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巧了,我也是劍客
第四章
巧了,我也是劍客
狹路相逢。
一支三十餘人的輕騎,緩緩停馬,大雪滿弓刀,精悍異常。
其中約莫半數騎卒手持火把,為首數騎,並未披掛制式甲胄,簇擁著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輕男子。風雪遮眼,身披雪白狐裘的年輕人抿起猩紅纖薄的嘴唇,正在眯眼望向那三騎。
停馬於那位翩翩貴公子兩側的是三位貼身扈從。左手邊,一位是魁梧壯漢手持長槊,槊鋒雪亮,在身後騎卒手中火把的照耀下,熠熠生輝;還有一位雙臂環胸的瘦猴漢子,既無弓刀,也無懸佩刀劍,但是馬鞍兩側,懸挂著數顆滿臉血污冰凍的頭顱。
右手邊,唯有一人,四十來歲,神色木訥,背負一把松紋木鞘長劍,劍柄竟是靈芝狀。他經常捂嘴咳嗽。那位年輕人似乎對自己右手邊的中年人最為親近,高坐馬背,身體卻會微微傾斜向此人。
中年劍客咳嗽之後,瞥了眼相距五十餘步外的三騎,輕聲道:「殿下,如我先前所說,確實是兩人一鬼。那女艷鬼,身穿狐皮,極有可能是一張出自清風城許氏獨家秘制的狐皮美人符紙。」
中年劍客一伸手,像是要接些雪花,不料手心上,驟然出現一隻手指身高的玲瓏精魅,通體雪白,背後生有一對羽翅,與風雪融為一體。想必這就是所謂的仙家斥候了,其功用,與神人掌觀山河相仿,只不過一個是靠術法,一個是靠活物。
「辛苦了。」男人對掌心那個小傢伙笑了笑,從袖中取出一隻精緻的青花小瓷罐,精魅飛掠而入,瓷罐被男人緩緩收回袖子。
被這位劍客尊稱為「殿下」的年輕人眉毛一挑,眼神炙熱,身體傾斜幅度更大,笑道:「曾先生,清風城許氏,我有所耳聞,只是母后捨不得我出京就藩,拖延了八年之久,我常年待在京城府邸,為了避嫌,也為了給御史台那幫諫官老爺們節省一點筆墨錢,一直沒什麼機會接觸山上仙師。這狐皮美人符紙,到底是何物,妙在何處,曾先生學問淵博,又曾遠遊半洲之地,給我說道說道?」
中年劍客在年輕人言語之時,大概是風雪侵襲,身子骨有些經不起折騰,已經掏出一隻瓷瓶,倒出兩顆翠綠晶瑩的丹藥,黃豆大小,抬手輕輕拍入嘴中,這才臉色稍稍紅潤幾分,有了些笑意,道:「許氏坐擁一座老狐出沒的千年狐丘,狐丘與許氏結盟,每年都要送出幾張成長百年到三百年不等的狐皮,打造符紙,遠銷東寶瓶洲各地,風靡大半洲。那些個不愁神仙錢的地仙府邸,大多擁有幾位狐皮符紙美人作為丫鬟婢女。狐皮符紙美人,落地后,與活人無異,符紙還可以放入陰靈鬼魅,前邊那位女鬼,應該就是如此。若是與清風城許氏關係好的山上仙家,購買狐皮美人符紙之前,還可以送去心儀女子容貌的畫像,許氏便會有專人按圖刻皮。幾位老供奉,皆是精於此道的丹青妙手,從未讓買家失望過。」
年輕人恍然,望向那位停馬遠處的「女子」,眼神愈發垂涎。
雖然他這麼多年沒有按照祖制出京就藩,可是在京城也沒白待,最大的癖好,就是離開那座歷史上曾經兩次成為「潛龍邸」的牢籠,喬裝成科舉失意的落魄士子,或是遊歷京城的外鄉遊俠,嘗遍千嬌百艷的各色女子滋味,尤其是御史台諫官老爺們的家眷中稍有姿色的婦人和少女,都被他騙人騙心。看似森嚴恐怖的帝王之家,一樣會寵溺幺兒,再說了他那位母后的手腕,可不簡單,父皇被拿捏得服服帖帖,私底下一家三口團聚,一國之君,哪怕給母后當著面調侃一句順毛驢,也不以為恥,反而大笑不已。所以他對那些如雪花般紛紛飛入御書房案頭的彈劾摺子,可以隨意翻閱,用來打發無聊的光陰一點都不在意,覺得自個兒不被那幫老王八蛋罵幾句,他都要愧疚得無地自容。
