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悲憤鳥驚心
一夜無夢。窗外露出一絲光亮時,張巡醒來。他看著身邊還在睡熟中的吳氏,不覺又一番悵然。他輕輕起床,又輕輕打開、關上門房,走過院子,走出大門。王二保已在門口等候。
比自己大三歲的王二保日夜在為睢陽的糧秣兵器操勞著,張巡已把他當成了一個位哥哥。但王二保一直對自己畢恭畢敬,做什麼事也謹小慎微,生怕出任何一絲差錯。這讓張巡頗為感動。私下無旁人人時,張巡曾稱呼王二保為兄長,但王二保卻拚命擺手說道:「使不得,使不得呀,您這樣會折我的壽呢!」
王二保將手中的早飯——一張麵餅遞給張巡,說道:「大人,黃三來了。」
「黃三?」張巡看了一眼王二保。黃三留在了寧陵。他肯定是在深夜穿過了叛軍營寨趕來的。莫非寧陵告急?張巡著急地問道:「他在哪?」
「大人!」黃三從牆角閃了出來,拱手施禮說道:「二保叔讓我休息,我哪裡睡得著,四個多月沒見著大人了,心裡可想的慌!」
「現在寧陵情形如何?」張巡問道。
「寧陵並無叛軍圍城。我們都感到奇怪,王順大哥讓我前來問大人,是否將寧陵守兵全轉移至睢陽?」
張巡將麵餅送到嘴邊,又停住了。他說道:「暫時不用,你們繼續堅守寧陵,如有需要你們前來,我會派人去支會你們。」
黃三拱手答應。張巡又看了看黃三,扭頭對王二保說道:「二保大哥,你看黃三比你前結實了吧?」
王二保點頭說道:「也更像一個統兵的校尉了。」
「可你們都瘦了。」黃三說眼眶紅了。他使勁笑了笑:「叛軍今天還會攻城吧?那今天就給跟著大人去守城。幾個月沒打殺叛軍了,我渾身都癢!」
「好,跟我上城!」張巡左手拿著麵餅,右手拉著黃三,向南城走去。
來到南城,太陽已經升起在東城城頭。雷萬春看到黃三,興奮地打了他拳,又向張巡稟報說:「大人,叛軍並沒有攻城的跡象。」
張巡望著望著叛軍營寨,叛軍兵士沒有集合,更沒有準備出動的跡象。張巡笑著對黃三說道:「黃三啊,看來今日不能如你願了。」
黃三笑著搖了搖頭。
張巡又說道:「白天好還睡上一覺,晚上你就趕回寧陵,告訴王順和賴以興兩位校尉,我已委派齊慧趕赴靈武向皇上遞呈上書,奏請皇上下旨李巨等人救援睢陽——」
說到這裡,張巡止住了話語。他不由抬頭向西看了一眼。他不知道齊慧是否擺脫了叛軍,是否正走在趕往靈武的路上。他離開睢陽已是第八天了。
那天晚上,齊慧看到前面突現叛軍,急急地往北奔跑后,叛軍也很快追趕了上來。黑暗中,齊慧騎著盜來的戰馬有路就跑。連過了五個村子,三個岔路口后,齊慧才發現身後沒有了叛軍。可他不敢疏忽,讓騎著戰馬急急向前奔去。
直到天亮,齊慧才下馬歇息。他來到一條不知名的小河邊。齊慧下馬,鬆了松馬的肚帶,讓馬啃些青草,喝點喝水。自己也就著清涼的河水,吃了一塊乾糧。
休息一會,齊慧看了看四周,卻不知道自己在那裡,也不知道這半夜時分他跑了多少里路。想找人打聽,也看不到一個人影。無奈之下,他騎上戰馬,看了看太陽的方向,才繼續向西北方向前行。他想找到黃河,然後沿著黃河一路向西,繼而向西北方向,找到靈武。
然而,剛行不久,齊慧就遠遠地看到幾十名叛軍騎兵正迎面趕來。齊慧大驚,於是調轉馬頭,向東北方向去。
