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少年熟識
一、蔣蠻子
(一)
蔣蠻子在老家開了一家農家樂,傳書帶信於我:邀約幾個雲凌宮小學的同學去扎場子。
在雲凌宮小學,我和蔣蠻子以及他弟弟蔣敏一起同過兩年學。這哥倆原本在五大隊小學就讀,讀到三年級后,五大隊小學拆並,在校學生根據就近分流原則,分別安置到六大隊小學和我們七大隊小學(雲凌宮地處七大隊)插班就讀。那年,我們「四一班」一下子就插進了10多名新同學,其中就有蔣蠻子兩弟兄。
蔣蠻子大名蔣友誼,右腿殘疾,走起路來,整條右腿甩來甩去。細一觀察,他的右腿甩出去后,腳尖似乎僅能在地面墊一下,待左腿跨步上來后,再把殘腿甩出去。或許因為這個原因,他近10歲才讀一年級,轉到我們班時,已經十三四歲,年齡比我們大了三四歲,個子也明顯比我們高出一大截。
我們的班主任是縣城裡來的蔡其華老師,她是雲凌宮小學唯一的公辦教師。蔡老師那時二十五六歲,其丈夫在老遠的外省當兵,她獨自帶一個兩歲的孩子,就居住在雲凌宮小學一間由雜物間改成的宿舍里。她平常都住在學校,只星期天騎自行車帶孩子回縣城娘家一次。那時實行包班教學,除體育外,其他學科全由蔡老師教。上課時,她的兒子兵兵就在教室里玩耍,有時睡在教室後面放雜物的桌子上,有時坐在我們的課桌下面玩泥巴。下課了,全班同學爭搶著抱他去操場玩。
五大隊的新同學過來以後,蔡老師要求老同學要搞好與新同學的團結。
有一回,蔡老師聽聞我跟著五大隊的同學樂顛顛呼喊蔣友誼的歪名「蔣蠻子」,當即揪住我后衣領,把我提到辦公室,先踹了我一腳,連珠炮般一頓呵斥,接著才坐下來給我講道理:叫同學歪名是一種不尊重人的行為,你作為班長,理應起好帶頭作用,要照顧殘疾同學,要講團結,講文明,協助老師建立好班風……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蔡老師批評我時生氣的樣子,尤其是她鼻子上滲出的細密汗珠。她的言教和身教,在我後來漫長的成長道路上,漸漸化為性格基因中的一縷陽光。扶危濟困,團結友善……我並沒有辜負老師的教誨。
轉眼小學畢業了。當年這哥倆的考試成績都很不理想,連「農中」的分數線都沒有上,幸好他爸爸在鄉里辦差,要到兩個「農中」的名額,但蔣蠻子僅僅去「農中」讀了不到一學期,就輟學,闖蕩社會去了。蔣敏則在「農中」讀完初中,後來到部隊當了兵。
「農中」也叫戴帽初中,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產物,是對當時嚴重缺乏的初中教育資源的有限補充。
我們是改革開放后的第一批小學畢業生,那時全縣剛開始「普初」,距後來「普九」還有長達19年的時間。當時小學畢業考初中,比現在初中畢業考普通高中還要難。我們班45個人,考上吉祥寺初中的,僅僅十多人。
當年全鄉共計有10所村小學,每一所都有一兩個畢業班。而鄉初中吉祥寺中學僅僅招3個班,根本滿足不了需求。為此鄉里經請示縣文教局同意,決定在當年的初中分數線下再自主增加兩個班的招生規模。這兩個班均設置在小學,由小學代管,稱為「戴帽初中」。其教學、學籍、考試評價等均不與鄉初中瓜葛,相當於編外初中,或農民自己辦的初中,故又稱為「農中」或「民中」。雲凌宮小學、凈居寺小學當年都開辦了「農中」。
「農中」最初是有分數線的,即在鄉初中的分數線下根據招生計劃人數再劃一道線,但由於是村辦村管,加之很多上了線的家長認為讀「農中」沒有出息而放棄了學位,一些沒有上線的學生又依靠關係進去了,所以門檻並不高,其歷史也不長,大約辦了一兩屆,便關張了。
(二)
蔣蠻子和他弟弟蔣敏的農家樂位於新民鄉永盛村(即原來的五大隊)自家的老宅。路線是,在唐太路與成都第二繞城高速新民場出口交匯處,斜對面兩百米,有一條斗渠,沿著渠邊的村道,朝西行四五百米,一個名曰「二十里鋪」的農家樂店招顯眼地立在斗渠岸邊。
