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喜不自勝
——她是個畜生。
——她對自己的嫡兄有了難言的心思。因為有了這般的心思,所以才有了幻聽。
——她應該是生病了。
——莫名其妙的生了這種怪病,說不得明天就要死了。
這誰說的准呢?幻聽都有了,離死還遠嗎?
折檀兩眼無神,腦子裡不斷閃過無數念頭,最終萬念俱灰。
她害怕。
但這事還不能被別人知曉。
如若不然,但凡走漏了風聲,不僅是她,就是折家的姑娘們,怕是也要被人看輕幾分,反正是打死也不能說。
折檀打定主意,雙手緊緊的交握在一起,朝二姐勉強笑了笑,「二姐,我有些不舒服。」
二姐折枝雖然是她同一個姨娘生的親姐姐,但脾氣大,性子暴躁,動不動就出言訓斥,很是看不上她這溫溫吞吞的模樣,所以關係並不十分好,如今在這種時候,在這種她萬念俱灰的時刻,能看見二姐如此不加掩飾的擔憂目光,折檀突然生出一種滿足感。
「二姐,你以後,要對姨娘好些。」
她們的生母睞姨娘也像她一般呆笨,所以二姐也看不上姨娘,懟過她好幾次,折檀還偷偷瞧見過姨娘晚上暗暗哭。
折枝聞言皺眉,「阿檀,你胡說些什麼——」,驀的,她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低聲怒道:「你是傻么?你竟然想自盡!」
折檀呆了呆,搖頭,「沒有啊……」,然後明白了,著急擺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就是突然想到了。」
折枝這才放下心來,只當妹妹是突然感性,便嘆氣道,「你這笨嘴巴,別解釋了,先回去吧,我待會跟母親說一聲便好。」
折檀連忙哎了一聲,站起來往外走,一直盯著她的折灤見了立刻跟著出去,心中著急:剛剛阿檀好像突然不舒服,是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他轉身離去,默默觀察他的同僚就探長了脖子往外望,直到看不見了折灤的身影,才又嘖了一聲:剛剛不過是國公爺誇了幾句嫡次子文採好,折灤就受不了黑臉離去,真是……真是城府不深,跟外面傳言的詭計多端不同,讓人見之心酸啊。
果然,這種百年世家出身又有什麼用,母親死的早,親爹也成了后爹,還是他好,雖然家裡窮,但是家庭和睦。同僚將酒一口喝下去,心中感慨萬千。
***
折檀悶頭往回走,但那聲音卻一直跟了過來。
——阿檀怎麼了?
——不行,我得跟上去,問問阿檀是不是病了,不然今晚我非得想著睡不著。
折檀捂住耳朵!不聽,不想聽!
——啊,阿檀捂耳朵的姿態好美啊,想摸。
「世子爺?」,小米正要問問姑娘為什麼捂耳朵,就見世子爺從後頭走了上來,頓了頓,轉身跟自家姑娘道:「姑娘,世子爺來了。」
折檀抬起頭,耳邊又響起一句:
——阿檀怎麼臉紅了?要是能親一口就好了。
折檀難堪的閉上眼睛。
不行,越來越羞恥了!她怎麼能想出這般羞恥的話來!
等等——長兄怎麼跟出來了?剛剛那聲音怎麼說來著。
——我得跟上去,問問阿檀是不是病了,不然今晚我非得想著睡不著。
這話在她的耳邊不斷的反覆,折檀慢慢的睜大眼睛,想到了某種可能性,然後用盡畢生力氣,顫抖著問:「長兄怎麼出來了?」
她努力的集中精神,側耳傾聽——
然而那聲音卻消失不見,一瞬間安靜的可怕,只有長兄好像不高興的開口回了句,「不舒服,想回去歇息。」
折檀肩頭一垮,再次萬念俱灰起來。剛剛那一刻,她還想著會不會這就是長兄的心聲,只不過能被她聽見罷了。
可長兄說的明白,他不是「追出來問自己是不是身體不適」,而是想回去歇息罷了。
也對。比起幻聽來說,這種長兄愛慕自己,心聲還能被自己聽見的事情,還是幻聽好解釋些。
果然,接下來,她又聽見那聲音高興的說:
——阿檀剛剛主動問我話了!
