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告別清河

第六章 告別清河

趙從祥氣呼呼地在卧榻上坐著,張巡沉默不語地在他面前站著,就這樣過了約莫半柱香的功夫,郡府的差役來到趙從祥身邊,遞過一張紙條。

看畢,趙從祥長嘆一聲,關心地說道:「念在你也是為了災民的份上,我豁出去了。府庫還剩下不到一百五十萬斤糧食,我調撥給你七十萬斤。其實,我最擔心的就是清河,那麼多災民,稍有疏忽就會生亂。只怕到時你成了郡守,我變成縣令,呵呵——」

張巡沒看到那張紙條上寫的什麼,只聽到差役對郡守說的耳語中隱約聽到了清河兩個字。張巡也沒多想。但他斬釘截鐵對趙從祥說:「全部一百五十萬斤!」

趙從祥雙眼冒火地瞪著張巡:「你說多少?」

張巡沒理會趙從祥的眼神,鎮定地說道:「巡此次來面見大人,還想與大人道別。巡明天一大早就要進京復命了!」

張巡將「進京」兩字說的格外響亮。趙從祥也不由一震,臉上露出了恐慌。萬一張巡進京參自己一本,那自己將不知道要花多少銀子才能擺平,甚至有可能鋃鐺入獄。他心裡恨透了眼前的這個叫張巡的人,但又無奈,如同割掉身上的肉一般,咬牙切齒地答應了。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張巡騎著那匹快馬,匆匆返回了縣衙。

站在縣衙門口的東方思明看到張巡的臉色不對,轉身就要開溜。張巡跳下馬,喊住了他:「你來,我有話要問你!」

東方思明如同做錯事的孩子,低頭悻悻地來到張巡面前。

張巡看著高高壯壯的東方思明,問道:「你為何設置的那些無用的關卡,還帶著差役驅離災民?」

東方思明抬頭看了張巡一眼,沒說話。

張巡低聲說道:「本官一日不走,就還是清河縣令,你怎能擅作——」

東方思明咧嘴笑著打斷了張巡:「大人,您明早之前必須得走了,再不走,真來不及了!我已命人將您的書裝上馬車了。」

「我問你話呢,你就一點都不憐憫那些災民?」張巡生氣地沖東方思明揮著手中的馬鞭。

東方思明似乎沒有聽到張巡的話語。他彎下腰,將屁股撅了起來,活寶一般地說:「在大人臨行前,若能挨上大人親手打的鞭子,下官肯定舒服得很。」

張巡氣得將馬鞭摔在地上,低聲呵道:「趕緊找人去還馬!」

東方思明喊來一名差役,讓他牽馬去了郡府,自己又跟著張巡走進縣衙。

待走進縣衙後面的屋子,張巡看到桌上又重新寫好了數張封條。封條上的「天寶十二年正月十五封」十個字不由讓張巡眼前一亮,雖然看著有些稚嫩,是出自年輕人之手,但筆法蒼勁有力,還頗帶有王羲之的古風。

張巡看著封條,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封條出自誰手。張巡問身後的東方思明:「這是誰寫的?」

東方思明沒回答,反而問張巡:「大人,郡守同意調撥糧食了吧?」

張巡點點頭,還是看著封條問道:「此人若再稍加練習,以後肯定了得。」

東方思明卻高興地說:「哈哈,郡守真是吐血了,不過七十萬斤糧食能堅持一段時日了。」

張巡扭頭看著東方思明:「你怎麼知道是七十萬斤?」

東方思明卻咕嚕嚕地轉著眼珠子,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我猜的。大人,讓我帶人去郡糧庫將糧食拉回來,然後將糧食分發給那些災民,但有一個條件,凡是領到糧食的災民,務必離開清河,您看這樣可好?」

張巡看著東方思明,說道:「是一百五十萬斤。但我已經將郡守寫的條子給了齊桓。你馬上親自去撤掉其他路上的那些關卡。你設那些關卡做什麼?不僅攔不住人,還敗壞清河名聲。」