可是這樣的舒心日子過久了,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他吃不住淬鍊體魄和練樁拳架的苦頭,所以中五境神仙當不得,也當不了真正的江湖宗師,至於帶兵打仗,殺來殺去,更是沒心情。
他難免有些埋怨母后,太子不是他,如今連賢王都不是他,母后當真是寵他,而不是故意拿自己當個廢物養在身邊?那兩個哥哥,可都是前皇后的賤種。看看自己現在的慘淡光景,被母后找了個由頭,跟一頭喪家犬似的,有家不得回,只能在京畿之外的地方,晃蕩來逛盪去,那些個骨子裡透著土裡土氣的鄉野女子,早就吃膩歪了,這些女子姿色再好,到底不如豪閥美婦知道伺候人。這也就罷了,自己悄然離京之時,母后還下了一道死命令,要他必須親自帶人斬殺大驪斥候,這不是逼著自己走上絕路嗎?他其實並不看好空架子的朱熒王朝,內心深處,更想投靠兵強馬壯的大驪蠻子,如果他現在是坐龍椅的人,早就打開京城大門了,親手為那蘇高山牽馬入京,打仗有什麼好玩的,馬背上的廝殺,兩窩螞蟻較勁嗎?他倒是想要見識見識成千上萬練氣士的廝殺場面,那才是真正的神仙打架。
不過這次出門散心還算不錯,遇上了一位與活人無異的狐皮艷鬼。
年輕皇子樂開了懷。
對方三騎也已停下良久,就這麼與精騎對峙。
名為韓靖信的石毫國皇子,朝野上下,最聲名狼藉的一位皇室宗親,笑容漸濃。
有膽識,對方竟然始終沒有乖乖讓出道路。
不愧是擁有一位狐皮美人的山上修士,要麼是書簡湖那撥無法無天的野修,要麼是石毫國境內的譜牒仙師,年輕氣盛,可以理解。
只可惜荒郊野嶺的,身份可不管用。
於風雪夜殺人,韓靖信覺得極有感覺。前不久的那場追剿,太過小打小鬧,只是宰了一位秋初時分就已告老還鄉,然後離京南下,慢如烏龜挪步的御史台官員而已。要怪就怪他家的種不好,生不出一個模樣周正的女兒,也沒能迎娶一位稍稍入眼的女子,如此一來,可就沒有半點情分可講了。況且那老頭兒罵自己罵得那麼酣暢淋漓,連父皇母后都沒落下,一併被自己牽連了,白白讓他在士林當中得了鐵膽言官的美譽。這也就罷了,那老頭兒都不當官了,一路上還喜歡發牢騷,走走停停磨磨蹭蹭不說,與一些個沒本事當官的士林名士,針砭時事。
韓靖信反正無所事事,所以打算當一回孝子,追馬趕上那支車隊,親手捅爛了老頭兒的肚子。聽了那麼多年牢騷,耳朵都起了繭子,他就是想要再親眼瞧瞧那傢伙的一肚子牢騷。只是他覺得自己還是宅心仁厚,見著了老傢伙在雪地里抱著肚子的模樣,實在可憐,便一刀砍下了老頭兒的腦袋,這會兒就懸挂在那位武道宗師的馬鞍一側。風雪歸程當中,那顆頭顱閉嘴無言,讓韓靖信竟是有些不習慣。
韓靖信一手把玩著一塊玉佩,取巧的山上物件而已,據說是雲霞山出產,屬於還算湊合的靈器,算不得真正的仙家法寶,就是握在手心,冬暖夏涼。韓靖信抬起空閑的那隻手,揮了揮,示意那三騎讓路。
那三騎果真緩緩陸續撥轉馬頭,讓出一條道路。
韓靖信樂了,天底下真有這麼天真的修士?
