那礙眼更礙事的三百多騎正在趕來,他早就帶兵一衝而過了。六騎而已,任你天大本事,也是一個死!

年紀不大的董家騎將停馬後,沉聲問道:「何人?」

北莽千夫長側頭狠狠吐了口唾沫:「老子是玉蟾州軍鎮主將,耶律宣平!還不滾開?!耽誤了大事,別說你這毛都沒長齊的娃娃,你家主子都得死!」

董家騎將面無表情道:「我是董大將軍麾下,騎軍千夫長耶律斜軫。不管你是誰,只管衝鋒便是。」

那名千夫長瞬間氣焰全無,彷彿整個人都矮了一截,嘴唇微動,可怎麼都說不出半個字。

整座草原十三州,大小悉剔和軍鎮將領不計其數,但是大將軍,二十年間只有十三人,直到那個當過南院大王的董胖子成為第十四人。

同樣是千夫長,同樣是姓耶律,從北而來的那位恨得牙痒痒,瞥了眼那六騎馬欄子,再看了看那三百多騎,心中已經確認無疑,還真他娘的是董卓私騎!你董大將軍不是在懷陽關跟北涼都護褚祿山死磕嗎,怎麼還有騎軍有閑心在這龍腰州邊境閑逛,最後還跟老子撞上了?!

他滿臉苦澀,無奈道:「這位耶律將軍,實不相瞞,末將正在奉命追殺一名從敦煌城逃竄出來的江湖高手。不僅是我,還有其他三支騎軍向南齊頭並進,別說咱們傷亡慘重,就是朱魍諜子死士,這一路上都死了好幾十人。」

董家騎將皺了皺眉頭,稍作思量后說道:「我家小主人就在身後,你們南下,可以在一里地外繞行而過。」

那名千夫長哭喪著臉道:「耶律將軍,咱們這趟南下,真是恨不得把每一寸地皮都給掀起來瞧幾眼,就怕錯過那個高手。如今那人身負重傷,肯定逃不遠,至多在我們身前十里地,我這支騎軍隊伍里有擅長追捕的人物,如果擔心咱們這些大老粗驚擾了你家貴人,那我就只帶著一百騎跟著你們,咋樣?耶律將軍,你大人有大量,別為難我,行不行?就當我耶律宣平求你了!」

董家騎將猶豫不決。

那名千夫長收起先前略帶諂媚的神色,沉聲道:「我耶律宣平死了兩百二十三名弟兄,他們不能白死!」

董家騎將舉頭望去,在此人身後的大隊騎軍,以七八騎十數騎的小股騎軍各自扎堆,大多在一名沒有身披鐵甲的騎士率領下,如同拉開一張大網,疏密有致地向南馳騁。

他終於點了點頭,緩緩道:「我可以擅作主張,准許你帶著少量騎軍跟我南下,一百騎。多一人,我殺一人。」

那位玉蟾州軍鎮騎將雖然有些遺憾,但更多還是慶幸不已。

此人也是行事果決之輩,抬臂揮揮手,只留下九十多騎跟隨他筆直南下,其餘騎軍果真在一里之外的兩側地帶,繼續向前疾馳。

在那個貂覆額小女孩身邊,三百騎的包圍圈不知何時稍稍向外擴展了五十步,三名貼身扈從則並排站在女孩身後。

看到這一幕的董家騎軍耶律斜軫眯了眯眼,不動聲色。

在追殺騎軍那支百人隊伍中,三名看似胡亂策馬奔走的騎士,偶爾會下馬仔細觀察草地,還會拔起一棵草放在鼻尖嗅一嗅,沿著那個圓形騎陣的邊緣漸漸向南,最後翻身上馬,三人視線交會後,其中一人對軍鎮騎將搖了搖頭。

