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真
小道童起身走出蒲團,將那捲道家典籍捲起來,輕輕拍打手心,看著失魂落魄的少年,這位能征善戰卻在浩然天下名聲不顯的天君,便有些高興。多半是跟那個惹人厭的姑娘分手了吧?
小道童難得安慰人,儘力擠出一張自認慈祥、真誠的臉龐,笑眯眯道:「那樣的臭丫頭,脾氣太差,性子太冷,也就模樣好一點,家世好一點,資質好一點,前程好一點……你喜歡她做甚?所以說嘛,分開就分開了,你瞧瞧這倒懸山,街上隨便一抓一大把的溫柔姑娘,瞧那腰肢細的,跟一條條腌白菜似的,最不稀罕了。你看上了哪個?我幫你。」
陳平安無奈一笑,沒有附和,這種法力通天的人物,就不要招惹了。
跟嬉皮笑臉的小道童,陳平安只是不缺禮節地告辭離去,至於那個抱劍漢子,只要是大白天,依舊萬年不變地在打瞌睡,陳平安便沒有打攪人家的白日美夢。
寧姚之前提起過這位,十三之戰,此人出戰第九場,輸了,而且是輸給一位不過百歲的十二境大妖,輸得極為可惜。那個手握仙兵的年輕大妖橫空出世,一戰成名,其名號傳遍劍氣長城以南的那座天下,抱劍漢子則來此受罰,在倒懸山畫地為牢。
抱劍漢子屬於散修劍仙,五百歲高齡,在劍氣長城卻沒有開枝散葉。傳聞他在中五境之初,有過一個修為平平的道侶。她戰死沙場后,這位劍仙在之後的漫長歲月里,就再沒有迎娶過任何一個女子。他跟誰的關係都不錯,但跟誰都算不得關係最好。
修道之人,尤其是上五境練氣士,子嗣一事,既大又玄,尤其是女子想要登仙證道,需要早早斬赤龍,所以生育頗為不易,而且兵家之外的練氣士,不太願意沾染太多俗世因果。除非把握極大,能夠誕下資質極好的修道坯子,否則生育一事,就會一直擱置下來,只等機緣。
不然在山上的仙家門第,如何安置那些平庸如凡俗夫子的子孫後代?養雞犬不成?
若是這些資質差、眼界卻高的可憐蟲,願意安分守己,一心等死也就罷了,可事實上,在歷史上他們惹出的滅門禍事,不勝枚舉。而且哪怕修道之人願意對這些子孫給予耐心和親情,可一場場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無奈離別,到底是傷心事。
富貴綿延,香火傳承,是自家事。證大道,修長生,是自己事。
寶瓶洲大驪王朝上空的驪珠洞天,雖然是三十六小洞天里佔地最小的一座,方圓千里而已,可它卻備受矚目,其原因就在於這座小洞天的人物,資質之好,匪夷所思,尋常市井男女成親生子,就有望誕下洞天之外兩位地仙眷侶苦心孤詣的結果。
陳平安回到鸛雀客棧,得知桂花島已經返航。陳平安向年輕掌柜詢問去往桐葉洲中部的渡船有哪些,大致是在倒懸山哪個方向的渡口。
年輕掌柜世代紮根倒懸山,對此如數家珍。桐葉洲的海域風急浪高,天然不適合渡船航行,桐葉洲南方地帶極為閉塞,跨洲渡船的渡口幾乎都在北方,北方桐葉宗之所以能夠壓過南方玉圭宗一頭,與此有關。
最後年輕掌柜向陳平安推薦了一艘在海底航行的吞寶鯨渡船,由倒懸山上香渡登船,直達桐葉洲中部的扶乩宗。
吞寶鯨在一旬後起航,陳平安就在鸛雀客棧訂了一間屋子。
年輕掌柜坐在櫃檯后打著算盤,瞥了眼少年背影,有些疑惑,背劍還是背劍,怎麼木匣沒了,還多出了一把陌生的長劍?他搖搖頭,不再多想,反正在倒懸山奇怪事太多了。
這不前不久就有個中土神洲的少年,其武道破境的契機,竟是一步從劍氣長城跨入倒懸山的瞬間,他引發了從未有過的天地異象,使得鏡面大門出現劇烈震蕩,以致坐鎮孤峰的大天君都不得不親自出手,才壓下大門的駭人動靜。
還有一撥海上甘霖宗的女子仙師,帶來了無數具蛟龍之屬的屍體,在倒懸山大賺了一筆。蛟龍真君是出錢最多的一個,他購買了大量的金銀兩色蛟龍之須,以致跟人賒賬無數。沒有人覺得這位倒懸山真君是傻子,因為如此一來,那把本就屬於半仙兵中佼佼者的拂塵,現下多半已經趨近於仙兵。
甘霖宗的修士當中還有一名年輕男子,這名剛剛入贅甘霖宗的幸運兒,不但被大名鼎鼎的甘霖宗滂沱仙子相中為道侶,而且被甘霖宗祖師勘驗出極佳的修道資質,隨後又得一位享譽南海的雨霖仙子的垂青,與其結為夫妻。兩位有望躋身地仙的金丹境仙子共侍一夫,如此良緣,羨煞旁人。
修行路上,命好與命不好,實在是雲泥之別。
陳平安這趟去往劍氣長城,到了城頭就沒挪過窩,在那邊的時候,總覺得很多話可以慢慢說,等到被丟回倒懸山,才發現已經來不及說了。但是他愁歸愁,也談不上多傷心,擔心倒是有很多。
陳平安領著鑰匙來到住處,其實沒有什麼東西可放,一把劍,背著,一隻養劍葫蘆,掛著,除此就沒什麼外物了。在年輕掌柜的建議下,陳平安很快就離開房間,去往客棧附近的商鋪購買必需品。
一部講述浩然天下風土概況的《山海志》,這是仙家書籍,一頁之上,能夠記載十數幅圖畫和三四千字,畫面與文字如水似雲,緩緩流轉。一本介紹桐葉洲雅言音律的書籍,一本介紹中土神洲大雅言的書籍。陳平安可不希望到了桐葉洲后,從頭到尾都沒辦法跟人交流。雖說桐葉洲與寶瓶洲的情況大致相似,王朝藩國之間,多有官話和方言,可學會一洲山上仙門與王朝廟堂通用的雅言,勢在必行。
倒懸山的物件,尤其是法寶靈器,幾乎不存在走運撿漏的可能性,這裡的練氣士修為高,眼力毒,而且這些物件往往價格昂貴,要高出其他地方不少,但是有一點很好,就是幾乎沒有什麼假貨。有本事在這裡開店的商家,幾乎都是千百年的老字號,不存在什麼一鎚子買賣,因此格外珍惜招牌名聲。
既然兜里有錢,暫時又沒有什麼錢生錢的法子,總不能把錢放著發霉,陳平安就想著為林守一和謝謝兩人,分別購置一件實用的靈器,貴一點也不怕。至於小寶瓶、李槐和於祿,則不需要為他們購置,前兩者都不算修行中人,年紀還小,於祿跟自己一樣是純粹武夫。
陳平安買了書之後,就去往靈芝齋。他第一次跟金粟來此遊覽時,走馬觀花,看得不夠仔細。這次陳平安有了目的,就更加明確針對,價值連城或要求練氣士有一定境界的法寶,看也不看一眼,陳平安希望找一樣修行雷法的道書或是靈器,要不然就是當初張山峰機緣巧合之下獲得的甘露碗,能夠日積月累地幫助修行之人收集天地靈氣。
哪怕縮小了範圍,陳平安還是看花了眼。他在靈芝齋仔仔細細來來回回,足足轉了半天,心裡大致有了想法,挑選了十數樣心儀之物,才返回鸛雀客棧,晚上再思量權衡一番,明天應該就可以入手了。這些物件有一部旁註為孤本的雷法道書;有兩種洗髓伐骨的上品丹藥,一種出自扶搖洲玄素宗,一種出自婆娑洲香爐山,都是道家丹鼎一脈的名門大派;靈器則有七八樣。
其間陳平安無意中瞥見三顆兵家甲丸並排放在一隻木匣內,按照旁邊的文字註釋,這就是古榆國國師披掛的那種神人承露甲,但是品相要高出極多,而且三顆甲丸能夠同時穿戴於一人之身,披甲之人卻不會有絲毫累贅之感,防禦力之高,可想而知。就是價格太嚇人——三萬枚雪花錢!
