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翌晨。
亦築步下樓梯,準備吃早餐時,正巧一眼觸及坐在餐桌前、正埋首閱讀報紙的孟克雷。
亦築不想主動向他道早安,逕自走向櫥台上,取了蕃茄和火腿,然後坐下來,在吐司上塗奶油。
「對不起!」這時,從攤開的報紙背後赫然傳來聲音。
亦築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她停止正在塗奶油的手,抬起眼睛問道:「你剛剛說了什麼?」
克雷把報紙稍微放低了點,小心翼翼地注視著亦築。「你應該聽到了。」說完,他立刻又緊抿雙唇。
「這算哪門子的道歉啊?」亦築沒想到他這種大男人會低頭道歉。「你應該可以表現得更有誠意一點。」
「難不成你要我跪下來向你賠不是?」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亦築笑意盈盈。
驀然間,孟克雷目瞪口呆,隨後哈哈大笑了出來,那笑容使他原本嚴肅冷峻的臉緩和了許多。
「你這小女人……」他丟開報紙,站起身來,繞到亦築所坐的位子旁,然後撲通一聲,單腳跪下來,雙手合十,以無比虔誠的口氣喃喃念道:「請寬恕我的過錯……」
「我應該啪的一聲,賞你一個耳光。」
克雷一把抓住亦築要揮出的玉手,緊貼在自己的臉頰邊,上下輕輕地摩擦著。
「我要如何做才能得到你的原諒呢?以前我從未碰過像你這樣的人,我真不知道對你這種人應該採取何種態度才是正確。如果現在的你是你真正的面目,那麼對我而言,你比和你體重相同重量的鑽石還要有價值。」
「哇!你太過獎了!」亦築取笑地說。
「我既不能用金錢收買你,又不能用物質賄賂你,更無法用愛情籠絡你……到底要施展何種手段,才能對你發生作用呢?」克雷的語氣中含有一絲的挫敗。
「最有效也是最後的手段,就是殺掉我。」亦築沒有認真回答他的問題,把昨晚他用來威脅她的話拿出來開玩笑。
「那是我虛張聲勢的時候說的,你應該知道那不是我的真心話才對。」克雷極力為自己辯解。
「哦!那我可差點被你矇騙了!」
「我才一直被你矇騙呢!你是我所陌生的世界里的人,對你一直無法捉摸,不過,經過昨晚徹夜的思考,我終於對你下了一個結論。你有沒有興趣聽呢?」克雷賣著關子。
「反正你遲早要說的,不如現在就說吧!」亦築故作不在乎地聳聳肩,其實內心好奇死了。
她定定地望著克雷臉上那深不可測的笑容,使她忍不住悸動起來,她感到心臟急遽地跳動著。
「你是個完全沒有私心的女人。為了深入你的思維里,我昨夜腸枯思竭地想了一晚,結果答案終於浮現在我眼前。」克雷認真地凝視著亦築。「原來你根本沒有追求任何東西,是我誤解了你。」
亦築聽罷,再也忍不住地笑了出聲,不過卻是諷刺的笑。「恭喜你總算獲得了正確的答案,也希望你的腦筋永遠像昨夜一樣靈活,不要老是誤會我對你們父子倆有企圖。」
「這並不完全是我的錯,以往接近我的女人,都想從我身上榨取財物、權勢,至於像你這樣一無所求的女人,恐怕百萬人中難找一個。」克雷見亦築對他的讚美沒有反應,注視她良久,終於又起身坐回他的位子,再度攤開報紙,垂首閱讀。
這時,鈺揚吹著輕快的口哨,走了進來。
「早啊,鈺揚,睡得好嗎?」亦築向他打招呼,相當感謝他及時出現,打破了他們僵硬沉默的氣氛。
「嗯,一覺到天亮。」
鈺揚走近亦築,在她秀髮上印下一個吻,隨後在盤子上盛了早餐。「今天我帶你到處走走,好嗎?」
克雷此時越過報紙,向她投以陰沉的眼色,亦築急忙避開他的視線,以特別活潑的音調應允鈺揚。「當然好啊!」
隨後,鈺揚與亦築彷佛忘了還有第三者存在般,自顧自的啜飲咖啡,談笑風生。
克雷見狀,放下報紙,朝鈺揚清了清喉嚨。
鈺揚不得不僵硬著臉,向他父親打招呼:「早,父親。」
聽到鈺揚故意叫父親,而不叫爸爸,亦築心裡已明白大半,鈺揚大概仍對昨晚的事不能釋懷吧!
