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姑娘請自重

第六章 姑娘請自重

陳平安在登上那艘去往桐葉洲的吞寶鯨之前,專程去了趟上香樓外的集市,買了一隻香筒,香筒裡頭裝了八十一支倒懸山特製的三清香,清香撲鼻,無論是禮敬神靈,還是焚香靜心,都是上佳之品,就是價格不便宜,總共花了一枚小暑錢,也就是一百顆雪花錢。

之所以如此破費,是因為陳平安想起自家落魄山有座山神廟,以後若是有朋友到訪,不妨拿出此香送給他們。客有誠意,神享好香,到底是件美事。

除了這隻上香樓的香筒,以及之前在靈芝齋重金購得的兩件寶貝,陳平安還從敬劍閣外的鋪子,買了一套婆娑洲丹青聖手臨摹的《劍仙圖》,總計五幅圖,每一幅都是大長卷,繪有二十位劍仙,每位劍仙在畫卷上不過一寸長,栩栩如生,飄然欲仙。《劍仙圖》的初版,是一位畫家祖師爺在劍氣長城觀戰後的大手筆,之後被臨摹無數。

敬劍閣的劍仙人數太多,這套名為石渠版的《劍仙圖》,也只是按照丹青妙手的個人喜好,選取其中百人。店鋪中還有數個其他版本,價格懸殊,其中又以石渠版最為昂貴。陳平安仔細對比之後,發現還是這個石渠版所繪劍仙,最合自己心意,便一咬牙買下了。這筆開銷,真不算小,足足五十枚小暑錢。

眉開眼笑的店鋪掌柜,不知是高興遇上了冤大頭,還是由衷覺得陳平安有眼光,說了些關於《劍仙圖》的奇人趣事。他說天底下有好幾位劍修,都是無意間獲得了《劍仙圖》原本的殘卷,悟出了各自畫卷上的真意,一步登仙,成為大名鼎鼎的陸地劍仙。

這一套《劍仙圖》,陳平安打算以後作為賀禮,送給聖人阮邛。離開家鄉龍泉郡時,阮師傅尚未舉辦開山立宗的慶典,現在應該已經辦完了。五十枚小暑錢,對於阮邛而言,肯定不值一提,不過好歹是從倒懸山帶往大驪龍泉的東西,隔了千山萬水,多少有點禮輕情意重的味道。

人靠衣裝馬靠鞍。陳平安一路走向上香渡,竟有數名妙齡女仙師瞅了他幾眼,還是瞅完之後再看一下的那種,不是一掃而過就算了。

陳平安這趟桐葉洲尋道之行,比起倒懸山送劍之行,心思要更重一些,他確定那些年紀輕輕的女子練氣士並非心懷惡意之後,便不再多想。

上香渡比起捉放渡要更大,腰懸登船玉佩的陳平安,並沒有看到那頭身軀龐大的吞寶鯨,倒是看到了一頭背甲上建有亭台樓閣的山海龜,以及一輛由青鸞仙鶴拖曳的巨輦,還有《山海志》上記載的扶搖洲獨有之物——一座綠樹成蔭的小山峰。就是不知道它是飛來山,還是飛去峰。相傳由這類山峰靈氣凝聚而成的山根,是世間蛟龍的大補之物。遠古陸地大蛟走江化龍,在選好某條通海大瀆后,還會請人搬來一座座飛來山、飛去峰丟在水畔,為的就是能夠及時進食,防止筋疲力盡,氣血耗竭。

陳平安才剛開始學中土神洲的大雅言,尚不能流暢地問路,實在不行的話,就只能拿出竹簡刻字問路了。好在陳平安找到了幾個懸挂相同樣式登船玉佩的渡船乘客,便默默跟著他們,走了一段路程,很快來到一處人頭攢動的地方。陳平安鬆了口氣,不料左邊肩頭被人輕輕一拍,他直接轉頭望向右邊,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那人見陳平安沒有中計,覺得有些無趣,懶洋洋道:「怎麼,你也是去往桐葉洲的扶乩宗?這麼巧?你該不會是對我有所圖謀吧?垂涎美色?」

惡人先告狀?

陳平安對這個頭戴珠釵,身穿粉裙,腰系彩帶的……貌美男人,印象不好也不壞。

如果說一起從老龍城乘坐桂花島來到倒懸山,是緣分,那麼又在同一天從倒懸山去往扶乩宗,極有可能是心懷叵測的設計。

這位曾經被看門小道童打出上香樓的陸姓子弟,明顯也看出了陳平安的戒備,他拍了拍腰間那塊登船玉牌,哈哈笑道:「如你所想,我這次去往扶乩宗,是守株待兔,專程等你的。」

這算是哪門子的開誠布公?

陳平安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在心中打定主意,絕對要對此人敬而遠之。這傢伙不但模樣如絕色女子,嗓音也清脆悅耳,難分雌雄,之前「無意間」一起遊覽捉放亭,從他的言行舉止來看,他就是一個性子跳脫、不按常理行事的人。陳平安雖然不反感此人的裝束、性情和癖好,但是也不希望有人打破自己的平靜生活。

那人雙手負后,十指交纏,下巴微微翹起,眯眼望向陳平安,姿態嬌柔,比女子還要風流,他柔聲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把真相說出來。我呢,姓陸名台,陸地的陸,上陽台的台,我是中土神洲的陸氏子弟,在家族內不怎麼受待見,就自己跑出來遊歷天下了。我走了浩然天下九大洲里的五個了,原本是不打算去桐葉洲的,可如今實在囊中羞澀,就想著能找個蹭吃蹭喝又不覬覦我美色的好人,我覺得你就是。反正已經欠了你一枚穀雨錢,你應該不介意我再多欠一枚。說不定到了桐葉洲,我路上踩到狗屎,就能把錢還你,順便還可以掙到回家的路費。」陸台見陳平安面無表情,顯然根本不願意相信他的這套鬼話,他嘆息一聲,「好吧,我實話實說。我出身陰陽家,精於占卜算卦,兜里沒錢是真,掙不到錢是假。但是我欠了你一顆穀雨錢后,給自己算了一卦,上上卦,卦語是東遊吞寶,桐葉封侯。此卦的意思很粗淺,但是為防意外,我仍是在這裡待了足足兩旬,這就是之前我說『守株待兔』的由來。最後見到了你,我就知道,這趟老祖宗顯靈保佑的桐葉洲之行,不去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陳平安沒有惡語相向,更沒有流露出絲毫不耐煩的神色,而是用一種商量的和善口氣詢問道:「陸公子,你循著大吉卦象去往桐葉洲,我當然不會攔著你,也攔不住你,但是你我二人能不能各走各的?若是陸公子你急需錢財,我可以再借給你一些小暑錢——」

陸台突然打斷陳平安的話語,語氣神色俱是天然嫵媚:「什麼陸公子,為了少些麻煩,你喊我陸姑娘就行了,不然別人看我的眼神,會很怪的。」

陳平安頭皮發麻,你既然介意別人看你的眼神,怎麼就不介意我如何看你?

陸台竟是開始撒嬌:「陳平安,行行好?捎我一程嘛。我可以對天發誓,如果對你有任何壞心思,就被天打五雷轟,被丟進雷澤泡澡,被鎮壓在穗山底下,被拘押在深海龍宮的熔爐之中,被流放到萬里無人煙的荒涼秘境……」他嘴上鬼話連篇,還伸出一隻比女子還要修長白皙的手,試圖扯住陳平安的一條手臂。

陳平安一身雞皮疙瘩,顧不得什麼客氣不客氣,拍掉陸台的那隻手,義正詞嚴道:「公子……陸姑娘請自重!」

陸台悻悻地收回手,站在原地,咬著嘴唇,眼神幽怨,泫然欲泣。

陳平安轉身就走,陸台如影隨形。陳平安停步,陸台就停步,陳平安轉頭,陸台就轉頭。陸台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了一柄玲瓏精巧的小銅鏡,手指間還捻著一隻打開的胭脂盒,如美人在閨閣對鏡梳妝。

陳平安只覺得毛骨悚然,倒是四周許多男性練氣士眼神蕩漾,一些個上了歲數、道行高深的地仙,哪怕看穿了陸台的障眼法,知曉了他的男子身份,可眼神依舊炙熱。

修行路上,漫漫長生,百無禁忌。

陸台就像一個可憐兮兮的棄婦,不敢對負心漢抱怨什麼,只敢這麼戀戀不捨地跟隨。四周視線充滿了玩味。

陳平安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噁心人不償命的陣仗,一肚子火氣,可又拿這個陸台沒轍。

隨著渡口前方不斷有人憑空消失,陳平安才意識到吞寶鯨的登船地點,就是鋪在地上的一幅幅錦繡地衣。吞寶鯨販賣的渡船玉牌,分雲在峰、旖旎園、碧水湖三種,價格不一。陳平安選了居中的碧水湖。此時看那三幅地衣,景象迥異,有雲霧飄渺,一峰獨出;有碧波浩渺,一棟棟湖上屋舍星羅棋布;有花團錦簇的庭院樓閣。

身後不遠處的陸台怯生生解釋道:「總不能從吞寶鯨的嘴中登船吧?這艘吞寶鯨規模很大,在金甲洲首屈一指。吞寶鯨體內有四座小秘境,其中三座被打造成乘客居住之地。老龍城的那艘吞寶鯨只有一座秘境,與之相比,簡直寒酸。這三幅地衣,其實就是三張品秩極高的縮地符,可以幫助乘客直通三座秘境。」

