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春回人間,眨眼萬物復甦,沁涼的甘露殿外去年新移栽的幾株晚梅花,正到了怒放的時節。
窗外枝條扶疏交映,映著月色,顯得猶如覆了一層霜霰,純白嬌艷,逸著潑墨般的冷香。
岳彎彎正靠在窗邊練習書法,一旁的搖床里安逸躺著正雙小手夠著吊在她額頭上的絲絛,可是小短手卻怎麼也夠不著,嘴裡胡擼胡擼地吐著泡泡。
眨眼青鸞已經半歲了,正到了學著爬的時候,但是小公主人小又懶,每日除了吃奶就是睡覺,要麼,就哼哧哼哧地,打斷她父皇和母后的好事。
元聿已經對岳彎彎下令,以後不許青鸞留宿甘露殿,讓她睡偏殿去。
岳彎彎一聽,登時就惱了,憑什麼女兒不許跟著她睡?她極是討厭元聿這種高高在上的命令式口吻,好像把他在朝里對著大臣吆五喝六的陋習帶了回來,她偏不。他不讓青鸞跟著娘親,她偏要把她留在甘露殿,還要留在最近的地方,晚上也必須抱著她睡,留給元聿一個倔強的後腦勺兒。
過了這幾日,陛下無奈了,良言相勸,讓她也關心關心他。
岳彎彎不肯聽,曉得他的心思,回了一句:「現在生不了兒子,沒用!」
元聿一聽,頓時俊面激紅,將她肩膀一扳,就勢便將她壓在了身下,咬牙切齒道:「你說誰沒用?」
身下的皇后水眸滾圓,愣愣地盯著自己。
隔了片刻,她用一言難盡的口吻朝他道:「陛下,我不是說你沒用,我是說,我現在尚在恢復期,是不可受孕的……」
元聿固執不化:「你就是說了,朕讓你看看,朕有用不有用!」
他朝著她的檀口用了點力吻住,過了片刻,岳彎彎全身軟化了下來,只剩下出氣,幾乎不剩進氣了,眸子水光迷濛的,一動不動地凝著元聿,一副引人採擷的模樣。
他頓住了,胸脯略急促地起伏著,嗓音喑啞:「彎彎,可以了么?」
岳彎彎本來一點不想,現在也被撩撥了起來,見他居然又裝得正正經經地來問自己,她真是驚訝羞怒,口中直含糊地催促道:「你快些!」
一會兒青鸞又醒了。
元聿一聽,登時額角直抽,冷目盯著身下的女人,惡狠狠地道:「你說什麼!」
他怎可能會快?難道她沒領教過?
看來真是太久沒讓皇后好看了。
………………
她累得昏睡了過去,一直到此時,元聿攬著她的臂膀,將她勾入了懷中。
抱著親了一會兒,才想到身上濕黏,不太舒服,便將睡夢之中的皇后打橫抱起,兩人雙雙邁入了浴桶。
入了水,岳彎彎便醒了,於是又是一番揮灑淋漓、盡情盡興的鴛鴦戲水,直把她折騰得雙腿虛浮,比春狩那幾日跟著他騎馬還累。
她抱怨了他無數,最後,令他的耳垂亦暴露鮮紅,停在她的身旁不再動了時,岳彎彎終是忍不住,又偷笑了起來,笑得元聿再度有幾分惱了,疑心她還不夠,正要再一逞雄風之時,她卻突然伸出了柔臂,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肩背,朝他親了過來。
她貼住了他的耳垂,低聲地笑話他:「不知道別人怎麼看待威嚴如山的陛下,反正在彎彎的心中,陛下自己有時也像個撒潑耍賴的小孩兒,居然還想給別人當爹呢,你也不羞!」
元聿身體一顫,側過面龐看她,岳彎彎又笑了幾聲,才終於略鬆開了他的肩,頭朝下拱了過去,改貼住了他的頸窩:「我問你,你是不是真的以後都不納妃子了?」
元聿臉色潮紅,過了片刻,低低地「嗯」了一聲,說著又將她摟緊了些,令她更貼身地依偎著自己,不許她逃開。
岳彎彎頓了頓,又道:「如果我生不齣兒子呢,這樣,你到了三十歲,四十歲,還是沒有兒子……國無太子,人心不穩,大臣又要催你,又會怎麼辦?」
元聿皺了皺眉頭,「那時再說。」
這個回答岳彎彎不能滿意,略有點失望,他卻將唇一低,吻了吻她的雪額,「彎彎,朕要你知道,你我的孩兒,無論皇子公主,朕都會寵她愛她,視若瑰寶,但你更要知道,朕終是會有諸多不得已,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朕想,只要你還在,朕會過繼宗室子弟為子。」