一枚雪花錢,大致等價於千兩紋銀。一顆小暑錢,相當於一百枚雪花錢。一顆穀雨錢,等於十顆小暑錢。這就是山上神仙交易錢幣的「千百十」規矩。
陳平安記得當初打醮山鯤船的鎮船之寶,好像也不到這個價格。
更何況其中兩枚甲丸都存在著略有破損的情況,修復得並不完善,稱不上「無瑕」。
這還遠遠不是靈芝齋最貴的法寶,許多仙家法寶,乾脆不用雪花錢或是小暑錢標價,而是用上了穀雨錢。
有個琉璃櫃中,漂浮著一根帶著火焰的金黃色羽毛,沒有任何旁註,標價一百穀雨錢。
某些一看就寶光四溢或是瞧著極其不起眼的貨物,連標價都省了,只寫了「面議」二字。
陳平安看得直牙疼。
這天晚上,陳平安決定了最終要買的兩件東西:那部靈芝齋自稱「世間孤本,可惜殘缺數十頁,否則無價」的雷法道書,送給林守一;還有一副無法恢復成甲丸狀態的神人承露甲。其實兩物的價格都大大超出了陳平安的預期,幾乎相當於法寶的價格。
陳平安想好了之後,就不再猶豫。
臉色微白的陳平安開始走樁練拳。
他不是心疼錢才臉色這麼差,而是因為背負著那把老劍仙暫借十年的長氣,被絲絲縷縷的劍氣不斷滲透神魂。背著這把劍時間久了,就要大吃苦頭,有點類似崔姓老人的神人擂鼓式,重在累加。
陳平安發現十八停運氣法門,比起楊老頭傳授的吐納之法,可以在更大程度上,幫他與這些「凍人心脾,洗涮魂魄」的劍氣相抗衡,不過還是很辛苦難熬。
這種很熟悉的痛感,反而讓陳平安感到心安。
第二天,陳平安去靈芝齋購買了這兩件東西,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沒有任何意外。
唯一的意外,是錢貨兩清后,靈芝齋額外送了一枚羊脂美玉小件,上面雕刻著白牛銜靈芝。
靈芝齋的人說今天是一位掌教祖師爺的誕辰,靈芝齋每逢佳辰,都會給一些花錢足夠多的貴客,贈送一件小禮物。只是這件小禮物是後天靈器之中最便宜的,屬於富貴門庭的案頭清供,讓人隨手把玩而已。
陳平安也發現今天的客人明顯比昨天更多,某些在長輩護送下離開靈芝齋的孩子,手中確實有類似白玉靈芝如意的把件,心中便釋然了。
陳平安回到鸛雀客棧。夜幕沉沉,在陳平安走樁的休息間隙,傳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他轉頭望去,輕聲問道:「誰?」
門外有男人以劍氣長城的方言笑道:「拴馬樁上看門的那個,寧丫頭要我給你捎個口信,順便給你帶一樣東西。」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上前開門,然後悄無聲息地後退數步。
好在的確是那位抱劍漢子,容貌可以掩飾,但是那份劍氣的獨有意味,作不得假。
男人這次前來,沒有捧劍,他看到陳平安的疑惑眼神,笑道:「既然職責是看門,總得留點東西在那邊,所以人來了,劍放在了拴馬樁上邊。」男人是直爽性子,他丟給陳平安一隻比拳頭略大的小包裹,「寧丫頭送你的。你可以在倒懸山稍等一段時間。你不是有兩根金色蛟須嗎?我可以找人幫你製成一根不錯的縛妖索。你要是不願意等,我就省去一樁人情了。」男人自顧自坐在桌旁,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再就是寧丫頭找人問過了,那件金色法袍挺值錢的,是一件品秩極高的法袍,尋常的陸地神仙也難求。它名為『金醴』,是一位龍虎山天師府貴人的珍稀遺物。他與家族決裂之後,與世隔絕,仙逝於孤懸海外的南方島嶼,金醴被散修僥倖獲得,最後被蛟龍溝的那頭老蛟強取豪奪。你穿在身上,肯定會合身的,畢竟是實打實的法袍,大小寬窄,能夠因人而異。拿出來吧,我幫你施展一點小術法,金燦燦的,太扎眼。」
陳平安這次沒有任何猶豫,直接從方寸物拿出了金色長袍。抱劍漢子打了個響指,然後粗略地向陳平安解釋了一下。男人所施展的障眼法,與魏檗給陳平安的養劍葫蘆所施的障眼法差不多,依舊是地仙以下的練氣士看不出端倪。當然如果遇上生死之戰,法袍會自然而然地庇護陳平安,誰也不是傻子,肯定會發現蛛絲馬跡。
男人離開的時候,拿走了那兩根金色蛟龍長須。
陳平安關上門,輕輕打開那個棉布小包裹,裡頭是一塊長條形的斬龍台,大小與手掌相當,關鍵是上邊正反兩面都刻了字:天真,寧姚。
這自然是唯有大劍仙才能造就的大手筆,多半是寧姚爹娘精心打造的,作為禮物送給小時候的女兒。
寧姚長大之後,有一天,她遇上了喜歡的少年,便送給了心愛的少年。
陳平安就在鸛雀客棧安靜等待,離開了劍氣長城那處無法之地,打拳又變得輕鬆起來,他不知不覺就打完了最後八千拳。
這一天,陳平安停下最後一次拳樁,默默坐在桌旁,掏出一枚翠綠可愛的小竹簡。這枚竹簡跟其他竹簡不一樣,沒有刻上雋永優美的詞章,而是陳平安用作計數的小道具,何時十萬拳,何時二十萬拳,何時五十萬拳,上邊都記得一清二楚。
陳平安伸出手指,細細摩挲著上邊的一道道刻痕。有一些是一千拳甚至是數百拳的計數刻痕,那些時候,往往是陳平安心情最為煩躁的時期,比如在那座破敗古寺與齊先生分別之後,比如桂花島那場浩劫之後,等等,總之,心不靜時的練拳,哪怕出拳走樁再多,陳平安都不會將其計入一百萬拳之列。
就這樣,一百萬拳了。
平平淡淡,四境還是四境,陳平安還是陳平安。
陳平安收起那片竹簡,這位老夥計就算解甲歸田了。他揀選出一片嶄新的青神山竹簡,打算下一個百萬拳,就刻在它上邊。
窗外的陽光溜進了屋子,像一群不愛說笑的稚童,玩累了后,它們便懶洋洋趴在桌上、地上、少年的肩頭。陳平安安安靜靜坐在原地,什麼都不去想,或者想了些什麼卻不用記住,也挺好的。
一陣熟悉的敲門聲響起,陳平安立即回過神,這次他沒有問是誰。有關那名抱劍漢子的一切,陳平安都記得很清楚,說話腔調,面容神色,劍意氣概,哪怕是敲門聲這種無關緊要的細節,陳平安都沒有放過。出門在外,小心駛得萬年船,這份謹慎的重要性,一點都不比拳法低。
陳平安起身開門,果然是那位喜歡打瞌睡的劍仙。他進了屋子,將一根細軟的金色繩索放在桌上,笑道:「以老蛟長須製成的縛妖索,是名副其實的法寶了。我找了倒懸山一位道家符籙派的世外高人,他截留了兩段拇指長短的蛟須,象徵性作為報酬,事實上他製造此索所耗費的天材地寶,肯定比這點損失要多出許多,光是從一份青詞奏章上小心剝落的三朵雲紋,就不比這兩截蛟須差。之所以說這些,不是跟你邀功,有一說一罷了,歸根結底,還是寧丫頭的面子。」
陳平安一直沒有落座,拱手抱拳道:「多謝劍仙前輩。」
抱劍漢子擺擺手,指了指金色的縛妖索:「粗略煉化之後,心意所至,中五境妖族都難逃束縛,只不過面對金丹、元嬰兩境,這根繩子支撐不了多久。縛妖索之所以流傳天下,尤其是品相高的縛妖索最被雲遊四方的練氣士鍾愛,就在於它與龍王簍差不多,一招克敵,屬於『一招鮮,吃遍天下』的上等法寶。」
漢子突然發現陳平安臉色古怪,問道:「怎麼了?」
陳平安汗顏道:「我不知如何煉化法寶。」
漢子氣笑道:「陳平安,你是在說笑話,還是覺得我好糊弄?你那隻養劍葫蘆里的兩把飛劍,若非煉化圓滿……」漢子不愧是劍氣長城屈指可數的劍仙,臉色凝重起來,看了一眼陳平安腰間的養劍葫蘆,點點頭,不再計較此事,更沒有刨根問底,直截了當道,「那我傳你一道煉化法寶的通俗口訣,放心,不用承我的情,這門口訣在劍氣長城那邊是爛大街的貨色,你就當是買一送一。以此訣煉化器物,好處是上手容易,壞處就是以此口訣煉化的縛妖索,一旦被地仙強行擄走,很容易削去你布置的禁制,成了別人的囊中之物。」漢子笑道:「所以,以後遇上浩然天下的高強妖族,能跑就跑,乾脆就不要拿出此物,別想著靠它退敵,免得當了送寶童子。好了,我不能多待,我以心聲傳授你口訣和一些注意事項,如果一遍記不住,我可以多說兩遍。」