陳平安恍然大悟。

關於秘境一事,包羅萬象的《山海志》有過詳細記載,因為涉及洞天福地,跟驪珠洞天很有關係,所以陳平安尤為上心,還特意去找鸛雀客棧的年輕掌柜,請教了一些書上沒有的學問。

在倒懸山土生土長的人物,無論修為高低、家世好壞,言談之間,往往口氣都很大,見識都很廣,聖人天君地仙,張口就來,毫無忌諱。他們所見所聞之駁雜寬泛,確實要強於倒懸山以外的任何地方的人。

年輕掌柜本來不太愛說話,興許是將陳平安當成了貴人,當時難得暢談一番。

許多自行老舊腐朽,或是被外力摧毀破壞的洞天福地,在破碎之後,往往會遺留下來一些大小不一的地界,這些地界不知所終,故而被稱為秘境,其實倒懸山那座販賣忘憂酒的鋪子,正是黃粱福地僅剩的一塊秘境。

修道之人的諸多機緣,經常離不開秘境。秘境既能錦上添花,也可雪中送炭,可以說,大大小小的秘境的存在,讓練氣士充滿了憧憬和盼頭。大半野修散修,之所以能夠崛起,都歸功於他們在秘境的收穫。

若有人無意間闖入一座未被佔據的秘境,或是草木精華的世外桃源,或是瘴氣橫生的蠻夷之地,或是仙人兵解的洞窟,運氣好點的話,就可以青雲直上,一飛衝天,運氣不好的話,說不定就要老死其中,或者慘遭橫禍,死後的一身遺物,淪為後人的機緣之一。

陳平安很想知道,驪珠洞天破碎下墜后,是否有秘境遺留人間。回頭倒是可以問問魏檗。

此時,陳平安走向通往吞寶鯨碧水湖的那塊地衣。陸台哀嘆一聲,加快步伐,姍姍而行,擋住陳平安的去路,伸出手道:「我本來也是去往碧水湖,既然你如此厭惡我,那我就不礙你的眼了,我可以添些錢,找人換一下,去往那座久負盛名的旖旎園。咱倆就這樣分道揚鑣吧。陳平安,先前你說可以借我一些小暑錢,還作數嗎?不然我可去不了旖旎園……」

一個楚楚可憐的男人,怎麼看怎麼彆扭。

陳平安直接掏出一大把破財消災的小暑錢,走近幾步,迅速交給陸台。只要此人不再糾纏自己,讓自己這一路好好練拳和練劍,陳平安願意花這筆錢。

陸台接過小暑錢后,怔怔望向陳平安,一雙秋水眼眸說不盡的委屈,他黯然轉身,多半是去找人更換住處了。

當陳平安走上那張古怪縮地符后,卻看到一臉歡天喜地的陸台在朝他眨眼。陸台揚起手中新換來的一枚玉牌,玉牌上邊篆刻著「碧水」二字。

原來陸台的囊中羞澀,千真萬確,所以當初他只能購買一枚最便宜的雲在峰玉牌,然後陳平安聽了他一通天花亂墜的騙人言語,給了他一把小暑錢……

陸台腳步輕盈,得意揚揚,活潑俏皮地走向陳平安,其容顏越發嬌艷。

陳平安在身形消失之前,忍不住對陸台罵了句「你大爺」。

陳平安來到一座湖心台上,環顧四周,碧水湖水波浩渺,雲霧升騰,湖上懸有百餘座閣樓,閣樓之間以小路相互銜接,各自系有泛湖賞景的三兩小舟。

高台四面八方皆有亭亭玉立的綠裙少女,她們大多豆蔻年華,姿色出眾,正在為客人指明方向。

陳平安所住閣樓名為「餘蔭山樓」,樓高三層。當初購買玉牌的時候,對方建議陳平安可以與數人合住此樓,如此便可省下一大筆錢,但是陳平安思量一番,還是婉拒。

吞寶鯨渡船方面不覺奇怪,修道之人,喜好獨來獨往,亦是常理。不過若是掙錢不易的山澤野修,習慣了精打細算,還是願意跟陌生人同住一樓,說不定可以籠絡關係。大道之上,多個朋友,哪怕是萍水相逢的點頭之交,仍然不是壞事,說不定就是一樁大機緣。

在問過碧水湖綠裙侍女后,陳平安走下湖心台,沿著一條湖上小徑緩緩前行,他的兩邊或是頭頂,時不時有仙師御劍或御風而行。陳平安走了沒多久,身後就有位「美人」拎著裙擺,踩著小碎步,一路小跑而來,俏皮嬌憨。

陳平安是一個很不怕麻煩的人,在龍窯時他是任勞任怨的學徒,之後護送李寶瓶、李槐他們去往大隋書院,事無巨細,都是陳平安操心和照顧。陳平安雖不怕這種麻煩,卻很怕另外一種虛無縹緲的麻煩,比如這個名叫陸台的陰陽家術士。雖然陳平安直覺上對他沒有什麼不適,沒有當初面對苻南華、崔瀺的那種壓抑和陰沉,可是在不確定一件事是好是壞的時候,陳平安習慣了先保證讓一件事「不壞」。

陸台與陳平安並肩而行,他轉頭望向陳平安的側臉,嫣然笑道:「生氣了?男人這麼小氣怎麼行?大度一點,度量大,能夠容納的福緣也會跟著大。儒家的君子不器,總該聽說過吧?」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頭望向這個古怪的傢伙:「你跟在我身邊,到底圖什麼?你那大吉卦象跟我又沒有關係——」

陸台笑眯眯道:「怎麼沒有,我可是用你給我的那顆穀雨錢算的卦,你的關係大了去了,你就是這場機緣棋局裡的那個一——」

這次輪到陳平安打斷他的言語:「穀雨錢不是給,是借。」

陸台皺起纖細嫵媚的黛眉,用心想了想,柔聲問道:「總談錢多傷感情,不如咱們做筆小買賣,我拿一樣心愛法寶跟你多換一些穀雨錢?」

陳平安搖頭道:「那還是先欠著吧。」

陸台委屈道:「你為什麼這麼怕我,視我如洪水猛獸?你想啊,修行路上,一見投緣,攜手遊歷,看遍山河,是多美好的事情?」

陳平安頭都大了,原來天底下真有道理講不通的事情,他都不知道如何開口解釋。

陳平安默默前行,陸台左顧右盼,自顧自說道:「這處秘境曾是垂花小洞天的一部分,為一位喜好收集世間泉水的女仙人佔據,只可惜她最終飛升失敗,不但身死道消,還被天道反撲,連累整座垂花小洞天支離破碎,絕大部分消散在天地間。這座碧水湖算是比較出名的一個秘境,因為這三百里湖水,都是女仙人當年收集的名泉之一,其中泉水精華所在的一條條細微水脈,最適合拿來煮茶。」

陳平安一言不發,走出四五里路后,他看到了那座高三層的餘蔭山樓,樓台四周是檐下走廊,圍有白玉欄杆,還有一座小渡口,停靠有兩小舟。餘蔭山樓附近有一大片荷花,有採蓮女搖舟穿梭其中,哼著鄉謠小曲,柔弱動人。

陳平安停下腳步,提醒道:「我到了。」

陸台點點頭。陳平安見他裝傻扮痴,只好直截了當地問道:「我今天就不請你進去坐了,有空的話我去找你,你住在什麼樓?」

陸台伸手指了指餘蔭山樓。

陳平安苦笑道:「陸公子不要開玩笑了。」

陸台抬起雙手,捧著一大把小暑錢:「方才在湖心台那邊,我迫於生計,想著咱倆關係這麼好,你總會給我一個落腳的地兒,便將住處賣給一位極其有錢的神仙了。」

陳平安的臉色有點難看。

陸台趕緊說道:「放心,我絕不會打攪你修行,你借我一條小舟就行了,我每天就睡在上邊,沒有緊要事情,我絕不走入餘蔭山樓。我自己帶了些果腹的吃食,你不用管我,人生在世,我輩修士,哪裡不是逆旅,你千萬不用內疚,吃苦也是修行的一種……」

陳平安臉都黑了,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死皮賴臉的牛皮糖人物?

陸台驀然一笑:「好啦好啦,我便與你坦誠相告了,我除了算出這趟桐葉洲之行,是『封侯』的上上籤,其實還算出了這次機緣不在寶物,而是『上陽台觀道』五字。與你同行,藉由你的心境,無論好壞高低,都可以砥礪我的道心,這叫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說到這裡,陸台呵呵一笑,改口道:「錯了錯了,是借他山之玉可以攻石!」

陳平安沒有計較陸台的措辭,當陸台說出「觀道」二字后,陳平安既放心又憂心。放心是陸台多半沒有胡說八道,這不是刻意針對他陳平安的陰謀;憂心是自己尋找那座觀道觀和老道人,多出一個身世不明的陸台,不正是節外生枝嗎?