鈺揚轉過頭來對她說:「今天我帶你去參觀『白色迴廊』,那全是用象牙砌成的,漂亮極了,可惜這些十九世紀由印度運送過來的象牙已經有些損壞,至今尚未尋求出補救的方法。」
克雷倏地離開座席,走出餐廳。
目送父親的背影離去后,鈺揚以沉靜且歉疚的神情看著亦築。「昨晚我父親使你難堪了,真是抱歉!有時,我對我父親的所作所為真無法理解。」
「你父親已經向我道過歉了,鈺揚,讓我們忘掉昨晚的事好嗎?我不希望因為我使你們父子弄得不愉快。」
「我父親會向你賠不是!?」
「請不要流露出那種吃驚的神色,對你父親有信心一點嘛!」
「他真的向你賠不是了!?」鈺揚不敢置信地再次嚷著。「想不到我父親也會向人低頭。」他嘴裡仍叨叨念著,眼裡卻有著一絲崇拜的笑意。
鈺揚帶著亦築四處參觀,約中午時分,亦築已覺得雙腿酸痛,但鈺揚猶興緻高昂,仍然殷勤地為她帶路,最後他們來到一座偌大的庭院。
園內花木扶疏,小橋流水,蔚成寫意的景緻,佇立在兩堵圍牆旁的椰子樹高高聳立,綠油油的羽狀葉子與萬里晴空相映著,令人油然想起地中海的風光。
當兩人緩步走進園內一隅的涼亭時,亦築一骨碌地坐在石椅上,兩手不停搓揉著小腿。「鈺揚,不行了,我們坐下來休息一下吧!」
「你喜歡這裡嗎?」鈺揚挨著亦築身邊坐下,舒適地伸展修長的雙腿。
「這裡美極了!難道有人會不喜歡這裡嗎?」亦築反問。
「有的,我父親就是,他一直想把它賣掉。」
「這是他的家,他當然有權利如此做。」
「總有一天,它會變成我的不是嗎?」鈺揚理所當然地認為。
「鈺揚,你父親還不滿四十歲,而且精力充沛、身體健壯,起碼也能再活個四、五十年,我若是你的話,就不會打這個算盤。」亦築的嘴角漾起一抹戲謔的笑意。
「可是我向來最鍾愛這裡,對我來說,它是最適合稱為家的地方。」
「可憐的鈺揚。」
鈺揚發現亦築的口氣中含有調侃自己的意味,不由得笑了起來。他們並肩坐著,近午的和煦陽光斜斜地照進亭內,微風吹送著馥郁的花香,小鳥不停地在枝頭上鳴唱著。
「縱使不吃不喝,一整天就這樣坐著,我也心甘情願。」亦築閉著雙眸,徐緩地道。
起初,鈺揚一直緘默不語,許久后才開口道:「昨晚我和奶奶商量過,她不喜歡我和父親去美國住,我現在很躊躇,到底是去或是留?我雖想去美國,但一想到奶奶將寂寞地住在這偌大的家園時,又於心不忍。」
「鈺揚,你已快十八歲,你必須自己作抉擇。」亦築明白他內心的為難,可惜克雷的母親住不慣美國,否則鈺揚就不用那麼苦惱了。
「可是,我就是猶豫不決,既想搬到美國和父親住,又放心不下奶奶……我該怎麼辦呢?」
「我可以體會你奶奶的難過,尤其是你們父子倆都要離她而去,但既然不能兩全其美,你只好選擇你最想做的,放心地去做。」