陳平安點點頭,心湖之上漣漪微漾,劍仙的醇厚嗓音在心頭緩緩響起,陳平安默默記下。
男子問道:「記住了幾成?」
陳平安老老實實道:「都記下了,但是懇請劍仙前輩複述一遍。」
男子笑道:「你小子倒是個不客氣的。」
男子倒是沒覺得絲毫麻煩,反而對陳平安的這種直爽有些欣賞,便再說了一遍口訣,比起第一次,還多講了點他自己的心得,這些心得自然是高屋建瓴的見解。陳平安當下肯定體悟不出,只能死記硬背。
男子不是拖泥帶水的人,說完了口訣,便起身離去,他走出屋子之前,對陳平安說道:「寧丫頭這一代人,資質實在太好,好到了讓所有老頭子做夢都能笑開花的地步。而且不是三五個人,是多達三十餘人,所以那座天下肯定不會坐以待斃。贏了我的那個年輕大妖,名頭很大,但他未必就是百年之內妖族最強的天才。這幾百年來妖族一場場攻勢過後,我發現有一點很奇怪,那就是妖族那些稍稍遜色於寧丫頭的修道天才,好像一個個都躲了起來,這很不合理。所以我有些擔憂,總覺得蠻荒天下在謀划著什麼大事,十三之戰,不過是序幕罷了。」見陳平安聽得認真,男子自嘲道:「跟你說這些,似乎沒什麼用。你聽過就算了。」
陳平安執意要把這位前輩劍仙送到鸛雀客棧的門口。到了客棧外邊的巷子,劍仙無奈道:「剛說過你不客氣,現在就客氣上了,那我也就不客氣了。」劍仙化作一道虹光拔地而起,去往孤峰山腳,磅礴無匹的劍氣瞬間遠去。
陳平安有些頭疼。客棧那邊,幾個客人面面相覷,年輕掌柜站在櫃檯後邊,噼里啪啦地打著算盤,看似漫不經心,其實嘴角帶著笑意。自家客棧的客人來歷非凡,肯定不是壞事嘛,蓬蓽生輝,能長臉的。
陳平安走回客棧的時候,那幾位在倒懸山算不得出眾的山上神仙,哪怕客棧大堂足夠寬敞,仍是下意識地主動為陳平安讓出道路。陳平安只好假裝什麼都沒有看到,回到了屋子,開始憑藉那位劍仙傳授的口訣煉化縛妖索。和畫符一樣,他依舊無法長久駕馭這件上品法寶,一切只在純粹武夫那口真氣的「一鼓作氣」。
氣長則力大。
不同於製成一張符籙,對長生橋崩碎的陳平安而言,使用縛妖索要更加棘手,好在躋身第四境后,換氣更加隱蔽迅速,新舊交替,遠遠快過之前的三境。對付中五境中的洞府、觀海和龍門三境的妖族,可以將縛妖索作為壓箱底的撒手鐧,出其不意,禁錮住對手后,然後在最短時間內給予敵人殺傷力最大的拳法。
當然,縛妖索對所有練氣士都有用,只不過對付妖族效果更佳而已。
陳平安花了足足三個時辰,才一點點煉化縛妖索,大功告成之際,他早已大汗淋漓,好在屋內有那張屢試不爽的祛穢滌塵符,替他省去了許多麻煩。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蘆,把它放在桌上,然後對著它發獃。
關於那場十三之戰,寧姚說得全無保留,雲淡風輕。
陳平安便聽著她說,一點都不敢多問,還要裝著只是聽一個蕩氣迴腸的故事而已。
寧姚當面跟他說:「爹娘走了,我很傷心,我只是想著親手殺敵,報仇而已,不會多想,你也不用多想。」說完這些話,寧姚仰頭喝著酒,一手輕輕捂住心口。
在陳平安心中,寧姚的鋒芒,在那一刻,遠遠比頭一次見她御劍時更耀眼。
唯一能夠媲美的,是在家鄉小鎮,寧姚雙指併攏,抵住眉心,一絲金黃色光亮從眉心滲出,如開天眼,她揚言要斬開驪珠洞天這座天地,差一點就要祭出她的本命飛劍。
所以陳平安決定要練劍,要成為大劍仙。
終有一天,他要在劍氣長城的南方城頭上,刻字。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收起養劍葫蘆,將其別在腰間,其實最近陳平安都不喝酒了。
既然決定練劍,而且已經有了一部《劍術正經》,身後還背著一把老劍仙暫借給他的長氣,陳平安便開始認真思量此事,甚至比起當初決定要練一百萬拳,還要來得鄭重其事。
陳平安站起身,閉上眼睛,繞著桌子緩緩踱步。
劍修用劍,江湖劍客也用劍,但是兩者有著天壤之別。
當初牽走毛驢的風雪廟魏晉,其一劍風采,陳平安記憶猶新。
而問鼎一國江湖的梳水國劍聖宋老前輩也好,死在馬苦玄手上的綵衣國劍神也罷,無論他們劍術再高,江湖名頭再大,還是無法抗衡山上練氣士,尤其是劍修。
之前陳平安之所以想要去往俱蘆洲歷練,就是因為聽說俱蘆洲的江湖劍客,其劍術造詣,比起寶瓶洲的江湖劍客要更高,高出極多。在那邊,劍客如雲,哪怕他們是山下的純粹武夫,一樣能夠跟練氣士掰掰手腕。
要成為劍仙,需要成為劍修;想成為劍修,先要有一座長生橋。舊的修復不成,而且修復了也成就有限,那就搭建一座新的,如何下手?去桐葉洲找那座東海觀道觀,找一個如今甚至還不知姓名的老道人。老道人既然能夠被老劍仙念叨,想來肯定是一位相當了不得的老神仙,他見與不見自己,還兩說。
陳平安圍著桌子繞了一圈又一圈,有次不知不覺便摘下了養劍葫蘆,差點就要喝酒,好在酒香撲鼻,沁人心脾,無形中提醒了陳平安,他趕緊將養劍葫蘆別回腰間。
老劍仙的那把長氣,到了桐葉洲后,可以為陳平安指出一個大概方向,所以陳平安才選擇在桐葉洲中部地帶登陸,先確定南北,然後一路追尋。
在陳平安思量桐葉洲之行的細節之時,一對夫婦來到鸛雀客棧,說是要找陳平安,他們與少年是舊識。
倒懸山上,傷人即死,這條規矩很管用,雖然也有諸多高深秘法,可以僥倖瞞天過海,可一經查實,哪怕是百年前的舊案,倒懸山師刀房道人,甚至蛟龍真君,仍會親自出馬,所以倒懸山始終是難得的太平清凈之地。
年輕掌柜領著夫婦二人來到陳平安房間的廊道,指了指方向,沒有繼續跟隨。
婦人與他道謝,年輕掌柜笑著說應該的,然後就放心離開,只是在拐角處,年輕掌柜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夫婦二人相貌平平,氣質溫和,年輕掌柜搖搖頭,不再多想。
在陳平安的房間門外,男人埋怨道:「直接在這小子的屋裡出現,不就行了?何必這麼麻煩?」
婦人瞪眼道:「哪能半點禮數不講,閨女已經是那樣的性子了,還有一個你,如果我也是,真當陳平安是泥菩薩啊,誰都能欺負一下?怎麼?就因為閨女運氣好,找了這麼好的一個孩子,就覺得什麼都是天經地義的了?」
男人氣呼呼道:「就你看他最順眼了!他找了咱們寶貝閨女,運氣不更好?要是有祠堂,趕緊燒一百支高香都不為過。」
婦人也是個執拗性子,一聽男人說這話,便停下敲門的動作,決定好好跟自己男人掰扯掰扯,省得進了屋子后亂說話,更難收拾。
自己男人糙,不愛講究這些,可她一個婦道人家,哪能毫不在乎。
男人趕緊認錯:「行行行,都聽你的。」
婦人狠狠瞪了眼自己男人,後者無奈道:「真知道錯啦。」婦人這才輕輕敲門,柔聲問道:「陳平安?」
屋內陳平安一下子緊張得無以復加,額頭滲出汗水,應聲道:「等一下啊,我馬上就出來。」
片刻之後,少年打開門,他換了一身衣衫,穿了那件金色法袍,他還脫下了萬年不變的草鞋,換上了一雙嶄新靴子。
先前背著的長氣,已經被他擱在桌上,腰間沒了養劍葫蘆,桌上也沒有,竟是被少年給藏了起來。
婦人和男人相視一笑,看來是猜出他們的真實身份了。
夫婦二人跨過門檻,陳平安輕輕關上房門,然後問道:「要喝茶嗎?」
婦人落座后,笑著搖頭,然後指了指一張凳子,說道:「陳平安,你也坐。之前在敬劍閣那邊我們夫婦二人遮掩面貌,是不得已而為之,畢竟倒懸山不是劍氣長城,有自己的規矩,希望你能理解。」