陸台猶豫了一下,似乎做了一個天大的決定,他咬牙道:「你若是這般處處提防我,肯定會影響到我的『觀道封侯』契機。我可以認認真真幫你算一次卦,只要別牽扯到太厲害的大人物,我算得都還算準,可如果牽扯到上五境的神仙,我就有大苦頭吃了,比起什麼睡在小舟上,要遭罪千百倍!陳平安,機會難得,不要錯過!」陸台似乎害怕陳平安不相信,死死盯住陳平安,「不騙你!」

陳平安嘆了口氣,擺擺手,拒絕了陸台的提議,說道:「你就在餘蔭山樓住下吧,但是之後你我各自修行,井水不犯河水。」

陸台神色古怪,望向陳平安的背影,發了一會兒呆,他恍然回神,臉上有些如釋重負的神情,快步跟上。

陳平安住在一樓,陸台選了三樓,兩人之間隔了一個二樓。

陸台舒舒服服躺在三樓的床榻上,笑了笑,滿臉的慵懶滿足。

既來之則安之,陳平安不再管那個雲遮霧繞的陰陽家子弟,除了背上的長劍和腰間的養劍葫蘆,他身無外物,孑然一身,很輕鬆,美中不足的當然就是身邊多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陸台。

陳平安坐在靠窗的桌旁,從方寸物十五當中取出一疊書:神仙書《山海志》,介紹中土神洲大雅言和桐葉洲雅言的兩本書,還有在綵衣國獲得的幾本山水遊記。他將這些書整整齊齊地放在桌上,然後取出一些來自竹海洞天青神山的珍貴竹簡,打算在看書之餘隨手刻字。

每天早上練習撼山拳,下午練習《劍術正經》,晚上看書,學習兩洲雅言。

很奇怪,明明只是破碎的秘境,碧水湖仍然有日月升落於湖水的奇異景象,因此也有了晝夜之分,不知是仙人的上乘障眼法,還是洞天福地破碎后的獨有規矩?

陳平安的練拳走樁,就圍繞著餘蔭山樓的那圈廊道。

涼風習習,荷花清香徐徐而來,在依稀可聞的採蓮女的歌聲中,白衣少年悠悠出拳。

下午陳平安就只在寬敞的一樓練劍,並不去樓外廊道,依然是虛握持劍式。

因為背負長劍劍氣能夠淬鍊魂魄,本身就是修行,陳平安哪怕到了晚上睡覺,都不會摘下長劍,他會選擇側身而眠的姿勢。

養劍葫蘆高高掛在床前,如今不再經常喝酒,就不用總是懸挂腰間。他與初一和十五這兩位小祖宗一路上朝夕相處,越來越心有靈犀,交流起來越來越順暢,似乎兩把本命飛劍的靈智也越來越成熟。陳平安入睡之後,就讓它們幫著看家護院。初一沒答應,但也沒拒絕,更加溫馴的十五則在養劍葫蘆內欣然「點頭」。

晚上看書期間,陳平安會從方寸物中臨時取出那本《丹書真跡》。躋身武道第四境后,他發現自己可以多畫兩種符籙。第一種是山河劍敕符。劍敕符為護身符的一種。山為三山之山。何謂三山,書上並未詳細介紹,而此符的『河』字註解也很籠統含糊,只說曾有神人坐鎮江河,職掌「斬邪滅煞」,喜好「吞食萬鬼」。第二種是求雨符。求雨符可令「天地晦冥,大雨流淹」,此符顧名思義,屬於壇符之一,多是道門的高功法師所擅長,陳平安則興趣不大。

比起陽氣挑燈符、祛穢滌塵符和寶塔鎮妖符,這兩張符籙的品秩要略高,陳平安對劍敕符尤為上心,就以最普通的黃紙符書寫了一張,有些勉強。陳平安躋身武夫鍊氣境后,魂魄大定,越發渾厚,他經常能夠聽到三魂路過心湖之時,那種冥冥之中的叮咚滴水聲。

一旬光陰,陳平安偶爾會聽到二樓的輕微腳步聲,但是次數不多,陸台一次都沒有下樓打攪陳平安。陳平安略微心安。

一樁沒來由跑到自己跟前的緣分,只要不是孽緣就可以了,不用刻意追求善緣。

這天夜裡,陳平安寫完了第二張劍敕符,還是不太滿意。

難道說真要找到一座古戰場遺址,與那些戰場英靈、陰魂不斷廝殺,才能使得武道第四境趨於圓滿?然後才可以嫻熟地駕馭這種劍敕符?

陳平安皺眉沉思,突然轉過頭去,只見陸台走下樓梯,然後停步伸手敲了敲牆壁,如客人叩響門扉,然後他笑著坐在台階上,仍是沒有走入一樓。

陳平安剛想要拿起那本《山海志》以蓋住劍敕符,陸台忍俊不禁道:「藏藏掖掖做什麼,一張失傳的上古符籙而已,品秩又不高,就是勝在返璞歸真而已。我方才不小心瞥了一眼,心肝疼得直打戰,現在還在疼呢。」

陳平安問道:「何解?」

陸台指了指桌上那張劍敕符:「這張護身符很有年頭了,估計整個陸家,像我這般年紀不大的傢伙之中,找不出第二個認得出它的根腳的人。我之所以心疼:一、你一個純粹武夫,寫出這麼糟糕的純粹古符,實在是丟人現眼——」

陳平安忍不住插話道:「武夫畫符,才不合理吧?」

陸台扯了扯嘴角:「哦?這樣嗎?那看來是我陸家藏書記載有誤,不然就是我見識短淺了。」

陸台並不太想在這個話題上深入,繼續說道:「二、你畫符,更多是靠那支筆,並非是你對畫符一道有多深的鑽研和悟性。嗯,可能你看到了正確的風景,可是你去往那處風景的路線,歪歪扭扭,所以畫出來的符籙,可以用,但是不堪大用。三、符紙品相好,卻給你做了一鎚子買賣,暴殄天物。這要是給道家符籙派高人瞧見了,估計他們會恨不得一拳捶死你。」

陳平安眉頭緊皺,細細嚼著陸台的言語,先分辨真假,再確定好壞。

陸台笑問道:「能不能拿起那張符籙,我仔細瞧瞧材質,之前倉促一瞥,不太確定。」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捻起那張劍敕符,只不過只給陸台看了背面。

陸台微微一笑,對陳平安的謹小慎微不以為意,他看了片刻后,點頭道:「果然是回春符的寶貴材質,在它上邊畫符,可以重複使用。符紙的好壞,直接關係到一張符籙品相的高低和威力的大小。世間真正好的符籙,除去那些極端追求威力的,大多可以重複使用。你呢,按照符籙派一位老祖的諧趣說法,叫『朱顏辭鏡花辭樹』,嗯,歸根結底,就是『留不住』。陳平安,你自己說可不可惜?符紙,尤其是回春符,很燒錢的。唉,我算是替你心疼了一把,反正你陳平安家大業大,不在乎這點小錢。」

陳平安看了眼陸台,又看了眼重新放在桌上的劍敕符。

陸台有些好奇,雙手托著腮幫,望向那個有些懊惱的桌邊少年,笑問道:「贈予你這些珍貴符紙的人,沒有說過這些?教你畫符的領路人,就沒有跟你講過,要你這半吊子符師能省則省?」

陳平安重重嘆息了一聲。

陸台幸災樂禍道:「七八九境的純粹武夫,大概可以僅憑一口真氣,一氣呵成,寫出不錯的符籙了。可惜到了這個層次的武夫,一步步走到山頂,早已心志硬如鐵,誰會跑去畫符?你也就是運氣好,有這樣的珍稀符紙和符筆,才能畫出不錯的符籙。常人每畫一張符就等於燒了一大摞銀票,嗯,你略好一些,只等於燒了半摞銀票。」

陳平安狠狠瞪了一眼往自己傷口撒鹽的傢伙。

陸台呵呵笑道:「陳平安,你也真夠有意思的,武夫畫符,還有養劍葫蘆和飛劍,最過分的是還每天勤勉讀書?你就不怕不務正業,耽誤了武道修行,落得個非驢非馬,萬事皆休?」

陳平安沒有理睬他的冷嘲熱諷,收起劍敕符,開始翻看那本《山海志》。陸台悄然起身,返回三樓住處。

之後陸台便時常離開餘蔭山樓,或是泛舟遊覽碧水湖,或是去參觀每條吞寶鯨都會有的寶庫。吞寶鯨之所以有此稱呼,就在於它在漫長的歲月里,會將那些沉在海底的失事大船吞入腹中,而能夠跨洲的渡船,往往當得起「寶船」的說法,所以一條成年吞寶鯨的肚子里,必然是奇珍異寶無數,千奇百怪。甚至有可能藏有仙人兵解后遺留人間的金身遺蛻。

陸台在一天的下午,從方寸物中取出一套使用近乎煩瑣的茶具,以秘術擷取碧水湖的泉水精華,在一樓廊道開始優哉游哉地煮茶。

茶香怡人。

陳平安沒有去討要一杯茶水喝,只是在屋內練習劍術。

隨後陸台每天都會煮茶,獨自喝茶賞景,往往一坐就是一下午。

有天臨近中午,陳平安走樁練拳即將收功,看到陸台自己划著小舟從遠處返回。系好小舟后,陸台跳上廊道,站在原地,在陳平安練拳經過他身邊的時候,高高舉起手,掌心疊放著好幾盒胭脂水粉,應該是在跟陳平安炫耀他今天的收穫。離碧水湖湖心台不遠處,有幾棟樓是渡船專門經營貨物的銷金窩,陳平安只去過一次,覺得他們太黑心了,他揀選了幾件相似物品,發現價格比倒懸山還要誇張,就徹底沒了買東西的心思。