蔣家宅子今非昔比,我小時候去玩時的林盤、茅草房早已不見蹤影。在原地基上,兩弟兄各建了一幢小洋樓,老哥的樓房在前,靠近斗渠,老弟的跟在老哥的後面,兩幢小樓一樣的造型,一樣的格局,寬敞,漂亮,大氣。
樓房的左手邊,早先是一片種林木的自留地。現在被他們整修成農家樂。農家樂分為兩進,前廳是用彩鋼瓦搭建起來的敞軒,作為飯堂,可接客10多桌;後進原來是大約半畝的莊稼地,被他們稍加平整,簡單地用齊人高的花草做隔斷,辟了五六個單獨的露天包間。下雨,或是出大太陽,便撐開碩大的遮陽傘。人在傘下,喝茶,吃酒,聽雨聲嗒嗒,看風搖林花,反覺更有味道。整個餐區被通透的籬笆牆圍著,牆外是連片的大田,大田裡種著莊稼、蔬菜。
(三)
少年時代的蔣蠻子之所以被叫作「蠻子」,或與其蠻力蠻勁蠻性子有關。在我眼裡,雖然他的腿腳不方便,但他人高馬大,力大無窮,簡直是我們「四(1)班」一堵擋風的牆。
有一回,蔣蠻子在校外同一個社會上的野小子打架,蔣蠻子顯然不是對方的對手,被對手騎在他身上猛揍,對手一邊揍一邊問蔣蠻子「服不服」?蔣蠻子昂著頭,嘴角噴出血沫,決然說:「不服,隨便打。」本來是勝利方的對手反而嚇得跳起身就逃。我跑過去扶起蔣蠻子,他坐在地上,以拳擂地,憤憤地說:「總有一天我要打回來。」
蔣蠻子對班裡的同學特別友善,對誰都一臉燦然的憨笑。當我們在操場上打籃球時,他站在場邊觀戰,臉上露出羨慕的神情。有時籃球被拋出界外遠遠的,他總是一跛一顛跑過去把籃球撿起來,用力扔進場內,然後又回到場邊繼續觀戰。
四年級的學習結束了。因新學期雲凌宮小學的招生規模還要增加,急需再擴建兩間教室。學校響應公社和大隊的號召,充分發揚毛主席「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革命精神,利用暑假自行建設新校舍。
那年暑假,全校同學只回家耍了一周,立即又返回學校參加義務建校勞動。一二年級的「義務」由家長代勞,三年級以上的由班主任組織學生參加。
班級的任務分派下來了。有的班負責清場地,挖基礎;有的班負責燒開水、熬防中暑草藥水;絕大部分班級的任務都是到附近的河溝里挖河沙、擔石頭。學校距離河溝有兩三里路,一條彎彎曲曲的土路上,彩旗獵獵,歌聲嘹亮,搬運沙石的紅小兵大軍穿梭不息,各班老師帶領學生推的推,擔的擔,扛的扛,抬的抬,你追我趕,一派繁忙景象。
蔣蠻子行動不便,但臂力驚人。他負責的工作是站在河溝沿邊上當二傳手,把溝里同學裝滿石頭的箢篼提上岸邊,交由負責轉運的同學抬走。我和一個小隊的同學負責在溝里撿石頭,撿滿一筐后兩三個人托舉著遞給站在岸邊的蔣蠻子。他站的地方恰好有一棵碗口粗的桉樹,只見他一手抓住桉樹榦,俯下身子,另一隻手伸向溝沿下面,嗨的一聲,用力把一箢篼石頭提上岸去。
幾十年過去了,與蔣蠻子在一起的諸多記憶基本喪失殆盡,唯有他與一棵桉樹並排站在岸上的風景,像刀刻一樣留在記憶深處。
(四)
前年春節,我回老家過年。除走親戚之外,不時有兒時夥伴來約聚,或到場鎮上的露天茶館喝茶,或到對方家的菜地摘菜,或到哪個村院的幺妹店吃小酒,年倒是過得很愜意。
一天午後,我在樓上房間睡午覺。妹妹上來敲門,說是樓下來了一個不認識的人,吵嚷著要我下去見他。或許午睡還沒有睡足,我有點不耐煩,誰這麼大的口氣跑我家裡來鬧啊。
妹妹離開后,我又躺了一會兒。就聽下面有人高聲武氣說話,似乎在與家人吵嘴。我連忙下樓,見一大漢自顧坐在我家客廳的椅子上,一見我露面,直呼我名字,以不屑的語氣問我:「你還認的倒我不?」
我心知肯定是老熟人打上門來了,卻一點熟悉的記憶也沒有,立即客氣地拿話搪塞起來。
對方提示說:「我是你小學同學。」
見我還搜腸刮肚,他進一步提示:「雲凌宮小學,蔡其華老師那個班。」
我仍然一頭霧水,他顯然有點生氣了:「你果然貴人多忘事,記不起我了,枉自你還當我的班長。」
我只好承認自己的確記不起他了。他嘀咕一句什麼,然後說:「我是蔣友誼。」
蔣友誼?我好像仍沒有印象呢?