陳平安在桌對面正襟危坐,使勁點頭,雙拳緊握,放在膝蓋上。
男人斜眼瞥著拘謹萬分的少年,越看越來氣,這麼不大氣,不瀟洒,怎麼看都配不上自己閨女。結果男人給婦人狠狠踩了一腳,他只好眼觀鼻鼻觀心,一切交由婦人。
在婦人撤去障眼法后,男子也照做,兩人露出真容。
女子絕色,男子英俊,大概這才是真正的神仙眷侶,才會有寧姚這樣動人的女兒。
婦人看似多此一舉地介紹自己:「你應該已經知道了,我是寧姚的娘親,他呢,是寧姚她爹。我們兩人其實早就已經戰死在劍氣長城以南,但是我們的殘餘魂魄被老大劍仙挽留,雖然與劍氣長城風俗相悖,可是人都死了,還在乎這些做什麼,一輩子打打殺殺,死了之後為自己『活』上一次,應該不算過分,畢竟當時寧姚還小……」說到這裡,婦人便說不下去了。
男人只好順著她的言語,接著說下去:「寧姚第一次離家出走,回來之後,我們就知道出了問題——」婦人輕輕咳嗽一聲,男人只好改變措辭,「就知道了你。當時其實我們閨女還沒想明白,後來她知道你要幫忙送劍到倒懸山,她有事沒事的時候,就會等你。」
獨自一人,坐在那座斬龍台上,看得男人心裡直難受。
男人猶豫了一下,臉色談不上半點和煦:「你真的能不辜負寧姚嗎?你應該知道,寧姚跟尋常女子,很不一樣,方方面面都是如此。」
陳平安雖然緊張得汗水直流,可仍正色道:「我想過,最壞的結果,是寧姚以後會後悔,會喜歡別的人,如果那個人對她比我對她更好,我就不再見寧姚了。如果寧姚一直喜歡我的話,我會努力,下次見面,我不會再像這次這樣,只能成為她的負擔。不管她是在北邊的城池裡,是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上,還是在更南方的戰場上,我都會在她身邊,盡我最大的努力,保護她。」
陳平安額頭的汗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趕緊擦拭了一下,繼續說道:「兩個人相處,剛喜歡一個人時,可能會覺得她所有都好,但是以後在一起了,就要學會喜歡她的不好。這個道理,我是知道的。我很小的時候,爹娘也會吵架,但是從來不會當著我的面吵,吵完架之後,我爹也會在院子里悶著,但是第二天,兩人就好了。雖然我一直覺得我的爹娘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但是天底下哪有什麼都好的人。我會努力知道什麼是對錯,什麼是好的,什麼是不好的,然後把最好的,留給寧姚。」
男人一臉獃滯。話都給你小子說完了,我說啥?還有,你陳平安才多大一人,怎麼這些道理你都懂?
婦人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眶,然後柔聲笑道:「陳平安,小時候過得很苦吧?」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可是他忍著忍著,憋了半天,還是再次皺起了臉,兩邊嘴角往下壓,顫聲道:「娘親走的時候,苦死了,我那會兒年紀太小,我能做的事情太少了,娘親還是走了。」
上山採藥,典當家裡的東西,燒飯做菜,挑水,煎藥,去神仙墳偷偷祈福,在背簍里放好大一捧野果,大半夜為娘親掖好被角,問她今天好些了沒有……
沒有用,都沒有用。
陳平安只說了這麼一句話,就不再說什麼。
那是一句否定當初自己的蓋棺論定——年紀太小,做得太少。
婦人低下頭,再次抬起袖子。男人嘆息一聲。
苦難一事,世間何其多,有何奇怪?任何一個身世坎坷的孩子,誰缺這個?可奇怪之處,在於「吃苦」二字,怎麼一個吃法。
人間苦難,不消說也,說不得也。
婦人輕輕吐出一口氣,抬起頭,擠出一個笑臉:「陳平安,以後寧姚就交給你照顧了,她有不對的地方,你是男人,一定要多擔待。」
陳平安顫聲道:「你們要走了嗎?你們走了,寧姚怎麼辦?」
婦人站起身,微笑道:「寧姚是知道的,她都知道,所以你不用擔心。我不是因為我是寧姚的娘親,才說她的好,而是你陳平安喜歡的姑娘,是真的很好呀。」
陳平安只能點頭。
婦人轉頭望向一同起身的男人:「有話要說嗎?」
男人點點頭。
婦人善解人意道:「那我去外邊等你?」
男人「嗯」了一聲,婦人走出屋子,在廊道拐角處站著。
男人望向少年,沉聲道:「陳平安!」對陳平安一直不冷不熱的男人驀然笑了起來,他繞過桌子,伸出寬厚手掌,重重拍在少年肩膀,然後收起手,後退一步,依舊抬著手掌,手心朝向陳平安。
陳平安愣了一下,趕緊伸出手,和男人擊了一掌。
男人重重握住少年的手掌:「陳平安,以後我女兒寧姚,就交給你照顧了!能不能照顧好?」
陳平安大聲哽咽道:「死也能!」
男人鬆開手,笑道:「什麼死不死的,都好好活著。」
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陳平安,滿意道:「嗯,配得上我女兒。」
男人轉過身,大踏步離去,陳平安想要相送,但是男人已經抬起一手,示意陳平安不用跟隨。
男人始終沒有轉身,緩緩走向門口,笑道:「下次到了劍氣長城,讓寧姚帶著你,去給我們上個墳,敬個酒,報個平安。」
男人跨過門檻后,突然轉過頭,笑道:「喝酒怎麼了,藏什麼酒壺,世間最瀟洒的劍仙,都愛喝酒。」男人伸出拳頭,蹺起大拇指,指向自己,「比如你老丈人我!」
陳平安一直站在原地。
上香樓那邊的渡口,今天會有一艘去往桐葉洲的吞寶鯨渡船起航。
陳平安在前往渡口之前,先去了趟孤峰山腳,因為沒有倒懸山的入關玉牌,只是在圍欄外遠遠看了眼那道大門,嘴唇微動,似在自言自語。
坐在拴馬樁上的抱劍漢子,大白天還是在打瞌睡,只是喃喃自語,又說了三個字,相較於第一次,將「近」字改成了「遠」字。
少年臨近此門,即是劍氣近;少年遠離倒懸山,即是劍氣遠。
今天的泥瓶巷少年,一襲雪白長袍,背負長劍,腰別養劍葫蘆,風姿卓然。
少年,思無邪,最是動人。
老龍城,風雨欲來。
大姓之一的方家如臨大敵,因為好像有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家族子弟,禍害了一名市井少女。
方家有錢,也願意花錢,如果是用錢就可以解決的麻煩,無論大麻煩還是小麻煩,就都不是麻煩。可問題在於這名暴斃的少女,跟灰塵藥鋪有點關係,藥鋪是范家的產業,更大的問題,在於這麼點淡薄關係,有人還當了真,較了真。而這個人,是范家很看重的貴客。
方家與他們世代交好的侯家和丁家,這三家之間,最近來往緊密,走動頻繁。
迎娶了雲林姜氏女子的老龍城苻家,迎來送往,忙得很,根本懶得理會這種破爛事。
至於年輕人孫嘉樹當家做主的孫家,對此袖手旁觀,大概是想要隔岸觀火。
孫氏祖宅,孫嘉樹剛剛得到一封密信:當年幫著丁家續命的那位桐葉宗修士,今天帶著那名丁氏女子重返老龍城。此人在桐葉宗地位尊貴,其隨行扈從當中,就有一名元嬰境地仙,更何況此人本身就是地仙之一。而傳言那個姓方的紈絝子弟之所以如此橫行無忌,是因其祖上結識了一位大修士,至於是誰,姓方的也好,他父親也罷,都不敢明說。
於是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大局已定。
孫嘉樹如今喜歡上了釣魚,他釣魚的地點就是當初陳平安垂釣的地方。只要沒有太要緊的家族事務,孫嘉樹經常忙裡偷閒,來這裡坐一坐。
他有些猶豫,不知道這次要不要賭,如果要賭,那麼到底該賭多大?