陸台腳尖一點,往後輕輕一跳,坐在白玉欄杆上,打開其中一盒口脂,拿出小銅鏡,開始抿嘴,之後還蹺起一根手指,以指肚抹過長眉,動作輕柔且細緻。

陳平安只是繼續沿著廊道練拳,從頭到尾,目不斜視。

在陳平安又一次路過陸台身邊的時候,坐在欄杆上仔細畫眉的陸台,微微挪開那柄小銅鏡,笑問道:「好看嗎?」

陳平安沒有去看陸台,也沒有搭話。

然後每一次陳平安走樁路過,陸台都要問一次不一樣的問題。

「陳平安,你覺得腮紅是不是艷了一點?」

「這兒的眉毛,是不是應該畫得再細一點?」

「用花露齋的細簪子,從盒子中挑出胭脂,果然會畫得更勻稱自然一些,你覺得呢?」

陳平安只是默默走樁,按照原定計劃,到了時辰才停下練拳。

最後一次陸台沒有詢問陳平安,只是將小銅鏡、簪子和幾隻胭脂盒都放在身邊的欄杆上,轉頭望向那一大片荷葉,妝容精緻,眼神迷離。

陳平安剛打算走回一樓正門那邊,陸台沒有收回視線,再次開口:「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的男人,很……可笑?甚至還有些噁心?」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身走向陸台,離著陸台大概五六步遠的地方,他面對湖水背對廊道,也坐在了欄杆上。

沒有得到答案的陸台也不惱,自顧自嫣然一笑,他挑出一盒胭脂,覺得它成色不佳,名不副實,便要將它隨手丟入碧水湖。

陳平安突然問道:「這盒胭脂賣多少錢?」

陸台愣了一下,也轉過身坐著,一起面向湖水,笑道:「不算太貴,每盒一顆小暑錢。這盒是今年新出的,名氣很大,好些中土神洲的出名仙子都愛用它。唉,多半是那些被豬油蒙了心的商家子弟的伎倆,我給他們合夥騙了。」

陳平安感慨道:「一顆小暑錢,那就是一百顆雪花錢,十萬兩銀子,我覺得……」停頓片刻,被清風拂面的陳平安輕聲道,「千金難買心頭好,你買它,不算貴,但是有些人聽到價格后一定會傻眼吧?他們打死都不會相信世上有這麼好的胭脂水粉。」

陸台有些疑惑:「嗯?」

沉默片刻,一襲雪白長袍的陳平安將雙手疊放在膝蓋上,與陸台說了家鄉龍窯那個娘娘腔漢子的故事。陳平安說得不重,語氣不重,神色不重,將一個已死之人的可憐一生,說給了身邊的男人聽。

他身邊的陸台,腰系彩帶,神采飛揚,恰似神仙中人,比世間的真正女子還要絕色。而家鄉的那個男人,只是身材消瘦了一些,甚至會有胡茬,長得不比市井婦人好看絲毫。哪怕他每天早上會把自己收拾得乾淨清爽,可到了收工的時候,一樣會指甲蓋里滿是污泥,所以那個男人捻著蘭花指,不會有半點動人之處。而且他根本不懂什麼飛霞妝、桃花妝,也分不出點唇、畫眉的種種胭脂水粉。

陳平安望向遠方,有些傷感:「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他是一個很奇怪的人,明明是男人,為何喜歡像女人一樣裝扮自己。但是那天他用瓷片捅死自己之前,求了我一件事,我沒有答應,直到今天,我還是很後悔。如果我知道他會那麼做,我肯定會答應下來。」

「他那天跟我聊了很多,最後笑著說他打算再也不像女人一樣裝扮自己了,所以希望我能夠幫他保管那盒胭脂,免得他又忍不住。

「我當時哪裡會答應這種事情,死也不會答應的。他勸了我兩次,就不再勸了。

「他死了后,誰也沒看到那盒胭脂,其實誰也不在乎。」

陳平安轉過頭,笑望向那個如傾城美人的陸台:「那麼貴的胭脂,扔了做什麼?」

陸台歪著腦袋,那支精緻的珠釵便跟著傾斜,微笑道:「不然送給你?以後回到家鄉,你拿著這盒胭脂去那傢伙墳上,告訴他天底下就是有這麼好的胭脂水粉,讓他下輩子投個好胎,做個姑娘家家,往自己臉上可勁兒抹,幾斤幾斤地抹,都不用再心疼錢了。」

陳平安轉過頭,望著遠方,輕輕搖頭:「我連他的墳頭都找不到,怎麼給他看這個?怎麼跟他說這些?」

眉眼清秀乾淨的白衣少年,雙手抱住後腦勺,不言也不語。

故事而已,一壇老酒揭了泥封,就只能喝光為止。

這壇老酒,這點小事,就像陳平安肚子里的陳釀,一打開后,遇上對的人,就會有酒香,而且也只有遇上對的人,陳平安才會與他對飲。

陸台便是那個與他對飲的人。

陳平安和他所尊敬的、親近的人,比如寧姚、阿良、劉羨陽、顧璨、張山峰,都沒有說起過這一茬。

可惜陸台聽完這個故事後,似乎沒有太大感觸,最後反而打趣陳平安:「跟我講這個,是不是說我這樣悖理違俗的男人,沒幾個有好下場,到最後連個墳頭都留不住?」

陳平安啞然失笑,只得跳下欄杆返回一樓。

不知為何,跟陸台說過了這件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陳平安覺得心裡舒服多了,如解開了心結。當天下午的練劍,同樣是雪崩式,感覺少了些凝滯,多了幾分圓轉如意。

在這天之後,陸台便換了一身裝束,頭別玉簪,身穿青衫,手持黃竹摺扇,從一位絕色佳人變成了翩翩公子,這讓陳平安如釋重負,所以哪怕陸台時不時走到一樓,隨手翻閱他的藏書,或者煮一壺茶看他練習《劍術正經》,陳平安都沒有說什麼。

陸台不愧是博聞強識的陰陽家子弟,跟陳平安說了許多他以往不曾聽說過的事情,比如拳架分內外、劍架分意氣,還說了打磨第四境的注意事項和一些建議。一名純粹武夫躋身鍊氣境后,如何打熬三魂,講究很多,人身三魂,胎光為太清之陽氣,武夫淬鍊此魂,最好是揀選旭日東升、朝霞絢爛之際,練拳不懈怠,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說不定會有機緣巧合,讓胎光更為強壯,更加生機勃勃。

陸台提及此事的時候,陳平安大為汗顏,心虛不已——在老龍城孫氏祖宅破開三境之初,有金色蛟龍從朝霞雲海之中洶湧撲下,卻被他一拳拳打了回去,而且還不是一次,是兩次。

陸台跪坐在靠窗位置,喝著以碧水湖的泉水精華煮出的茶水。換了裝束妝容后,他高冠博帶,大袖逶迤,士子風流。他的心眼何等活絡,他一下子就看出了陳平安的窘態,便刨根問底。陳平安和盤托出,陸台當場噴出一口茶水,朝陳平安伸出大拇指,說教你陳平安符籙和拳法的老師傅,估計都是不拘小節的性情中人。

陳平安詢問是否有補救之法,陸台想了想,說到了桐葉洲,陳平安可以碰碰運氣,去一些個猶有神靈巡遊陽間的武聖人廟。歷史上不少令人驚艷的天才武夫,都是在武聖人廟瞎貓碰上死耗子,得到了一份很大的機緣。說到這裡,陸台便有些唏噓,說他在離家遊歷之前,聽師父說過一名大端王朝的年輕武夫,資質天賦好到驚世駭俗,厲害到了讓數位武聖人廟神靈主動找上門,給予他一份武運的地步,而那個傢伙比他陳平安還要過分,竟然一拳拳打退了那些主動示好的武廟神靈。

陳平安猜測這人多半是在劍氣長城上結茅修行的曹慈了。

陸台隨便提了一嘴,既是告誡陳平安,又彷彿是在自省,說純粹武夫也好,山上修行也罷,大道之上,運氣很重要,但是接不接得住,更重要。福禍相依,天才早夭的例子不計其數,便是此理。

陳平安深以為然。

但是陸台隨即話鋒一轉,說你陳平安這般深居簡出,害怕所有麻煩,從不主動追求機緣,一心只想著避開機會,很不好。

陸台之所以有此「怨言」,除了起先陳平安死活不願與他有交集,還源於這艘吞寶鯨前段時間打開了第四個破碎福地的秘境入門禁制,准許乘客入內探尋,而陳平安卻視若無睹。只要乘客交付一枚穀雨錢,就能夠進入其中歷練修行,一切所得,渡船均不會向乘客索取,如果有人願意將其中所得折算成雪花錢就地售賣,吞寶鯨當然歡迎。

這條吞寶鯨是金甲洲五兵宗的獨有之物,這塊秘境多上古術法殘留,極難打開,代價極大。得到這塊秘境之後,五兵宗按照慣例,吃獨食吃了足足一百年,到最後發現竟然得不償失。五兵宗乾脆將這個名為「登真仙境」的秘境對外開放,學那寶瓶洲的驪珠洞天,收取一筆過路費。

登真仙境方圓有千里之大,只是一塊殘破之地,大小就已經媲美整座驪珠洞天,它的前身為七十二福地之一,其廣袤程度,確實要遠遠勝出三十六洞天。

這塊秘境每十年打開一次,只許元嬰境之下的練氣士進入,對於純粹武夫則無門檻要求。在兩百年前有一位扶搖洲的幸運兒,其修為不過洞府境,竟然得到了一把威力巨大的半仙兵。他大概是覺得自己守不住那把神將大戟,這把大戟也不適合自己,便賣給了五兵宗,可謂一夜暴富。之後他財大氣粗,硬生生靠錢把自己堆上了金丹境,一枚穀雨錢換來了一個金丹修為,誰不艷羨?

