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魂斷皇城路
就在齊慧艱難地向靈武行進時,睢陽城頭卻安靜了下來。
黃三等了兩天,叛軍也沒有攻城。他辭別張巡和許遠,於半夜潛出叛軍營寨,回寧陵向王順和賴以興兩位將領復命去了。
接下來一連數日,叛軍圍而不攻。城頭唐軍倒也過的愜意,只是日頭越來越毒烈,曬的浸滿血的城牆磚熱的燙人。東方思明脫去了鎧甲,整日穿著一件沒有袖子的小褂,一動不動頂著一塊木板默默地注視著城下。他不是不想動,而是飢餓時時地纏繞著他。
現在已是六月份,城中的糧食還能維持一個月。但這也是許遠下令定量配給才能維持到七月份。而東方思明的飯量極大,他一頓能吃下十五張麵餅,比三個兵士加起來還能吃。
天氣越來越熱。到了中午,值守在城頭的東方思明躲在垛口之下,邊喝水邊不停地觀望著敵情。
張巡來了,順手遞給了東方思明兩塊麵餅。東方思明別過臉去,沒接。張巡笑著說道:「你不餓啊?」
「一點不餓。」東方思明繼續盯著城下說道。
「嗯,好香啊,看著這塊餅子,我就想起了狗腿。」張巡說道。
「哎呀,大人啊!」東方思明咽著口水,扭頭說道:「都什麼時候了,您提狗腿幹什麼?」
張巡卻將麵餅塞到東方思明懷裡,走了。
東方思明看著張巡的背影,爬起來追了上去,著急地說道:「每人一天四塊餅子,你總是給我兩個,今天說什麼我也不要了。」
張巡瞪起了眼睛,喝道:「這是將令!」
「大人!」東方思明看著張巡。張巡又拔腿向前走去。他說道:「看好城頭,防止尹子奇偷襲啊——」
東方思明扭頭看了一眼叛軍營寨,大喊一聲:「遵命!」
尹子奇在做什麼?他在等待。連續進攻失利,他正愁眉不展欲要揮劍問天時,有人告訴他,可以製造造一種攻城車,能將城牆撞塌。
尹子奇頓時伸出雙手,抓住了那人,著急地問道:「什麼樣的攻城車?現在何處?」
那人答道,在都城洛陽南部深山中長有千年的樹木,此樹年份愈久生長的愈加堅固,樹高五丈,需五人手牽手才能合抱攏過來。將此樹採伐出山,固定在鐵車上,派五十名兵士推動,反覆猛烈撞擊城牆,可將城牆撞出打洞,繼而將城牆撞塌。
尹子奇大喜過望。他立即派人飛馬奔向洛陽求見安慶緒,請求調運攻城車到睢陽。得到安慶緒的恩准后,尹子奇又派出兩千兵馬前去接應,力爭早日將攻城車運抵睢陽城下。
可消息傳來,攻城車還在遠遠的路上。洛陽南部連降大雨,沖壞了道路。攻城車陷入泥窩,動彈不得。想要運到睢陽城下,還不知道猴年馬月。
城外的尹子奇也是一團焦頭爛額。情急之下,尹子奇又發起了幾次試探性的進攻,但云梯上的兵士都被乾淨利索打落下來。城頭的唐軍越戰越勇,還越戰越精,倒是自己的兵士還如以前,輕易地死傷在城上的滾木礌石之下。
尹子奇除了一籌莫展,還有心急如焚。對他來說,最寶貴的莫過於時間了。圍城已經半年,自己的十幾萬大軍被一顆小小的釘子死死地定在睢陽,絲毫沒有建樹。
而從洛陽傳來消息,長安已被唐軍重重圍住,朝不保夕。長安城陷落,唐軍兵鋒將出斬斷潼關,揮向洛陽,到時不僅江南未可得,河南也將盡失。如此燕軍大好的局面將急轉直下,完全陷入被動。
望著睢陽城並不寬厚的城牆,尹子奇失魂一般。
