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糧食與天鵝
當聽張巡說吳氏要把自己獻給將士做軍糧的時候,許遠先是一愣,隨即邊往外跑邊喊道:「夫人糊塗啊!」
剛邁出縣府衙堂門,南霽雲、姚閻等將領來了,許遠臉色煞白地大喊道:「快,快去救夫人!」
雖然南霽雲、姚閻沒還明白怎麼回事,但看到許遠萬分焦急的模樣,撒腿就往張巡家裡跑。張巡也在宋剛的攙扶下,踉踉蹌蹌地走出了府衙大堂。
一切都晚了。當南霽雲在許遠聲嘶竭力的喊聲中,第一個衝進院子踢開充滿霧氣的廚房門的時候,吳氏坐在一個木盆里,身體微微地抽搐著。她的雙腿已浸泡在血水中。她割斷了自己的手腕。她已經沒有生還的可能了。
南霽雲愣住了。隨後趕來的姚閻、許遠都愣住了。張巡進了廚房,一下子蹲在吳氏身旁,抱住了吳氏。
吳氏尚有氣息。她感覺到了張巡的擁抱。她又抽搐了一下,蒼白的臉上竟然露出了一絲的微笑。她嚶嚶地對張巡說了幾句話。她的聲音很低,可每個人都聽的見。吳氏說:「大人,我想先把我的血流乾淨,可我沒力氣爬到鍋里了,大人,請你幫幫賤妾吧——」
張巡用手撫摸著吳氏已發涼的臉龐,重重地點了點頭。吳氏身體抽搐了一下,頭低下了。一縷青絲垂在了她的胸前,映襯著她潔白的衣服鮮紅的血,像一朵凋謝的牡丹花。
張巡心碎了。他咬破了嘴唇,鮮血滲出了嘴角。他從未想過吳氏會是這樣了卻終生。在張巡眼裡,吳氏是一隻可愛的孤雁,凄美地飛在冰天雪地的冬天,她是一棵小小的小草,緊緊地貼著地面從未直起過頭來,她更是一株孤獨的蓮花,冰清玉潔卻又遠遠地望著喧鬧的世界——她卑微卻高貴著,她渺小卻忠貞著,城中的守將從不把她當做自己的妾,而尊敬地稱她為夫人。張巡想保護她呵護她想讓她好好地活著,可她卻為了張巡為了睢陽心甘情願地自決了。
張巡慢慢地跪在了吳氏的面前,淚如泉湧。身後的許遠、姚閻也泣不成聲。宋剛嚎啕大哭了起來。南霽雲發出牛一般的吼聲:「噢噢噢——」他又倉朗朗一聲拔出了腰刀,哭著吼道:「誰敢吃夫人,我南霽雲就宰了他——」張巡一陣暈眩,抱著吳氏暈了過去。
張巡醒來時已是傍晚。幾位大娘大嫂已給吳氏收拾乾淨。她靜靜地躺在堂屋中間,身上覆蓋著一條潔白的綢布。她上身的血似乎不肯乾結,依然鮮紅,片片如多多綻放的梅花。看著吳氏,張巡也從痛楚中醒來。現在睢陽已到了最後危急時刻,哪怕是尹子奇發動一次小小的進攻,睢陽都恐難在守住了。張巡必須振作起來。
張巡站在吳氏身邊,躬身深深施了一禮,說道:「為夫謝過夫人了,夫人走好,到了陰間,巡再尋夫人——」張巡說不下去了,扭頭對南霽雲、陸明等將領們說道:「葬了夫人吧!」
南霽雲、陸明含淚答道:「遵命!」他們用綢布輕輕地將吳氏包裹起來,又輕輕地放進了剛做好的一副棺材裡面,然後輕輕地抬出了房門。他們生怕驚醒了沉睡中的吳氏。
全城的將士和百姓都知道了。所有的百姓和不值守的兵士涌到街的兩旁,默默地注視著南霽雲、陸明、姚閻、岳忠群、賴以興、李商英、寧不沖、黃三八位將領抬著的棺木從面前走過,然後跟在許遠身後送吳氏最後一程。
如此的葬禮在被叛軍包圍的睢陽城內只出現過三次。而今天似乎又非同的一般。西邊天空的晚霞綻放著七彩的霞光,如天女散花般地閃亮地映著天空,籠罩著睢陽城頭,灼灼生輝地照耀著每一個人,也照耀著吳氏的棺木。迎著如此絢爛的霞光中,人們送吳氏到了西城的墓地前。
吳氏的臨時墓地是許遠親自選的。那是一個身家萬貫的財主院落。院落恨到,三進的院子,數十間瓦房。自從叛軍初次兵臨睢陽之前,院落的主人就帶著細軟逃向了南方。尹子奇的叛軍圍城之後,許遠和王二保將這裡當成了倉房。現在物品消耗光了,所有的房屋都空空如也,就連門窗也被拆掉當成了燒火做飯的劈柴。這裡卻成了沒人打擾的僻靜地方。
眾將領將吳氏的棺木抬進了第二道門,先輕輕地放置在地上。然後,眾將領們拿起鎬頭和鐵杴開始挖掘墓坑。
南霽雲和姚閻邊挖邊輕聲地說道:「夫人是為睢陽而死,我們不能挖的太淺。」
張巡沒有來給吳氏送行。他不是不想來送。剛走出家門,李懷忠猶豫了再猶豫,還是悄悄拉住了他,低聲說道:「中丞,北城兵士剛才稟報說,叛軍有異動,您是不是過去看看?」
張巡愣了一下,趕忙與李懷忠趕往了北門。來到城頭,值守將軍王家祥稟報說:「叛軍軍營外側曾有一時騷亂,但很快平息下來。」王家祥喘了一口氣,又稟告說:「看著不像叛軍自亂,似乎是有人想沖營。」