——啊,阿檀怎麼這般好。
可兄長的臉色卻越來越差,根本不可能高興。
折檀捏緊了帕子,不願再聽,顧不得行禮,轉身狼狽快步離去。
她想試試走遠點,離長兄遠點,還能不能聽見這聲音。
折灤凝眸,一直等到看不見折檀的背影時,才鬆了一口氣,剛剛阿檀問他話時,他整個人都緊張起來,什麼都不敢想,卻又知道要離阿檀遠些,便說了些謊話。
他嘆一聲氣,遙望著她離去的那條小路,遲遲不動。
這裡有阿檀的氣息,他還想聞一聞。
***
一個時辰后,折檀給自己蓋了三層被子,將頭埋在被子里,弓著身子,緩緩的一呼一吸,整理出了一些頭緒。
她覺得自己應該是太想要人喜歡了。
她應該是活了這麼久,太過於乖順了。
所以被秦家的事情一激,腦海里就有了這種「叛逆下作」之事。
讓嫡親的兄長愛慕自己,是因為她內心裡想要放肆,想要衝破一層禁錮。
沒錯,就是這樣,肯定是被秦家大少爺氣著了,又無緣無故被那麼多小女娘漫罵,是個人都會生氣的,阿檀啊,你要好起來,只要你不生氣了,你不在乎了,你就會好起來的。
她捏起小拳頭,在狹小的被子空隙里動了動,眼淚忍不住流出來,嗚咽著給自己打氣:別怕。
別怕,這只是暫時的病症,總會好的。
她雖然獃獃糯糯,怯怯自卑,可她從來都是想活著,想做一個無病無痛之人的。
而且,她剛剛回到自己的院子,離長兄遠了,那聲音就沒了。說不得只要遠離了長兄,這病就能好!
對,還是有辦法的。折檀連忙從被子里鑽出來,滿頭大汗和淚痕的下床,叫小米進來,「待會宴席散了,你就去跟母親說……說我病了,這些日子就不過去給她和祖母請安了。」
只要不出門,就遇不見長兄,就不會幻聽了。
小米見了她這模樣,嚇的魂飛魄散,心中酸澀不已,覺得姑娘今天是被那群小女娘氣著了才這般。
天殺的秦家大少!
她掐了自己一把,忍住不哭,不然姑娘指不定更傷心,她顫抖著唇哎了一聲,跑著出門。
秦家的事出來以後,姑娘即便受了委屈卻一直都沒哭過,這回哭出來也好,免得憋壞了身子。
***
「就是護國公家的三姑娘一系人說的。當時在偏廳里歇息的小女娘們都是護國公家姑娘帶過去的。」,斧頭道,「世子爺,您不知道,她們說的那些話,也忒難聽了。」
他都不好說,什麼狐媚子,勾男人,說的話簡直不像是名門出身的世家姑娘說的,難堪入耳。
折灤陰著臉,嗯了句。
是他太小瞧這些姑娘家生事的本事了。
他吩咐斧頭,「你讓人去打探打探護國公家三姑娘的事。」
斧頭哎了一聲,心知這是要給四姑娘報仇呢。
他不免又為四姑娘抱屈,這事情真是無妄之災,便對世子爺道:「四姑娘剛剛差人去梧桐院去告假,說是病了。」
折灤手就一緊。他就知道,剛剛走那麼急,臉色又不好,定然是病了。阿檀膽子小,怕嫡母和祖母不喜自己,所以每日里都堅持去請安,即便沒得個好臉色,但從不缺席,這麼多年,何曾主動告假過。
他心中著急起來:是不是病的很嚴重?
折灤不免擔憂起來,可又不敢直接上門去探望。他一直跟阿檀保持著距離,若是突然上門,是不是很突兀?是不是很明顯?
在戰場上殺人不眨眼的折灤愁苦起來,絞盡腦汁想理由,還真讓他想出來一個。
他的目光看向了自己養的八哥小黃。
小黃是小時候父親給他養著解悶的八哥,平日里就放在小書房裡,只不過那裡平常不會有人進去,他進裡面也不會說話,因此小黃不怎麼會說話,在他看來是只廢八哥。但是——小黃有翅膀。
它會飛!
因為會飛,所以在小廝斧頭不小心開了小書房的門后,又不小心飛進了阿檀的小院子里。
他不是進去探望阿檀的,他只是進去撿回自己不聽話亂飛的八哥。
說做就做,他一把兇殘的捉住小黃的兩隻腳,拎起來就往外面走。
斧頭:「……」
天爺!世子爺是想吃八哥了嗎?!那可是國公爺送的!可不能殺。
不僅是他這麼想,就是思量了良久,散席了也沒離去,而是選擇來勸慰折灤的同僚張明也是覺得折灤想殺了這八哥吃。
折灤見了張明一愣,他跟這位張副指揮使不是很熟悉,他怎麼來了?