鈺揚頷首同意,隨即若有所思地說:「我和我爸的心性迥異,對人世的看法大相逕庭,因此我常常和他起衝突。」
「你父親已習慣於叢林般的花花世界,在那裡弱肉強食、豺狼虎豹層出不窮,所幸你父親是生存競爭下的勝利者,他已完全熟悉叢林的特性。熟悉叢林的特性固然很好,但我相信一輩子不知道叢林生活的人,應該更幸福才對;不過後者必須注意迴避那叢林,以免鎩羽而歸。」
鈺揚微笑道:「我知道了,我現階段先和奶奶留在倫敦,繼續我的學業,日後再去造訪我父親的世界。」
「等你更成熟、更洗鏈時,你就能毫無畏懼地進入叢林,而且強勢地生存下去。」在知道鈺揚奶奶的心愿后,亦築只好揚棄先前鼓勵鈺揚和他父親住在一起的念頭,反正他們父子已經盡棄前嫌了。
「你是說進入叢林后,我就會和我爸一樣?」
「不!你父親太早步入叢林,結果產生了偏激的後遺症。」
此時,鈺揚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事,開心地跳了起來。「我帶你去馬廄看看,你一定會喜歡的。」
亦築齜牙咧嘴地申吟一聲:「唔……我懷疑自己是否能走到那裡去……」
鈺揚望著她把手伸到疼痛的腰背猛捶著,不禁開玩笑地道:「哎呀!你快變成可憐的老太婆了。」
鈺揚形容她是老太婆!?亦築愣了一下,這是否表示鈺揚對她的熱情已開始冷卻了?
可能受他父親強烈的影響,鈺揚在短時間內一下子成長了好多,他現在已能憑自己的能力辨別是非、善惡。今日他之所以決定留在英國,完全是依他的自由意志,而不是受他人想法的左右。
突然亦築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因為鈺揚終於能冷靜地思考自己的感情,而不再是執著於一時的迷戀。
午餐結束后,大伙兒在客廳休憩,克雷提議到鄉間兜風,鈺揚一聽立刻舉雙手贊成,但孟母卻溫柔地對她的孫子說:「鈺揚,願不願意陪我到隔壁的林先生家去?我答應過小真一定要帶你去。」
「小真?算了吧!奶奶,幹嘛到那個無聊的人家裡去?」鈺揚一臉的興緻索然。
「傻孩子,這是一種禮貌,何況他們對你也不錯啊!」
鈺揚雖然心不甘情不願,但仍拗不過他奶奶的遊說,只好悻悻然地陪她老人家出門去了。
「林家和我們是世交。」望著祖孫倆的背影,克雷向亦築解釋。
「這麼說,鈺揚和小真的年齡很接近羅!」亦築溫和地表示興趣,只要和鈺揚有關的事情,她都有興趣聽。
「如果真是如此,你不會擔心嗎?」
「不!一點也不會,我是替鈺揚感到高興,你母親一定很熱衷撮和這兩個年輕人。」嘖!這男人怎麼老是舊事重提?