那邊。
馬篤宜輕聲提醒道:「陳先生,對方不像是走正道的官家人。」
陳平安點點頭,說了句讓馬篤宜和曾掖都有些不適應的言語,與今夜的刺骨風雪最是相宜。
「我知道對方不會罷休。咱們退讓一步,做做樣子,讓他們出手的時候,膽子更大一些。」
曾掖臉色僵硬,不知是被風雪凍僵了,還是被這句話嚇到了。
陳平安沒有去看那畏畏縮縮的高大少年,緩緩道:「本事不濟,死的就是我們兩個,馬篤宜最慘,只會生不如死。這都想不明白,以後就安心在山上修行,別走江湖。」
韓靖信抬手又做了個手勢,身後騎卒嫻熟地策馬而出,卻並未開始衝殺,只是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扇面阻滯陣型。
顯而易見。
先前示意三騎避讓,就是貓逗耗子的小把戲,是可有可無的一碟開胃小菜,真正的硬菜,不著急立即端上桌。
陳平安突然問道:「曾掖,如果我和馬篤宜今夜不在你身邊,只有你和蘇心齋兩人兩騎,面對這支騎軍,你該怎麼辦?」
曾掖只是稍稍思量,額頭便已經瞬間滲出汗水。
陳平安不再說話。
經歷過不幸之人,只要遇上了相似的事情,根本無須旁人說道理,早已心領神會。
一些道理就是如此不討喜,旁人說得再多,聽者只要未曾經歷過類似的遭遇,就很難感同身受,除非是災難臨頭。
從這個角度來說,聽不進某些道理的人,其實是幸運人。
可這些都沒什麼,真正讓陳平安越琢磨越悚然的一件事情,是他發現好像那些對世界滿懷惡意的人,比起心地良善的好人,好像更能夠吃了苦頭就死死記住,甚至是在更聰明的人身上吃了一點小虧,沒能享到一些本就不該屬於自己的福,就開始揣摩為人處世的道理,認認真真尋思著種種困境的破解之道,如何狐假虎威、狗仗人勢、四兩撥千斤,如何損人利己,如何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陳平安希望自己的看法是錯的,越錯越好。
憑什麼要求好人還要比壞人更聰明,才能過上好日子?
陳平安吐出一口濁氣,為馬篤宜和曾掖指了指前方騎軍當中的年輕人,道:「你們可能沒留心,或是沒機會看到,在你們書簡湖那座柳絮島的邸報上,我見過此人的面容,有兩次,所以知道他名叫韓靖信,是皇子韓靖靈同父異母的弟弟,在石毫國京城那邊,名氣很大,更是石毫國皇后最寵溺的親生兒子。」
陳平安搓了搓手心,又道:「我曾經也與身份跟韓靖靈、韓靖信大致相當的皇子殿下,打過交道,同樣是兄弟倆,是在桐葉洲一個叫大泉王朝的地方。不過比起這對兄弟,桐葉洲那兩位,腦子好像更靈光些,做事情,不論好壞,至少會算計別人。而眼前這位石毫國皇帝老爺的幺兒,好像更喜歡硬碰硬。」
馬篤宜臉色微變。
陳平安微笑道:「不用擔心,沒人曉得你的真實身份,不會連累家族的。」
