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冷青檀執旗幟,當那面藍旗落下之時,便是開賽了。
雙方需要在進場以後,與對方先致禮。
「皇後娘娘,臣女冒犯了。」
崔綾對她微微扯了下唇角。
岳彎彎早就猜到了,崔綾今日一定是針對自己而來。崔綾自己必定也想得到,元聿若當真對她有一絲半絲的所謂情意,就不會等到今日,她幾成笑柄,卻還無動於衷。她估摸著是沖著自己而來的,無論輸贏,崔綾只想折辱自己,令她保全尊嚴。
五姓之女的尊嚴,是高高在上,睥睨萬千。但這一刻,岳彎彎一點也不畏懼,也不再歆羨她們的出身。
盧氏這樣的貴女,活得是自尊率性,而有些如崔綾這樣的,活得,是高傲自負。
僅僅一個出身,那並不能代表全部。
岳彎彎沖她回以微笑:「我等著。」
雙方已各自上馬。
岳彎彎領一支隊伍,崔綾亦領一支。
稍後,冷青檀再度發號施令。
一枚球從中高高拋出,下落之時,雙方一夾馬腹同時衝出。
然而畢竟盧氏技藝精湛,一馬當先,手持月杖,揮杆而擊!風馳電掣,正如詩中所言「曉冰蹄下裂,寒瓦杖頭鳴」,這球一經搶到,再揮出,立刻便到了傅寶胭的手裡,她策馬而出,又是手中一杖,直朝著已沖入了地方陣營之中的清毓傳了過去。
那邊角逐激烈,而岳彎彎幾乎仍在原地打轉。第一是她馬術不精,無法來去疾馳自如,到底是有些控制不住,雖往前騰挪了數步,但很快也被崔綾盯上了,她從後方而來,來勢凌厲。
岳彎彎夾緊馬腹,朝一側避讓出去,這時,正巧崔綾那隊之人搶到了球,然而被盧氏與傅寶胭兩路夾擊,掌球不穩,不留神擊偏了,朝著岳彎彎這頭飛了過來。
御座之上,元聿霍然長身而起,目光緊凝著那球場之上,那若還不躲閃,便立刻就要擊中嶽彎彎腦袋的球。
那球畢竟是實心的,元聿自小打球,豈會沒被擊中過,但只要不中腦袋,雖然對方勁大,但也傷不到他什麼。
當下,所有人都屏息而待,倒是很少有人正注意著陛下的動作。
說時遲那時快,岳彎彎就在那馬球即將擊中皇后的後腦勺之時,崔綾已催馬奔至岳彎彎近前。
她手斜持月杖,要出手了!
不好!只怕她並未看見皇后所在之處,這一杖若打偏,勢必要擊中皇後娘娘的後腦!
然而崔綾已經揮手擊出!
剎那電光火石,諸人都不敢再看,只聞「砰」的一聲,似是崔綾的月杖擊中了另一桿月杖,雙杖相交。
眾人凝睛一看,只見皇後身邊的宮長策馬奔了過來,雙杖相交之後,妝成手裡的月杖脫手飛出。
她的虎口幾欲被震裂,揉了揉腕子,妝成抬目,叱責道:「崔綾你大膽!」
若不是她趕來及時,崔綾這一桿若擊中皇后,皇后勢必重傷,說不定還有性命之危!方才她接了這一杖,可手中的月杖也已脫手飛出,由此可見,崔綾這次是下了死手的!
岳彎彎撥轉馬頭回來,正見二人對峙,那崔綾似是譏誚,看了她一眼,便沉了面,轉頭對冷青檀道:「徐妝成以杖擊我手中之杖,實為故意,有犯規之嫌!」
岳彎彎亦面色冷凝。
妝成驚愕,看向皇后。毬場之上有諸多的規矩,她確實還不完全明白,但只要是為了護住皇后,就算是拼了這條性命,她也必須要做,她絕不後悔!