耶律宣平表情複雜,不知是失望還是輕鬆,在小心翼翼數次用眼角餘光打量了那個小女孩后,對身邊不遠處的董家騎將抱拳感激道:「不管如何,末將謝過耶律將軍!」

兩名騎將姓氏相同而且官職相當,只不過自稱末將的那位,曉得他與對方沒法子。

耶律斜軫平靜道:「辛苦你們了。」

那支如同草原秋狩的騎軍繼續南下追捕獵物。

在騎軍消失在視野后,策馬來到小女孩身邊的耶律斜軫高坐馬背,他早已伸手按住刀柄,死死盯住南方不遠處的草地。

與此同時,三名武道宗師全部轉身,指玄境界扈從完全擋住小女孩的身影,其餘兩人相隔十數步。

正是陶滿武的小女孩探出一顆小腦袋,輕輕喊道:「你出來吧。」

沒有絲毫動靜。

她提高嗓音,善意提醒道:「你再躲下去也沒用啊。」

終於,草地稍稍鬆動,然後砰然炸裂,一道異常魁梧的身形迅猛撞向陶滿武這邊,兩條粗壯鎖鏈牽引出來的虹光,分別刺向小女孩左右兩名扈從胸口。

小女孩急忙喊道:「不許殺人!」

哪怕再晚上片刻,恐怕那名刺客就要被指玄境界扈從擰斷脖子。

這名扈從已經來到刺客身前,左手五指握住那人脖子,右手握拳,距離刺客的心口只有寸余。

陶滿武左右兩位扈從,則各自攥緊一條從刺客雙肩透出的鎖鏈,這端鐵鏈盡頭懸有兩柄巨大短刀。

小女孩想要上前,耶律斜軫第一次流露出焦急神色,翻身下馬,蹲下身擋在她身前,眼神堅定卻嗓音溫柔道:「小公主,不可靠近!」

陶滿武嗯了一聲,然後對那個老人喊道:「白頭髮爺爺,我叫陶滿武,我不會傷害你的,而且,而且……你馬上就要死了。」

白髮老人雙眼綻放出精光:「小閨女,你說你叫什麼?!再說一遍!」

陶滿武大聲喊道:「我叫陶滿武!」

然後她說了句連同耶律斜軫在內所有人都聽不懂的話:「我認識那個人!」

老人沙啞低聲笑,沒有半點人之將死的悲愴,只有莫名的快意:「好好好!好一個天無絕人之路!老天爺,就當我姓楚的欠你一次!」

陶滿武扯了扯耶律斜軫的袖口,認真道:「斜軫大哥,我可以跟白頭髮爺爺說幾句話嗎?放心,我知道他不會傷害我,不騙你!」

耶律斜軫是唯一知曉小女孩那份天賦的存在,親昵地摸了摸她的小腦袋:「但是我和三位長輩都要跟在你身邊,好不好?」

天真無邪的小丫頭使勁點頭,小雞啄米一般,惹人憐愛。

她快步向前,耶律斜軫和兩名扈從緊跟其後。

陶滿武在距離那名魁梧老人和指玄境扈從五六步外,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盤腿而坐,然後抬頭說道:「有什麼事情,老爺爺你說吧,如果我能幫忙,一定幫你!」

哭笑不得的耶律斜軫用眼神示意那名宗師鬆開五指,後者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鬆手收拳,橫移三步,給小主人讓出足夠視野,哪怕知道這名刺客已到了油盡燈枯、氣機乾涸的凄慘地步,那名指玄境高手仍是不敢絲毫掉以輕心。

披頭散髮的老人也跟著小姑娘盤腿而坐,斜眼瞥了一下那名指玄境高手,冷哼道:「換作平時,老子一隻手殺你!」

其實老人原本已經放棄逃出生天的打算,之所以用盡最後的精氣神隱藏此地,無非想要給自己留下一個相對體面的死法而已。

天大地大,竟然能夠偏偏遇到這個叫陶滿武的小丫頭,恐怕只能用天意來解釋了。

老人低頭大口喘息,寬闊胸膛劇烈起伏,氣機稍微平緩之後,望向那個小姑娘緩緩開口道:「小丫頭,我聽那個人說起過你,但我很奇怪的是你怎麼認得我?」

陶滿武沒有任何隱瞞,嗓音清脆道:「之前我只知道應該往這邊走,但其實不知道會遇到什麼。也只知道老爺爺你不會傷害我……而且我能看到某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小女孩想了想,很快伸出雙手,在空中看似隨意的圈圈畫畫,十分潦草雜亂。

老人嘖嘖稱奇道:「這般天賦異稟,當真是聞所未聞!跟他分別前,我聽他無意中提起過你,知道北莽有個叫陶滿武的小丫頭……」

陶滿武眨了眨那雙靈氣十足的眼眸,流光溢彩。

她眼眸最深處,藏著些高興,又有些傷感。

老人咳嗽起來,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沉聲道:「我本是公主墳大念頭的……罷了,這些事就不多說了,總之我在離開北涼前是想著去中原江湖的,卻得到另一個老頭子的密信,說是敦煌城那邊有玄機,希望我能最後做件事,只可惜我只做成了一半……陶滿武,你記住,儘快讓那個人知道,越快越好!讓他知道他在北邊不只有個女人,更重要的是那個女人,給他生了個孩子!」

陶滿武微微張大嘴巴,顯然有些不知所措。

老人苦笑道:「顧不得你這丫頭會不會幫忙了,說句良心話,不幫也是情理之中,不管怎麼說,我總算死得安心些。」

說完這句話,老人艱難伸手入袖,這個動作嚇得耶律斜軫和三名扈從都如臨大敵。

不過老人只是拿出一本並不厚的泛黃書籍,輕輕拋給小姑娘,自嘲道:「他送給我的一部刀譜,後來他自己也添加過一些招式,我大致看得懂,可惜全都學不會,小丫頭,送你了。」

陶滿武雙手接過那部刀譜,捧在懷中,眼眶濕潤。

她知道,老人是真的要走了。

老人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笑道:「小丫頭,記住嘍,白頭髮老爺爺我啊,叫楚狂奴。是那個人一生當中,見到的第一位絕世高手!」

老人扯了扯嘴角,閉上眼睛,自言自語道:「給那湖水泡過的雞腿,狗日的……竟然還真好吃……」

陶滿武擦了擦眼淚,對著死去的老人大聲許諾道:「我答應你!我一定會跟他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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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完結精校版大全集(全20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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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太安城山雨欲來,楚狂奴冒死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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