馬篤宜怒道:「這個還需要你告訴我?我是擔心你逞強,白白將性命留在這邊,到時候……連累我給那個色坯皇子擄走!」
陳平安當然知道馬篤宜是真心誠意在擔心他的安危,至於她後邊半句話,興許就是女子天生臉皮薄,故意把真心的好話,當嘴上的壞話講給人聽了。
陳平安轉頭對她笑道:「我從頭到尾,都沒有讓你們掉頭跑路,對吧?」
曾掖當下滿腦子都是那個蘇姑娘,想著假設陳先生說的情況出現了,自己該如何應對,腦子裡一團糨糊,便沒聽明白陳先生的言下之意。
馬篤宜卻是有一副玲瓏心肝的聰慧女子,不然也無法年紀輕輕就躋身中五境的洞府境,如果當時面對那條蛟龍,她不是失心瘋了執意不退,這輩子是有希望在書簡湖一步步走到龍門境修士的高位的,到時候與師門祖師和幾個大島嶼的修士打點好關係,佔據一座島嶼,在書簡湖也可以「開宗立派」了。
馬篤宜雖然聽出了陳平安的意思,可還是憂心忡忡,道:「陳先生真要跟那位皇子殿下死磕到底?」
馬篤宜又匆忙解釋道:「我當然不是要為那撥騎軍說話,只是咱們書簡湖,一直不太推崇意氣之爭,要麼不出手,要麼就是斬草除根,一旦跟這個韓靖信起了衝突,我們接下來又要去往石毫國腹地,還要走過許多北方州郡,會不會很麻煩?會不會耽擱陳先生的大事?」
陳平安點頭道:「我會看著辦的。殺人從來不是目的。不過這個韓靖信,離開京城后,似乎殺人取樂,還上癮了,扈從的馬鞍上還懸挂著幾顆頭顱,瞧著不是大驪斥候,這就意味著絕不是拿去當作軍功憑證,而是殺人泄憤之舉。」
說完此話,陳平安一拍額頭,對馬篤宜說道:「忘記可以將你收入袖中了。」
馬篤宜掩嘴嬌笑。
韓靖信那邊,見著了那位女子艷鬼的風情模樣,心中滾燙,覺得遇上今夜這場鵝毛大雪沒白受罪。
他笑問道:「殺幾個不知根腳的修士,會不會給曾先生惹來麻煩?」
中年劍客搖頭道:「殺修士,不麻煩,這場大雪可以幫大忙,毀屍滅跡,做得小心點就行了。問題在於幾十裡外的那支車隊,殿下當時故意沒有就地掩埋屍體,很容易被有心人順藤摸瓜,懷疑到殿下身上。兩者相加,一旦對方三騎,真是大門派裡邊下山遊歷的譜牒仙師,或是書簡湖大島嶼的野修,麻煩的只會是殿下。所以現在殿下有三條路可以走。
「第一,既然咱們已經擺出大陣仗,就學著對方,也退一步,讓人去跟那個好似受過重傷尚未痊癒的年輕修士,大大方方表明殿下身份,說要與他做筆買賣,出錢購買那頭艷鬼。以勢壓人,以錢買物,最穩妥。第二,雙方擦肩而過,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殿下最多就是錯過一樁艷福。第三,殿下下令,我們直接殺過去,只是記得回頭要處理乾淨那支車隊的屍體,免得給人留下蛛絲馬跡。山上修士,只要起了疑心,一般來說就根本懶得講理了。」