「怎麼說?」
「因為她認為鈺揚和年齡相仿的女孩結婚,才能獲得幸福。」亦築慢條斯理地說道。
克雷明白了。「想不想和我一起去兜風?」
亦築以一個笑容代替回答,尾隨克雷進入車子。
午後暖暖的陽光,流瀉在大地,綠油油的山坡下是一片一望無際的森林,初夏淡珍珠色的雲朵,愜意地徜徉在天際,山谷間頻頻迴響著布谷鳥的婉轉啼聲。
克雷把車子停在一處能眺望到四周景色的小山丘上,兩人下了車,沿著迤邐的小徑漫步著,不久,他們走上圍著柵欄的石階,來到了一片樹林內,席地而坐,繁密的樹葉重重交疊著,在他們頭上織成一片涼爽的樹蔭。
亦築伸手採擷草地上迎風起舞的長莖金鳳花,將長長的花莖撕扯成細條,用心地編製成花圈。
而克雷把雙手枕在腦後方,任輕風吹拂著覆在他額頭上的頭髮,他側頭凝視著亦築,像耳語般地低語:「你始終沒有告訴我關於你雙親的事。」
亦築想了一下,娓娓道來:「我八歲時,他們就車禍雙雙亡故,我對他們的記憶是他們是對極恩愛的夫妻,也相當的疼我……,而這些回憶卻是我遭受挫折時最大的憑藉。」
「你遭受了什麼挫折?」
亦築把目光停在手上的花圈上,淡然一笑,「失戀啦,或者是一般人對女歌手的誤解等等。」
「你的初戀是什麼時候?」克雷繼續追問。
「我十八歲的時候,與現在的鈺揚差不多同一個年齡。」因為那一次的慘痛經驗,使她開始對男性保持距離,未明白對方的立場之前,絕不與對方交往。由於歌手的生活必須到處奔波,使她需要照顧和保護,才決定與德利共同生活。
初戀破滅后的幾年來,她未曾再嘗試過接觸任何的戀情。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已漸漸淡忘那段感情,但那種刻骨銘心的傷痛依然存在,使她對男性更加小心翼翼,一發現有任何不對勁,就馬上離去。
「能不能告訴我那段初戀的經過?」他問。
氣氛頓時陷入一片沉默。
亦築考慮一會兒,才啟口:「那是個極平凡的初戀故事,沒什麼好說的。」
「是不是和有婦之夫談戀愛?」克雷見到她言辭閃爍,不難猜出她的初戀對象是什麼樣的人。
亦築看他一眼,迅速又別過頭,「你猜對了,當我獲知他已結婚並且有三個小孩時,就理智地結束這段戀情,這雖然是社會上常見的事,但我卻陷於自責中。德利對此事全然不知,我一直沒有勇氣告訴他。還好,對雙親的回憶在那時發生了作用,才使我從痛苦的深淵中解脫出來。」
克雷站起身俯瞰山谷下稀疏散落的房舍,輕聲問道:「你為什麼一直不告訴我這件事?」
亦築把做好的花圈繞在手腕間甩動。「因為我認為你不會相信這種事。」
克雷苦笑了一下,感慨地說:「我一向自以為什麼都知道,事實上我什麼都不知道,連愛情為何物都茫然無知。我常想,也許鈺揚比我更能了解你。」
亦築的嘴角綻開一朵有趣的微笑。「鈺揚的生性靦腆,現在又被對我的迷戀沖昏了頭,恐怕無法真正的了解我,你太高估他了。」
「現在他對你的熱情仍不減當初嗎?」
「無論多強烈的色彩也會在時光的侵蝕下褪色,而迷戀也是一樣,總有一天,他對我的熱情會漸漸冷卻,你實在沒有必要用盡方法把他從我身旁拉開。」
克雷再度將眼光投向她。「在我第一次到後台找你的時候,如果你把實情告訴我就好了。」
亦築不敢相信他竟然那麼健忘。「其實那時候我就告訴你實話了,是你自己聽不進去的,當時你憤怒得像一頭抓狂的獅子。」
克雷英挺的眉宇皺了起來。「那時我們兩個人都不對,你一開始就沒給我好臉色看,我只好惡言相向。」
亦築站了起來,踮起腳尖,把花圈好玩地戴在他頭上。「這是你的頭冠,是我送給你的和平禮物。」
