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私藏的銀元
部隊向著東北,以急行軍的速度行走著。獨立旅完成了阻敵增援任務,卻絲毫高興不起來。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何況敵人有著火力的優勢。
現在,能跟隨部隊一起行走的戰士還只剩下三千餘人。那些爭取過來的從鄒嶧根據地帶出來的老兵幾近傷亡殆盡。
張大缸心疼的臉變了形。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看著他臉上那痛楚的表情,讓人想到得知趙娟犧牲的那幾天。
而那時,張大缸不止是心疼趙娟,而是曾經攜手打過鬼子的一奶同袍又將在戰場上兵戎相見。這讓他感到無邊的痛楚,卻又說不出口來。
一路上,敵人的飛機惱人的嗡嗡叫著,像蒼蠅一樣,攆了過來。過了民權,它們又飛了過來。部隊立即進入隱蔽。可他們還沒有走出旱災區,小河乾涸,路邊看不到一棵青青小草,樹木早就落光了葉子,獨立旅的戰士們除了槍機槍手對空開槍外,其他人只能趴在溝里和平地上,等著挨炸挨掃射。
國軍的飛機就像他們炮兵轟步兵沖的套路一樣,也是先高高地仍炸彈,接著俯衝掃射。兩枚炸彈在附近爆炸開來,張大缸感到腳下的大地在震顫,揚起的塵土窸窸窣窣地落了他一頭一身。若炸彈的落點再近二十米,他已經被炸飛了。他也看到兩名戰士在空中打著滾兒飛了出去。
等張大缸撲過去,兩名戰士渾身都被燒焦,面目全非,已完全脫了型,
飛機饒了一個圈,又飛回來。張大缸站了起來,怒吼道:「機槍,給我打!」
李中已將十多挺輕機槍聚攏在一起,密集地向飛機的來向吐著火舌。將機槍集中起來打,收到了效果。兩架飛機的機翼被擊中,飛行員嚇得趕緊脫離,離開了戰場。另外五架飛機盤旋了三次,拉完屎蛋子,沒敢再俯衝,便飛走了。
張大缸顧不上擦去臉上的土,大喊道:「抗戰,去,讓各團報告傷亡情況!」
抗戰答應著,剛跑出去不久,劉新騎馬趕了過來,大喊著說:「老田,老田不行了。」
張大缸啊的一聲,拉過一匹戰馬,跨上去,撒腿跟劉新跑去。
田三是被飛機的機槍掃中的。他廋憋的小肚子一完全被打空了,露出了盆骨。張大缸來到他身邊時,他正哀求身邊的戰士給他一槍。
他看到了張大缸,也是這麼說:「快,給我一槍,我不行了。」
張大缸低下頭,舉起雙手,使勁地抓住自己的頭髮。田三罵道:「老子以前怕死,現在不怕了——就是他娘的疼啊——」
張大缸再抬頭,田三已經閉上眼睛,沒有了哀求。田三將他的特務團交給了李中,這個老泥鰍主動請纓,當起了運輸大隊長。
李中笑著說他怕死。
田三瞪起了眼睛:「老子都死過一次了,要是怕死,老子就不來了。老子是汽車兵,這是我的本行。」
可汽車全部用作運送傷員,田三又和老餘一起,到處徵集馬車,運送物資。方才,他帶著三名戰士,趕著四輛空馬車,準備跑向遠離大部隊的地方。敵人兩架飛機上了他們的當,追著他們打。老余跳下馬車,回頭看飛機時,一發子彈打中了他。
張大缸心裡再次滴血。
可又傳來噩耗。邱清泉在區兵團覆滅后,並沒有放棄進攻。狗急跳牆的他利用機械化的優勢,派出一個加強團,繞到我防線後方,卻誤打誤撞地襲擊了後方醫院。上千名傷兵連同醫護人員至今生死不明。
張大缸急得要打回去。野司和縱隊首長卻下達立即轉移的命令。原來蔣介石連連調兵遣將,周圍幾百公里的三十幾萬國軍正向開封到商丘的地區包圍而來。
「留著青山在,一定能報仇。」黃副師長看著張大缸,說:「趕緊撤吧。」