對方見我狼狽的樣子,忽地站起身,一隻殘腿往前一甩,一句髒話脫口而出:「鎚子錘,你硬是把我搞忘球了。我是蔣蠻子。」
其實,他剛一甩腿,我幾乎同聲喊出來:蔣蠻子!蔣蠻子!
原諒我,親愛的同學,一晃,畢竟已經30多年沒有任何音訊了。
(五)
蔣蠻子的弟弟蔣敏當年「農中」畢業后,通過他爸爸的關係,不到17歲就步入軍營,當了一名解放軍戰士。
初中畢業以後兩三年,我們那一屆小學同學去部隊當兵的,大約不下10人。在這批同學中,後來有好幾位藉此改變了命運。有當上志願兵的,有轉業后直接分配到國家單位的。其中發展得最好的屬王同學。他在雲南某部隊做到了團職幹部,且娶了一個大城市的老婆。幾年前他轉業至某市黨政機關任副處級調研員,算是把我們那一代農村娃的夢想給實現了。
數年前,我和同學D兄國慶自駕游。途經某市,原計劃只是過境而已。途中忽然想到當初雲凌宮小學的小夥伴現在已是這個大城市的主人,都有些激動難抑,遂決定臨時改變行程,轉道赴王同學家,準備好好醉一台。
王同學很客氣地接待了我們。他的家鄉話已經很生疏了,待人接物含蓄而矜持,當初猴秋子的影子蕩然無存。不覺之間,我和D兄也學著客氣起來。那位大城市出身的嫂夫人從我們進門起,一直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眼珠也不朝我們錯一下,從始至終,彷彿當我們不存在似的。
跨越30年,不遠數千里,三位當年同學就這麼優雅地聊著。
暮色降臨了。王同學熱情地說:「兩位老鄉就在我家裡吃個便飯如何?」D兄客氣地站起身,說:「賓館那邊已有安排,不吃了。」
我隨即起身附和:「就是就是,下次再吃,告辭了哈。」
王同學見我們要走,很是遺憾,起身送到門口,說:「下次一定不要推辭,都是少年同學,無須講究。」
我和D兄走到大街上,找了個僻靜的小巷,你看看我的服裝,我看看你的鞋襪。
「你娃的衣領沒有理伸展。」「你娃的皮鞋沒有擦乾淨。」
兩人哈哈大笑,互相調侃,都想從對方的身上找出些土氣來。
蔣敏讀書的時候,長得很秀氣,很文靜。若是女生,便是天生麗質。是男生,如不到部隊的話,那文弱便是令人討厭的女性化。到了部隊以後,秀氣與孔武一結合,活脫脫變成了一個英俊而又陽剛的軍哥哥。據說他的帥氣,在駐地成為一道風景。
我那時在鄉村小學任教,正處於此生或許都找不到女朋友的單身恐慌期,忽聽同學飛傳,蔣敏找了一位部隊所在地美女轉業回家了……
難怪,兄弟倆要給農家樂取名「二十里鋪」。這名字不只是蔣敏當兵時所駐紮的村子的名字,一定還有更深的寓意在裡面。
隨著經濟社會的繁榮發展,「愛情」一詞反而變成稀缺品種。大家談到這個詞,似乎都集體無意識地木然了,平靜的湖面不會起一絲漣漪。那麼,不妨到新民鄉永盛村「二十里鋪」來,聽聽那嘩啦啦流淌的渠水說些什麼。
如用導航搜索,百度地圖顯示的地址是:土地廟。奇怪的是,那裡只有土地,沒有廟。
(六)
二十里鋪農家樂的招牌菜,是蔣蠻子親自製作的滷肉。
有一回,我邀約朋友去照顧他的生意。他趕過來逐一敬酒,其酒量大得嚇人。半醉中我問蔣蠻子:「你滷肉的味道為什麼那麼巴適?」