岳彎彎的眼中冒出了縷縷濕熱,她用元聿的褻衣擦乾汩汩冒出的熱淚,抱住他,彷彿再也不肯鬆手了。
「你、你放心,我一定會努力的……」
元聿微怔,隨即,他似是想到了什麼,朝她發旋兒又親了一口,揚唇道:「朕喜歡,和皇后一道努力。」
岳彎彎順從地點了點頭,很快,終於回過了味兒來,怔了一怔,繼而又哭又笑,朝著他瞪了過來,他卻不知羞恥地朝他笑:「盼著皇后能言而有信,真的努力才是。」
「嗯……我就知道,你壞死了!」
岳彎彎又愛又恨,咬了一下元聿突出的喉結,令他眼眸微暗,低低地哼了一聲。
「朕一直如此。」
她立刻鬆口,怕他又來,忙鑽進了被窩裡一動不動了,假寐過去。
元聿笑了下,伸掌拍了拍鼓鼓的一角被衾,目中俱是溫柔之色。
「睡吧。」
這一晚,他在這深宮之中,在皇后的身邊,枕著她披散的柔發的馨香,陷入了不可啟齒的深夢之中。
夢中他居然見到了已經闊別夢境十多年的母親。
然而那時,他才不過幾歲,早就已記憶模糊了,連那名動天下的絕世美人,她的音容笑貌,他也不再能夠十分清晰地記起。但他還記得她身上有股好聞的香氣,似蘭非蘭,似桂非桂,她面貌美艷而溫柔,藍色的瞳更深幽,像極了北方大澤那塵封的冰泉,但在她的身上,卻讓人絲毫感受不到冷意。
他小時候常常在後宮深處玩耍,也常常會在無人的時候見到她,她每一次,都會拿最好的她親手做的食物點心給他,包括西域來的糕點,「七皇子,你嘗嘗喜不喜歡。」
她會用帶著溫馨香氣的手掌,親切寵愛地撫摸他的頭,他那時總是不解,為什麼宮裡的娘娘都不大喜歡這個來自異國番邦的羽藍婕妤,聽起來她好像是那種不近人情的人,可是她卻對自己這麼好。
那時候元聿還會用稚嫩的語調,奶聲奶氣地朝她笑:「嗯,甜的!好吃!」
她也便會欣慰地笑起來,他都快忘了母親的面貌,只記得她很美、很美。
她美成了一個符號,令人只要提及她的名號,便會想起她所代表著的美。這大魏疆域萬里,幅員遼闊,他這一生,亦走過那麼多的地方,可是,沒有一個人及得上母親的半分美。
元聿封閉了這段塵事,不再提起,也多年未在夢到這些事了。
記得,先帝冊他為太子之時,將他深夜傳入含元殿,問他,可還會想起他的母親。
他說,早已不會。
當時先帝的神情,連他也察不清,是釋然,是滿意,還是惱他不孝無情。
然而他只是說了實話。
接著,先帝也對他說了實話。
「元聿,你是朕的第七子,身負異國羽藍的血脈,朕本並不屬意你,須知立你為太子,朕將會遭受諸多非議。你從小,朕便沒有一時一刻,動過立你為儲之念。」
元聿跪在御案之下,面容清冷淡漠,只掠過一絲哂然之色。
皇位在世人看來千般好,可若非為了獲得權力以保全所惦念、心疼之人,他對這至高無上的地位,並沒有絲毫的貪戀。
厭太子多年自危,防人太甚,終致禍患,是因為他同先帝一樣將那個位置看得太過重要。
「元聿,朕也知,就算你不念你的母親,你心中日日夜夜,也都在恨著朕。確實,朕一直對你不算好。」
「你的太子皇兄,他因為朕重用了你的幾個兄弟,破格提拔了你,封你為王,多年來始終心有戚戚,朕也知。朕本想,待他監國滿了十年,便將皇位傳給他,可惜他卻不肯再等。朱雀宮外,他自殺身亡,朕其實也負疚甚深。」
那時,天子龍目深邃,不帶一絲情感,朝他敘說著他心中之事。
「朕今日,欲立你為儲,就是看中了你的這一點,你不會對皇位生出貪嗔痴念,步了朕,與你太子皇兄的後塵。朕今後,會相信你。」
他從深夢之中掙扎了出來,窗外天色已大亮,鳴鳥啁啾,而他仍然歇在岳彎彎的鳳榻上,簾帳輕曳,他的身子由她柔軟的臂膀抱著,彷彿在哄著他,令他睡夢之中心安。
她也還未醒來。
元聿舒了口氣,自己竟然讓她抱著,像哄孩子那般哄著,這場景莫名令他有幾分羞恥。
皇后雙眸輕闔著,長睫漆黑,似兩把沾帶了金粉的小扇,撲扇了一下,緩慢地睜開了一線,在見到他的一瞬,她又湊過來了一些,將他抱緊,嘟囔著道:「陛下,好好睡著,彎彎在呢,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元聿聽了臉色頓時發紅,他昨夜可是睡夢之中囈語了什麼?