張大缸左右看了看那一輛輛滿載著輜重的馬車,咬著牙下達了急速行軍的命令。
上百輛的馬車拉的是槍炮彈藥,還有兩輛車裝的是銀元。在打開封的時候,老余和田三帶著四五百個戰士往城裡運乾糧,往回走時,他們便肩扛手抱地運銀元。他們發現了國軍的倉庫和國民黨河南政府的金庫。
按說這不符合規定,是違反紀律的。而獨立旅不是把所有的東西都歸了自己。他們將黃澄澄的金條送到了縱隊。這又符合規定。獨立旅可以按照比例,將繳獲留作自己用。
但後來,八縱的某位首長得知獨立旅私留大量銀元后,還是告到了野司首長哪兒。這是后話。
八月份,獨立旅轉移到了魯西南的鄄城一帶進行休整。國軍在魯西南與我軍決戰的落空后,主力部隊撤離了這裡。留下的幾個保安旅,迅速被八縱的部隊擊潰。獨立旅也消滅了駐守在鄄城的雜牌部隊,又補充了大量的彈藥。
有槍就有兵。沒有幾天,便有兩千多新兵加入了獨立旅。
那時徵兵,有條件的部隊已開始給家屬發補助。八縱規定,每征一個兵可以發三十斤小米。獨立旅沒有發小米,而是發兩塊銀元。那時,一塊銀元可以買二十五斤小米。
消息傳出,來獨立旅報名參軍的青壯年遠遠地多於八縱的其他部隊。
有一批新兵來到旅部前面的空地上。張大缸振奮精神,整整軍裝,走出院子,來到新兵面前。新兵約有五百多人,都是衣不蔽體的逃荒的人。他們來自河南杞縣、民權,還有蘭考。他們哪裡的災情最重。他們都是帶著家人來的。他們來參軍,不止是扛槍打仗,更多的原因還有為了那兩塊銀元。五十斤小米能讓家裡的老老小小吃上一個月。
心地慈善的老余跟黃副師長和邊鵬商量過後,又提高了徵兵補助:每家三塊大洋外加三十斤小米。
這引起了兄弟部隊的不滿:憑啥獨立旅有那麼多銀元?他們將獨立旅告到縱隊一位領導那裡。這位縱隊領導也非常生氣:「好么,你們獨立旅也太不像話了,私留槍支彈藥也就算了,還扣下那麼多銀元不上交,難道你們就不是野司領導的隊伍了?」
他一個電話打到野司首長哪兒,要求調查獨立旅和黃副師長、張大缸。
野司首長怒了。他不是沖獨立旅,而是沖八縱的領導:「你調查了沒有?」
八縱領導愣了:「沒有呀。」
「沒有就在亂放槍?」首長一手拿著電話,一手拍著桌子說:「獨立二師從抗日大隊算起,上級從沒撥過一支槍一粒彈,反而他們上交的武器能裝備兩個師,你們縱隊的騎兵團,有一半的馬匹都是獨立二師的,你還想讓他們怎麼樣?」
「首長,這個情況我不太了解,可是他們私扣那麼銀元,未免太過分了吧?」
「他們交了多少?」
「嗯,十一箱半黃金,共兩千一百多兩。」
「那他們有多少銀元呢?同志,做大事不能拘泥於小節,只要他們不忘自己口袋裡裝,只要他們把錢全用到打仗上,他們就沒有任何錯。我也比你清楚,獨立二師師長居龍華,還有獨立旅旅長張大缸從不過問旅里的財產,不管他們分文沒有的時候,還是打了土豪搶了國民黨發了大財的時候,旅里的收支開銷全都是兩位姓余的同志在管理。還有,他們給逃荒的百姓增加補助,絕不是錯誤。唉,咱們解放軍也著實太窮嘍。」
縱隊領導被罵的笑了:「我明白了,首長。呵呵,這個獨立旅不僅打仗有一套,幹啥事都有自己的特點。但是——」
「不要但是了,是其他同志說怪話了吧?這樣吧,野司派人下去,去查查獨立旅的收支狀況,給同志們一個交代。」
八月底,幾場雷雨過後,空氣里飄起了清涼。張大缸也走出了哀傷,正親自指導新兵訓練。
居師長給他寫了一封信。居師長在信中寫道:看著自己的兄弟倒下,心裡都會非常難過,但敵人不會放下武器乖乖投降,要取得勝利,必須進行堅決的鬥爭,尤其是在敵人武器裝備處於優勢的情況下,犧牲在所難免,我們每個人不都是已經做好了準備嗎?