蔣蠻子說:「你哪裡會知道,當你讀書的時候,工作的時候,進城的時候,我一直在成都、在涼山、在綿陽、在郫都區攤販市場擺攤設點賣自製的滷肉,有30多年的手藝了。不瞞你說,我的樓房就是一坨一坨的滷肉砌起來的……」
我問:「這30多年間專門做滷肉,老實說,做過假沒有?」蔣蠻子立馬反問:「做假能做30多年?做假能造起樓房?」
時光真的很神奇,它隔斷很多東西,丟棄很多東西。但有些東西,又註定隔斷不掉,丟棄不了。比如我和蔣蠻子的發小情誼,雖然隔了30多年時空,一旦聯繫上了,仍如「二十里鋪」的高粱酒一樣純正。
當然,也有的東西會改變,比如遠居外省大城市的「王處調」,同是新民鄉的子弟,今天卻高雅到須得我們仰視了。
同樣的時光,為什麼會醞釀出不同的味道來呢?別問時光,我料想它也無法作答。
二、老秦
老秦本是外鄉外村人,其事也不在本鄉本村,為敘述方便,姑列入本土人物誌。
老秦年長我兩歲。1982年高中畢業后招選到鄉里當幹部,那時我剛上中師呢。
鄉政府實施蹲點駐村制度。老秦蹲點的恰是我們村。當年,老秦還不叫老秦,村民都一口一個「小秦」地叫得親切,他也脆生生地應答。而村民稱呼其他沒有官職的普通鄉幹部,一般都尊崇地稱「某幹事」「某幹部」。顯然,村民和「小秦」的一呼一答里,包含著一些非同一般的、意味深長的學問。
小秦踏實又勤快,在村裡的口碑很好。他幫農助農不分白天黑夜,有兩年的「紅五月」雙搶季,我親見他高高挽起褲腿,下到田裡幫村民插秧。
隔數年,他與蹲點的村子產生了感情,在村裡處了對象,把自己倒插門到村裡。
時光流逝,不知不覺之間,「小秦」被時光琢磨成了「老秦」。他在鄉機關一待就是30多年,不管後浪推前浪涌,他就像礁石一樣,至今未挪過窩。其送走的書記、鄉長,少說不下十任,但他至今仍只是普通幹部。
多年前,農村網路初興。年已大叔的老秦不甘人後,在虛擬社交平台大談夢想、人生、愛情等宏大主題。夜深人靜,竟在茫茫太空覓得另一顆名叫「懂我」的星辰。一番碰撞,擦出火花滿天庭,並從虛擬走向現實,兩顆星相見,年近50歲的老秦斷然休妻棄子,離開我們村子,攜「懂我」去縣城開闢新生活。但不足三載,現實的狗血噴塗於虛擬的華屋,晚來的愛情碎成一地雞毛。新人漸成仇敵,且頻以傷害為樂事。老秦身心俱疲,傷痛而歸,遂與農村髮妻重修舊好。
老秦身處鄉村,情志不俗。工作之餘,以琴棋書畫怡情,漸成鄉賢。
某年,市裡成立作協,需覓基層會員。有伯樂舉薦老秦。老秦年逾五旬而入作協,不由慨然長歌,如羈鳥還林。遂印了作協會員之名片,回村裡逢人便派發。當晚歸家,老秦曉諭其老妻:今後我文學事務會多起來,望多擔待些……
不久,老秦在村裡成立一民間讀書會,邀集村中晚輩後生諸人,定期茶話,縱論書里春秋,且讀且分享,遂成該村一文化盛事。
新任書記惜其才,安排老秦擔任本鄉《鄉風鄉情》內刊主編。
上任伊始,老秦遍訪鄉里文化名流,搜羅鄉史鄉志,相約同人撰稿組稿,許諾發文章,上封面……很快打開興刊之局面。
某日,我與老秦相遇於鄉間道路。握手敘談間,本欲邀老秦就近喝個茶,話剛出口,老秦連連稱忙。我問其還喜好喝個小酒,打個小麻將不?老秦一臉不屑,道:哪有時間?我是把別人打麻將、喝閑茶的時間,用來讀書,寫作,思考……
我盯著老秦的眼睛看,想看出點什麼來,卻只見一片明凈澄澤。
三、黃兄