克雷溫柔地微笑著,把頭上的花圈套入脖子上,金色的花圈在陽光下熠熠閃耀著。
四周突然瀰漫著尷尬的緘靜,使得亦築不自在地漲紅了俏頰,她低著頭,慢慢沿著原路走回車內。
克雷也跟著坐進車內,雙手放在方向盤上,黑眸卻直勾勾地盯著她瞧。「自從十八歲以後,你有沒有再談過戀愛?」
「沒有。」亦築沒料到對方會問這個問題,使她回答的口氣有些顫抖與尖銳,因為他的問題已刺及她敏感的核心。
克雷一面沉思地望著她,一面用手指拍打著方向盤。這時,一輛車子疾駛而過,揚起了大片的灰塵,林梢的鳥兒也都驚嚇得展翅振飛。
克雷這才發動引擎,車子猛然疾駛向山徑。
亦築緩緩的看向他,只見套在他脖子上的花圈,隨著車子的移動上下晃著,原本鮮艷的金鳳花,此刻朵朵頹然欲凋,她心中不禁浮起一陣酸楚。
不久,孟家的別墅出現在森林盡頭,那獨樹一格的建築物與周遭英國式的景物相映下,予人非常強烈的印象。
此際,孟克雷倏然急速、粗暴地說:「我從來沒有愛過。」
莫名的悸動使得亦築全身戰慄起來,她儘力克制住不安的心緒。「那你的人生一定非常寂寞。」
克雷霍然以燃燒般的眼光注視著亦築。「你所說的那種愛情,我很懷疑那是否是人類天生本能的賦予。」
「一個無法愛人的人,自然無法相信愛的存在。」
「我一向認為愛是盲目的東西,是痴人愚者所做的事。」因為他認為所謂的「愛」會使人變得軟弱,所以他一直不相信愛情。
亦築並不意外他會這樣說。「那是就你的角度而言,其實愛不一定是盲目的。」
「但你不是自從初戀以後,就未曾再涉及感情問題,這是不是代表你也懷疑真愛的存在?」
「不!我仍相信真愛是存在的,總有一天我遇到合適的男人,就會再愛,縱然是等待一輩子,我也心甘情願。」
說罷,亦築欲打開車門下車,卻被克雷所制止。
「你不願把我列入你的對象,是因為你仍忘不了初戀情人,對不對?」
「是的。」亦築對他的疑東疑西相當不悅,索性回答他想聽的答案,更何況這根本不關他的事。「請你放開我,你抓痛了我的手。」
「不要撒謊!」克雷放鬆了手勁,但是仍抓著她的手腕不放。
霎時,亦築覺得胸口像是被壓抑般透不過氣來,她抬頭凝視著他。「是的,正如你說的,我仍不能忘懷我的初戀情人。」
克雷頓時像中了邪似的,兩眼發直,愣愣地不動。
亦築扯開他的箝制,逕自下車走進屋內,留下克雷一人在車上發愣。
鈺揚和他奶奶從林家回來了,他一望見亦築,就滔滔不絕地說著他拜訪林家的情況。
「奶奶,小真實在很不害臊,你說是不是?她坐在我面前,跟食人族一樣,兩隻眼睛像是要把我吞掉般猛盯著我看,說起她的眼睛,嘖!嘖!塗得像兩條毛毛蟲一樣,怪可怕的,難道沒有人告訴她,不應該化那麼濃的妝嗎?」
「她已經沒有長青春痘了,鈺揚,你應該為她感到高興才對啊!」孟母有心為小真辯護。
鈺揚繼續說下去:「還有她那條褲子穿得那麼緊,怎麼動彈啊?」
「嗯!是緊了些。」這點孟母不得不承認。
「亦築,小真要是有你的十分之一就好了,你無論什麼時候看起來都那麼明艷動人。」鈺揚稱讚地轉向她。
亦築漾出笑容。「鈺揚,你不曉得我十七歲時的模樣,那時我滿臉的青春痘,又愛漂亮,所以臉上塗了一層厚厚的粉,像刷牆壁一樣。」
當他們高興的談笑時,克雷加入了他們的陣容,他已換上一襲深色的西裝,而花圈不在他頸上,大概是被他丟進垃圾桶了,亦築不悅地思忖著。
「我要招待林家的人來家裡用餐。」孟母向大家宣佈道。
「主啊!請救救我!」鈺揚對著奶奶擠眉弄眼。
孟母搖搖頭,以示譴責,接著說:「鈺揚,你應該對小真親切點才對,別忘了她是你的朋友。」
「好吧,如果奶奶堅持的話。」鈺揚嘻皮笑臉地離開客廳。