傍晚的一場大雨並未剿滅連日的高溫,反而又增添了幾分沉悶。城上的兵士雖已赤膊袒胸,靜靜不動,但依然成了水人。
張巡踩著地上的積水,來到城牆。每行一步,他身上都要滲出無數的汗珠,匯流成道道小溪,從身體滾滾而落。他仍然身穿盔甲,儀容嚴整。
張巡所到之處,兵士們紛紛穿上衣服,整理儀容。張巡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沿著城牆向前走著。
此時,城外護城河裡竟然傳來了蛙鳴。張巡與兵士們感到萬分驚奇。睢陽城鏖戰數月,青蛙竟然還能叫出歡快的鳴聲。這聲音清脆悅耳,如聲聲鼓樂,響起在終日廝殺的城牆之下,不免叫人心生安靜。
張巡的眉宇緊皺起來。他不由遙望西北。最近幾日他天天焚香祈禱上蒼保佑齊慧。按時間推算,齊慧離開睢陽已經二十三天,如不出意外他已經抵達靈武,見到可當今聖上。
而齊慧並沒有到達靈武。
戰馬被搶走之後,齊慧此後的行程愈加艱苦。更關鍵的是他沒有了食物,偶遇的山民也過得凄苦,齊慧不忍心打擾。七天後,齊慧已經廋脫了型。他幾乎是爬著出了群山。
又過了三天,齊慧終於來到一個有人的集鎮上。連日來,齊慧只能依靠太陽來指示方向,卻不知道身在何處。
找人打聽,才知自己已處在潼關北面,而在他東南方向,唐軍已圍攻長安數日,還沒有被攻下。即便如此齊慧還是很興奮。他想買些乾糧。可這座集鎮不久前被叛軍搶掠過。他只好用剩下的一兩金子買了六塊大餅。
算算日子,他離開睢陽已二十多天。他不知現在睢陽城狀況如何,他心急如焚。他狼吞虎咽地啃完兩塊大餅,顧不上休息,便上路了。
肚子里有了食物,齊慧走的輕快了許多。他按照打聽來的路,一路向西北走去。再往前走,就是朝廷軍隊控制的區域了。齊慧的腳步越來越快。
第二天下午,齊慧遠遠地看到了一隊唐軍騎兵。他驚呼了起來。
那隊騎兵也發現了齊慧,策馬趕來,將齊慧圍在中間。
齊慧興奮不已,他雙手抱拳施禮說道:「我奉睢陽守將御史中丞張巡張大人之命,要去靈武覲見我主萬歲,祈求派兵增援,還望各位軍士助我!」
沒想到,那群兵士面無表情地看著齊慧。為首的兩人互相看了一眼,才問道:「你可有文牒?」
齊慧說道:「文牒本來藏於靴內,可被流竄的兵士搶跑了。還望各位通融,睢陽已被圍五月有餘,危在旦夕。我要儘快見到我主萬歲,祈求聖上下旨,派出援軍,救睢陽於危難。」
為首的兩人又互相看了一眼,問齊慧:「那我們怎麼知道你不是細作?」
齊慧急了:「如果我是細作,你們將我千刀萬剮!」
那人冷笑兩聲:「哼哼,可是把你千刀萬剮之前,我們就被千刀萬剮了!來人,先給我綁了!」
齊慧面不改心不跳地張開雙臂,任由從馬上跳下的兩位兵士將他反剪綁了起來,臉上露出微笑,說道:「但願您能直接將我送到皇上面前!」
「做夢吧,你!」那人不屑地說:「皇上離這裡還有五百里地呢,再說,就憑你上嘴唇碰下嘴唇信口一說,就能見到皇上?」
齊慧一下急了:「如果誤了軍機大事,你可吃罪得起?」
那人哼了一聲,不再理會齊慧。齊慧被一名兵士用繩子拖著,跟在馬後面,蹣跚著來到一座軍營前。
留下兩人看守齊慧,,一群人進了軍營。
不久,出來兩個人,將齊慧帶到營寨門東南十餘丈遠的地方。齊慧頓感不妙。在門口時,他還以為那人進去稟報之後,會見到這座營寨的主將,還在想著如何能讓主將確信他就帶著緊急軍務的唐軍。