孫嘉樹最近遇上了一位來無影去無蹤的世外高人,這位高人只用了一句話,不但修復了他略有瑕疵的心境,而且令他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那人只是笑問一句而已:「你孫嘉樹怎麼確定自己就錯了?」如同佛家的一聲棒喝。
孫嘉樹收起魚竿,將魚簍里的收穫全部倒回河中。他最終決定,這次不賭。
老龍城那片雲海之上,一個綠裙女子輕輕跳著方格子,每次落地,都會濺起陣陣雲霧。她偶爾拿出一顆拳頭大小的琉璃珠子,丟來丟去。最後她瞄準雲海某地一掠而去,她的雙手垂放,緊貼大腿外側,雙腿併攏,整個人直直墜下,墜入老龍城內城某處。就像天上掉下了一棵綠蔥……
觸地前一刻,名叫范峻茂的女子飄然落地,她落下的地點正是灰塵藥鋪的後院。
掌柜鄭大風蹲在台階上抽著旱煙。
范峻茂問道:「怎麼說?」
煙霧繚繞,看不清鄭大風的神色面容,只聽漢子緩緩道:「欠債還錢,欠命還命。我跟李二不一樣,他只找老的,我是小的老的都要找。」
范峻茂看著這個原本成天嬉笑的漢子,眼神玩味。
狗改不了吃屎,這都過去多少年了,還是這樣的性子,好像不正經了一輩子,就只是為了那唯一一次認真。
看守四道天門的三位神將都因為各種原因放棄了職守,為勢不可當的「叛軍」讓出道路,唯獨東邊的那個,被視為最貪生怕死和最弔兒郎當的那位,不願讓開,死也不退。
當然,死也不退的結果,就是死——給人一劍釘死在天門大柱上。
無論敵我,所有人都覺得莫名其妙,這位神將的找死,實在讓人找不出任何理由。
范峻茂在心中嘆息一聲,她倒是很不想知道,可惜偏偏知道。
聖人阮邛已經在西邊大山之中正式開宗立派,正式弟子暫時只有三人。
龍鬚河畔的劍鋪照樣開著,並未關門,阮邛留下了開山弟子之一的少女,她缺了握劍之手的大拇指,於是就將劍懸佩在了右側腰間,改為左手持劍。
阮邛的獨女秀秀姑娘搬去神秀山的時候,據說隨身攜帶了一隻雞籠。雞籠被阮秀拎在手裡,讓各路神仙忍不住側目,誤以為裡面有什麼了不起的靈禽異獸。後來一些去過神秀山的練氣士,事後提起這茬,都覺得好笑,原來就只是一窩尋常的老母雞和雞崽子。
於是周邊山頭一些仙家門派,就覺得秀秀姑娘這是童心未泯,這才算真正的道心。他們是很認真的,所以一些個搬遷到嶄新府邸的年輕修士,也開始琢磨裡頭的學問,覺得其中大有深意。
不愧是秀秀姑娘,不愧是曾經被風雪廟寄予厚望的天才修士,果然做什麼事情都透著玄妙,事事契合大道。
姓謝的長眉少年聽說后,覺得有趣,便將這件事當作笑話說給了秀秀姐聽。阮秀當時正坐在翠綠小竹椅上,看著那隻趾高氣昂的老母雞領著一群小雞崽子四處啄食,她只是說了句『這樣啊』,就沒了下文。
福緣深厚的謝姓少年,望著心不在焉的秀秀姐,皺了皺眉頭,這個動作讓他的眉毛越發顯長。
阮邛是玉璞境修士,又有「娘家」風雪廟作為靠山,而且他擅長鑄劍,交友廣泛,因此能夠以宗字頭作為後綴,將其宗派取名為『龍泉劍宗』。
其實起初阮邛想只以「劍宗」二字屹立於世,氣魄極大,但是一則中土神洲早就有劍宗存世,不合儒家訂立的規矩;二來前來道賀的某個至交好友,私下勸阻阮邛,在大驪版圖開宗立派,已經足夠樹大招風,就不要在這種事情上太過招搖了。
阮邛雖然最後定下「龍泉劍宗」的宗派名稱,但是內心還是有些不得勁,上山下山,都不愛從山腳懸挂匾額的那座牌坊經過。他讓大驪官府領著盧氏刑徒開闢了一條小路,惹來旁人不少非議,總覺得這不是個好兆頭,這不是故意不走大道,而行旁門左道嗎?
阮邛對四個弟子撂下一句,將來誰能名正言順地摘掉「龍泉劍宗」的前兩字,誰就是下一任宗主。
龍泉劍宗如今在大驪王朝,風頭一時無兩。
除了大驪宋氏送的開山贈禮——宗門主山神秀山,周邊寶籙山、彩雲峰、仙草山這三座山頭,陳平安租借給聖人阮邛三百年,算是早早納入龍泉劍宗的版圖。
修為不值一提卻是龍泉郡大地主的陳平安,所做的這筆買賣,很划算。
別人是提著豬頭都找不著廟,進了門想要真正燒香成功,又是一難。
新敕封的北嶽正神魏檗,曾經帶著陳平安巡遊四方地界,又是一張金燦燦的護身符。
聽說陳平安的書童和丫鬟,腰間都掛上了大驪朝廷頒發給功勛練氣士的太平無事牌,這還是一張護身符。
有了這三張護身符,那幸運兒陳平安,在龍泉郡別說是橫著走,想必倒著走都沒問題。
只可惜那少年消失了,據說是遠遊去了,多半是個不會享福的。
神秀山有一側是大峭壁,壁立千仞無依倚。峭壁上有四字遠古崖刻,是「天開神秀」四字。阮邛開宗之後,幾乎每天都會有練氣士御風而至,欣賞那四個大字的風采,他們覺得阮邛選擇神秀山作為宗門主山,說不定是那玄之又玄的天意神授。可是阮秀從來不去峭壁那邊湊熱鬧,似乎一次都沒有去過。
不愛動的阮秀好像個子高了些,胖了一些,下巴圓潤了些。阮邛覺得挺好。
其實天底下的父親看待女兒,多半是覺得怎麼都好。
阮秀偶爾會挑一個天氣晴朗的光景,去往神秀山之巔的涼亭,舉目遠眺,看著那些彎彎曲曲的溪澗,最後匯成龍鬚河,再變成水流洶洶的鐵符江。
其實阮秀不喜歡看這些溪澗江河,她覺得它們很礙眼。
河伯河婆,江水正神,雨師雲母,等等,只要是跟水沾邊的神祇,她自幼就不喜歡,聽到這些稱呼頭銜,就會心煩,就想要像對付新鮮出爐的劍條那樣,一鎚子砸下去,一了百了。
今天,阮秀慵懶地趴在欄杆上,打著哈欠。涼亭外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阮秀轉頭望去,遠遠走來一行四人,皆穿著儒衫文巾。
阮秀瞥了眼,都認得。太守吳鳶,一個陞官挺快的年輕男人,大驪國師崔瀺的得意門生。一個姓曹的是現任窯務督造官,還有個姓袁的。袁曹兩姓,都是上柱國姓氏,這次建造在老瓷山和神仙墳的文武兩廟,其祭祀供奉之人,就是這兩人的老祖。最後一人,是披雲山林鹿書院的一位副山長,黃庭國老侍郎出身,化名程水東,實則是一條老蛟。
阮秀站起身,走出涼亭,將最好的賞景位置讓給他們。
四人相視一笑,倒是沒有誰太過諂媚示好,而且阮秀畢竟是一位獨自出現的女子,他們不好太過熱絡。換成其他練氣士,肯定至少也要跟阮秀道一聲謝,外加自報名號,混個臉熟。
四人是相約來此下棋的,吳鳶要與程山長對弈。吳鳶的先生崔瀺是當之無愧的大驪第一國手,吳鳶跟隨崔瀺做學問的時候,棋力大漲,是京城有名的高手。曹、袁二人,這次只是觀戰而已。
曹、袁祖上是至交好友,這兩姓是大驪雙璧,可是數百年之後,曹、袁兩姓卻有點勢同水火,相對而坐的曹、袁二人,幾乎連眼神都沒有交流。
如今大隋與大驪結成盟約,雙方各自在大驪披雲山和大隋東山訂立山盟,大驪在整個寶瓶洲北方可謂一家獨大,包括黃庭國在內,數個大隋的藩屬國,都開始轉向大驪宋氏稱臣納貢。當然其中有些波折,許多世家高門都覺得此舉背信棄義,然後大驪鐵騎的馬蹄聲便開始響起,馬蹄停歇之後,掉了好多好多顆原本頭頂官帽或是名士高冠的腦袋。
大隋朝野上下,山上和江湖,都陷入詭譎的沉默氛圍。
堂堂大隋,寶瓶洲北方文脈之正統,國力強盛,竟然未戰而降,割地求和!
