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清早開攤兒的先生不多,岳彎彎求知若渴,問得急,來不及等東街的書畫先生擺攤兒了,就近碰著個算命測字的獨眼老先生,老先生花白鬍子,獨目炯炯,一看便知很有學問,岳彎彎揣了碎布到了跟前去。
「小娘子,這是測字嗎?」
他見她一落座,先打了招呼,便取出了衣兜里揣的碎衣片。
岳彎彎「嗯」了聲,誠懇地將碎布展開,呈遞老先生面前,「先生,我就想請教這個字。」
但岳彎彎沒有想到的是,她以為,不過只是個字而已,雖然生僻一些,卻不至於有甚麼不妥,那老先生一瞧見,卻驚得額頭出了層汗,「先生,你怎麼了?」
老先生大驚變色,「小娘子,你這字,你為何獨獨要測這個字?」
太子名諱,南明偏僻之地並非人人盡知,但若知道,還不避諱,卻是大忌!
岳彎彎也愕然,怔怔盯著自己謄好的字,暗暗回想著那個男人給的玉佩上的紋理,她雖算不上學識飽滿,但描個字樣總不至於丑得無法見人,料想不應該是自己寫得太丑的緣故。又因一向知道算命的頗喜歡誇大其詞,於是平復心境,回道:「我讀書時碰見的,不解其意,便拿來朝先生問一問,先生是有識之士,定然識得。」
老先生瞧她一個及笄年華的小娘子,尚未成婚,人亦懵懂,少不得要提醒她一句:「小娘子,這字,今日老朽替你解答了,日後便莫要再問別人了,此字於你不吉,小娘子還是避而遠之為好。」
說罷,他又運筆蘸了清水,在那「聿」字旁又照樣臨摹了一個,「此字為篆文,老朽如今題的這個,則是行書,小娘子看一看。」
岳彎彎伸長了脖子,好奇地盯著他在紙上寫的字,果然筆畫工整簡便了許多,讚歎道:「老先生學識高明,就請告訴我吧!」
她的一雙美眸難掩激動愉快之色,老先生感慨如今世風日下,竟還有女子肯如此作學,何愁事有不竟?難為她一心向學,今日就佯作不知避諱,替她解答一二了。
「此字念聿,與美玉同音。不知小娘子讀的可是《漢書》?若遇此字,則不奇怪,漢書當中便有『武騎聿皇』四字,乃是形容驍騎迅疾,若風馳電掣的情狀。」
岳彎彎懂了,原是如此。他說他字武驍呢。
也不知是何人取的名字,應當,是對他寄予了不同凡夫的厚望吧。
岳彎彎出起了神。
好半晌,直至老先生的手影在她面前晃動了數下,岳彎彎如夢初醒,立刻喜笑顏開,「多謝先生解惑。」
說完,將兩枚銅板按在老先生的桌案上便要走,老先生又喚住了她,岳彎彎不解回眸,問還有何事交代,老先生語重心長:「小娘子切記老朽之言,此字避諱甚多,日後莫再向他人提及,稍有不慎,便致大禍。」
岳彎彎似懂非懂,只點了點頭,應付了過去。
她辭別了老先生,預備到開場的菜市買些果蔬回去烹調,一路腳步輕快。
原來他的名字,是念作聿。武騎聿皇之聿。
瞧這名字多麼威風!比起她的彎彎,全沒有脂粉之氣,也不如陳恩賜那般俗不可耐。在南明城,一定是獨獨一份。
老先生叮囑她,不讓她再向別人問這個字,她當然不會啦。她再傻也瞧得出來,在南明他是一個過客,他的名字本就該避忌,不然他何不到城裡去呢?分明那裡的清白的小娘子更好找。況且,她又為什麼要讓旁人也知道,有他的存在?放在心底便好了。
他俊美如斯,在哪裡不炙手可熱。雖然她也完全無心做他的女人,但現在身在南明城,她還是但願,只有她能夠擁有他。
岳彎彎想得甚是美好,不覺步履輕捷,櫻唇微綻。但突兀地,她撞上了攔路的一堵牆。
抬頭,只見羅紈煙綃輕曳,粉面怒而威嚴,鬢髮釵環若簇的胡家小娘子,攔在自己跟前,她身後兩名羅衣小環,倒像是廟堂里供著的護法天王的倆護法,個個瞠目怒視,囂張惱恨至極的模樣。
岳彎彎也絲毫不怵,「好狗不擋道。」
胡玉嬋冷目沉沉,死盯著她:「你說什麼?死狐狸精,你勾引陳家哥哥不算,居然還敢誆他到醉仙居那種地方去?臭不要臉!」
倆丫鬟也跟著附和:「對!賤人!」
岳彎彎感到好奇,「你的恩賜哥哥便是這麼對你說的?」
胡玉嬋面色微滯,繼而黝黑的眼珠瞟向旁處,顯出幾分底氣不足的心虛,岳彎彎便知曉,連她自己,都不相信陳恩賜為了找台階下說的鬼話吧,她清了嗓,溫溫柔柔,體面地道:「胡娘子,你難道沒瞅見,他那肩膀之上,突然多出了一個血洞?」
胡玉嬋面露心驚,望著岳彎彎。她怎知道?