孟母慈愛地望著鈺揚離去后,轉過頭來注視亦築。「你們玩得如何?好玩嗎?」
「這附近的風景是我見過最美的。」亦築毫不吝嗇地讚不絕口,又好奇地問:「小真真的如鈺揚所說的那麼差嗎?還是他言過其實了?」
「那個孩子講話向來誇張。」
「其實,聽鈺揚的口氣,小真應該是相當的可愛,我想這點鈺揚一定也不否認。」亦築試著心無旁騖地與孟母交談,盡量不去注意孟克雷正坐在她旁邊,用那深不可測的眼光直盯著自己瞧。
「嗯,就像你所說的,鈺揚心裡其實還滿喜歡小真的,你沒看見鈺揚在她面前儼然一副老大哥的模樣,真叫人噴飯。」
「這對小冤家!」亦築笑道。
克雷一直在旁默默傾聽她們倆的對話,一待他母親離去后,他雙手抱胸,對亦築說:「我剛才沒聽清楚我母親說的,林家的人何時來?」
「大概明天吧!」
「嗯,我今晚有應酬,麻煩你待會兒轉告我母親一聲,說我有事先出去了。」說完,克雷頭也不回地朝大門走了出去。
亦築目送他的身影,內心突然湧起一陣莫名的失落感。
當天晚餐后,孟母到亦築的卧房,告訴亦築她已和巴哈馬那邊的朋友提及工作的事了。
「他說希望你下星期就去上班,飯店裡有宿舍供你住。」然後孟母說出亦築在巴哈馬的夜總會駐唱的價碼。「這樣你滿意嗎?」
「嗯!比我以前的薪水高了許多。」
「鈺揚告訴我,他要留在倫敦,我想克雷一定會答應的。」
亦築粲然一笑。「只要我不在,一切就解決了。」
「嗯!這是不可或缺的主要條件。」孟母頓了一會兒,繼續說道:「我去過朋友在巴哈馬的那間夜總會,那裡是個熱情洋溢、陽光普照的地方,我想你一定會過得很快樂。」
「我也是這麼希望。」
「到了巴哈馬後請務必與我聯絡,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寫信告訴你有關鈺揚的一切。」孟母誠摯的說著。
「謝謝您的好意,無論如何,請來信告知我鈺揚的事。」
孟母點頭允諾后離去,亦築倚著床頭,擁被獨坐。
她為什麼有股想哭的衝動呢?
亦築反覆地忖量著,此刻的惆悵既不是為了自己即將要離開倫敦,也不是為了鈺揚,真正的原因是為了孟克雷。但即使自己把此刻的心意吐露給他,他也不會因此而改變一切,因為她知道孟克雷是個無法愛人的人。
第二天晚上,鈺揚顯得格外興奮。
亦築終於目睹到那位大家掛在口中的小真了,這位有雙大眼睛和雪白肌膚的少女,臉上的妝的確是濃艷了些,但亦築認為,這應該只是過渡時期而已。
亦築有趣地注意到鈺揚故意在小真面前擺老大的模樣,而小真也不甘示弱地與他對峙著。
飯後,亦築藉故離席,到白色迴廊散心,當她正要折回客廳之際,迴廊的另一端突然傳來令她吃驚的叫聲。
這時,亦築遠遠的望見鈺揚頭上罩著垃圾桶,周圍的地面全是垃圾,小真則昂首闊步地拂袖而去,目擊這幕精採的鏡頭,亦築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來,她咬緊唇悄悄離開,以防自己發出笑聲。
走到門邊時正好與孟母撞個正著,於是,亦築湊上孟母的耳旁,低聲轉述方才所見的情景,兩人顧不得屋裡的客人,哄然大笑出聲,只見孟母笑彎身子,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當鈺揚再度出現客廳時,已換了乾淨的衣物,臉上浮現著他父親慣有的陰沉表情,克雷依舊和語調徐緩的林先生侃侃而談,小真則裝作若無其事地坐在她父親身旁,兩眼盯著與亦築並肩而坐的鈺揚。
鈺揚似乎察覺亦築的異樣眼光,小聲地問:「有什麼好笑的?」
「沒有啊,是你太神經過敏了。」