一位文壇名士醉酒高歌,登山作賦,在墜崖自盡之前,留下一句遺言,「大隋自高氏開國以來,士人受辱至此,唯有一死,可證清白。」
一位名動半洲的大隋棋壇國手,將最心愛的棋墩劈了當柴火燒掉。
大隋京城廟堂,從部堂高官到員外郎中,辭官者陸陸續續多達百餘人,傳言京城的六部衙門瞬間空了一半。
不管如何,大驪鐵騎開始南下了,寶瓶洲亂象已起。
涼亭那邊時不時傳來清脆的落子聲響。
阮秀來到崖畔一棵古松下,一路上她從地上撿起石子,然後往峭壁外輕輕拋下。
雲氣如大江之水緩緩流過,天地茫茫。
她突然丟了手中剩餘石子。今天還得幫著爹打鐵呢,完了完了,遲到這麼久,今晚是肯定吃不著鹹肉燉筍了。
有一家三口,乘坐跨洲渡船,由南到北,總算到了目的地——北俱蘆洲的一座名為獅子峰的仙家門派。
途中這家人的隊伍之中,多出一對年輕主僕——一名滿身書卷氣的貴公子,一名牽著馬的年少書童,馬背上掛了花翎王朝獨有的官制金銀鬧裝鞍。書童一路上都沒個好臉色,可是自家公子非要給人帶路,他不好說什麼。那一家三口土裡土氣的,關鍵是半點眼力見兒都沒有。雖說那對粗鄙至極的漢子婦人,生了個不錯的女兒,可是她生得再好看,哪裡配得上自家公子?花翎王朝,是北俱蘆洲屈指可數的大王朝,雖然皇帝姓韓,可誰不知道廟堂上戴官帽子的,真要算起來,半數都跟自家公子一個姓氏?而且公子雖然不是家族獨苗,可家族這一代就公子和他兄長二人,長兄為庶子,公子卻是嫡子,公子便是娶了公主都算委屈了,何必跟一個睜眼瞎的山野女子糾纏不休?一戶來自寶瓶洲那種小地方的人家,真當不起公子您這般殷勤啊。
書童這一路氣得幾次掉下眼淚,可是公子最多也就是安慰他幾句,依舊跟著那三人一起趕往獅子峰。
獅子峰的主人雖然是挺有名氣的仙家,可那又如何?見著了公子的爺爺,不一樣要夾著尾巴做人?
便是風裡來雲里去的那些個陸地劍仙,他一個伴讀書童,這些年沾公子的光,都見到了一手之數。
這個眼界奇高的年少書童,見過數位貨真價實的劍仙不假,可是對於那座獅子峰的山主,其實他還是小覷了。雖然獅子峰的山主只是十境的元嬰境地仙,可北俱蘆洲的地仙本就值錢,沒點真本事,很難在北俱蘆洲站穩腳跟。
獅子峰的山主,是地道的外鄉人,可他在短短兩百年間,僅憑一己之力,就打得花翎王朝一座宗字頭仙家沒脾氣,這足以證明此人戰力卓絕。
俱蘆洲盛產高手、怪人、不講理的人,以及三者兼具的,所以在俱蘆洲坐鎮山頭,最容易遇上飛來橫禍。
經常有大修士只是看你山門不順眼,就往山門一通亂捶,打不過就跑,打得過就要你拆掉匾額。
硬生生搶走皚皚洲那個「北」字的俱蘆洲,民風彪悍,朝野皆崇武,修士善戰且好戰,有許多喜好獨行遊歷的仙家豪閥子弟,下山之後故意假扮成散修、野修,為的就是能夠痛快出手。
這裡,劍修如雲。一些個享譽江湖的頂尖劍客,劍術通神,甚至能夠與山上地仙較勁。
所以俱蘆洲的三個儒家書院,其聖人向來是戰力極高的讀書人,至於學問高不高,可以先放一放,不然的話根本鎮不住。
魚鳧書院的這一代聖人,原本名聲不顯,在書院常年深居簡出,在土生土長的俱蘆洲修士和君主將相眼中,此人又喜歡掉書袋,故而不是特別討喜。有一次竟然有人公然叫囂這位聖人傳授的道德學問狗屁不通。此人當時距離魚鳧書院不過咫尺之遙,他說完后大搖大擺離去,俱蘆洲仙家之中附和之人頗多。
書院之人黯然了許久。終於有一天,聖人離開書院,一月之間,接連將兩位元嬰境修士和一位玉璞境修士打得鼻青臉腫。聽說每次打到最後,這位儒家聖人一邊往人家腦袋上敲板栗,一邊大聲質問「現在通了沒有」,對方三人當然只好說通了,結果聖人次次回復:「你通個屁!」
兔子被逼急了還會咬人,更何況是一位離開中土學宮前被恩師贈予「制怒」二字的聖人。
獅子峰的山主,是那位魚鳧書院聖人難得看著順眼的地仙之一。
到了獅子峰山腳的山門,書童想著既然到了這裡,好歹去跟人家討杯茶水喝,可公子又犯犟了,與那對夫婦和年輕女子說了一句「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便帶著他掉頭走了,小書童又委屈得差點滿臉淚水。
在外邊逛了小半年,打道回府是好事,可是走得一點都不豪氣啊。
登山之後,婦人與女兒竊竊私語,嘮叨了好些,無非是覺得這位富家子弟蠻不錯的,待人和氣,模樣也不俗,而且一看就是讀書人,比起林守一、董水井那些半桶水,瞧著就要更有學問。可惜她那個女兒,既不點頭也不搖頭,氣得婦人拿手指戳了一下女兒,笑罵了一句「不開竅的蠢丫頭」。大概已經不能算是少女的她,柔順而笑,從小到大,向來如此。
她從來不生氣,也沒有大笑過,除了那個名叫李槐的弟弟,她對誰都不上心。婦人經常說她是軟麵糰,誰都可以拿捏,以後嫁了人,是要吃大苦頭的。
當然,婦人最主要的意思,還是覺得女兒這種軟綿綿的性子,以後嫁為人婦,肯定無法持家,鎮不住婆家人,那還怎麼補貼弟弟?
