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連長受傷
城內的槍聲還響著,城外的主力已跑得沒了影。夕陽下,屈沛傑帶著僅剩下的十多個士兵沒命地向西北方向奔去。
城下只有黃連長一人。見張大缸和二蛋下來,黃連長瞪著眼睛問:「老楊呢?」
張大缸含著眼淚沒吭聲。二蛋用手向上指指城頭。黃連長抬頭大喊道:「老楊,你個龜孫趕緊下來啊!」
「老黃,俺不行了,你們快走吧,跑的越遠越好——」靠在台階上的楊排長一邊收攏手榴彈,一邊唱起了戲:「轅門外炮響三聲如雷震,天波府走出我這保國的忠臣——」
「狗日的,你他娘的就是耍猴的!」黃連長抬頭噙著眼淚罵了一聲。然後,黃連長對張大缸和二蛋說:「跟我猛跑,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回頭!」
兩人猛喘一口氣,跟在黃連長身後,撒腿跑開了。剛越過弔橋,兩側的鬼子便看到三人,隨即步槍,機槍齊齊向他們射來。張大缸除了耳邊的風聲,就是聽到子彈鑽進腳下的土裡發出「啾啾」的響聲。
畢竟年輕,張大缸和二蛋很快就超過黃連長。二人想慢下來等黃連長。黃連長從胸腔吼出一個字:「跑——」
二人又低頭向前跑去。一串子彈打來,揚起一道粉塵。張大缸忽然覺得身後空了。他扭頭,黃連長已捲曲在地上,雙手捂著大腿,血滲出了手指縫。
「連長中彈了!」張大缸和二蛋又急急轉身,跑回十多米遠,一邊一個,架起黃連長兩隻胳膊。
「快跑,別管我——」黃連長掙扎著了一下,隨後便覺得自己飛了起來。張大缸和二蛋兩個後生,彎腰拖著黃連長仍健步如豹。
黃連長雙眼望著城門樓,不再掙扎。城門樓上,隨著一陣巨響過後,五六個鬼子伴隨著氣浪,翻身掉到城樓下面。城門樓瞬間被煙塵覆蓋。黃連長撕心裂肺地大喊一聲:「老楊——」
張大缸和二蛋仍死死地夾著黃連長的胳膊。直到跑出兩里之外的一處溝里,兩人才放下黃連長,回頭獃獃地望向城門樓。
城上集束手榴彈爆炸后的硝煙已隨風淡去,但城頭變得迷離一片。城上的鬼子停止了射擊,但城內仍響著槍聲和手榴彈爆炸的聲音。
張大缸一把將軍帽摜在地上,一屁股坐地上嚎啕大哭:「這打的什麼仗?」
黃連長已見怪不怪。他呲牙咧嘴捂著自己的左腿,如夢囈般地說著:「老楊怎麼姓黃呢?還叫黃向北,你說,我倆的爹娘以前是不是認識啊?」
「連長,中國有四萬萬人口,重名的人大有人在,何況是你們倆啦。」是屈沛傑的聲音。他帶著士兵並沒跑遠。他在等著連長。他看見三人躲進溝內,趕緊跑過來。
屈沛傑彎腰低頭,給黃連長檢查了一下傷口,說道:「連長,子彈鑲在骨頭上了,還好,沒傷著動脈。」說著,用刺刀挑開黃連長的棉褲,從上衣兜里拿出繃帶,仔細地包紮起來。
「你們咋回來了?不是讓你們跟著大部隊撤嗎?」黃連長扭臉問著屈沛傑。
「都是王八蛋,說好的有人接應我們,可都跟兔子的爹一樣,全跑光了。」屈沛傑使勁地拉了一下繃帶,然後緊緊地繫上。
黃連長疼的咧咧嘴。比黃連長還大上幾歲的司務長余少光領著炊事班也來到溝內。老余點燃一煙鍋,把眼袋趕遞到黃連長手裡:「抽一口,能緩疼。」
黃連長推開了:「這裡不能久呆,趕緊走!」
「狗剩,牽馬過來。」司務長咧著嘴笑道:「俺就覺得咱們六連還得有人活著出來,這不俺們還真派上用場了。」
「老東西,老子以為你早他娘的撒丫子了。」黃連長在張大缸和二蛋的攙扶下,邊上馬邊說道:「你跟著那馬佔德沒少享福啊。」
「嗐,好漢就不要提當年勇了。可俺又能怎麼著?他是連長,俺是兵。」司務長吧嗒抽了一口煙,笑著說:「老黃,俺現在走算不算逃兵?」
「看你老東西沒跑還留下等俺們的份上,你走吧,老子絕不在你後面打黑槍。」黃連長已經坐上馬,大喊道:「趁現在老子只傷了一條腿,心情還不錯,有願意走的趕緊走了!」
「去你娘的吧!老子還不走了,你要被鬼子炸碎了,老子就斂吧斂吧你的碎肉,包人肉包子。」司務長露出兩排黃牙,笑著說道。
黃連長大聲說道:「屈副連長,清查人員和彈藥。」
「報告連長,清查過了,全連只剩下十五人,加上您,三個傷員,無重傷員。全連有捷克輕機槍兩挺,三個彈夾,歪把子機槍兩挺,子彈二十三發,十六支步槍。子彈——」屈沛傑看看張大缸和二蛋身上的子彈帶,說道:「子彈,若干。」
黃連長沒理會屈沛傑的若干,他忍著傷口的疼痛,喊著:「走了,走了,活著的死鬼們,到時候老余把我們的肉都包成包子,祭奠死去的兄弟們。」
狗剩聽了渾身一震。他靠近張大缸,低聲說道:「缸哥,俺真想家了。」
張大缸沒有回答狗剩。他扭頭望著越來越遠也越來越迷離的濟寧城頭,狠狠地罵了一句:「狗日的鬼子,老子不把這群婊子養的全都弄死,絕不回家!」
身後的二蛋聽到了,笑著說道:「缸哥,你和咱們的屈副連長一樣,也學會罵人了。」
以前張大缸嘴裡從不吐髒字。而以前的以前,也就是剛去濟寧讀初中時,張大缸也和村裡人一樣,什麼龜孫王八蛋,什麼狗日的婊子養的,嘴裡很不幹凈。肖盈聽到后,杏眼圓睜地說道:「大缸,你現在是學生了,說話咋還一點都不文明。」
「啥叫文明?」張大缸天真地問道。
肖盈噗嗤一聲笑了:「文明就是講禮貌不罵人,你看咱們的老師。」
張大缸點了點頭。那時他以為文明就要像老師們一樣,文質彬彬為人師表。但從那以後,他再也沒說過髒字。他想有朝一日,也想老師一樣站在課堂上。
今天他說了髒字,不文明了。可他沒有羞愧,而是滿腔的憤怒。他背起漢陽造,肩上掛著三條子彈袋,跟在黃連長後面,昂首挺胸地向前走去。黃連長騎著的是他家的那匹黃馬。他覺得黃連長就應該騎上如此肥壯的馬。
夕陽落入了雲幕,天色黯淡了下來。霧又慢慢聚集起來,濟寧城遠遠地消失在了他們身後。走著走著,突然張大缸心頭又恍惚起來。他背著漢陽造,卻不知道他們將走向哪裡,前面田野和村莊一片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