黃兄,與我同庚,同學。初中畢業考中師未果,遂發奮。一連復讀兩年,終於考上省屬重點中專某某農校。畢業後分配到鄰鄉政府機關當鄉幹部,三年後就任該鄉政府直屬某事業單位法人。
那些年,同村的叔嬸擺龍門陣,多以黃兄為談資,言其在外很吃得開,操得比我這個教書匠好多了。
在鄉間,每到春節,在外工作的子弟都得返家過年。那時,黃兄身穿嵐牌皮衣,駕駛嘉陵牌70摩托車,後座搭一姣美女友,攜大包小包,從村道上呼嘯而過。路遇村中伯叔,嚓的一聲剎住車,瀟洒地從皮衣口袋掏出過濾嘴香煙「紅塔山」敬上……頗有衣錦還鄉之勢。
其時,我在永興鄉小學教書。住的是學校幾平米的破屋,個人財產除一輛騎了數年的自行車外,別無長物。加之年紀一大把,女友無著落,前程無希望……這在老家叔嬸眼裡,就是操得臭。所以每每回鄉時,我總是騎著那輛破自行車,專挑無人處,猛蹬腳踏板。
鄉間過春節,無非是放鞭炮,吃年飯,走人戶,朝廟會、燒香敬神諸事。其餘時間,男女老少一片賭。我也樂在其中,與村裡夥伴打「兩角起翻、八角封頂」的紙牌,一個個斗得昏天黑地。
其間,黃兄家裡客人不斷,熱鬧非凡,有時竟通宵達旦。往來的都是外鄉人,騎70的,騎80的居多,還有騎125的大款。高峰時期,摩托車擺滿整個院壩。黃兄與朋友們打麻將、斗紙牌,是令我們咂舌的「十塊起翻,上不封頂」。一場牌局下來,個人輸贏額,超過我一年的工資。
某年的一個冬日,我到黃兄所在鄉的小學參加縣裡組織的教研活動。活動結束時天已黃昏,我在街頭等公交時竟然與匆匆路過的黃兄不期而遇。他很親熱,很誇張地撲向我,一番擁抱,一通責備,說:不夠意思,不夠意思,到了我的地盤也不事先通報一聲。
黃兄盛情挽留。其時,他的座駕,已經由嘉陵摩托70而125,又長安麵包了。當天黃昏,他用麵包車載我去鄉場最高檔的飯館赴宴。那時,能開上一輛麵包車,絕對是成功人士的標誌。我坐在副駕駛座位上,暗生羨慕。
黃兄駕車在街上一路飛馳,眼看著紅燈在前,也直直地一闖而過。我驚問其何以如此「霸道」。答曰:在本鄉場,連些許小事都搞不定,還操個球哦?
車至飯館,我先下車,他在街邊倒車、停車。此時,寒風蕭蕭,有一瑟縮著身子的守車人湊上來收停車費。
我問:多少錢?守車人答:一塊。
我正待掏錢,黃兄從剛停好的車裡下來,高聲武氣對守車人吼:也不看看這是哪個的車,沒規矩了嗦。
吼罷,大大咧咧拉著我朝門廳走去。守車人的手立馬縮了回去。
黃兄一邊走,一邊朗聲同進出飯館的熟人打招呼,熟人多恭敬以對。這派頭,的確讓我感覺他在鄉上的氣場並非虛傳。
但越走近飯館,我心裡越是慌張。即將走到門廳時,我忽然一拍腦袋,表現出一副焦急的樣子,在舊時夥伴眼前演了一出假戲:遭了,我差點忘記一件大事,今晚我學校有緊急事情,要我早點回去的……
黃兄苦留不住,只好放我一馬,預約改日再聚。
自那日一別以後,很多年再未見面。後來聽人說起,黃兄的法人被抹脫了。老家叔嬸關於他的神話也漸漸絕跡。
又幾年過去,竟不知其所蹤。
數年前,曾有同鄉傳話於我,說黃兄背後屢言我不耿直,某年在他的碼頭上,居然玩起假打……
我想對黃兄說:你誤判我也。你不記得了嗎,我們小時候一起逮黃鱔,割豬草,上樹掏鳥蛋,裸身在徐堰河洗澡,打水仗……這樣的兒時情,長大了怎麼可能假得起來?
那麼,誰在假呢?