婦人從不掩飾她的偏心。
好在婦人的丈夫——名叫李二的粗朴漢子,倒是從來不會重男輕女,兒子女兒,都寵著。只可惜他在家裡地位最低,說話最不管用。而李柳大概就是天生逆來順受的性子,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婦人聽說這個獅子峰的當家人,跟自家男人那個窩囊師父有些關係,男人保證一家三口到了那邊肯定不愁吃喝。一路顛沛流離、跨洲過海的婦人,這才少罵了楊老頭幾句,覺得李二給楊老頭當了那麼多年徒弟,總算有丁點兒用處,不然她下次回鄉見著了楊老頭不死,非得天天堵在藥鋪後院門口,罵得那個老東西每天不用洗臉。
婦人走著走著,沒來由想起了無人照顧、肯定是在受苦受累的寶貝兒子,便來了氣,擰了一下李柳的胳膊:「那個姓氏古怪的公子哥怎麼就不好了?你就沒有想過,嫁了他,咱們就不用在這獅子峰看人臉色了。讓那姓司徒的,趕緊用八抬大轎娶你進門,然後咱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搬進他們家,再馬上把李槐接過來,咱們一家四口,就算團圓了。」
李柳笑了笑,眉眼彎彎,似乎在認錯求饒,又像在撒嬌。
婦人最受不得女兒這副模樣,便消了氣,又擰了一下李柳的胳膊,只是這次下手的力道輕了:「你個沒良心的,也不知道心疼自家弟弟,我算白養了你這麼多年……」說到這裡,善變的婦人又開心地笑了,伸手輕輕捏了一下女兒的臉頰,「臭丫頭的模樣,是真的隨我,瞅瞅,這小臉蛋,多俊多俏,都能捏出水來了。」
背著個大行囊的李二咧嘴笑著。
可是婦人又有些哀愁:「好不容易熬到杏花巷那個老婆娘死了,泥瓶巷的狐媚子也搬家了,要是不用離開小鎮,該有多好,已經沒人吵架吵得過我了。」
這一路北行,婦人只覺得自己空有一身好「武藝」,而無半點施展之處,實在是可惜。
李柳的嬌俏模樣,不一定隨她娘親,可是李槐的窩裡橫,肯定隨他娘親。
獅子峰山頂,山主正陪著一位富家翁模樣的老人。老人油光滿面,如果他不是出現在這裡,不是有一位地仙恭敬作陪,多半會被誤認為山下市井某個小店鋪的掌柜,或是那種魚肉鄉里的鄉紳老爺。
體態臃腫的老人手腕上系有一根碧綠繩子,他嘖嘖道:「楊老先生真是心胸開闊啊,換成是我,這種碎嘴婆娘,早投胎個千八百回了。」
這位富家翁旁邊的老者則仙風道骨,符合市井百姓心中的神仙形象,他聽聞這位客人的調侃,並未搭話,只是禮節性微笑。
胖老人笑眯眯問道:「不說那廢物金丹,只說像你這樣的地仙,驪珠洞天最近千年,大概走出來多少個?如今你我是盟友,這點小事,不至於藏藏掖掖吧?」
老仙師微微躬身,致歉道:「曹大劍仙,恕晚輩不能多言。」
原來這位富家翁,正是按照契約前來擔任李柳護道人的婆娑洲劍仙曹曦。
曹曦又問道:「那李柳為何遲遲不願修行?這又是何故?」
身為獅子峰山主的老仙師無奈道:「劍仙可以自己問我家祖師。」
曹曦愣了一下:「她竟然是你這一脈的祖師轉世?獅子峰這才傳承幾年,你們如何能夠尋見對方?」
老仙師猶豫了一下,稍作權衡,小心翼翼道:「自有秘法,而且不僅僅是我家祖師而已。」
曹曦問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李柳是否自知?」
老仙師笑而不言。
曹曦嘖嘖道:「撿到寶了。」
之後李二一家三口便在獅子峰住下,由獅子峰一名老管事接待。老管事名義上是藥鋪楊老頭的遠親,在獅子峰管著一些雜務,他給三人找了一處尋常住處,暫時沒有給婦人什麼活計,只說需要等待幾天才有結果,獅子峰規矩森嚴,不可打攪仙師修道,切莫隨意走動,若是惹出禍事,他也無法擔待。
婦人總覺得這些話都是對她說的,所以很是忐忑。她當然不知道,那位獅子峰掌法長老在離開屋舍后,趕緊抹了一把冷汗。老人甚至不敢多看那個名叫李柳的女子一眼。
過了沒幾天,婦人便待不住了,說想要在獅子峰旁邊的小鎮找點事情做。李二便找人借了錢,打算開一家鋪子。之後某位獅子峰高人「湊巧」發現李柳有修道的資質,李柳便獨自留在山上修行。
婦人是個見識短淺的,總覺得李柳嫁給有錢人才算有福氣,她對此不太高興,萬一李柳真當了修道的仙師,幾年幾十年見不著的,還怎麼給李槐好處?可最後婦人還是跟著李二去了小鎮,租了屋子,四處晃蕩,尋找合適的鋪子,算是紮根了下來。
李柳在山腳與爹娘告別,等到兩人身影消失在道路上,女子身後出現了包括獅子峰山主在內的所有元嬰境和金丹境,一個個畢恭畢敬,大氣也不敢喘。
在山主的帶領下,眾人齊聲道:「恭迎祖師回山。」
李柳根本不予理會,不許眾人跟隨,獨自上山,到了獅子峰一處封禁已久的山洞前,大步走入其中。地仙也難破開的重重禁制,李柳完全不放在眼中,或者說對她沒有半點阻礙。
等她走出山洞的時候,腰間已掛上一枚金黃色的獅子印章。
曹曦站在門口等候已久,手中持有一把大小如匕首的短劍,他抬起系有碧綠小繩的手臂,笑道:「在煉化一條江水作為本命飛劍之前,這把短劍隨我征戰三百年,之後我不斷溫養積累劍氣,等你躋身中五境,就能夠隨意使用這把飛劍。可出十劍,威力足以媲美玉璞境劍仙的全力一擊。若是等你到了金丹境或是元嬰境,將所有劍氣一次性使出,那可就是仙人境劍修的一劍了。」
李柳柔順而笑,一抬手,短劍便馭入她手,她隨意抽劍出鞘,向山外輕輕劈下。
一道劍氣長虹轟隆隆劈去,大有開天闢地之威勢,嚇得整座獅子峰修士都陷入沉默。
莫名其妙就一步登天,躋身中五境的李柳,點點頭:「果然如此。」
曹曦感慨道:「見了鬼了。」
曹曦難得想起那個不肖子孫曹峻,他如今混跡在大驪行伍之中。
唉,看看別人家的孩子,再瞧瞧自家的,氣人。
真武山。
作為寶瓶洲兵家兩座祖庭之一,真武山比起遊俠更多的風雪廟,其投軍入伍的兵家修士更多。
最近一年下山的修士越來越多,有半數去往了北邊的大驪,其餘半數,順著各自機緣,選擇投身寶瓶洲中部一帶的國家。
略顯冷清的真武山最近熱鬧了起來。
馬苦玄這個登山沒幾年的跋扈新人,又鬧出了一樁天大風波——他出手打死了一名觀海境修士。具體緣由,真武山並未公布,反正不是什麼生死大仇,那名七境老修士與馬苦玄素來就沒有交集,哪怕起了衝突,最多就是口舌之爭而已,必然是心狠手辣的馬苦玄故意下了死手。哪怕有兩位老祖幫著說話求情,最後馬苦玄還是被禁錮在後山的神武殿,一年之內不得離開。
神武殿供奉著真武山歷代祖師和十數尊無名神祇。據說真武山歷史上有過一場牽連甚廣的宗門浩劫,危難之際,那一代真武山宗主以不傳秘術,請出了在大殿享受數千年香火的金身神祇,一同下山殺敵,聲勢浩蕩,最終一口氣滅掉了十數個仙家門第。
在神武殿禁足,絕對不是什麼舒坦事,只有犯下重罪的真武山修士,才會被拘押在此,最終活著走出去的人,十不存一。據說神武殿中供奉的那一尊尊神祇,在一些傳承已斷的上古齋戒日,會「清醒」過來,拷問、鞭撻甚至是吞食修士的魂魄。
真武山一處仙氣繚繞的宅邸,一位輩分極高的兵家老祖咋咋呼呼道:「如此處置馬苦玄,會不會太過嚴苛了點?!」
對面一人,容顏年輕且俊美,手指纖細白皙如女子,他正在獨自打譜,面對這個師弟近乎無禮的質問,這名男子無動於衷,竟是一句話也不願意多說。