此事轟動金甲洲,一時間湧入登真仙境的練氣士有如過江之鯽,需要有很硬的關係才能排上隊,已經不是錢的事情了。經過三百年,登真仙境才逐漸變得沒那麼炙手可熱,但依然是讓人覺得物有所值的一方勝地。

不過陸台當然知道這種「開門紅」,多半是商家高人指點五兵宗的手筆,跟那盒風靡數洲的胭脂一個德行,是合夥坑人呢!

對於登真仙境的虛實和深淺,陸台一清二楚,師父說過如果他有興緻,又有閑暇,不妨走上一遭,看能不能撿到一些值點小錢的破爛貨。

陸台此次為何乘坐吞寶鯨?當然上上籤卦象和大道契機最重要,可是進入登真仙境,尋得一筆錢財,也是他陸台志在必得的。

陸台極力邀請陳平安一起進入登真仙境,可是陳平安到最後只答應再借給陸台一顆穀雨錢,他自己還是執意不去。

陸台只得獨自進入登真仙境,兩旬之後他風塵僕僕地離開登真仙境,當天就還給陳平安三顆穀雨錢,多出的一顆,說是利息。陳平安聽陸台講完遊歷經過和巨大收穫后,便心安理得地收下。原來陸台憑藉家傳陰陽術,破開了一座上古仙家府邸的禁制,一路有驚無險,差點成為那座古老仙府的主人,只是礙於五兵宗訂立的規矩,才主動放棄了對那座福地府邸的掌控,他跟五兵宗私下交易,換了一大堆穀雨錢。因為五兵宗在跨洲商貿的很多地方需要用到小暑錢和穀雨錢,所以五兵宗暫時賒欠陸台大部分錢款,並向他保證半年之內就會全數償還,而且會額外加上一筆紅利。

別覺得五兵宗虧大了,原本雞肋的仙府在被陸台成功打開后,由於靈氣充沛,適宜修行,吞寶鯨的貴客,就會願意居住其中。細水長流,五兵宗半點不虧,商家掙錢,暴利當然很好,可是這種有穩定收入的「錢脈」,才是長長久久的立身之本。

陸台一舉成為登真秘境歷史上收穫第三的幸運兒。

除此之外,陸台從仙府拿到了一門上古登仙術法,和一件名為「鰲山幻樓」的上乘法寶。陸台並未售賣這兩份機緣。

哪怕陸台實實在在證明了陳平安與一樁洪福失之交臂,陳平安還是沒有太多情緒起伏,只是將那枚賺到的穀雨錢放在桌上,看書乏了,就以手指翻轉穀雨錢,讓它在手背上滾來滾去。對於陳平安,這是一個解乏的好法子,立竿見影。

這讓陸台很是鬱悶。說了好些苦口婆心的言語,可是陳平安始終不為所動。

所以陸台每次煮茶,都沒有邀請陳平安共飲,當然,估計陳平安自己也沒有想法。

陸台是個地地道道的講究人,他生於千年豪閥、仙人之家,不是尋常的人間世族子弟可以媲美的,所以陸台的氣質,渾然天成,既是鍾靈毓秀,也是耳濡目染。

鬥茶之茶,要新;手法和茶具,要古;煮茶泉水,要清且重;飲茶之人,要凈且靈。

陸台跟陳平安相處久了,始終覺得陳平安太死板了,所以是凈有餘而靈不足,一樣還是會辜負他的好茶。

就像今天,陸台又藉機提起這樁「天上掉了錢如雨嘩嘩落下,你陳平安卻去屋檐下躲雨」的痛心事,陳平安只是默然不語。

陸台覺得實在敲不醒這個榆木疙瘩,就要放棄說服陳平安了,便隨口說了一句大而無當的空洞言語,可世事就是如此無常,陳平安不僅聽進去了,而且還用心記下了:「陳平安,你練拳練劍,心都很定,這是你厲害的地方,但是你要小心,心定不是心死,心境可以靜如止水,切忌一潭死水。」

這是陸台隨口說說的,連他自己都覺得是一些廢話,可陳平安竟然第一次主動停下那套翻來覆去的枯燥劍架,坐在他面前,學陸台擺出跪坐飲茶的姿勢,有些彆扭,與陸台的瀟洒風流有著雲泥之別,就像是莊稼地里的老農學那老夫子坐而論道,只會搖頭晃腦,裝模作樣。

陳平安擺出這副姿態,陸台覺得挺好玩的。在中土神洲年輕一輩當中,被譽為鬥茶無敵手的陸氏俊彥,斜眼打量著渾身不自在的陳平安,怎麼看怎麼有意思。給他這麼一瞧,陳平安自然越發拘謹。

對於真正的讀書人,陳平安還是心嚮往之的,比如齊先生、李希聖,還有綵衣國城隍爺沈溫。哪怕是張山峰臨時興起的吟詩作對,都會讓陳平安心生嚮往。

陳平安克服心中的不適,問道:「你是說我的心性,走了極端?」

陸台愣了一下,聰慧至極的他,沒有敷衍應付,也不敢妄下斷論。

若是面對常人,陸台可以隨口胡謅,或是說些不錯不對的言語,可是面對陳平安不行。

兩人對坐,陳平安一臉認真神色,陸台心中苦笑,好像自己畫地為牢了。

陸台心中一動,有些恍惚,來得這麼早?本以為只有踏足桐葉洲的陸地,與陳平安相伴遊歷,經歷種種坎坷和磨難,才會出現此契機的苗頭,不承想如此措手不及。陸台穩定心境,開始屏氣凝神,鄭重其事地遞給陳平安一碗茶:「慢慢飲,等你喝完,我再說一點我的見解。」

陳平安不知其中講究,只當是一場找人解惑的普通問答,就點點頭,接過茶碗,喝了一小口。

在桂花島風波過後,陳平安遇上那位愛慕桂夫人數百年的中年漢子,在渡口中年漢子揮手造就的小天地之中,跟中年漢子有過一番問答,以致那位中年漢子竟然說了句「你別想壞我大道」。

當時陳平安便是在說一把尺子兩端的道理。他認為舟子的道理走了極端,看似有理,實則無理,因為它還不夠完善,不如書上所說的「中庸」。

而道家的根底,是「道法自然」四字。

那次夢中讀書,陳平安依稀記得有人說過,儒家的道理,從不在高處,不在到底有多高,而在道理是否落在了實處。那人甚至笑言,咱們儒家的至聖先師,學問已是何等的深遠高超,可有一次問道之後,他曾對一名弟子私下感慨,甚至帶了點自慚形穢,說某人的道,真高,可是……

只可惜「可是」之後的內容,陳平安已經記不得一星半點了,也有可能是那個人或者那本書根本就沒有說。

陳平安這兩次「遊山玩水」,其練拳的初衷已經從最初的「我這一拳要最快」,變成了「這一拳可以更快,但是必須最有道理」。

陳平安一生中最有分量的一句話之一,是在返鄉的一座客棧中,他對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所說的那句「如果我哪裡做錯了,你一定要跟我說」。

無論落魄山竹樓老人,在他身上和神魂上打下多少拳,無形之中,陳平安始終在懷疑自己。

其實在倒懸山上,陳平安對寧姚爹娘說的那句無心之言已經道破了天機,那意味著陳平安一直在否定自己:「是我做得不夠好。」

做得不夠好,就是錯。世間有幾人,會如此苛求自己?