韓靖信點點頭,這些事情他也想得通透,只是身邊扈從,不能光有些個能打能殺的,還得有個讓主子少動嘴皮子的幕僚。這位曾先生,是母后的心腹,此次出京,母后讓自己帶他在身邊,一路上確實省去好多麻煩。韓靖信由衷感慨道:「曾先生不當個縱橫家,實在可惜,以後我若是有機會當皇帝,一定要延請先生當個國師。母后重金邀請而來的那個狗屁護國真人,就是個坑蒙拐騙的繡花枕頭,父皇雖然處理朝政不太濟事,可又不是睜眼瞎,懶得揭穿而已,就當養了個優伶,無非是將銀子換成了山上的神仙錢。父皇偷偷與我說,一年才幾枚小暑錢,還稱讚我母后真是持家有道,瞧瞧其餘幾個藩屬國的國師,一年不從國庫掏出幾枚穀雨錢,早就跳腳造反了。」
那邊的瘦猴漢子早就急不可耐,大聲笑道:「養鬼之人,殺了便是。至於那頭比較稀罕值錢的狐皮艷鬼,留給殿下,好好調教。多簡單的事情。先前我們從大驪蠻子斥候身上剝落了十多副甲胄,殿下仁義,捨得扣下兩副最值錢的,沒有全部賣給詹勁那個包大將軍,賞賜了一副給我,一副給了咱們這位橫槊賦詩郎,我們反正一直收在甲囊當中,回頭宰了那兩個男的,剛好讓殿下拿去京城邀功,陛下見著了,一定會龍顏大悅。那可是大驪蠻子中隨軍修士的特製甲胄,估計丟在那幫京城文官老頭子的腳下,就沒哪個提得起來。我可是聽說那些個已經沒幾斤瘦肉的老骨頭架子,在床榻上,倒是一個比一個炫耀武功。」
韓靖信搖頭道:「這些話,可別在京城講。」
略微停頓,韓靖信自嘲道:「不過如今估計談不上麻煩不麻煩了,便是拎著他們的耳朵大聲罵人,他們也沒那心氣彈劾我了吧,都忙著找退路呢。石毫國姓不姓韓,反正與他們關係不大,只要能夠繼續當官,不一樣是為了蒼生百姓謀福祉嘛。」
他瞥了眼南方,又道:「還是我那位賢王哥哥福氣好,本來是躲起來想要當個縮頭烏龜,哪裡想得到,躲著躲著,都快要躲出一個新帝了,哪怕坐不了幾天那張新做的龍椅,可畢竟是當過皇帝老爺的人,讓我怎麼能不羨慕。」
瘦猴漢子已經站在了馬背上,道:「殿下與曾先生先聊你們的,給我句準話,到底殺不殺那兩個男的?放一百個心,那頭女鬼,我保管她毫髮無損!」
韓靖信笑道:「去吧去吧。還有那副大驪武秘書郎的特製甲胄,不會讓你白拿出來的,回頭兩筆功勞一起算。」
瘦猴漢子抹了把嘴,笑呵呵道:「跟著殿下就是好,有肉吃。」
瘦猴漢子作為一位極為擅長近身廝殺的七境武夫,又身負一門讓同境武夫都頭疼的成名絕學,在石毫國江湖上,還真找不到一個讓他盡興的對手,這才投了軍,一開始其實跟太子沾點邊,只是那個書獃子太子爺不是個識貨的,給了個軍中虛職,從來不給真正的實惠,他就乾脆跑到了韓靖信這邊,打算渾水摸魚,撈個大將軍噹噹,尤其是曾先生那個沙場萬人敵的說法,讓他覺得很對胃口。
江湖上,哪怕是滅人滿門,才能殺多少?
沙場上,動輒幾千數萬人攪和在一起,殺到興起,連自己人都可以誤殺!