岳彎彎到了她的身旁,輕拍她的右肩,低聲道:「方才,她應不是會要殺我,她畢竟崔家之女,會考慮整個崔家,還沒瘋到那地步。她這一杖是為擊毬而來,而引出你犯規,妝成,咱們只是被算計了。」
料想崔綾也是識得大局的貴女,方才那一杖若真打在她的背後,那就真覆水難收了。
此時角逐之人也紛紛停了下來,場中唯揚起一片黃沙,寂靜無聲。
冷青檀面容肅然,公正無私地宣判:「宮長犯規,罰出局。」
頓了頓,冷青檀看向了岳彎彎,目光在皇後身上停了一停,似有些可惜,然而很快,便收斂神色,再度揚聲,「賽事繼續!」
妝成自知著了那狡猾的崔小娘子的道兒,雖然氣惱,但也還是不後悔,對岳彎彎用目光安慰了片刻,她催著馬,出了這片毬場。
隨即,元聿也舒了口氣,坐了回去。
整個過程之中,似乎忽然留意到陛下方才的驚惶。
藍旗再度落下,鳴鑼一聲,再度開賽了。
方才雖未有勝負,但妝成被罰了下去,眼下這邊,已是以四敵五。
綵球被高高拋出,這一次,又是盧氏一人當先搶中了球,她一桿朝著那球飛擊而去,球在她月杖之下劃出了流星之勢,岳彎彎連忙趕著奔到另一側,與球的去勢正好相反。
崔綾果然中計,跟著她走動,幾乎退到了馬場邊緣。
而盧氏的這個球卻是傳給傅寶胭的,傅寶胭則並未依照最好的掎角之勢,將球遞給岳彎彎,恰恰相反,在那幾個貴女衝上來,要搶奪她的球時,傅寶胭身體後仰,一記漂亮的倒掛,球映著月杖傳給了後方的清毓。
清毓上一次接球失敗,致使崔綾計策成功,逼走了妝成,早已是暗暗自責,這一次更是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見那球過來,聚精會神而待,終於,她成功碰到了綵球!
清毓揮杆再給盧氏。
盧氏馬術上佳,滿場跑動,來去自如,誰也防不住。
球傳給傅寶胭時,她便已經突圍,只等清毓接招,把球遞給自己。
當下,盧氏整個人恰如凌空飛燕,竟從馬背之上直立而起。
疾馳的馬背,盧氏雙足一點鞍韉,揮杖而去!
那球以無人可擋之勢,飛入了對方的球門!
以四敵五,竟然中了!
馬背終是不穩當,況又在疾馳,盧氏一個跟頭朝前翻去,輕捷如鳥,重新落回馬背。
正一系列的擊鞠神技,令在場之人看得如痴如醉。盧氏這一手,真正讓人看到了,誰說女子便不如男!
這手好球技,就算是與男人爭鋒,又有何不可?