這種心態不是無緣無故形成的,而是陳平安本命瓷一碎,之後又經歷種種困苦艱辛,種種機緣巧合,使得陳平安不得不試圖拼湊出自己的完整心境。

成了,便是日月在天的奇觀,群星黯然。

不成,大概便是種種失約,種種失望。

一個人沒東西吃,就會餓死,可若是心田乾涸,一樣會死,只是渾然不自覺而已,今日不死他年死而已。

拚命求生,逆境絕境,憤然而起,奮發向上;可又悄然求死,暴飲暴食,不知節制,七情六慾,心猿意馬,種種弊端,即是人心古怪處。

人心之複雜,便是聖人仙人都不敢自認看透。崔瀺在小鎮為何會輸,便是例子。

循著這條心路,陳平安的心境便很明了。劉羨陽之所以差點死了,是因為我陳平安做錯了,所以我死了就死了,講完自己那點對方都不願意聽的道理,一了百了。

齊靜春願意在小巷與他對揖,但是陳平安還是只記住了劍靈所說的「齊先生在賭,賭那萬分之一」,至於為何齊先生願意相信他,沒有對這個世界失望到底,陳平安反而從未想過。

當一個人真正開始認識這個世界,看過了高聳入雲的大山、蜿蜒無盡的江河,看過了那些無比高遠的壯闊景象,看過了那些讀書人的風流,那些象徵著一國威嚴的衙門、官服,看過了人生無常的生老病死,看過了看似壯烈實則冷血的鐵騎陣陣,看過了昔日的朋友變得陌生,愈行愈遠而無可奈何,看過了父母逐漸老去,你卻始終無法挽留……他在某一刻,就會突然覺得自己很渺小。

這種感覺,大概就是孤單。

對於他人的悲傷人們很難感同身受,他人分享的快樂總是一閃而逝,人生只是一場場告別……

陳平安對這個世界,其實充滿了畏懼。

劉羨陽、李寶瓶、顧璨都不會像陳平安這樣。

顧璨會一門心思想著報仇。

李寶瓶會覺得天地間總有這樣那樣的有趣事情,沉浸在自己豐富多彩的內心世界里,幾乎從不質疑自己,更不會輕易否定自己,所以她才能夠說出那一句:「怎麼會有不喜歡李寶瓶的小師叔?」

劉羨陽則會發自肺腑地說:「我要去看更高的山更大的河,我一定不要老死在這個小地方!」

而陳平安可能會去做很多事情,比如帶著李寶瓶他們去大隋,但是陳平安的心境意象,會躲起來。

陳平安的心思和念頭,大體上都是「不動」的。

在龍窯燒瓷多年,少年一直在求手穩,其實就是在執拗地追求心定。

心不定,他就會記恨宋集薪的有錢,嫉妒他有人相依為命,會讀書;他就會嫉妒劉羨陽學什麼都快,任何事情都是一上手就會;他還會厭惡和看不起那個娘娘腔男子,會在大山之中第一個找到他,不給娘娘腔指出一條隱蔽山路。

凡事有利則有弊,心定了,走了極端,就像陸台所說的,容易「心死」,這其實就是道家所謂的「假死」。

這就是阮邛哪怕對陳平安沒有成見,卻從來不把陳平安當作同道中人,不願收他為弟子的根源所在。

這也是為何陸台會覺得陳平安靈不足的原因。

所以劍靈當初看到的少年心境,是一個年幼孩子守著墳頭和山頭,是草鞋,唯一的「動」,是向南方追逐著某個人的身影。

那個身影,其實正是御劍離去的寧姚。

陳平安送劍給心愛的姑娘的那趟旅程,比起去往大隋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終於多了一份自主意願——「是我想走這趟江湖」。

我陳平安要為自己做點什麼。

所以哪怕羨慕老龍城的范二,哪怕到了劍氣長城后,陳平安肩頭又多了一副擔子,陳平安反而在心境上,比以前更加輕鬆。

所以陳平安換下了草鞋,穿上了一襲長袍,想要成為劍仙,而且是能夠在劍氣長城上刻字的大劍仙。

當初文聖老秀才為何會在醉酒之後,拍著陳平安的腦袋說少年郎要喝酒,不要想太多太過沉重的事情,就在於老人一眼看穿了少年的心境問題。

少年不該如此,當靜極思動,應該卸下擔子,輕鬆地去做少年郎該做的美好事情。

只是世間道理,聽沒聽說,知不知道,是一回事,如何去做,又是一回事。

書里書外的道理,如何落在實處,難上加難。

陳平安一口一口喝著茶水,在陸台即將說出他的答案之前,陳平安突然開口說道:「我之所以不願意跟你接觸,更不願意去登真仙境,答案其實很簡單,因為我怕死。」

在家鄉小鎮,接連面對蔡金簡、苻南華和搬山猿,陳平安認為自己差不多等於死了一次。在蛟龍溝,是第二次。

事不過三。

陳平安緩緩放下已經喝完的茶碗,笑道:「不管你信不信,靠運氣的好東西,我從來拿不住。」陳平安自顧自說道,「我方才想了想,覺得可能以前我是對的,但是現在我還是這樣的話,就是錯的。想要以後的修行走得更遠,得慢慢改正了。」

陸台神色古怪,還有些凝重。他方才其實在以陸氏不傳之秘觀心神通,偷窺陳平安的心境。

陳平安端起茶碗:「能不能再來一碗?」

陸台沒好氣道:「你當是喝酒啊?」可他仍給陳平安添了一碗茶水。

陳平安繼續說道:「但是不跟著你去登真仙境,我覺得沒錯,說不定我跟你一起進入登真仙境,會害得你一點錢都掙不到。現在,你掙了大錢,我掙了三顆穀雨錢,挺好的。」

陸台自己早已不再飲茶,他將雙手放在膝蓋上,笑道:「兩顆是你借我的,你其實只掙了一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坦誠相告:「我覺得是三顆。」

陸台哭笑不得,敢情這傢伙根本就沒想過自己會還錢?

陳平安喝著他肯定喝不出名堂的茶水,輕聲道:「要餘一點,錯過了就錯過了,不能事事都求全佔盡。陸台,你覺得呢?」

陸台愕然,隨即大笑道:「陳平安,你竟然在躲那個一!」

陳平安喝著一碗茶水,同時一頭霧水。

陸台隨即滿臉憤懣,身體前傾,一把從陳平安手中搶過茶碗,隨手揮袖,收起所有茶具,氣呼呼站起身,狠狠瞪著陳平安:「上陽台觀道,到底是誰觀道?是誰桐葉封侯?你都知道了,我一個小小的桐葉封侯算個屁!虧死我了!」

陸台咋咋呼呼登樓離去,踩得樓梯噔噔作響。

陳平安茫然撓頭,只覺得自己像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陳平安有點慘,陸台又換回了女子裝束,打扮得花枝招展不說,還每天搔首弄姿,來一樓這邊故意噁心陳平安。

陳平安脾氣再好,也受不了那層出不窮的脂粉味和蘭花指,以及讓人極其膩歪的擠眉弄眼和嬌聲嬌氣,於是在某天早上陸台坐在欄杆上哼小曲的時候,一拳打得陸台摔入碧水湖中。

怒氣沖沖地從水裡掠出的陸台,落湯雞一般,他強忍著拿針尖、麥芒兩把本命飛劍戳死陳平安的心思,只是對著陳平安破口大罵:「你就這麼對待自己的半個傳道人?!你陳平安還有沒有半點良心?」

在提到傳道人的時候,陸台明顯有些底氣不足,但他在罵陳平安沒良心的時候,倒是理直氣壯。

在那之後,陸台不再理睬陳平安。

光陰悠悠流轉,拂曉時分,吞寶鯨到達桐葉洲扶乩宗渡口,陳平安去三樓提醒陸台可以下船了,但是早已人去樓空。

陳平安沒有多想,只覺得陸台真是個怪人。

他便獨自一人,從海底的吞寶鯨登上桐葉洲的陸地。

陳平安走上渡口,跺了跺腳,就像當年第一次由泥瓶巷走入福祿街,從黃泥爛路走上青石板路,充滿了新鮮感。

陸台不在身邊,陳平安覺得挺好,雖然這麼想,有點對不住那傢伙。

就在陳平安腳步很是輕鬆輕快的時候,在渡口一家熱鬧的店鋪旁邊,他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頓時齜牙咧嘴。

換上了青衫長袍、玉帶簪子的陸台正蹲在街邊,啃著一個肉包子,見到了陳平安后,他轉頭看了眼蹲在他身邊的一條土狗,土狗正眼巴巴地望著陸台,陸台便把手中的肉包子丟給了路邊的土狗。

陸台對陳平安挑了挑眉頭。陳平安走過去后,陸台還在那啃著另一個皮薄餡美的肉包,搖頭晃腦,很是欠揍。

陳平安先彎腰摸了摸那條狗的腦袋,然後直接就給了陸台一腳。

陸台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在手裡的肉包子還沒丟。

踹了自己一腳,那傢伙竟然還有臉笑?口口聲聲說自己怕死,怎麼到了我陸大爺這邊,你陳平安就不怕死了?真當我的針尖、麥芒,與那些廢棄的胭脂水粉一般,只是擺設?