說著,亦築憋著快逸出口的笑意,把頭別向另一邊,這時眼光正巧觸及克雷的視線,心中一緊,不知這幾天來克雷是不是無時無刻地偷偷凝望著自己……想到這裡,她俏臉上的紅雲不禁泛濫到耳根子。
而鈺揚突然站起身來,裝模作樣地走出客廳,小真趁勢坐到亦築身旁。
亦築見到她挨近,笑著說:「剛才那幕我都看到了,真是精采!那是鈺揚應得的報應。」
小真聽了,仰首咯咯笑個不停。「是啊!今晚我總算報了一箭之仇,真是大快人心!對了,他曾得意洋洋地對我說……」
見小真欲言又止,亦築好奇地追問:「說什麼?」
「他說他有一個在夜總會駐唱的女朋友,他指的是你嗎?」小真可愛的小臉上略帶醋意。
「鈺揚是信口胡說的,那孩子真該好好管教管教。」
「你不是他的女友……」
亦築莞爾地搖搖頭。「當然不是,我只是他的女性朋友,不是女朋友,其他的事只是他自己的想像而已。」
「真的?」小真的雙眼一亮。「早知道我就連垃圾桶的垃圾也倒在他的頭上,不應該手下留情的。」
「嗯!我有同感。」亦築點頭附和。
不久,林家的人道謝離去,大家各自回房。亦築躺在床上,反覆想著到巴哈馬的事,到了那裡也許她的際遇會更幸運,至少可以離開令她困擾、迷惑的孟克雷。
隔天,當亦築下樓吃早點時,發現餐桌前只坐著孟母,亦築向她道聲早。
「早!今天這麼大的屋子裡只剩下我們兩人,鈺揚到小真那裡討回公道,克雷到倫敦的辦公室去辦一點事情。」孟母向亦築解釋他們的去處。
聽到克雷不在的事,亦築的胸口頓時像被抽了一記般隱隱作痛,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她故意說:「可憐的小真,您應該打電話警告她。」
孟母爽聲笑著,「我才不管他們的閑事呢!假如鈺揚能趁她不備的時候施以報復的話,那應該是很有趣的一件事,那孩子向來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
「我想小真也不是輕易服輸的人。」
亦築邊吃著早餐,邊環顧四下,偌大的屋子內一片寂然,她不禁感慨地說道:「我想這應該是我銷聲匿跡的最好時刻了。」
「這麼快就走?」孟母詫異地看向她。
「什麼時候走都一樣,不是嗎?」她不希望到時候面對鈺揚的離情依依,因為她不知道自己該跟他說些什麼。難道要告訴他是他的奶奶安排她遠遠地避開他嗎?
「當然,那完全在於你的決定,但我覺得你大可以在這兒多留幾天再走。」孟母真心地挽留她。
「我在這裡已玩了好幾天,我想回台灣整理一下行李,再與堂兄談談我將遠赴巴哈馬的事,假如我去了巴哈馬,他就必須另找工作。」
孟母皺著眉頭。「他找新工作會有困難嗎?」
亦築搖搖頭,「德利的鋼琴造詣很深,應該不難找到工作,況且,只要他願意的話,他也可以到學校當音樂老師,就怕他不肯委屈自己。」
「嗯!那我就放心了。」孟母放下手中的筷子。「如果你決意今天離開的話,我可以叫司機開車送你一程。」
「謝謝,現在我先去打點一下行李。」亦築故意露出開朗的笑容。
「亦築,很高興有機會認識你,但願不久的將來我們有緣再見。」孟母誠懇地說著。
亦築禮貌性地點頭,便轉身上樓。
不一會兒,她背著背包匆匆走下樓來,與孟母道別後,即頭也不回地鑽進孟母已命人備好的車內。
車子一路急駛,不知不覺中,孟家那獨特的別墅已遠離了亦築的視界……
亦築望著窗外飛逝而過的綠色世界,難過地想著:別了!孟克雷,我必須學習如何遺忘,縱使需要花上漫長的歲月也是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