岳彎彎也是驚嘆,然而她卻很快地看向了御座之上的陛下。隔得甚遠,她看不見男人臉上的神情,可她就是很激動,讓元聿也稱讚有加的盧氏,果然是不同凡響。
岳彎彎這隊得了一分,與崔綾那支隊伍而言不啻打擊,當下就有人想,崔綾堂堂士族之女,居然也用兵不厭詐的辦法,雖說暫時罰下了對方一人,但以五敵四,還是輸了一分,可見崔綾根本就是技不如人。
何況她們親眼目睹的盧氏馬背上的風采,心裡也愈發沒底,甚至有的已開始泛起了嘀咕。
這盧氏打馬球如此厲害,毫不遜於鬚眉,再這麼打下去,她們只怕也只有輸的命。輸也不打緊,關鍵輸得不光彩,以五敵四,還不敵別人。崔綾這廝只顧著與皇后對抗,完全不顧大局,看來,也著實沒必要再這麼配合她了。
接下來這場,幾個跟著崔綾的貴女都打得分外消極。
而盧氏則在這場馬球賽中出盡了風頭,一時無兩,每一步的擊毬,都有旁觀者激動叫好。
漸漸地,崔綾也感到力不從心,風向已完全轉換了,再打下去,也只會顯得,她打得這是一場不義之戰,加上她越是防守岳彎彎,盧氏在那邊得分越快,漸漸地,岳彎彎的隊伍進了十球了,她們這方人心鬆散,無心應戰,只進了兩球。
崔綾放棄了抵抗。
滴漏警示著,所剩餘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就在這時,岳彎彎看準了機會,策馬疾馳而出,崔綾大驚失色,猝起不意,竟然連岳彎彎都沒有防守住。
眼見她奔出了數步,再要追,竟也遲了一些。
那盧氏造了一個頂好的球,朝著岳彎彎拋了過來:「娘娘!接著!」
岳彎彎一點頭,朝著那不住迴旋的綵球露出了鷹隼般的目光,隨即一折纖腰,朝那飛來的綵球迎杖而去。
眾人屏息以待,莫有一語。
都知道皇后不善騎馬,她出身不高,馬術都是近來纏著陛下教的,如何就能在賽場上爭勝?
元聿亦是,微有緊張之感。連他自己在毬場上時,也從沒感到這般捏著把汗的時候。
今日在賽場時出盡風頭的是盧氏,且一直到此刻,岳彎彎勝過崔綾,已是毫無疑問。然而元聿還是盼望,岳彎彎這一擊之下,能夠將球揮杆入洞!
岳彎彎確實不負眾望,未能打偏。
她所在之處,已距離對方球門極近,與崔綾游鬥了這麼久,雖然疲累,但也摸清了擊毬的絕佳角度,當下,等那綵球迴旋過來之時,她手中月杖揮出,砰然一擊,那綵球順著岳彎彎的心意,猶如自己長了雙腳似的,鑽進了對方球門。
再記一分!
冷青檀紅旗一展,岳彎彎這邊的記分牌又添上了一筆。
時辰已到。
皇后所領著的這支隊伍,最後令人驚掉下巴,已如此懸殊的差距,贏了這些年在毬場爭勝,鮮有敗績的崔綾!
全場歡呼如雷,五陵子弟,在岳彎彎接過了毛巾,下場走過之時,也爭相為皇後行禮。
最後,她路過了晏相,朝著高台之上的男人走了過去。
晏準的目光在崔綾身上停了一瞬,然而很快便又收回了。
猶記得,當初也是在毬場之上一見驚艷,以為翩然驚鴻,此後時時入他遐思,闖他深夢。然而那時,崔公有心與皇室結親,並不屬意他。崔綾的心,亦始終放在陛下身上。如此反覆糾結了許久,他以為,當斷則斷。
晏准謀事,一向既穩,且狠,對自己,亦能狠得下心。
今日再見崔綾,已是坦然,那些曾為此而彷徨、猶豫的心結,也隨之盡解。
日後,他再也不會,為了崔綾而耽擱。
岳彎彎滿身是汗,用毛巾擦拭去了臉上的汗珠之後,她終於走到了元聿的身邊,他握住了她的小手,微微用力,令她就著自己,坐在自己身側。
岳彎彎凝著他的面,見他不動聲色,不知在思忖什麼,一向心思諱莫如深的陛下,這時猶如一塊踢不破的鐵壁,令她有幾分懊喪。不過很快,她便朝他笑了笑,小聲地取笑他:「陛下,你怎麼一副貞潔保住的釋然輕鬆的樣子呀?」
「……」
元聿面無表情,手臂卻繞到她的身後,掐了一把她的痒痒肉。
岳彎彎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得出格了。
左右都道是帝后高興,在底下打情罵俏呢,誰也沒真的在意。
崔綾咬著唇,黯然地握緊了手中的月杖,失魂落魄,退出了毬場,只留下一道被林中日光所籠罩著的清瘦、孤傲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