陸台突然有些鬱悶,因為他才記起,陳平安根本就不曉得這兩把本命飛劍的存在。

陸台站起身,惡狠狠吃掉肉包子,警告道:「吞寶鯨那一拳,渡口這一腳,兩次了!」

陳平安笑道:「事不過三。」

陸台厲色道:「敢有第三次,我要麼打死你,要麼換回女子裝束,噁心死你!」

陳平安立即抬起手臂,雙指併攏,佯裝對天發誓狀,可言語內容卻是:「如果有第三次,請你務必選擇打死我。」

陸台驀然一笑。

見陸台沒有追究計較的意思,陳平安便仰頭望去,遠處有一座巍峨大山,在半山處即有雲海遮蔽景象,使得世人看不見山上風光。據說一年之內只有數次機會,山下之人才得以窺得此山全貌,山巔矗立著一大片宮觀殿閣。

神仙書《山海志》上就記載了這個扶乩宗,其中讓陳平安印象最深的有兩點:首先扶乩宗與龍虎山天師府一樣,不屬於道家三脈之一,擅長「神仙問答,眾真降授」,簡單來說就是與寶瓶洲的風雪廟、真武山有異曲同工之妙,能夠請神下凡,區別在於請下人間的是神祇,還是真仙;其次扶乩宗的山頭豢養精怪鬼魅之多,冠絕桐葉洲,其半山腰處有一條喊天街,無奇不有。

陳平安對於那些活潑可愛的古靈精怪一直很有興趣,就想著在扶乩宗開開眼界。若是以往,他也就只能在心裡想一想,可是現在倒是願意做一做。

而且他那把長氣,當陳平安向北而走時,便有劍氣微顫,震動他的神魂,若是他向南而行,劍氣便無動靜。這讓陳平安鬆了口氣,往北走,好歹距離寶瓶洲越來越近。

陸台對於遊覽喊天街一事,舉雙手贊成,他說那兒的一些小玩意兒,不但珍稀罕見,而且價錢公道,這是練氣士遊歷桐葉洲時的必去之地。

望山跑死馬,瞧著距離那座大山頭不太遠,但其實能走上好久。陳平安一路上時不時望向那座雲霧繚繞的高山,他如今已經不是初入江湖的雛鳥了,很清楚扶乩宗的厲害,若是擱在寶瓶洲,就只比神誥宗略遜一籌。

這座位於桐葉洲中部的扶乩宗,既然是宗字頭仙家,意味著它最少有一位玉璞境修士,而且比起版圖最小的寶瓶洲,桐葉洲的山頂仙家更有分量和底蘊。桐葉洲南北各有桐葉宗和玉圭宗,兩宗分別掐住這塊陸地的兩端,好似佔據了桐葉洲半壁江山的氣運,所以在桐葉洲還能夠脫穎而出的宗門,往往都是殺出一條血路的強大勢力。

閑來無事,陸台便聊了些桐葉洲和寶瓶洲的不一樣之處。寶瓶洲是小地方,如果不是神誥宗祁真躋身仙人境,獲得中土上宗賜下的天君頭銜,明面上一個仙人境都沒有,所以陳平安在師刀房那堵牆壁上,看到有人懸賞大驪藩王宋長鏡,其理由只是覺得寶瓶洲不配擁有一個十境武夫。

反觀桐葉洲,桐葉宗和玉圭宗的當家大佬,都是在仙人境趴了好幾百年的老王八。扶乩宗有兩位玉璞境修士,一男一女,是一對道侶,羨煞旁人。

相傳扶乩宗的那位玉璞境女修喜好飼養精魅,她成為地仙后,還是願意經常露面,專程下山收集種種精怪。扶乩宗宗主便乾脆大手一揮,傾盡私人財力,打造了喊天街,只為了讓道侶近水樓台先得月,不用多跑那幾步路。

說起這樁恩愛,陸台滿臉陶醉和憧憬,看得一旁陳平安毛骨悚然,因為他並不知道陸台是將自己想象成了扶乩宗宗主,還是宗主的道侶。

大概是被勾起了心中的那份纏綿悱惻,陸台哪怕當下是一身世家子衣飾,仍然不厭其煩地與陳平安說起了那些梅花妝容、額黃酒靨,幾種腮粉的色澤暈染和撲面次序,中土神洲仙子與別洲仙子的穿衣喜好,濃妝重彩和淡抹小點妝的各有所好……

陳平安忍了半天,終於還是忍不住了,轉頭對這傢伙正色道:「陸台,算我求你了,你跟我聊這些,我不想聽,何況聽了也沒有用啊。」

類似言語,陳平安只對馬苦玄說過一次,那次是馬苦玄在大戰之間碎碎念個沒完。

只不過他對於馬苦玄是厭惡,而對陸台更多的還是無奈。

陸台一挑眉,然後痛心疾首道:「沒用?你就沒有喜歡的姑娘?萬一有的話,就不想她更好看?你好歹也能靠這個跟人家聊聊天吧?你真以為仙子不放屁,個個不愛美?活該你打光棍!」

陳平安一下子開了竅,斬釘截鐵道:「有!想!」

他當然有喜歡的姑娘,想她更好看……嗯?不對不對,寧姚已經最好看了!

陸台看得直搖頭:「傻了吧唧!估計有了姑娘也留不住。」說完之後,陸台猶不罷休,憑空變出那把竹制摺扇,嘖嘖道:「留不住啊留不住。」

陳平安呵呵一笑。

察覺到陳平安有動手的跡象,陸台斜眼提醒道:「別動手啊,你一個天天翻書的人,哪怕不是君子,好歹也算半個讀書人。這才幾步路,說好的事不過三呢?」

渡口本就是扶乩宗的私產,他們一路往扶乩宗山頭而去,路上多有神神怪怪的景象,有十數人乘坐在一條名為「紫髯公」的紫色大蟒身上,風馳電掣,但是乘坐之人個個四平八穩。他們頭頂經常有充滿劍氣的虹光掠過,轉瞬即逝。

見過了老龍城和倒懸山,陳平安對此已經見怪不怪。

陸台說,桐葉宗跟零零碎碎的寶瓶洲很不一樣,山頭數目不多,但大部分都是龐然大物,在這裡不是隨便扯一桿破爛旗幟就能自封山大王的,桐葉宗的王朝和江湖,這兩股勢力不容小覷。

當然事無絕對,不入流的仙家門派肯定有,畢竟桐葉洲疆域實在太大了,再說了,哪塊田地還沒個老鼠窩。可像觀湖書院以南的寶瓶洲,幾乎國國有仙府的景象,在桐葉洲肯定沒有。

兩人在寬闊道路一側並肩而行,十分惹眼。來往車輛的女子,無論是仙師還是富家千金,都拋來好奇打量的眼神。這主要還是歸功於風度翩翩的陸台,陳平安站在他身邊,更多的是起到了綠葉的作用。

陸台沒來由感慨道:「婆娑洲不去說,很強大,文風鼎盛,仙師如雲,尤其還有一個醇儒陳淳安坐鎮。咱們腳下的桐葉洲性子喜靜,跟賢淑女子相似,與世無爭,又有地利之便,連跨洲渡船都沒幾艘,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所以比較排外,算是一塊很大的世外桃源。西南方的扶搖洲可就熱鬧了,山上山下沒個界線,整天打打殺殺,練氣士的江湖氣都很重。」

陳平安突然小聲問道:「陸台,你是什麼境界?可以說嗎?」

陸台輕搖摺扇,鬢髮飛揚,微笑道:「陸氏子弟,不太在意境界高低,只看『觀河』的眼力有多遠。」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是不高了。」

陸台扯了扯嘴角:「相較於中土神洲的修道天才,當然算不得高,可比起你嘛,綽綽有餘。」

陳平安笑道:「我認識一個比我略大的人,他已是七境武夫了。我在家門口遇上一個長得像狐狸的婆娑洲年輕劍修,好像是九境。我家裡有兩個小傢伙,一條火蟒一條水蛇,估計快要六境和七境了。你呢?到底是幾境?」

陸台仍是不願泄露自己的境界高低,只是得意揚揚地道:「我的兩個師傅,一個授業,一個傳道,都是上五境。」

陳平安「哦」了一聲。

陸台瞥了眼陳平安:「啥意思?不服氣,還是不入眼?」

陳平安點頭道:「服氣。」

陸台笑眯眯道:「陳平安,你這副口服心不服的德行,是不是希望躺著被人敬酒啊。」

陳平安疑惑道:「什麼意思?」

陸台啪一聲收起摺扇:「死了之後,總該有人上墳祭酒吧。」

陳平安沒好氣道:「彎彎腸子。」

陸台爽朗大笑,又打開了摺扇,清風陣陣而來,真是秋高氣爽。

兩人步行半日,才在黃昏中走到扶乩宗山頭的山腳。山名垂裳,按照陸台的說法,寓意君王拱手垂袖而治,可為何扶乩宗的山頭卻用了儒家的說法,陸台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一個時辰后,暮色之中,陳平安和陸台終於見到那條喊天街,街上燈火輝煌,亮如白晝,哪怕是晚上,依舊遊人如織。

走入人滿為患的大街后,陸台讓陳平安見識到了何謂花錢如流水,什麼叫老子一擲千金,眼睛眨一下算我窮。

陸台走入第一家鋪子,就買了兩頭陳平安聽都沒聽過的小精魅,其中一頭名叫瞳子。聽了店鋪掌柜近乎諂媚的介紹,陳平安才知道此物可以豢養在主人眼瞳之中,不但可以每天幫主人汲取些許天地靈氣,最重要的是每當瞳子見到傾國傾城的絕色佳人,便能夠幫助主人「明目」。許多修行天眼通之類術法的練氣士,此物最是其心頭之愛。

陸台花了足足八百顆雪花錢購得此物,說是要送給陳平安。陳平安當然不會收下,陸台便搖頭惋惜,說你就不想每天都能夠眼神精進?言下之意,有我陸台在你眼前,而你眼中又有瞳子,豈不是看我即修行?