她不肯相信陳恩賜如此花心薄倖,尋了他理論,推搡之間便發現了,他身上有傷,當時他顧左右而言他,隨意找了個由頭混過去了,胡玉嬋雖有懷疑,但並未深思。此刻卻真真驚呆了,岳彎彎怎麼會知道,陳恩賜肩頭有傷?
她如此篤定,莫非……
「沒錯,是我捅的。」岳彎彎大大方方承認了,順便對仍被蒙在鼓裡的胡玉嬋表示了一番憐憫,「你也可以想想,我若是真想勾搭他,何至於捅他?前日里他來時,手腳對我不規矩,齷齪下流至極,就是你想的那般,我為了自保,才捅傷了他,傷他的是我的這枚木笄,你若是不信,盡可以拿回去與他的傷口比對。」
說罷,岳彎彎從鬢中取出了那枚璽華青木笄,上面鏤著朵朵含羞半放的木蘭,質地輕巧,做工精細,她本人原是沒有的,是江瓚替她置辦裳服時一併所買,她瞧著順眼,日日戴著,還可以防身。
她將木笄送給胡玉嬋,胡玉嬋起初只是氣惱岳彎彎是個勾引她人未婚夫婿的狐狸精,但見到她如此坦率從容,並無半分矯飾之態,心中難免動搖,便任由她將木笄塞入了自己掌中。
身後的丫鬟不得不提醒她回神,胡玉嬋登時皺眉,將木笄扔了回去,便就摔在岳彎彎腳下。
「誰要你這臟狐狸精碰過的東西!」
岳彎彎見她簡直不可救藥,幾乎立刻便放棄了勸她回頭是岸的想法,只為自己自辯清白,沉了嗓道:「還有,我若是想勾引他,又怎會送他到醉仙居去,這前後關係,說得通么?陳恩賜一向愚,我卻不曉得他愚到這種地步,拿這種說辭去騙人,自然,相信了這話的就更愚了。」
「你!」
岳彎彎打斷了她的將吐之言:「是陳恩賜同我說,胡家是南明富戶之家,你胡家小娘子是個嬌蠻跋扈說一不二的夜叉,他要是娶了你,只能受命於你,苦不堪言,所以求我去給他當小妾,安撫他受挫的大男子心。我嫌棄他狗眼看人低,自視甚高,在他調戲我時傷了他,將他踹出門去,你猜他惱羞成怒地出了門,會去什麼地方?」
登時,胡玉嬋的俏面氣得煞白,怔如木雞,岳彎彎輕飄飄扎進最後一刀:「當然是去花樓了,那裡的花娘百依百順,正好能滿足他所有的創痛,被迫伏低的創痛,還有被人拒絕的創痛,他本就是這麼個人罷了。我敢跟你打賭,你若真嫁了他,他也是三天兩頭被你逼得去花樓,你若質問他,他一定全怪到你頭上,你又如此輕信他,回頭只會被耍得團團轉。」
胡玉嬋抿著唇瓣,身子細細發抖起來。
她願意信便罷,不願意信,非要跳火坑也罷,對於胡玉嬋,岳彎彎是仁至義盡,不再理她,彎腰拾起了自己的木笄,轉身,素手挽住自己的長鴉發,已提著籃子離去。
胡玉嬋如夢初醒,面色仍然半粉半白,顯然氣得不輕,但這回,她磨了磨后槽牙,跺腳怒道:「走!我要找那姓陳的,今日非得打死他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