不過這人說話雲里霧裡,什麼「為人要心寬」「心寬體胖」——
他還著急去看阿檀呢。
他耐著性子應了幾句,道:「今日有事,就不留張指揮使用膳了,來日再請你吃酒。」
張明說完了自己要說的話,見他臉色不好,也不多留,又跟著迎他進來的小廝出去。
臨走前,他問了句,「世子爺手上那八哥是什麼品種啊?」
那小廝笑著道:「小黃可是罕見的佛山黃嘴八哥,小的記得,那還是世子爺十歲生辰的時候,國公爺送的呢。」
張明便明白了。
——折灤不忿今天父親和弟弟親熱,十分惱火,準備殺了父親送的八哥吃,以泄心頭之恨。
哎,世家啊,世家,果然是兇殘。
***
折灤緊張的拎著小黃的雙腳走到折檀的院子前,但還沒等他找到一個地方可以將八哥扔進去時,就聽見裡面傳來了陣陣吵鬧聲。
斧頭追了過來,見世子爺擰著眉毛,解釋道:「估摸著是胡姨娘又來找茬了。」
胡姨娘和四姑娘的生母睞姨娘是國公府眾人皆知的一對冤家。
當年國公爺娶了繼室,生下二少爺和大姑娘后,便收了同僚送的兩個女子做良妾,也就是後來的睞姨娘和胡姨娘。
她們同時進府,性子一動一靜,國公爺十分喜歡。後來又同時懷孕,前後腳生下了二姑娘和三姑娘。
這時候還好,雖然胡姨娘性子潑辣,可是跟睞姨娘也只是比比誰受寵,誰的女兒更聰慧,更動人。後來兩人再次同月懷孕,胡姨娘先一個月生下了三少爺,睞姨娘卻生出了四姑娘。
這下可不得了了,胡姨娘便仗著自己有兒子,對睞姨娘重則辱罵,輕則譏諷,睞姨娘吧,嘴巴笨,性子弱,只會默默的退讓。
不過今日也實則過分了,四姑娘還病著呢,怎麼就上門來鬧了。
斧頭知曉世子爺估摸是要進去給四姑娘撐腰的——世子爺對四姑娘好似總有幾分格外的照顧,就勸道:「若是裡面只四姑娘便罷了,可院子里還有睞姨娘和胡姨娘,您進去,怕是不妥。」
折灤輕輕的嗯了句,卻再度走了幾步。
他平日里早出晚歸,不怎麼關心這些後院之事,也就是去年在家養過一陣子傷,呆的時間久了些。但當時一顆心剛纏在折檀身上,又是心驚又是羞愧,聽是聽說過折檀母女總被欺壓的事情,他還暗地裡派人去給胡姨娘使了些絆子,到底是父親的妾氏,沒敢多做,沒想到就他不在的這麼點日子,胡姨娘又囂張跋扈起來。
他正暗暗後悔當初讓人使得絆子太輕,就聽裡面尖銳的聲音道了聲:「若不是她不知廉恥,勾搭外男,連累自家姐妹,我家三姑娘早就嫁得了護……早就嫁得了好夫婿!」
折灤就深吸一口氣,終於壓不住怒火,自然而然心裡冒出了一句:真想將她的舌頭拔了。
***
折檀氣的手指頭都是哆嗦的。
她剛剛遞了生病的消息去嫡母那,睞姨娘就來看她了,娘兩個正要說話,這胡姨娘不知從何處聽了消息,說是她連累了三姐說親,不分青紅皂白就罵人,可恨她和姨娘嘴巴都笨,二姐在祖母那裡還沒回來,如此兩個人的嘴巴都說不過胡姨娘那張嘴,急的她滿頭大汗。
正在這時,那道聲音突然出現在耳邊。
——真想將她的舌頭拔了。
折檀嚇了一跳。
如今她已經明白這聲音其實是自己的心聲,是自己的想法,不過這句拔舌頭,仔細的,放大了膽子想想,委實是她此刻想做的事情。
她原來這般兇殘啊。
——不過是個姨娘,半個奴才,竟敢對國公府姑娘這般說話,真是放肆!