老掌柜看了眼俊逸非凡的陸台,又瞥了眼陳平安,笑容玩味。

陳平安一身雞皮疙瘩,假裝什麼都沒聽懂。

相比被陸台收入囊中的瞳子,當時瞳子旁邊的一夥活潑小人,其實更讓陳平安心動。它們小如米粒,被稱為「耳子」,諧音「兒子」,是一種生活在耳朵中的精魅,以人的耳膜為鼓面,在人入睡時便悄然擂鼓,主人和旁人都不會耳聞其擂鼓之聲,卻可以激發主人的陽氣,無形中震懾那些行走於夜間的諸多邪魅。

這是山下豪門顯貴在不小心「鬧鬼中邪」后,必然重金購買的一種精怪。許多下五境的練氣士,如果需要行走山林湖澤,由於境界低微,也會隨身攜帶一隻。

除了瞳子,陸台還買了一隻指甲蓋大小的蜘蛛,這蜘蛛五彩斑斕,十分討喜,可光是它的名字就足夠讓陳平安敬而遠之——春夢蛛,喜好採擷、收集那些春光旖旎的夢境,當人入睡之後,它就可以在主人頭頂織出一張五光十色的小網,而主人就會在夢中消受那千金春宵。因此春夢蛛經常被宗門用作砥礪弟子道心的道具,它也是崇尚雙修的道派山門必備品之一。

春夢蛛附近的一排小籠子,還裝有包括漆黑如墨的噩夢蛛在內的諸多蜘蛛,各有其奇特之處。

陳平安當然欣賞不來這類精怪。可是陸台偏偏很喜歡,為春夢蛛花了六百顆雪花錢,就因為他覺得春夢蛛長得很可愛。

於是那個老掌柜的笑容更加有深意了。

之後陸台在一間鋪子跟一名中五境修士,為了一隻罕見精怪起了意氣之爭。這次陳平安倒是沒覺得陸台大手大腳,他認為那十二顆小暑錢花得物有所值。陸台之所以能拿下,還是因為競價的對手身上沒有太多神仙錢幣,加上陸台氣勢十足,一副你願意抬價我就陪你玩到底的架勢,才讓那人罵罵咧咧離開鋪子。

陸台手心托著一隻極其少見的羊脂獸,小傢伙在他手掌上活蹦亂跳,通體美玉質地,是由玉石精魄凝聚而成。它的身軀就是上品的天材地寶,是製造符籙玉牌的最好材質之一。羊脂獸性情剛烈,成年後,只要被抓到就會選擇自盡,因此無法飼養。而陸台手心這隻,被修士無意間捕捉時尚且年幼,才沒有「玉石俱焚」,存活了下來。只要飼養得當,它就有可能成為價值連城的「活靈寶」。唯一的缺點,就在於豢養羊脂獸,比買下它的開銷更大,因為它只吃雪花錢。

掌柜是名姿色平平的婦人,笑言如果不是扶乩宗已經有了一對羊脂獸,否則這樣的好東西,肯定當天就會被重金收走。

兩人沿著街道兜兜轉轉,進進出出,

陳平安其實也看中了三樣,只是猶豫不決,終究不太捨得一擲千金。

一頭三足金蟾,屬於天地靈獸之一,據說持有者可以增長自身財運。一隻銀白色的尋寶鼠,對天地靈物有敏銳的嗅覺。還有一種名為「酒蟲」的小傢伙,只會從陳釀美酒中誕生。如果將它放入新釀酒水中,只需要幾個時辰,就有埋藏了數年美酒的醇厚口感,自然是世間所有嗜酒之人的心頭愛。

陳平安沒有花錢,陸台則依舊花錢不停。他買了一條巴掌大小的龍鬚鯉,龍鬚鯉身為鯉魚,卻長有兩根蛟龍長須,其須是天材地寶之一,只是比起被陳平安製成縛妖索的那兩根金色蛟須,品相自然遜色太多了。這類龍鬚鯉,勝在可以繁衍生息,試想一下,一座仙門買下數條龍鬚鯉,精心培育,千百年之後,那就是一池塘的龍鬚鯉。

陸台還買了一條牛吼魚,牛吼魚的體長不超過手指長度,卻能發出如雷吼聲。陳平安根本不理解陸台買它做什麼,嚇唬人?

最後陳平安還在街道盡頭的鋪子里看到了一群符籙紙人。這些符籙紙人價格不一,被裁剪成各色樣式,大致按照身高分為三種:一指高度,一掌高度,一臂高度。它們栩栩如生,能夠打掃庭院、養花養鳥、幫忙搬書曬書,等等。

紙人在山下人家,尤其是富裕門庭中頗為流行,它也分等級品次,畫符之人的道行、名望、流派,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紙人的價格,紙張的質地也有關係。有專門製造紙人的宗門經營商號,利潤極高。

這些憨憨的小紙人,陳平安覺著極其好玩,卻絕對不會動心購買,因為貴,而且不划算,買來無用,跟價廉物美半點不沾邊。

陸台卻一口氣砸下五百顆雪花錢,買了一大摞摺疊起來的符紙小人,全是最矮小的那種,說是無聊的時候,就讓它們在桌上演武廝殺,一定很解悶。

陳平安在花錢這件事上跟陸台根本沒話聊。

在喊天街再往上走個三四里山路,有一座行止亭,這座亭意味著所有外人在此停步,不可繼續登山。

陳平安和滿載而歸的陸台一起走入那座行止亭。一路上陳平安忍不住多瞥了幾眼陸台,很好奇他將那些靈怪精魅藏到哪裡去了。陸台確實擁有方寸物,只不過符紙符籙尚可儲藏其中,但是精魅這類帶有陽氣的活物,萬萬不可放入,一放就會爆裂,甚至有可能害得方寸物崩碎。

在亭子里稍作休憩,遠觀扶乩宗周邊的夜景,之後兩人就返回喊天街附近,尋找客棧下榻。結果兩人直接分道揚鑣,因為陸台要住神仙府邸,陳平安自然是隨便找家客棧就能對付一宿。

一夜無事。

在扶乩宗眼皮底下想要出點事情都難,前提是不要招惹那些眼高於頂的扶乩宗子弟。

昨日兩人約好在行止亭碰頭,然後下山北行,可是陳平安早早到達亭內,看過了日出東海的壯麗景象,一直待到日上三竿,還是不見陸台身影。他正要下去尋找,才看到陸台打著哈欠登山而來。陸台看見陳平安,朝陳平安招招手,就再不願挪步向前,反正多走一步都是冤枉路。陳平安嘆息一聲,走出亭子,跟他一起下山。

陳平安昨夜還擔心陸台在喊天街的大手筆會惹來風波,行走四方,到底是財不露白的好,等到兩人下山,一路向北行出六七百里,還是沒有任何異樣,陳平安這才放下心來。

陳平安按照其背上長劍的偶爾「提醒」,數次調整方向,循著大致方向前行,因此難免要繞過官家大道,跋山涉水。

陸台對此毫無意見,遇上城鎮鬧市、酒樓店鋪,他都會停下腳步,閑逛一番,陳平安也不拒絕。

這一路,陳平安走得平淡無奇,無非是在寂靜無人煙的山林水澤練拳練劍。他從不見陸台修行,只有到了車水馬龍的繁華市井,陸台才會打起精神,好似闖入了洞天福地,十分雀躍。久而久之,陸台讓陳平安知道了一件事——富人的講究,到底是怎樣的。

陸台總能花最少的錢吃喝上最好的酒食,每一道菜,都能吃出百年千年的文化,扯出幾個文豪聖賢;每一壺酒,都能說出幾句美文詩篇。

陸台偶爾拿起一部從書肆淘來的古書,一手持書,明明是很慵懶的翻書姿態,可落在陳平安眼中,總覺得讀書人就該如此。

只要在客棧停留,陸台每天都會給自己煮上一壺茶。他從不喊陳平安一起喝茶,獨自坐在那邊,一言不發,只是飲茶。他身上的那種氣定神閑,充滿了合規矩、明禮儀的意味。

他獨自打譜時的那種風采,陳平安在崔東山身上見到過。

陸台還有一支竹笛,他的笛聲,在山水之間尤為悠揚悅耳。

他手持竹扇,慵懶隨意地坐在某處,仰頭望月,也是風流。

陳平安知道一個說法,叫附庸風雅,十分貶義。

但陸台不是。

就像他陳平安骨子裡就是個泥腿子,陸台是天生的風流人,讀書種子。

有錢為富,知禮為貴。這才是真正的富貴子弟。

范二的燦爛心性,陳平安學不來;陸台的瀟洒寫意,陳平安覺得自己還是學不來。

這天陳平安站在一棵高樹上居高遠眺,竟然發現在人跡罕至的雄山峻岭之間,有一座城堡。在這之前,兩人沿途沒有遇上任何山水精怪。

此處距離桐葉洲中部一家獨大的扶乩宗,已有千里之遙。

陳平安本來不想告訴陸台那邊有座城堡,只想埋頭趕路,可是一直對山水景象不感興趣的陸台,今天破天荒掠上枝頭,搖動竹扇,哈哈笑道:「不錯不錯,是一處殺人越貨然後栽贓嫁禍的風水寶地。」

陳平安起先還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但他很快就懂了。四周山林,有鬼祟身影簌簌作響,雖然隱蔽且細微,可是陳平安眼力耳力都極好,一下子就知道他們給人包了餃子。

陳平安環顧四周,緩緩說道:「武道四境,還有本命飛劍兩把,符籙若干。」

陸台心有靈犀,微笑道:「練氣士龍門境,巧了,我也有兩把本命飛劍,法寶若干。」

一個白袍負劍,腰掛許久沒摘下喝酒的養劍葫蘆。

一個青衫懸佩,君子無故玉不去身。

陸台輕輕搖扇,笑眯眯道:「動手之前,不先跟他們講一講道理?」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拍了拍腰間葫蘆,沒有說話。

要講的道理都在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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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1-7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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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姑娘請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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