叛軍兵士發現了他,連連高呼著追趕過來。
齊慧哪裡理會,只顧快馬加鞭,想趕緊甩掉那伙騎兵。可誰知,那些叛軍兵士卻窮追不捨,而且越追越近,眼看就要追上了。
此時,齊慧也聽到身後的叛軍兵士在喊:「站住,不然就開弓放箭啦——」
齊慧不由閉上雙眼,心想:「今日休矣!」突然,他口中喊了一聲「吁——」,然後帶住韁繩。馬停住后,齊慧調轉馬頭,抽出了腰間短刀,怒目瞪向隨他也停下來的叛軍兵士。
為首的叛軍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不滿地說:「你跑什麼?難道你是唐軍派來的細作?」
齊慧聞聽,不由大怒:「你們才是細作呢?我出大營前,我的將軍就告訴我,這一帶有唐軍的零散兵士,專門襲擊糧車和來往的傳令兵。」
那人長出了一口氣才說:「我們奉命前往睢陽,沒曾想到這裡迷路了,你可知睢陽怎麼走?」
「哈哈,巧了,我正是從睢陽大營出來的,因是夜裡出來,路上遇到了零散的騎兵,我想避開他們,也迷路了。」說著,齊慧往南一指:「你們就一直往這個方向去,天黑后就能到。」
那人回頭看了看,雙手抱拳說:「謝過了。你要往哪裡去?」
「汴州。」齊慧答道
「哦,那你沿著我們來的方向走,明天下午就到了。再回!」說完,那人帶著兵士們調轉馬頭,走了。
齊慧這才覺得身上一陣陣冷汗,順著脊背流下下來。他一咬牙,又縱馬趕了上來,沖那群兵士抱拳說道:「各位兄台,小的跑得急,乾糧都跑丟了,能不能賞小的一口?」
為首的叛軍兵士哈哈一笑:「你怎麼沒把腦袋跑丟?」說完,順手扔給了一個袋子。齊慧接過一看,裡面裝著六塊大餅,足夠他三天吃的了。
他雙手抱拳,說道:「待我完成使命,回到大營必定請各位喝酒!」
說完,一打馬鞭,絕塵而去。
叛軍兵士在後面喊:「你叫什麼名字?」
齊慧頭也不回地回到:「俺叫齊慧——」
那群人哈哈大笑:「你跑那麼快,準備投胎啊?」
齊慧已經聽不見了,他只聽到了耳邊呼呼的風聲。
第三天中午,齊慧到了黃河岸邊。他策馬河岸,沿著濤濤黃河水,逆流而上。齊慧知道,現在已接近汴州,路上巡邏的叛軍將會增多。他更加小心翼翼,邊走邊仔細前後左有觀察著。
隨後,他果真遇到幾路叛軍。但他都昂首挺胸,策馬而過。即便有人問他,他也不停下來,只是亮出從叛軍營寨中盜來的校尉腰牌,回答:「緊急軍務,今晚必須送到汴州。」
至於是如何緊急的軍務,齊慧只留給叛軍兵士一個背影。他一晃便遠離了他們。
當晚,他繞過汴州,西行三十里后,露宿黃河岸邊。
隨後,他一路風餐露宿,有時一天遇不上一個人家,也吃不上一頓飯。偶然齊慧用自己的彈弓射下一兩隻鳥來,烤熟后當做晚餐。
五天後,他到達了洛陽西面的山區。此時,他路遇從洛陽西面逃難而來的百姓,聽到令人振奮的消息:唐軍正在攻打長安。
齊慧忘記了疲憊,振奮精神繼續西行。但路上的叛軍越來越多,盤查也越來越嚴。為防叛軍搜身,齊慧只好擇山路而行。
這裡都是土山,有不少人家在山坡上挖窯洞而居。但溝壑險峻,行進在兩山之間,狹窄處僅能容下兩匹馬并行通過。齊慧擔心附近山民看見他身著叛軍軍裝而對他進行突然襲擊,遂換上了包袱內的平常百姓衣服。