精悍矮小的武道宗師腳尖一點,飄掠而去。
韓靖信對那位手持長槊的男人說道:「還請許將軍幫著胡邯壓陣,免得他在陰溝裡翻船,畢竟是山上修士,咱們小心為妙。」
並未披掛甲胄的魁梧武將輕輕點頭,一夾馬腹,騎馬緩緩向前。
離京之後,這位邊關出身的青壯武將就根本沒有攜帶鐵甲,只帶了手中那柄祖傳馬槊。他對於皇子韓靖信的所作所為,並不喜歡,但是還不至於心生厭惡。韓靖信雖然性情乖戾,痴迷漁色,喜好濫殺,但是腦子真不差;反觀那位一身書卷氣的太子殿下,是個好人,如果當個太平皇帝,對於石毫國百姓而言,會是好事,但是到了亂世,註定出息不大。剛好如今正值亂世,還不只是數國之亂,而是整個東寶瓶洲都在亂,至此關頭,他當然要「良禽擇木而棲」,哪怕這根木頭早就長歪了。
在胡邯和許將軍兩位心腹扈從先後離去后,韓靖信就已經對那邊的戰場不太上心,繼續跟身邊的曾先生閑聊。
聊一聊如今東寶瓶洲中部的亂局。
韓靖信東一句西一句,說得沒有半點章法。但是那位曾先生卻沒有半點輕視那邊戰局的心思。
胡邯掠出馬背,並未直接飛撲而至,而是輕飄飄落在雪地上,好似散步,大大咧咧走向三騎。
馬篤宜難免有些緊張,輕聲道:「來了。」
畢竟是一位皇子殿下身邊的強大扈從,看樣子還是位擅長貼身肉搏的江湖宗師。地仙之下的練氣士,一旦被純粹武夫近身,誰不是像被瘋狗咬下一層皮似的。這是山上修士和山下江湖的共識。馬篤宜即使再相信身邊的陳先生,也還是惴惴不安。曾掖更是大氣都不敢喘,對於陳先生在書簡湖地界的種種事迹和壯舉,他都只是聽說,從未親眼見過,此時,先前還會時不時拂去身上落雪的高大少年,已經滿身熱汗,察覺不到半點風雪寒意。
陳平安翻身下馬,抖落肩頭些許雪花,卷了捲袖口。
朝那位打遍石毫國江湖無敵手的武道宗師,迎面緩緩走去。
沒有半點劍拔弩張的氛圍,反而像是兩位久別重逢的江湖朋友。
馬篤宜生前好歹是洞府境修士……現在只恨自己魂魄不穩,狐皮美人符紙既是她的安身之地,其實也是一種約束。
一想到自己的洞府境修為,此時幫不到陳先生半點忙,馬篤宜就有些灰心喪氣。
女子心思,真是柔腸百轉似江河。
曾掖怯生生問道:「馬姑娘,陳先生不會有事的,對吧?」
馬篤宜轉頭看著那個憨憨的高大少年,沒好氣道:「難道你希望有事啊?然後靠你力挽狂瀾?」
曾掖吃癟,給噎得不行。
曾先生似乎有感而發,一邊打量著前方的動靜,一邊緩緩道:「大驪蠻子戰線拉伸太長,只要朱熒王朝再咬牙撐過一年,阻敵於國門之外,成功攔下大驪蘇高山和曹枰麾下那兩支騎軍,防止他們一鼓作氣突入腹地,這場仗就有的打。大驪鐵騎已經順風順水太久了,接下去風雲變幻,可能就在朝夕之間。朱熒王朝能不能打贏這場仗,其實關鍵不在自身,而是幾個藩屬國能夠拖多久,只要拼掉了蘇高山和曹枰兩支大軍的所有銳氣,大驪就只能是在朱熒王朝周邊藩屬大掠一番,然後撤軍北退。」
韓靖信玩笑道:「如果不是對曾先生的身世一清二楚,我都要懷疑曾先生是不是朱熒王朝的說客了。」
曾先生苦笑道:「我只是一名會些下乘馭劍術的劍師,江湖人而已,一直是山上劍修最瞧不上眼的那一類純粹武夫。年輕的時候,第一次遊歷朱熒王朝,我都不敢背劍出門,想起這樁可謂奇恥大辱的糗事,我就該盼著朱熒王朝被大驪馬蹄踩個稀爛才對,不該慫恿殿下去往朱熒京城蟄伏几年,等到大勢明朗,再返回石毫國收拾山河。若非皇後娘娘信得過,我如今還不知道在哪裡混飯吃。」
