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岳彎彎躺在病榻之上不能動時,都是清毓與妝成輪流看護她,偶爾盧氏也會過來與她說說話。
盧氏身強體健,拉一石的弓不在話下,有時能獵得幾隻野兔,剝了皮架在火上烤了,味道鮮美,也會送給岳彎彎嘗嘗。
一轉眼春狩便已結束,元聿命三軍整裝,翠華搖搖行復止,一路朝著宮城西門而回。
岳彎彎肩上的傷與元聿臂上的傷勢都已大好,行動無礙了,憋悶了這麼久,終於能跳出馬車,沐浴春風了,妝成不讓她抱著青鸞,免得又碰了脫臼的傷處,岳彎彎看著可憐巴巴要娘親抱抱的小乖乖,憐惜地戳她小臉蛋,跟著便帶著乳娘等一行人先回了甘露殿。
安置在楓館的北胡王子聽說也回了,這段時日他皮實了不少,倒是沒再找過她的麻煩,岳彎彎也不願見他,見他便覺不舒泰。
那個夜裡差點葬身狼口之下,要不是陛下來得及時,她早就成了一頓美餐了。
稚燕真是個小肚雞腸的男人,居然就因為她不說他美,就那樣戲耍、欺負她,得找個機會,她要還回去。
她還不知元聿殺馬的事,不過歇晌時分,虎賁中郎將在宮牆巡防之時,見了她一面,將稚燕失去了心愛的馬駒,扶著轅門差點吐出了心肺的事說了,岳彎彎聽完頗為解氣:「他用他那個骨哨,害我丟了我的馬,他也應該嘗嘗教訓!」
董允忙道:「哎,誰說不是,還好是咱們娘娘命格貴重,這方安然無恙,那稚燕趾高氣揚的,楓館沒一個瞧他瞧得慣的,再說陛下也還沒出氣呢,如今只是殺了他的馬而已,回頭還有一定還有更狠的。」
岳彎彎有點怕元聿一個衝動就把人殺了,不接這茬兒,心中暗暗惴惴。
若元聿衝冠一怒為紅顏,輕易地就斬殺了稚燕,致令兩國戰事又起,今後稗官野史之中,又得記她狠狠一筆了。
甘露殿這幾日因為春暖,沒有燒地龍,殿內紗簾輕曳,瓔珞珠璣相碰撞,透出絲絲清涼。若開兩面的窗,人行走其間,更是寬袍廣袖輕拂,猶如足蹬雲境。
岳彎彎的傷已經大好,但妝成不能放心,於是便讓江太醫來為她看診,確認她是真的好了,如此才好放皇后出去戲耍。
岳彎彎人就倚羅漢床的軟枕上,身上蓋了床厚薄得宜的棉被,人昏昏欲睡。
連江太醫來了她都不知道。
江瓚一如既往地跪在下首,抬手恭敬地替她號脈。
妝成忙問詢,江瓚頷首,「娘娘身子確無大礙了,也不需再服用藥,只要改為葯膳調理即可。」
說到這「調理」二字,妝成反應快,立刻說道:「娘娘這身子,若調理得當,短期內可能再受孕?」
岳彎彎聽得怔怔的,臉色刷的就紅了。
江瓚道:「短期內受孕不可,至少長公主需滿十月,娘娘方能再次備孕。」
他頓了頓,又道:「微臣已擬好了草方,日後,便讓門童為娘娘送方子過來。」
岳彎彎驚訝地坐起,「江太醫,你不留在太醫院了么?」
江瓚後退半步,拱袖施禮:「微臣已擬好辭章,明日便會向太醫院與陛下請辭了。」
「你……這是為什麼?」
岳彎彎惶惑。江瓚醫術高明,太醫院有目共睹,資歷雖淺,但無可指摘,醫治疑難雜症也樣樣精通,緣何突然就要走了?