「是,大人,我這就去撤掉那些關卡!」東方思明詭秘地笑著又對張巡說道:「我設那些關卡只不過是給清河百姓和新任縣令看的。」

東方思明轉身走了。張巡看著他的背影,臉上露出了微笑:此人雖表面瘋癲,但還有些心眼。

已過三更。衙大堂後面的屋子裡,東方思明正靠著椅子睡得香甜,嘴角還流著口涎。張巡仍在昏黃的油燈下認真地看著卷宗。

東方思明按照張巡的吩咐,親自騎馬撤了各處關卡,披著滿身泥土回來,又繞城巡視一圈后,已是半夜。張巡讓他去休息。他卻不肯。可他坐在椅子上沒多久便睡著了。

張巡則一遍又一遍的看著卷宗,生怕有一絲的紕漏。

一個輕柔的聲音傳來:「大人,該走了。」張巡抬頭,吳氏已飄然來到房間,正含情脈脈地看著他。

張巡抱歉地笑笑:「這就好了。」

吳氏微微點點頭,看了一眼生在熟睡中的東方思明,輕聲地說道:「那我到外面等著大人了。」說著,吳氏邁步走出了房門。

吳氏走後,張巡又陷入沉思。許久,他鋪開一張紙,拿起毛筆。

一口氣寫完,張巡起身,又看著旁邊柜子上貼著的封條。他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真的該走了。」

他叫醒了東方思明。東方思明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張巡,問道:「大人,弄好了?」

張巡點了點頭,又叮囑東方思明說:「這兩天你需多跟齊桓和差役們商量,切不可擅作主張,以防生亂。還有,你留在清河也不是長久之計。」

東方思明卻看著那張巡交給他的紙,咧著嘴笑了:「大人就不要管我了。嘿嘿,有了大人的安排,下官保證不會發生騷亂。再說了,發生騷亂又能怎樣?那些大官們就是欺負大人有愛民之心。」

「不可胡言亂語!」張巡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那我走了。對了,見到齊桓待我轉告他一聲。」

「嗯,大人,您回吧。我就在這湊合著睡了,這樣外面發生了狀況,差役們也能隨時找到我。」東方思明認真地說道。

「好,這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張巡說著,又環視了一遍屋子,邁出走出房門。

元宵節的圓月已躲到西廂房的後面,看不見了。皎潔的月光灑在東廂房的屋頂,留下一片亮光。但院子里暗了下來。吳氏就站在暗影處的那輛舊馬車旁邊,等著他。

張巡卻復又轉身回到屋裡。

東方思明被張巡的推門聲驚醒,一個機靈站了起來,不解地問:「張大人,您怎麼又回來了?」

張巡也自嘲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擔心有疏忽遺漏的地方。」

東方思明眯起了眼,卻如喝醉一般地開始了絮叨:「大人,我看您就是放心不下城外的那些災民。我聽差役們都在說,您就是操心的命。我想想也是,如果周邊其他縣令都像您早幾年一樣,帶領百姓做到廣積糧,那些災民怎麼會跑道我們縣來?還有,您說現在朝廷怎麼了,現在國庫豐盈,可這麼大的災情之前就下撥那點救災糧款,現在都成這般模樣了,賑災糧食還遙遙無期,難道皇上不知道去年我們這裡顆粒無收嗎?」

張巡沒有回答。他看著眼前的東方思明,發覺這黑小子竟然一點也不讓他討厭了。因為張巡和東方思明一樣,也對當前發生的一切感到迷惑和不解,他不知道朝中大員還有各級官員都在忙些什麼。尤其太守趙從祥腳下抹黃油,撒丫子溜之大吉。疲憊不堪地齊桓等多次對張巡抱怨:久旱的天氣不可預測,而比天氣還複雜的卻是人心。

雖不再討厭,但張巡仍對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的東方思明不太放心。他在交給東方思明的紙上已經寫得詳細,他還是想再當面具體地告訴東方思明如何加蓋窩棚、防病防災等事項。另外,交割給下一任縣令的文書、卷宗等,還要對東方思明說上一說。

東方思明卻將那張紙揣入懷中,說道:「大人,其實您自接到吏部文書起,就可以不是清河縣令了,您現在就是肝腦塗地,粉身碎骨,可除了一些善良的百姓,誰會再感念您的好?大人,您還是趕緊走吧。」說完,東方思明又昏昏然地閉上了眼睛。

張巡只好笑了笑,拱手說道:「哪有勞縣丞了,張巡告辭。」

東方思明眼睛都不睜地說:「那您回去歇息吧,明早還要趕路。」

張巡剛要轉身,東方思明突然又睜開如銅鈴般的雙眼,炯炯有神地地看著張巡,問道:「大人,您此次赴京帶多少銀子?」

「銀子?呵呵,夠做盤纏的。」張巡笑笑。

「哦,那我就放心了。」東方思明又閉上了眼睛。

張巡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轉身走出屋子,來到院內,扶著吳氏上了馬車。接著,他牽著那匹老馬,向縣衙側門走去。馬車很輕。車上除了坐著吳氏外,只有不多的家當,其中大部分是張巡的書。但在寂靜的夜裡,車軲轆聲還是清晰地響在縣衙院內。