黃兄啊,你和我一樣,出生草根,父母均是樸實的農民,我們好不容易通過讀書跳出農門,成為城裡人,成為單位人,這個身份的轉型,或許讓我們在年輕時都難以適從。但你的高調,應該是基於一種極不自信的心理所致吧。
其實,我的所謂隱忍,謙卑,剋制,低調,從心理角度深入分析,也是基於同樣的不自信,只是我們選擇了不同的表現方式。
黃兄,20多年的時光應該可以讓我們各自沉澱,各自升華了吧。今天,我已經漸漸從生活的磨礪中找回了自信。這自信的根基,恰好是早前令我們自卑的東西:我們的農家出身,我們的田園故土,我們的農民父母,我們的鄉風民俗……與那些純粹的城裡人相比,我們有後方,有退路,有牽挂,這正是我們無比強大的力量啊。
四、范存根
初二那年,班裡許多男生不覺間都躥成牛高馬大的小夥子,而我仍是個子矮小的「老兒童」。班裡按高矮排座位,我坐在前面第二排。
同桌范存根,個子比我高許多,最初坐在靠後的位置。新學期開學后,學校開展「一幫一,一對紅」學習競賽活動,班主任便把他從後面的座位調來與我同桌。
范存根個子雖高,但體形偏瘦,眼睛滴溜轉,鬼點子多得要命。他有一門很奇特的本領:上課時,身子端坐著,一副專註地聽老師講課的神態,人卻已經神遊夢鄉見周公去也。因為是睜著眼睛睡大覺,故很少被老師逮住。
范存根做作業基本靠抄襲。最初是偷抄我的,後來被我發現后,把他挖苦了一頓。范同學心氣也高,反駁說:班長你不得了得很,不抄你的就是。
他索性連作業也懶得親自抄襲了,請了一名優生劉同學代寫作業,報酬是他贏了錢便招待劉同學下一回館子。范存根嗜賭,據說打小學起就上癮。當時我們班有好幾位「賭徒」,每到放學后,便邀約到校外的鐘家林盤裡扯馬股賭錢。
范存根的成績雖然實在不敢恭維,但他在班裡的人緣特別好。不管是誰,只要一叫他的名字,他立馬模仿軍人的樣子,啪地立正行個軍禮,大聲回答:到。
有一個周末,班裡準備組織一次外出活動。每個人需交5角錢活動費,而我家裡卻拿不出這錢來。我媽說:要麼拿點糧食去賣,要麼先給老師賒欠一陣,等有了錢再還。不過,總之都是出去耍,你最好不去,留在家裡,還能幫媽老漢多做一天活嘞。
我只好選擇放棄。但在出發前的頭一天下午,班主任來班裡清點繳費人數時,居然念出了我的名字。我正要站起來聲明,范存根偷偷拉我坐穩,快速用鋼筆在他作業本的背面寫了幾個字:已替你交了。
周末的校外野營活動在徐堰河畔的楊樹林里舉行。我們在那片樹林里野炊,拉歌,講演,暢談未來……種種美好,至今難忘。
一個月以後,我省夠了那5毛錢,興沖沖還給范存根。他卻堅決不受,我堅決要還。一來二去,把我整毛火了,怒斥他看不起我。
他一副更毛火的樣子,反斥我更看不起他。
直到快把我淚急出來了,他才收下那5毛錢。但他接過錢后,且並不揣兜里,而是掏出火柴,划燃火,當著我的面,把那錢票給燒成灰燼。
1980年的5角錢,對我來說,簡直是一個不小的數額。我眼見那錢被火化,藍色的火光在他的眼睛里閃耀,也在我的眼睛里閃耀,心裡的惋惜難以表述。
初中畢業以後,少年同學各奔前程。幾十年過去了,大多數同學的日子都還過得去。唯有范存根的日子一直緊巴巴的。
我年輕時工作忘命,加之成家立業的煩累,故與當年的許多同學都絕了來往,斷了音訊,唯與范存根的關係從未間斷過。
他結婚的時候,我是陪郎;他孩子辦滿月酒,我頭天晚上就過去,在他家耍了一個通宵。2009年他女兒考上大學,我親自開車載了他和女兒到學校報到。
2013年秋,女兒交了男朋友,第一次領回家時,范存根打電話叫我過去幫著考核把關。他提前明確告誡女兒:張叔認為行就行,張叔認為不行,堅決不能要。