折檀聽的點頭。
對啊,胡姨娘不過是個姨娘,她可是正經的主子。
她的背情不自禁的挺了挺,不過剛挺起來,她看了看睞姨娘,又彎了下去。
她是姨娘生的,若是用這話來反駁胡姨娘,說不得睞姨娘又要被諷刺了。
還有更好的嗎?
——阿檀明明是無辜的,這些人卻這般折辱於她。改日,我便讓人叫上幾個混不吝的,讓他們去這些人家中都說說愛慕之情,我倒要看看彼時她們又會是什麼樣!看看她們是不是一個個都認為自己的錯!
折檀眼睛一亮!
就是!若是她這般算是有罪,那以後大家還要不要嫁人了?想要毀一個姑娘家名聲,只需教人鬧出事情來,憑空捏造出一份愛慕便可以了。
她的脊梁骨又漸漸的挺起來。她好像有了無數的力氣。
她聽見聲音說:
——阿檀是這世上最好的姑娘,我不容許任何人污衊她!
——沒人能欺負阿檀。
折檀聽的心裡流淌過一股暖流。
是啊,她什麼錯都沒有,憑什麼要被這麼污衊。
沒人能欺負她!
這麼多年,這麼些日子,她氣受夠了,所以才憋壞了自己,得了幻聽嫡兄愛慕自己這個絕症,她不想再退讓了!
她捏緊了手,氣喘的越發粗,憋紅了臉,咬緊牙關,努力將所有的氣集聚在一塊,「你閉嘴!閉嘴!」
折檀從未這般大聲說過話,也從未對人說過「閉嘴」兩字。這話一出,不僅是院子里的人都靜了下來,就連馬上要邁進院子門的折灤也停了下來。
他反應過來歡喜不已:
——阿檀最厲害了,罵她打她都不要怕,有我在呢。
折檀也聽見了,她重重的嗯了一句:她不怕!
於是一鼓作氣,大聲道:「你若是再敢胡說八道,我便讓人找個麻子,找個癩子,說他愛慕你,鬧著要娶你,我看你怎麼辦!」
她氣勢洶洶,從前弱小的身軀因為太生氣而抖著,眼神凶的可怕,好似要跟人拚命一般,胡姨娘莫名被瞪的後退了一步。
她嘀咕了一句,「凶什麼凶,一點兒教養也沒有。」
最後見人又準備大叫,想著鬧大了怕是不好善了,又怕折檀這個愣子真叫個麻子癩子的,便恨恨道:「你喊什麼喊,看我不在國公爺面前告你!」
她憤憤離去,在門口看見了一臉陰鷙的世子爺,手抖了抖,不知道為何頭皮發麻,心中不由自主的害怕,只得畢恭畢敬的行了禮,「請世子爺安。」
折灤沒有說話,也沒有說起,但折檀和睞姨娘卻聽見了門口的動靜,連忙出來。
折檀見了長兄,想起自己幻想的那些話,臉色有些發紅,她低下頭,「長兄怎麼來了?」
折灤屏住呼吸,見阿檀離自己這麼近,早就已經緊張不已,又聽她問話,立馬胡亂扯謊,正好手裡的八哥被他捏的更緊實在受不了動了動,他便開口就是:「我出來……溜/鳥。」
折檀:「……」
斧頭:「……」
不過折檀顧不得折灤說了什麼,因為她的耳朵要被那聲音喊炸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阿檀離我這麼近!這麼近!這麼近!
她受不了自己這幻聽,借口累了回去歇息,折灤也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不雅的話,懊惱不已,連忙撤離,兩人俱都轉身狼狽而去。
等回到屋子裡,折檀不顧睞姨娘的眼神,有些興奮的往床上倒下去,狠狠的滾了幾下。
她剛剛又明白了一件事情。
——為什麼她會幻想出長兄的聲音呢?
因為大家都怕他!
不僅是她們這些弟弟妹妹,就是嫡母,祖母,父親,都是暗暗有些怕臉色不好的長兄的。
她這麼弱,所以愛慕上了長兄的「強」。
沒錯,就是這般。
不過,這真不算是壞事。
她想到今天自己出的這口惡氣,更加的激動:
雖則是幻聽給了自己勇氣,可是這幻聽是自己想的,就等於今天懟胡姨娘的話是自己想的!
原來她這般聰慧啊。
折檀便開始鑽被窩了,她頭先進去,然後身子一拱,又一拱,整個人都進了被子里,高興的笑起來,被子被笑的一抖一抖的,她卻絲毫沒意識到,一天還沒過去,她已經從知曉幻聽后的萬念俱灰,轉向喜不自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