齊慧不由問道:「軍士,你們這是要幹什麼?」
兩人也不說話,將齊慧拖到一個沙坑前,摁倒齊慧。齊慧明白了,大聲問道:「為何要殺我,我可是御史中丞張巡派來的啊——」
一個人捂住了齊慧的嘴,說道:「好吧,我相信你不是細作,我們將軍也不是不相信。可你什麼憑證都沒有,萬一是細作,再萬一是叛軍派來的刺客,那我們不就全完了嗎?所以不能放你,可又不能讓你活下去了,我們將軍說了,萬一你真的是睢陽城派來的信使,那我們就誤了軍國大事,所以只能將你殺了,就當我們沒見過你。這麼說,你死的明白了吧?」
齊慧掙扎著喊道:「你們是草菅人命!」
另外一人躬身向齊慧深施一禮說道:「英雄,黃泉路上莫要怪我們二人,我們只是奉命行事的小卒子。」說著,舉起了大刀。
齊慧卻有掙扎著,向東南跪拜,口中大喊道:「中丞,齊慧未能完成您的將令,死而有遺啊——」
刀落了下來。伴隨著從胸腔湧出的熱血,齊慧的人頭落入了沙坑。可他仍怒目圓整,只看著天空。
行刑的兵士趕緊掘沙。掩埋了齊慧的人頭,還有屍體,並將沙坑填平,看不出一絲的痕迹。
當晚午夜,營寨之外突然颳起一陣猛烈的旋風,直吹的飛沙走石。第二天早上,巡營的兵士發現,齊慧的人頭被狂風從沙坑中卷了上來。他的臉色已經蒼白,對著營寨的兩眼仍放射著怒火。
營寨主將聞訊后,不由大驚。他思忖良久,還是不知道該不該將此事稟報給皇上。
這已是六月。
六月是驕陽如火蚊蟲肆虐的季節。而讓睢陽守城唐軍最擔心的莫過於糧食。
幾天下來,許遠的頭髮已經花白,雙眼深陷。雖然張巡已經下達了縮食的將令,守在一線城頭的兵士分得的乾糧最多,也不過每日兩個窩頭。這對於久經拼殺的將士們來說,是遠遠不夠的。即便如此,城中糧食也僅能維持一個月。
城中還有上萬死活不肯走的老百姓,其中絕大多數都是老幼病殘。有的老人聽說糧食已經緊缺,便粒米不進,直直將自己餓死。而他們將省下的乾糧全送到了城頭。
苦苦等待援軍的張巡也陷入憔悴之中。他一直堅信齊慧能完成使命,也堅信皇上會立即嚴旨李巨和賀蘭敬明火速增援睢陽,解救睢陽。
一日半夜,張巡身著盔甲,在州衙內的椅子上半夢半醒。突然,他看到有人進來,大聲喊道:「中丞,我回來了!」
張巡慌忙站起,仔細一看,原來是齊慧。張巡喜出望外,趕忙上前迎接,想要抱住齊慧。齊慧卻躲開了他。他的頭顱從身上離開了,飛向了半空,在房樑上晃來晃去。齊慧嘴裡還說:「中丞啊,齊慧未完成將令,死的冤屈哪——」
張巡一急,從椅子上掉了下來。他仔細一看,昏黃的油燈下,州衙大堂內空蕩蕩一片。身邊已經熟睡的王二保聽到聲音,揉著惺忪的睡眼,看到張巡掉在地上,趕忙上前攙扶。
張巡怔怔地愣了半天。他閉上眼睛,又看到齊慧披頭散髮,滿臉是血的站在面前,還哀求自己要守住睢陽,活下去,為他報仇。
天亮后,一陣巨大的恐懼籠罩著張巡。他意識到齊慧沒有見到皇上,他被殺了!張巡不由嚎啕痛哭。
許遠等人趕忙來勸,紛紛說齊慧聰明伶俐,不會被叛軍抓住,他吉人自有天相,即便見不到皇上,也不會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