2015年,他女兒生下一對雙胞胎,因女兒小兩口兒都在成都上班,雙胞胎便留在老家,由老兩口兒帶。
2016年秋天,我因肺部有恙,幾乎每個周末都回老家鄉下呼吸新鮮空氣。范存根的家,便成為我經常光顧的地方。他家菜園子里的時令蔬菜,果園裡的當季瓜果,便成了我的康養食品。
有陽光的假日,無事去范存根家蹭飯。我和他在場院曬太陽、喝茶、聊天,嫂夫人在廚房煮飯。小外孫醒了,哭鬧起來。我便和他一人抱一個,在院壩里輕輕拍打著,轉悠著,哦哦有聲地逗著,很快孩子停住了哭,一雙水靈靈的眼直愣愣盯著我們看。
……
有一首歌叫《同桌的你》,歌聲里散發著初戀般的曖昧。我一直疑心這是作者為煽情而胡編亂造出來的,因為好多人其實並沒有一個謎一樣的同桌。
我覺得我與范存根這樣的同桌更加真實,在漫長的時光里,各自成長,又彼此牽連,氣息相通。
五、瓜子西施
到了初中,不知道是基於青春期的什麼心理,同學之間喜歡互相起綽號,俗稱起「歪名」。那個年代,人人有歪名,個個有綽號。有些歪名、綽號,甚至伴隨人的一生,直到老來還被人叫得歡。
初一學歷史,知道中國古代有一個著名的美女叫西施,能夠傾人城,傾人國。初二學魯迅先生的《故鄉》,又知道裡面有一個人物叫「豆腐西施」。原來大美女西施只需前綴一個名詞,便可複製,推而廣之。
比方初二分班以後,坐在我後排的一位漂亮女生,只因愛嗑瓜子,不知道被哪位大神尊奉為「瓜子西施」。
我真心認為這名字起得很是貼切。首先,她夠漂亮,有當西施的本錢;其次,她的家與瓜子有牽涉,更主要的是,她嗑瓜子別具風采。
她抓了一小把瓜子在手,像扔拋物線,一粒粒扔進嘴裡,牙齒一錯,嘴唇一吐,瓜子殼便在空中輕舞飛揚。最奇的是她在上課時嗑瓜子,就像范存根睜著眼睡覺一樣,她上課嗑瓜子也從未被老師逮過現行。她總是趁老師身形轉移或目光飄忽之時,把那隻放在課桌下的手輕輕往上一揚,極其快捷地拋一粒瓜子到嘴裡,電光火石之間,已經完成了嗑瓜子的整個過程。當老師目光悠忽轉到她身上時,只見她端端正正地坐在位置上,其專註聽課的神態,簡直讓老師大為感動。
她還有一個特別之處,就是說話的語速快。快得像打機關槍,噼里啪啦一陣連響,偏又夾槍弄棒,新鮮的粗話翻滾在其中而不易被人覺察。但她上課被老師抽問時,又總是面紅耳赤,嗯嗯半天,冒不出一個字來。
我與瓜子西施比鄰而坐約莫一學期。那一學期,我最為煩惱的,一是炒熟的瓜子干香散發在空氣里的味道,讓我暗地裡直吞口水。二是那噗噗而出的瓜子殼,不時飛濺到我的後背,有時甚至落到我的頸窩裡去。
我雖是班幹部,但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一想到她飛珠濺玉同你一番理論的樣子,就只有忍氣吞聲的份。有一回實在忍不住,上課時寫了一張紙條反手傳給她,上書「請你文明點,不要老嗑瓜子」。她果然停止了嘴上功夫,我也好好聽了一堂課。
下課以後,我上了一趟廁所轉來,便感覺班裡男生女生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十分詭異。我把鐵哥們范存根扯到教室外面的小樹林里,還沒審問,那娃已經笑彎了腰:班長,高,實在是高,想不到你還有這一手哦。
我給瓜子西施遞紙條的事就這樣被傳開了。同學問瓜子西施:班長給你寫了什麼話?她故意大聲回答:好煩了,我咋好說嘛。
過了幾天,做完課間操后,我從操場邊的楠木林走過,感覺她正眉飛色舞地向別班的兩位同學說我閑話。我實在氣不過,便鼓起勇氣上前質問:我給你寫的是什麼話,你拿給大家看一下不就真相大白了?