韓靖信突然說了一段離題萬里的言語:「都說大驪國師算無遺策,可連同咱們石毫國在內,幾大朱熒藩屬,都稱得上是負隅頑抗,看來大驪諜子對於咱們這些藩屬國的滲透,很失敗啊。咱們石毫國,也就有個邊軍黃氏,那還是覺得有機可乘,不甘心當個邊境線上吃沙子聞馬糞的土皇帝,想要豪賭一場,才臨時起意,拉上我那個賢王哥哥,一起投靠的蘇高山。」
曾先生搖頭笑道:「世間就沒有真正算無遺策的人,只有對大勢的精準預判,然後每個步驟都符合審時度勢的宗旨,才是正道。」
韓靖信滿臉心悅誠服道:「曾先生高見。」
曾先生突然皺眉不語,盯著遠處約莫四十步外、一觸即發的戰場。
胡邯與那位身穿青色棉袍的年輕修士,已經各自停步。
胡邯身後那一騎,許姓武將手持長槊,也已停馬不前。
韓靖信疑惑道:「那個年輕人找死不成?非但沒有撤退,憑藉仙家術法牽扯胡邯,再祭出幾件殺力大的本命物,反而主動上前,是要服軟,雙手奉上那位狐皮美人?看來山上的神仙老爺,骨頭也不比山下的俗人重多少嘛。攤上這麼個主子,那頭艷鬼也算遇人不淑了,這難道不是我這種王八蛋負心郎才會做的事情嗎?」
曾先生沒有附和韓靖信最後那句「俏皮」話,神色凝重幾分,說道:「處處都不對勁,此人的的確確是位修士才對,身上有著大小兩座天地的靈氣流轉氣象,要麼是修為太淺,只有下五境,所以靈氣流轉得晦暗凝滯,要麼就是隱藏得深,達到了觀海境甚至是龍門境修士的高度,所以連我都無法看破。可我一直在觀察此人下馬行走的細微跡象,步伐還算穩健,可若說他是一位出人意料的純粹武夫,拳意到了渾然天成的境界,我們武夫身上獨有的那種『意思』……卻又松垮得很,簡直就是個沒有明師幫忙領路的門外漢。先不提這兩種可能性,我現在只能確定一件事:那個年輕人,絕對沒有與我們善了的打算。」
韓靖信雙手併攏,將那枚玉佩貼在掌心摩挲,笑道:「會不會是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傻子?在山上或是師門周邊地界,耍威風慣了,根本沒瞧出胡邯的可怕?」
曾先生搖頭道:「不像。」
他很快改了說法,再次搖頭道:「不是。」
韓靖信百無聊賴,一次次吐氣,呼出大團大團的白霧,道:「咱們就別瞎猜了,那個傢伙是騾子是馬,胡邯一拳下去,就清楚了。」
韓靖信放低嗓音,嘿嘿笑道:「胡邯真要碰了硬釘子,也不是壞事,我那兩筆賞賜,胡邯說不定會真正感激幾分,這可是相當不容易做到的事情。」
曾先生啞然失笑,輕輕點頭。
韓靖信有些話語泄露出來的心性,真是讓旁人不得不服氣。
這位尚未就藩的皇子殿下,就已經能夠駕馭桀驁不馴的胡邯,以及那位心高氣傲的許將軍,不光是靠身份。
看人挑擔,會吃力才叫怪事,韓靖信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停馬持槊的許將軍則是內心波瀾不驚。
只有胡邯身在局中,比起遠在身後觀戰的曾先生,要更加直觀。從一開始的摩拳擦掌,雀躍不已,到離著那個年輕男人越來越近,胡邯竟然生出一絲危機感。
直到雙方停步,相距不過五步。
胡邯臉上笑意不變,瞥了眼對方懸挂腰間一側的竹刀和古劍問道:「小子,你該不會也是位純粹武夫吧?」
那個一身青色棉袍的年輕人點點頭,反問道:「你說巧不巧?」
胡邯笑眯眯道:「巧啊,怎麼不巧?既然大家都是江湖中人,那我就要忍不住講一講江湖道義了,咱倆商量一下,你和少年只管離去,留下那頭狐皮女鬼,咋樣?」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胡邯視線偏移,再次打量起陳平安身後雪地上腳印的深淺。