但有時,敵人也會一槍不放,悄悄逃跑。八縱轉發來一則戰報,重鎮兗州被山東兵團攻克后,駐守在濟寧的國軍立即棄城逃跑,去了徐州。
這是濟寧第二次被解放了。但這次應該是永久的解放,敵人已經龜縮到大城市裡,並且縱隊已下達加緊練兵的命令,據說是要打濟南城了。
張大缸、邊鵬、李中等人立即到練兵場督導新兵訓練。全旅又恢復到七千人,又成立了新特務團,團長暫由李中兼任,副團長叫劉繼明。特務團除了戰鬥骨幹外,大部分是新兵,因此,特務團也被老兵們稱為新兵團。
「打上兩仗,你們就成了老兵。」張大缸來到特務團,大聲對戰士們說道:「十年前,我也跟你們一樣,都是生瓜蛋子,攻打濟寧的時候,我還把自己的乾糧袋給弄丟了,只好從戰死的兄弟們身上找乾糧。但我不希望你們這樣,咱們後勤處長老余給咱們搞糧食很不容易。」
「旅長,我們不會丟乾糧,可這槍——」一名新兵握著手中的漢陽造,對張大缸說。
張大缸從戰士手中接過槍,上下看了看。這桿漢陽造的槍托油乎乎的黑,槍管也露出了斑斑銹跡。張大缸咔一聲,拉開槍栓,低頭看了看槍膛,裡面還好,透著點亮光。
張大缸伸手從戰士手中要過一顆子彈,押入槍膛,忽然握槍轉身,扣動扳機。二十多面遠的半塊磚頭被打得跳了起來。
張大缸收起槍,交給目瞪口呆的戰士:「這桿槍時間不短了,但打的子彈少,沒出過力,讓你班長帶你好好保養,還是條好槍。呵呵,我當兵的時候,背的槍和你一模一樣。」
旁邊一團的「解放」戰士看著張大缸,問獨立團的老兵:「這就是旅座?不可能吧,他們那些長官怎麼可能這樣跟士兵講話?」
這時,郝光明匆匆跑了過來:「旅長,野司來人了,說要調查咱們獨立旅?」
「調查啥?」張大缸不解地問。
「不知道,他們直接去了老余哪裡,旅長,趕緊去看看吧。」
張大缸機靈了一下,他原以為來調查李中私扣槍支彈藥的事,但現在覺得不好。老余可是搞了一車的銀元。他拔腿向後勤處跑去。
野司來了四個人,一位姓呂的副處長帶隊。他們著戰士,徑直來到了老余房間,展開了搜查。他們本來沒想到能查出什麼問題,戰爭時期,連命都不要,要錢干球?
可他們發現了一個大木箱。起開大木箱的釘子,打開后,裡面全是一個個幾寸長小袋子,拎起小袋子,叮噹脆響,裡面裝的肯定是銀元。這就讓調查組奇怪了:這位老余處長想要幹什麼?
呂副處長看著聞訊趕來的雙手還是麵粉的老余,問:「誰是後勤處長?」
「這位領導,我就是,我姓余,敢問領導是?」老余納悶地看著呂副處長。
「我們是野司的,我姓呂,是分管財務的副處長,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向八縱後勤部打電話。」呂副處長不客氣地問:「你這是做什麼,藏錢?」
「藏錢?」老余愣了一下,搓搓手上的麵粉,笑著說:「對,是藏錢。」
呂副處長按捺住心裡的疑惑和憤怒,輕聲地問:「老余同志,請問你藏錢幹什麼?你們旅長、政委都知道嗎?」
「這個,他們不知道,是我自己乾的,跟他們沒有關係。」老余拉過方凳,蹲了上去,然後掏出煙袋桿,裝上了煙。
「你藏這麼多錢幹什麼?」呂副處長嚴厲地問道。
老余白了他一眼,划燃火柴,點上煙,吸了一口,才幽幽地說:「還賬。」
「不要狡辯,說,是不是準備運到家裡去?」另外一位年輕的幹部大吼著說。
「放你娘的屁!」老余吼道:「當年,老子的婆姨在鄒嶧山裡種地,老子的兒子在旅部當傳令兵,我缺心眼啊,把這麼大木箱子運回家裡去?」
「你!那你說,要這麼多錢到底要幹什麼?」看著花白頭髮的老余,呂副處長也只能努力地平息著怒火。
「告訴你們了,留著還賬。要開除隊伍,蹲大牢,還是殺頭,就我一人,旅長他們沒有任何關係。同志,咱們獨立旅打的好不好?好著呢吧,但你們不能因為這事處理旅長他們——」