江瓚垂面說道:「不是一時下的決定,微臣昔年本就是遊歷江湖的行腳大夫,自數年之前進入京都以來,便宥於此中,深感這天下,還有更多醫術欠匱之處,百姓感染風寒可致死亡,臣每每聞之便覺哀慟,因此請辭,是為了向著這些地方,去尋找最好的藥方,醫治更難克服的雜症,並讓那些受困於疾病無錢就診的百姓,能夠有醫。」
岳彎彎呼了口氣,凝視著江瓚,慢慢地躺回了軟枕,道:「你既然這麼說,我和陛下就真的是不好再留你了,其實人各有志,江太醫你志在天下,這很好。我也但願你能實現心中宏願。只是,也望你日後多回神京,你的恩師、朋友,都還在這裡呢。」
江瓚再度頷首,又對岳彎彎拱袖行禮,「多謝娘娘。臣定會歸來。」
江瓚收拾了一番,此日黃昏,便出了太醫院歸家了。
在整理箱篋之時,他驀然發現昔日里從太醫院取回的一本醫典,上面有關於桃花骨的詳細記載,終是讓他翻了出來。
江瓚抬手招來門童,摸著門童的腦袋對他道:「我予你留書一封,待我離京之後,將書信交到陛下手裡,若無門路,可以去投投董允。他的府邸,你是知道的。」
門童曉得,董允將軍與自家的郎君相交莫逆,常來府上戲耍,門童當即拱手,「小的明白了。」
江瓚環顧周遭,這熟悉的陳設,他幾乎已習慣了,真要離開,心中到底是會有幾分不舍。他嘆了一聲,折身步到了偏廳。
偏廳之中有一道瘦弱的佝僂著的熟悉身影,嬌小可憐無比,正擺弄著杏花樹枝紛紛洒洒勾到明鏡窗前的數只梅瓶,她勤勞的雙手,將他的家裡總是打理得亮亮堂堂的。
春狩以後,他便將這個無處投身的孤女帶在了身邊,她身子弱,他花了時間為他調理,並不許她做這些瑣碎之事,然而婉兒總是靦腆,覺著白吃白住白用他的不合適,她所有的活兒都搶著干。
有一道聲音告訴江瓚,他將要離開之事,必須告訴了婉兒。
他不能帶走她,所以要向她說明。當然,他也會留下一筆錢,安置她的去處。
但婉兒得知了江瓚的想法之後,手裡的抹布刷地一聲便掉入了水中,濺起簇簇水花,打濕了她的杏子黃長襦裙,婉兒的眼中頓時就起了一層水霧,她凝視著江瓚,手輕輕勾住了他的袍袖:「江太醫,你一定要走嗎?可不可以帶走我?」
江瓚一滯,也凝著面前女孩兒的嬌容,她生得怯生生的,一哭,便極是可憐,令他也有幾分於心不忍,他放緩了口氣:「此次是我一人出京,雲遊四方,餐風宿露,我自己都感到極是艱難,帶著你,恐怕要讓你遭許多罪。」
婉兒不住搖頭,「不,婉兒在遇上江太醫你以前,一直就是一個人,連一雙避寒的鞋我都沒有。我不怕吃苦的!江太醫,你能不能就帶著我,我可以為你打傘,為你做飯,為你更衣疊被……我、我什麼都能做!」
少女激動得臉頰泛紅,眼裡似有琉璃般的清澈的光采,可是拽著他袍袖的手又顯得那般堅決。
令他亦不得不動容。
思忖再三之後,他朝她輕聲地問:「婉兒,你當真不後悔?」
「不悔!」
江瓚再度沉默了,沉默之後,在婉兒也以為沒有希望了,手指捏得泛白,驟然一松之際,他再度垂眸,朝她看了過來,溫柔含笑:「好。」
「若你路上再悔了,我再替你安置。」
婉兒歡呼雀躍,像只歡快的小鳥兒,尤其怕他反悔似的,立刻就衝出了偏廳,差點跑落了繡鞋。
他在她身後,輕緩地搖頭,嘆了一聲,隨即唇角淺淺地一彎。
出京之日,是一個薄露未晞的清晨,出城的路蜿蜒沒入遠處那高聳的闕樓,江瓚一襲青衣,身負藥箱,腰間掛著一隻水袋,神色溫雅、堅定,一如當初懷著一顆涉世未深的青澀少年心,步入這座世間最為華麗的城池之時,依然滿懷著信念、希望與愛。
婉兒在他身後,背著一把巨大的黑傘和一隻藏藍碎花緞子包袱,亦步亦趨地跟著。
「江瓚!」
還沒有出城,江瓚忽聽到身後熟悉的一聲,袖袍無風而動,袖袍之下,長指微微攢緊。