張巡剛出大門,身後兩個值守的差役,拉著東方思明,追了出來,拉住張巡:「大人,您這就走了?」

張巡向他們三個人拱手施禮,不舍地說道:「沒想到還是驚擾到大家,巡恕罪了。」

差役推了推東方思明。東方思明才說道:「大人,您一路走好!」

兩個差役氣得嘴都歪了。他倆趕緊抱拳施禮,說道:「我們兩人祝大人一路順風!大人,您以後當了大官,可千萬別忘了再回清河看看啊。」

「呵呵,張巡已不敢奢求當什麼大官。但無論以後張巡怎樣都不會忘記大家。還請三位留步吧。」張巡向三人再次拱手施禮,轉身牽著馬,向南城走去。

差役又推了推東方思明,意思是要送送張巡。東方思明卻打著哈欠,說道:「大人都說了,讓我們留步。唉,都別再耽誤大人,讓大人早點走吧。吏部文書上說,逾期不至,視同放棄。」

兩位差役有了脾氣,只好看著張巡和馬車漸行漸遠。

「你說,」一個差役問另一個差役:「張大人會做到什麼官職?」

另一個差役回答道:「文書上不是說了么,張大人去年的考評成績最高等,將來官職肯定在郡守之上,說不定還能當上宰相呢。」

「哎呀,你們想的太簡單了。」站在中間的東方思明晃了晃身子,邊往回走邊說:「如今想要升遷,誰還只憑這些東西?你們知道趙從祥為當太守花了多少銀子么?我寧願大人只當縣令。」

兩個差役頓時愣住了。他們不知道趙從祥為當太守會花多少銀子。他們甚至很少能看到已上任兩年半的這位太守老爺。他倆望著漸行漸遠就要消失在朦朧月色中的張巡,心想張大人不是趙從祥,一定會當上大官。

空蕩蕩的街上,只有十幾個露宿街頭的人。他們是剛從田野中逃荒至此,還沒被安頓的災民。由於生怕驚醒熟睡中的人們,張巡走的格外小心,車上的吳氏也沒有說話。也沒人注意到張巡。醒著的災民也萬萬不會想到,這個親自牽馬的中年人會是縣令。

馬車就要進入南城瓮城了。張巡拉住老馬,回頭看了一眼月光下的房屋、街道,無限地留戀和不舍再次湧上心頭。

車上的吳氏撩起帘子,對張巡說:「大人,咱們走吧。」

張巡點了點頭,坐上馬車,拿起鞭子,準備催馬離開。

突然,一個長者的聲音從城門洞傳來:「張大人,您真的要不辭而別嗎?」

張巡嚇了一跳,趕緊從馬車上跳了下來。他聽了出來,說話的長者就是住在城西門外的宋老漢。

讓張巡想不到的是,除了宋老漢,從瓮城內還湧進上百百姓。他們舉著火把,站在了路的兩邊。

張巡面帶羞愧,雙手抱拳說道:「清河如此景象,實在無顏向眾位鄉親道別,眾位相親在此等候張巡半夜,更讓巡汗顏。」

宋老漢帶著孫子宋剛,向張巡深施一禮,說道:「大人何出此言?這讓我們更捨不得大人走了。」

張巡撫摸著宋剛的頭,望著眾位百姓,眼裡已噙滿淚水:「巡也不忍心此時離開清河。」

宋老漢卻呵呵一笑,說道:「張大人,您就放心吧。我們知道您宅心仁厚,請大人放心,我們會盡全力救助那些災民。還有您的那十五畝田,我們也給您種著,打下的糧食也全都交到縣庫。我們只希望如若張大人路過清河時,切莫忘記回來看看。」

聽到這裡,張巡兩行熱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宋老漢將張巡扶上馬車,然後帶頭站在路邊。

張巡拭去眼淚。他揚起鞭子,馬拉著車在兩道人牆之間,緩緩啟動了。

出了清河縣城城門,張巡對車內的吳氏說:「我還自持聰明,想不辭而別,卻不知百姓已看出我的心思。看來,天下最可敬畏的莫過於百姓了。」

正在張巡的教習下,研讀史書的吳氏撩起窗帘,看了一眼路邊綿延的災民窩棚,憂傷地說道:「可大人您看,這麼多百姓流離到清河,叫人心酸。就怕當今位高權重之人忘記了太宗的教誨。」

「你是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嗎?」張巡不由覺得馬車猛烈顛簸了一下。

許久,張巡才穩下神來。而迎面吹來的陣陣暖風又讓張巡心神不寧,焦躁不安,心口跳得厲害。

這暖風是從西南京城方向吹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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泣血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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