張大缸、邊鵬還有李中推門走了進來。李中大聲嚷嚷著:「什麼球事啊,還蹲大牢砍頭的?」
邊鵬仔細看了呂副處長一眼,認出來了,原來是長征時的戰友。呂鵬高興地喊道:「兩口,怎麼是小子?」
呂副處長愣了一下,握住邊鵬的手,說:「哎呀,終於見到你了,我剛到野司工作,就想找你,可這一晃兩年過去了,就是見不上面。」
「怎麼不給我打電話。」
「哪敢啊,司令部的電話只有首長用。」
「哦。」邊鵬點點頭,問:「你們到底來幹啥?」
呂副處長立即嚴肅了:「我還想問你們怎麼回事呢?這一箱銀元是你們十字口下的?」
邊鵬還沒回答,老余騰地從凳子上跳下來:「呂副處長,你怎麼這麼磨嘰,我說了,都是我乾的——」
張大缸上前輕輕一扛,老余便被擠到一邊,然後滿臉微笑地說:「是呂副處長?呵呵,你看來了也不打聲招呼,好讓我們準備準備啊。老余,去,通知炊事班,今天殺頭豬,再殺兩隻雞——」
「行了,殺什麼豬!」邊鵬似乎明白了,指著呂副處長罵開了:「我說呂兩口,要是因為這事你跟我們獨立旅過不去,看我不把你告到中央去!狗日的,你他娘的還在老子面前擺上譜了,當年老子垮盒子炮的時候,你他娘的還是個連屁都不敢放的生瓜蛋子!」
呂副處長被邊鵬罵懵了:「我什麼都不知道呢,怎麼成了跟你們過不去了?那你說說,這箱子銀元到底怎麼回事,用來還什麼賬?」
張大缸聽明白了。他上前一步,撓著頭,對呂副處長說:「是,這些錢是用來還賬的。可這些賬就是再用五十箱銀元,也遠遠不夠。」
說著,張大缸又走到箱子錢,翻了翻,拿起一個賬本,對呂副處長說:「這個本子上記著我們獨立旅在上次阻擊戰中犧牲的同志,還有他們的家庭住址,共一千二百五十一人。我們在鄒嶧根據地的時候就商量過了,只要我們繳獲了敵人的錢並且能留下來,就先拿出一部分存起來,等到打完仗,就以部隊的名義,給犧牲的同志的家人送三個銀元的撫恤。三個銀元換一條命,夠么?」
「這件事如果你們覺得不妥,那也是我們獨立旅自己的事,我們師長、政委都不知道。」邊鵬沒有了憤怒,近乎祈求地看著呂副處長:「呂副處長,請你向野司首長說清楚。」
「哎呦,不好說,不好說呦!」呂副處長擦擦眼角的淚水,說:「不過,我會找時機向首長彙報的,我認為,你們做的對。」
「我們也不知道對還是錯,但我們覺得要盡一份心。」邊鵬笑笑說:「這或許給首長出了個難題。」
「哈哈,首長說了,只要你們沒把錢裝進自己口袋就行,就不算違反紀律。可你們的錢也太多了,許多同志都眼紅呦。」
「那是怪他們沒本事。」老余磕磕煙袋:「沒啥事了吧?沒啥事,我該去做飯了。旅長,還要殺豬不?」
「殺。」張大缸笑呵呵地說:「為什麼不殺呢,同志們訓練非常辛苦。」
呂副處長指指張大缸,笑著說:「都說您打仗鬼精鬼精的,今天我算見識了,好,那我們就沾沾戰士們的光,喝兩口肉湯,不過,在吃飯之前,我們還得檢查。」
老余雙手一攤,笑著說:「那請便了。呵呵,說實話,當年我當兵的時候,就是為了錢,而且也弄到了錢,因為那是我當的是國軍,為的是買回我的老婆孩子,現在不一樣啦,我老婆在鄒嶧根據地自己種自己收,我和兒子在旅部當差,我還要那些勞什子幹麼?我再說句實話,就憑我在國民黨哪裡學到的做假賬,想給自己划拉點零花錢都不費吹灰之力,可咱們不能那麼幹了,人做事得對的起自己的良心,不然,手下的兄弟們怎麼能拚死命地打仗?」
「老余同志說的是啊,如果當官都想著自己,咱們的部隊還怎麼能打仗?」呂副處長認真地說:「咱們又要打大仗了,比打開封的陣仗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