他忙小心地將她的臂膀拿開,「朕還有事,要先去了。」
岳彎彎頓也清醒,立時隨著他坐了起來,朝外便喚人打水,為陛下更衣。
元聿本想逃之夭夭了,卻被皇后給纏住,一時無法脫身。
岳彎彎心中懷疑,元聿昨晚那樣子,壓根不像是對她放下心防的樣子,他定有什麼事偷偷藏著,卻瞞著她。如今他又慌亂想要離去,她就愈加證實了心底的想法。
元聿無奈之下,見無法阻止小皇后的胡思亂想,也便留下哄了她一會,這才起身離去。
岳彎彎在寢殿里,縮著腳丫躺在圈椅之中,起初還只是一動不動,但,她緊閉的雪眸突然睜開,神色清明,朝外道:「妝成,替我更衣,我要跟上去。」
「諾。」
待妝成替她穿上外衫之後,岳彎彎步出了甘露殿,對要跟上的妝成等人說道:「我隨著陛下去,不會有事,莫打草驚蛇了。」
她要來個瓮中捉鱉。岳彎彎眼色愈利。
元聿也不知自己為何,一抬起頭,竟踅入了花苑深處,到了一處極其陌生、也極其熟悉的所在,這一帶繁華錦簇,長盛不衰,花色瀲灧,然而卻無人洒掃照料,或者,僅只是有些女侍在外料理些花草,又或者是,因為這裡已長久無人,因此這些宮人們也都懈怠了。
他提著步子,走入了這間陌生的院落,長橋卧波,猶如飛虹,這重重角樓掩映之下,隨著移步入里,又更換了另一種狀貌。在這宮闈深處,還有一處所在,是如此蕭索而荒蕪的。連他自己也是一定,繼而有些訝色。
「陛下!」
身後突然竄出來了一道身影,並喚了一聲。
他一驚,回眸,只見岳彎彎鼓著臉蛋,氣呼呼地叉腰站在自己面前。
他苦笑了下,「彎彎,你怎還是追到這裡來了?」
岳彎彎哼了一聲,「我還要問你,就這麼逃跑掉……」
元聿抬手,在她的鬢邊輕撫,替她將亂髮藏在耳後,低聲道:「無事,朕只是過來看看,這裡曾是……」
話音未落,他的藍眸突然急遽收縮。
就算一人面對群狼,亦能無懼的元聿,岳彎彎從沒見過他露出這般的神色,比那次見到了貓還要嚴重。
……貓?
她猛然回身。
「彎彎小心!」
只聽見一聲怪誕的貓叫,一隻黑貓從花叢之中竄了出來,直竄向岳彎彎背後,伸爪就要撓她。
元聿伸臂拽住了她,將她扯到胸口,兩人朝著花圃旁撲倒,那貓正從元聿的胸前跳走,尖利的長爪刷地一下,便劃破了他的龍袍。
「陛下!」
岳彎彎驚呆了,起身要看他傷勢。
元聿的臉色慘白,白得滲人,扶住她的雙臂亦在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