老人一巴掌拍在桌上:「馬苦玄這小子,是我生平僅見的天才,真正的天才!你要是毀了他,我跟你沒完!」
男人剛剛捻起一顆棋子,聞言默默將棋子放回棋盒,皺眉道:「宗字頭的門派,毀在某個驚艷天才手裡的慘劇,其實不少。」
老人冷笑道:「可是因一人而振興宗門,一掃積弊頹勢,更多!」
男人搖頭道:「修行一事,首重『無錯』兩字,因為一兩個人而壞了諸多祖輩規矩,獲得短暫的興盛氣象,只是空中閣樓。再說了,真武山如今運轉自如,並沒有到需要誰來拯救的地步。劉師弟,我勸你一句,你看重馬苦玄,願意將一切法寶都交付於他,甚至還暗中幫他贏得那樁福緣,歸根結底,只是你一人的事情,我不會插手,因為這沒有壞我真武山規矩。」
原本氣勢洶洶的老人看著神色越來越冷峻的「年輕人」,便有些心虛了,冷哼道:「馬苦玄值得真武山為他壞一些規矩,風雪廟有神仙台魏晉,我們有誰?」
男人微笑道:「有我啊。」
老人給這句話噎得不行,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男人似乎也覺得氣氛太過僵硬,總算露出一個笑臉:「行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更何況馬苦玄還不是你子孫,你急什麼?為了宗門大業?行了,你什麼性子我還不清楚?說來說去,還是想著讓馬苦玄日後去風雪廟幫你報仇。」
那位以脾氣暴躁著稱於世的兵家老祖坦誠道:「初衷的確如此,可是相處久了,我看馬苦玄越來越順眼,我家那幫不成材的子孫,一萬個都比不得馬苦玄。」
男人破天荒地附和老人,點點頭,「嗯,你家那些王八崽子,你當年確實就不該生下來,可說到底,還是怪你自己管不住褲襠里的鳥。」
老人氣憤道:「你一個真武山宗主,說這種話,也不臊得慌?!」
男人笑了,打趣道:「聽說你最近褲腰帶又沒拴緊?找了個身為凡俗的貌美侍妾?」
老人氣焰驟降,低聲道:「我是真心喜歡那女子,覺得她嬌憨可愛,山上那些狗屁仙子,實在膩歪。」
男人無所謂道:「你喜歡就好。」
老人突然心生憤懣:「真武山現在的風氣真要改一改,尤其是最近百年收取的弟子,心性極差,只一個馬苦玄,就讓他們雞飛狗跳,道心大亂,一個個背地裡說著酸話怪話,比市井長舌婦還不如!」
男人擺擺手:「不是道心大亂,是這些人的道心本就如此不堪。」
老人疑惑道:「你不管管?」
男人反問道:「那我要不要管管他們的吃喝拉撒?管管你的褲腰帶?」
老人翻了個白眼。
「放心,馬苦玄死不了。」男人揮揮手,重新開始打譜。
兵家老祖哈哈大笑,猛然起身:「師兄你也真是,早說這句話,我何必跟你磨嘰半天工夫?!」
男人頭也不抬:「你褲腰帶鬆了。」
老人嘿嘿笑道:「師兄還是這般愛開玩笑——」老人哎喲一聲,趕緊慌慌張張地施展神通,一閃而逝。
原來是男子在揮手之間,就讓一位元嬰地仙的褲腰帶粉碎了,而且後者毫無察覺。
若是他有心殺人?
在寶瓶洲人眼中,真武山強在對世俗王朝的影響力,論個人修為和戰力,風雪廟的諸位兵家老神仙,要強出真武山一大截。
曾經有人笑言,兩座兵家祖庭,如果各自拉出十人來捉對廝殺,強者如林的風雪廟,能夠打得涉世極深的真武山喊祖宗。
男人放下那本早已爛熟於心的老舊棋譜。棋譜名為《官子匯》,記載了歷史上許多著名的官子局。男人當下打譜那一局,名為「彩雲局」,對弈雙方,一位是白帝城城主,一位是昔年文聖首徒。
男人輕輕嘆息一聲。
後山神武殿內,馬苦玄盤腿坐在一尊居高神像的頭頂,一隻黑貓又坐在他的頭頂。
一人一貓一神像。
黑貓伸出一隻爪子,輕輕撓著馬苦玄的腦袋。馬苦玄不以為意,他從小就與黑貓相依為命,奶奶去世后,更是如此。
左手邊一尊金身木雕神像,眼眶中驀然泛起金色光彩,轟然而動。巨大神像緩緩走下神台,環顧四周,最後看到了坐在居中神像頭頂的馬苦玄。神像走到大殿中央,轉身面向那少年與貓,身高三丈的神像單膝跪地。
馬苦玄彷彿對此習以為常,只是像以往那樣出聲提醒道:「回去之後,記得守口如瓶。」
這尊木雕神像微微點頭,起身後大步前行,跨上神台,站在原位,金色眼眸很快失去色彩,寂然不動。
大殿門窗極高極大,光線透過窗戶縫隙,灑落在大殿之內,灰塵因此清晰可見。
馬苦玄突然自嘲道:「法寶太多,福緣太厚,也挺煩人啊。」
黑貓抬起一隻腿,輕柔地舔著腳掌。馬苦玄後仰躺下,黑貓一個蹦跳,在馬苦玄躺下后,剛好落在他胸口上。黑貓蜷曲起來,很快酣睡,時不時換一個更舒服的蜷縮姿勢。
馬苦玄蹺起二郎腿,一隻手撫摸著黑貓的柔毛,想起真武山上那些陰陽怪氣者和趨炎附勢者,覺得有些無趣:「你們不喜歡我,有什麼關係呢?我也不喜歡你們啊。」
大殿空靈,唯有一人一貓的微微鼾聲。
那些神祇的金身神像依次排開,像是在忠誠地守護著高高在上的君王,年復一年,千年萬年。
觀湖書院的賢人周矩沒有跟隨自己的聖人先生,去見俱蘆洲的那位道家天君。他怕自己忍不住會對那個叫謝實的傢伙出言不遜,害得先生為難。
先生離開了書院,肯定打不過天君謝實,先生又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謝實一巴掌拍死,難不成還要替學生給外人道歉?
周矩來到了離打醮山鯤船墜毀處不遠的一座山頭。
根據記載,衝天劍氣正是從此而起,擊毀了南下老龍城的那艘鯤船,船上死傷慘重,中五境以下的乘客,幾乎無一倖免。
周矩在山上搜尋無果,沒有半點蛛絲馬跡,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因為這樁禍事,瞎子都看得出來,是幕後有人處心積慮地栽贓這個寶瓶洲最具實力的強大王朝。
但是周矩想不明白一件事,堂堂俱蘆洲的一洲道主,為何願意自降身份,蹚這渾水?甚至不惜與觀湖書院「短兵相接」?如果持續這樣下去,天君謝實極有可能成為寶瓶洲所有練氣士的公敵。
難道你謝實真當自己是道祖座下二弟子?
這些天風餐露宿的周矩,打算下山了。他聽先生隨口提起一事,最近半年內,婆娑洲、桐葉洲和扶搖洲三個地方,出現了許多失傳已久的無主法寶,甚至還有幾件半仙兵的身影,引發了巨大震動,無數山澤野修蜂擁而至,根深蒂固的仙家豪閥,更是不會放棄這些莫大機緣,一時間魚龍混雜,豺狼結伴。
周矩對這些不感興趣,他對接下來的世道,更不感興趣。
周矩抬起頭,望向天空高處。
我周矩,觀湖書院的小小賢人周巨然,尚且可以發現端倪,比我家先生位置更高的你們呢?
周矩黯然下山,懶散雲遊,或御風或徒步,最後到了一處熱鬧集市,喝了碗熱騰騰的酸辣湯。周矩頓時笑逐顏開,什麼煩心事都沒了。
攤販的女兒,正值妙齡,肌膚微黑卻泛著健康的色澤,她偷偷瞥了幾眼周矩。
家鄉讀書人不多,長得這麼好看的讀書人就更少了,她覺得能多看一眼都是好的。
於是周矩多要了一碗酸辣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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