齊慧在環繞著西行,不知不覺過去了三天。這天中午,他拐過一個山凹,前面略微寬敞了一些。齊慧心急,他拍打著馬屁股,戰馬奔跑了起來。清脆的馬蹄上回蕩在山谷。
齊慧回馬揚鞭,跑得正急。可突然,他聽到戰馬「哧溜」一聲驚叫,接著,自己的身體離開馬鞍,飛了起來。接著,噗通一聲,他跌落下來,離戰馬約有一丈遠。
這下把齊慧摔得頭暈腦脹,渾身疼痛。他剛要掙扎著起來,只見人影一閃,一個彪形大漢手握一把鋼刀向他砍來。同時,齊慧的雙腳也被一雙手抱住。
齊慧趕緊用力縮腿,接著,向左邊一滾,躲過鋼刀。與此同時,他抽出了短刀,向著彪形大漢的小腿扎去。
彪形大漢沒想到齊慧會反應這麼迅捷,他剛要抽刀再看齊慧,齊慧的短刀已經刺中他的小腿。他疼的大叫起來,但手中的大刀拚命地揮向了齊慧。齊慧不敢怠慢,手握短刀,向上一舉,刀便插進了彪形大漢的腹部。齊慧又用力一攪,鮮血頓時順著刀柄涌了出來。彪形大漢疼的扔掉大刀,雙手捂住了肚子。
就在這時,剛才抱住齊慧雙腳的人見勢不妙,趕緊轉身,騎上從地上剛站立起來的馬,疾馳而去。
齊慧起身,踢到臉色蒼白的彪型大漢,才發現自己腳上的快靴被剛才那賊人搶去。那靴子里還有張巡給皇上的奏章。他急忙追趕。
哪裡還能追的上。任憑齊慧在後面大呼:「我用五兩金子換回我的靴子——」那賊人拐過山口,便沒了蹤影。
齊慧萬分惱怒。他轉身回來,看著躺在地上的彪形大漢,肚子上,腿上流出的血已經染紅的他襤褸不堪衣衫。但齊慧還是能分辨出,他穿的是唐軍軍裝。齊慧將短刀架在那人脖子上,厲聲問道:「你們的賊穴在什麼地方?」
那人看了看齊慧,說道:「我們居無定所。」
齊慧又喝道:「那你們是幹什麼的?」
那人抬了抬眼,回道:「我們是唐軍兵士。」
「唐軍兵士?」齊慧還是被驚訝了一番。他原以為這伙山賊曾搶劫過唐軍。齊慧問道:「你們為何出現在這裡?不知道朝廷軍隊在攻打長安嗎?」
那人聽后,眼睛突然明亮了,但也濕潤了。他說:「我們本是天下副元帥哥舒翰的部下,去年這個時候,可惱國賊李國忠強逼副元帥西出潼關,我們二十萬大軍被叛軍一夜圍殲,我們幾個人躲在一隱蔽的山洞,才幸免於難。可隨後聽說長安淪陷,我們不知能去哪裡,只好輾轉在這群山之間,成了山賊。」
齊慧著急地問:「那你的同伴還會回來嗎?我快靴里可有我們中丞大人給皇上的奏章,睢陽城已被叛軍圍困數月,危在旦夕,可不見援軍一兵一卒。」
那人聽了,疼痛加上懊悔讓他的臉扭曲的變了形,他恨恨地說道:「如果真如你所說,那我等罪該萬死了。可他不會回來了,自從就剩下我倆后,我倆就約定好,萬一有人受傷,另外一個就不要再救,趕緊活著離開大山,好給家裡報個信——」
那人的氣息越來越弱,眼淚也滾滾流下:「壯士,你趕緊走吧,莫再耽誤了時間。」說完,那人的頭低下了。
齊慧將手指伸到那人的鼻子下面,已經沒有了氣息。他只有無可奈何地脫下了那彪形大漢已經爛的露著腳趾的戰靴,穿在自己腳上。
齊慧用大刀砍下一些樹枝,蓋在彪形大漢身上。齊慧站了起來,憤怒地長吼了一聲。隨著啊啊啊的喊聲,幾隻驚鳥撲稜稜地從他頭上掠過,飛向了山谷的另一頭。
齊慧無奈地向西走去。空曠的山谷中中只剩下他孤獨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