張巡問道:「叛軍營寨騷動之前沒發現什麼嗎?」
王家祥臉色愈加地焦黃,他低下頭,小聲地說道:「中丞,末將沒有發現,請中丞治罪!」
張巡沒再說什麼。他知道兵士們都已餓的不想站起來,能靠在跺牆上扭頭從垛口處盯住叛軍營寨門就很不錯了。可叛軍為何出現騷動呢?是他們內部發生衝突了嗎?張巡反覆地想著。長時間沒有戰事的情況下,閑的無聊卻又緊繃著生死弦斷的兵士們因惹是生非發生打架鬥毆在所難免。可那尹子奇以治軍嚴謹而聞名天下,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
城上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在想到叛軍到底發生了什麼。過了好一會,李懷忠才小心地說了一句:「中丞,莫非真有援軍?」
一句話提醒了張巡。直到現在沒有看到援軍的影子,就連張巡也不再想會有援兵來了。但此情此景,讓張巡又不得不相信會真有援兵來。今天吳氏不也說了么,要堅信皇上不會放棄睢陽。
張巡讚許地點頭說道:「李將軍說的極是,估計那是援軍的前鋒部隊,他們想衝進來給我們送信,但沒有成功。」
「對對對,」王家祥連說了三個「對」,又激動地說道:「我似乎聽到了喊殺聲!」
其他兵士也遲疑地說似乎聽到了喊殺聲。
王家祥又不好意思地說道:「中丞,末將和兵士們都餓的腦袋發昏,兩耳嗡嗡作響,方才不敢確定啊。」
「好,將士們,皇上真的拍援兵前來救援我們了!」張巡揮舞著雙手喊道。
張巡的話一出口,南城城頭的兵士都似乎忘記了飢餓,個個眼中湧出了淚水。
李懷忠抬頭仰望著長空,也不覺兩眼冒出淚花。
就在這時,寧不沖連滾帶爬地上了北城城頭。他臉上還帶著悲傷卻鬼叫一般地喊著:「中丞,李將軍,糧食,糧食,我們發現了糧食——」說著,寧不沖從懷中拿出了一個布包,小心地打開又捧在手心,送到了張巡和李懷忠面前。
張巡、李懷忠、王家祥都看的傻了。寧不沖手中的布上果真是一小把金燦燦的麥粒,而此時此刻這些麥粒比金子還要珍貴。
李懷忠小心地拿起一顆,放在嘴裡咀嚼了一下,說道:「真是糧食!不沖,還有多少?」
寧不沖咽了一口唾液才說道:「許大人說足有上萬斤,還是請中丞和李將軍去看看吧,就在西城。」
張巡激動地搖了搖嘴唇,說道:「走,我們快去。不沖,將這麥粒留給王將軍吧。」
寧不沖小心地將布包交給了王家祥,然後緊跟著張巡和李懷忠走下城去。王家祥捧著布包,不由說道:「之前在李祗兵營,吃不掉大餅就隨後扔掉餵豬,想想真叫人痛心啊,以後誰再敢浪費糧食,就領二十軍棍!來,每人一顆。」
在路上,寧不沖向張巡說了發現糧食的經過。原來那位財主在建房時就修了可以通到院子的地下倉庫。財主在離開睢陽前帶走了所有的金銀細軟,可唯獨家中的糧食帶不走。他就帶著家人將糧食全都搬到了地下倉庫里,放置在二十口大缸中,然後用磚將進入倉庫的門封上。南霽雲擔心城破后吳氏再被叛軍挖出來羞辱,所以不顧一切地向下挖著墓坑。他挖到了倉庫頂上的轉頭。掀起兩層磚,下面便是厚實的木板,南霽雲用搞頭敲了敲,發現下面是空的。南霽雲趕緊揮舞搞頭敲爛木板,跳入倉庫內,看到了大缸。他又揮舞搞頭砸爛一個大缸,麥粒從裡面滾落了下來——
聽到這裡,李懷忠站住了。他雙手合十,衝天作揖並連連念道:「張夫人,是您在天有靈護佑睢陽將士么?」
張巡的眼淚流了下來。他也雙手合十,默默地祝福正走向天堂的吳氏。
三人趕到宅院,看到仍在院內停放著的吳氏棺木旁,已堆滿從地下倉庫中搬上來的糧食。張巡與李懷忠不免覺得這真是一場奇異。二人正待向前查看,忽然頭上傳來陣陣波浪般地嘎嘎的叫聲。他們抬頭,奇異的現象又發生了!
無數的天鵝如雲彩般地越過城牆,鋪天蓋地飛來。它們展開美麗的翅膀,探著修長的脖子,在張巡等人的頭頂上盤旋著。
沒等將領們下令,兵士們句弓搭箭就射向了天鵝。一隻只天鵝被箭羽射中,掉落了下來。它們身上插著箭羽,鮮紅的血流在潔白的羽毛上。地上的天鵝在嘎嘎地叫聲中掙扎著,而天上的天鵝卻仍不肯飛走。不一會,僅吳氏的棺木旁就落下了數十隻天鵝。
這似乎是吳氏招來了神靈,保佑睢陽將士。可張巡和許遠幾乎同時下令:「停止放箭!」他們覺得神靈的饋贈已經足夠了,不忍心再射殺那些美麗的白天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