該來的總是會來的。他知曉,傅寶胭何人?若不撞上南牆,她豈會回頭。
頓步之間,傅寶胭已經沖了過來,跑得氣喘微微,兩鬢因而汗珠而沾濕的凌亂鴉發貼著紅撲撲的臉,「江瓚,阿瓚,你是不是真的要走?」
她停了下來,目光投向他身後緊跟著的小巧玲瓏的那個婉兒,頓時眸色黯淡了下來,似失去了全部的希冀火焰。
江瓚溫聲道:「傅夫人,你我緣盡,不必如此執擰了。」
婉兒一雙烏溜溜的水眸,看看江太醫,又看看這個美貌如畫的女子,心頭暗暗掠過疑雲。
好像,這位夫人與江太醫有舊,上一次他們見了面,這個美貌的夫人也是說了這樣一些話,不過自那以後,江太醫卻從來沒有提起過她,婉兒便也沒有再去想了。
傅寶胭突然抬起手臂,用衣袖擦去了眼中的淚光,左手一翻,朝著他攤開掌心。
他凝目看去,是一支修復了的斷釵。
傅寶胭哽咽著道:「阿瓚,我真的……我撐著到了現在,與聶羽沖和離,就是因為你,若沒有你,他對我施暴的時候,我早就撐不下去了……我知道,我是沒有臉求你……可是我沒有辦法,你這樣對我,你要離開神京了,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昨晚,昨晚我才知道……」
她家中只有一個侍女,那侍女從別處打聽來的,告訴了她,一直到昨晚,她尚在終於修復了斷釵的驚喜之中,卻忽然猶如當頭棒喝,整個人被擊潰了。
「我、我真的心快要疼死掉了……」
她把斷釵執拗地送到他的面前。
「你看,你不是說斷釵不可能復原,你我就不可能和好嗎?你看,復原了!能復原的!」
她的汗珠沾濕了眉鬢,滑入了眼中,熱淚混著淋漓的汗水,混成一股濕咸,嗆得她眼睛生疼。
眼前江瓚的清影似乎也花了,她拚命地將斷釵遞給他,要他拿住。
江瓚一動不動地望著傅寶胭。
身後的婉兒,也在駐足偷看。
末了,傅寶胭終於等到了迴音,那是一聲充滿憐意的嘆息。
「遲了。」
他望著她,低聲道。
「我也許該感激你,在這時,還會想著我,至少當年我心中的怨,已徹底平息。只是,真的已太遲了。」
「傅夫人,我師父常說,我們行醫之人,要對世人常懷悲憫。我對你亦然。盼著你日後,能遇上真正的值得託付的男子,他待你會比昔日的我要好得多,你便,不要再困於過去,不肯出來了。」
他轉身,對婉兒和緩地、笑了一下。「我們該走了。」
婉兒望著他,堅定地點頭,「嗯!」
那一高一低的身影,便遠遠地離開了,婉兒似踩著江瓚讓初日擲下的修長的身影,她身量嬌小,幾乎整個身影都能藏在他的影子裡頭,過了片刻,她似想到了什麼,回頭望了望。
那位絕望的傅夫人,似木胎泥塑般,還立在那兒,任由初生的暖陽打在身上,周遭,卻好似冰窟。
她沒說任何話,乖巧地跟著江瓚,不再回頭。
傅寶胭踉蹌地後退了步,手中好不容易修復完全的斷釵,掉落在地。
縱然她花了無數的功夫,甚至在斷口重新利用金子熔鑄了,可是卻一如他所言,這支斷釵,永遠也無法恢復到昔日的狀貌了。
跌墜的釵,再度砸出了豁口,上面鑲著的猩紅珊瑚細珠子,也滾落在地,順著斷裂的繩,滾到了行人腳下,被行人和馬車碾中,化作了一攤細碎齏粉。
傅寶胭突然頭重腳輕,跌坐在地。
身遭人潮如水,無人認識她,無人會來關懷她半句,空冷的屋子,亦無旁人。
再也不會有家了。
曾給了她心安和愛情的男子,在今日,帶著另一個人,已遠遠地離開了這座城池。
她蜷起雙腿,坐在人來人往的長街上,將臉埋得了腿間,哭到撞氣、發抖,直至全身抽幹了力氣,暈仆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