她怒目而視,扯起雞公架子,痛擊於我:你寫的什麼自己不清楚嗦,你心虛什麼嘛。
我只有落荒而逃。
幸好第二學期開學,班裡調整座位,她便離我遠遠的了。
其實,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她,而且知道她的名字叫芸妹兒。上小學時,我最愛溜到街上的娃娃書攤看娃娃書。書攤隔壁人家有一個小女孩,常常穿紅著綠,在街沿邊又唱又跳,過路的大人們總是親熱地招呼她:芸妹兒。
她是街上人,屬於吃國家供應糧的城市戶口。那時,像她這種生下來就吃供應糧的身份,在我眼裡,就是天朝的人類了。
芸妹兒的爸爸是當時公社供銷社的運貨員。趕一輛騾子拉的板車,每隔一天就要上縣城拉一次貨。那板車,是當時全鄉場絕無僅有的交通工具,我僅在電影《青松嶺》中見到過。
唐太路從我們生產隊橫穿而過。這是芸妹兒爸爸上縣城拉貨時的必經之路。每天早上醒來,先是聽見遠處傳來一串叮叮噹噹的碰鈴聲,然後,又聽見一記很脆亮地抽打在空氣里的鞭響。不一會兒,便是趕車人的長聲吆喝:嘚兒——,駕。
家裡的大人會說,濤娃兒又上縣城辦貨了。
小孩子不懂事,也學著大人的腔調說,濤娃兒又上縣城辦貨了。
夏天的早晨,我和小夥伴等候在途經打穀場的唐太路邊,巴望著濤娃兒悠悠地趕著板車經過,我們好跟在車后瘋跑一氣。
偶爾,芸妹兒會隨父親上縣城。她像個公主一樣端坐在板車中央,吃著我們見也未見過的糖果。當我們跟在車后追著跑時,她總是大聲哭罵:不準鄉壩頭的人坐,不準鄉壩頭的人坐。
後來,我上了距家四五里遠的雲凌宮小學,芸妹兒上了鄉場的小學。冬天的早上,濤娃兒上縣城經過我們上學那段路的時間,恰好與我們上學的時間重疊。於是,我們便可以隨了濤娃兒和他的板車走一大段,邊走邊聽他擺縣城裡的奇聞軼事。運氣好的話,我們還能被他邀請坐到板車上去,雖然沒有糖果吃,但我也能如芸妹兒一般驕傲,在車上駕駕地揮手不停。
下午放學,偶爾還會碰到拉了滿車貨物歸來的人車。這車貨,拉的是全公社上萬人的油鹽醬醋。因此,貨吃重的時候偏多。這時,騾子和濤娃兒都汗流浹背。濤娃兒更是把身子前傾成了拉滿弦的弓。於是,我便有了學雷鋒的機會,跑上去幫著推車。四年級時,我還就此事寫過一篇作文,被蔡老師當作範文在班裡念。我很是嘚瑟了一陣,但我沒有把分手時濤娃兒回饋給我糖吃的事情寫上去,到底距離雷鋒叔叔助人為樂的光輝榜樣還是差了老大遠。
有一年,我鄉場上的親戚家辦「九大碗」,左右鄰舍的街沿前擺了一長串流水席桌。各家鄰居的桌椅板凳都被借用出來了。我和爸媽恰好被安排在芸妹兒家前面的席桌,濤娃兒儼然成了主人,熱情接待我們這些鄉下來的客人。
那天,我和芸妹兒坐一桌。每當我舉筷去夾某一道新上的菜時,她總是偷偷用筷子把我的筷子別開,待她和其他人嘗過以後,才允許我吃。我暗暗生氣,但不敢作聲。後來,桌上的大人到底還是看出了門道,不由呵呵大笑。有人偏頭與鄰桌的濤娃兒開玩笑:你看張家的大娃好老實,盡受你女子欺負,人家好讓得人。二天長大了,你乾脆收他做女婿算了。
濤娃兒趕緊說:可不興亂說哦。
我媽也趕緊說:芸妹兒是城市人,我娃兒可高攀不上喲。
我上初中以後,供銷社雖然還在,但濤娃兒的板車早已不知所蹤,他自己也從供銷社出來單幹,在鄉場上開了一個炒瓜子花生蠶豆的乾貨鋪。這是改革開放初期,濤娃兒絕對是鄉里最早丟掉鐵飯碗,最早下海單幹的個體戶。雖然現在的乾貨鋪已經算不上是什麼嗨生意,但在那時,濤娃兒卻是我們鄉里發家致富的帶頭人,四鄉八鄰的貨郎都到他這裡批發炒貨,一時間名動四方。
初三最後半學期,學校為了多考幾個中專中師,組織成績好的二十幾個同學上晚自習。上晚自習的同學都需在學校搭一頓晚餐。那時我沒錢買菜吃,每到吃飯時間,總是第一個跑到食堂窗口,用大瓷碗打四兩白米乾飯,舀一大瓢兒不花錢的米湯泡著,端到操場邊一氣吃完。
瓜子西施雖然成績不好,但她爸爸走了關係,學校也把她納入上晚自習的優生範圍。每到吃晚飯的時候,她媽媽總是按時提來雞湯、燉肉、小炒,給她改善伙食,她卻挑肥揀瘦,嫌這嫌那。我端著一大碗米湯泡飯,必須走到遠遠的地方,才能拒絕那肉香、菜香對我味覺的傷害。
大約在30年以後的一次小型同學聚會上,有人借酒問我:你初中時給瓜子西施遞的紙條,究竟是不是情書啊?
我端起酒杯,輕酌一口,淡然一笑:那麼多年,記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