尋常人看不出差別,可胡邯作為一位七境武夫,自然眼力極好,瞧得細緻入微,年輕人從下馬落地,再走到這裡,走得深淺不一,高高低低。
陳平安微笑道:「別看了,你看不出真相的。我第二次出門遊歷的時候,獨自一人,乘坐仙家渡船,就早早知道了該如何隱藏步伐的深淺和呼吸的快慢。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所以練拳越來越多了之後,習慣成自然,可能我有些時候,自己都沒在意。」
胡邯愣了一下,嘖嘖道:「小兄弟,還是位高手啊!」
陳平安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問道:「你是金身境武夫?不過底子打得稀爛,跟紙糊的差不多。」
胡邯呵呵一笑道:「小兄弟這話說得傷人感情了,小心我一個不高興,就把你的舌頭連根拔出。」
陳平安點頭道:「怪我,最近小半年,跟已死之人打交道太多,習慣了多聊聊,其實以前我只要是與人對敵,不這樣的。」
胡邯恍然道:「難怪,不打緊不打緊,作為江湖前輩,我跟小兄弟恰好相反,我最喜歡一邊跟人聊天……一邊殺人!」
胡邯腳底下的雪地,雪花四濺。
他一拳砸向陳平安腹部。
雙袖捲起的陳平安一手負后,一手掌心輕輕按住那拳頭,一沾即分,身形卻已經借力趁勢向後飄掠出四五步。
胡邯一拳落空,如影隨形,出拳如虹。身側兩邊的漫天風雪,都被雄渾充沛的拳罡席捲傾斜。
陳平安以手肘抵住胡邯一拳,身形又倒滑出去數步,再往後小兩步,就是那匹坐騎了。
胡邯覺得大致試探出這個神神道道的年輕人的真正底子了,正打算不再藏掖,來個乾脆利落,痛下殺手,結果年輕人那手肘不但擋回了自己的拳頭,還驟然間爆出一陣洪水決堤的兇猛勁道,嚇得胡邯趕緊壓下體內那一口純粹真氣,後撤數步,當然即便是後退,身為金身境的武道宗師,依舊是行雲流水,毫無頹勢。
胡邯停步后,滿臉大開眼界的神色,贊道:「好傢夥,裝得挺像回事,連我都被騙了一次!」
原來那個年輕人氣勢洶洶的拳勁,彷彿是要與他拚死一搏,實則蜻蜓點水,點到即止,這就像稚子手持鐵鎚,使出所有氣力提起后,順勢砸下地面,然後竟是在離地寸許的高度,鐵鎚就那麼靜止不動了,懸停空中。
興許胡邯不退讓,而是趁機欺身更近的話,說不定一拳就能打穿此人的胸膛。
但是胡邯心知肚明,更大的可能性,是對方有後手在等著自己,比如年輕人那隻藏在身後的手。
對方對於自身拳罡的駕馭,既然如此爐火純青,哪怕境界不高,但必然是有高人幫著千錘百鍊體魄,或是實實在在經歷過一場場無比兇險的生死之戰。
陳平安抖了抖手腕,神色自若,道:「你境界雖高,可其實在武學造詣上,還不如我早年遇到的一個笑臉兒,他跟你應該是一個路數的純粹武夫,拳意不夠,身法來湊。」
胡邯臉色陰晴不定。
倒不是說這位石毫國武道第一人,才剛剛交手就已經心生怯意,這自然絕無可能。
而是年輕人身後的那隻手,以及腰間的刀劍,都讓他有些心煩。
這是一種武學宗師在生死線上砥礪出來的本能直覺。
這才是最要命的事情。
至於什麼「底子打得稀爛,跟紙糊的差不多」「拳意不夠,身法來湊」這些混賬話,胡邯並未上心。
「只要手心相應,就能收放自如。練拳也講究煉心,拳意之下是拳架,拳架之後才是技擊之術。你這樣的金身境,給丟到某個地方后,活不過幾天的,只會淪為那邊武夫的最佳磨刀石。」
陳平安笑道:「好了,閑聊到此為止。你的深淺,我已經知道了。」
胡邯也一手負后,一手抬起勾了勾手指頭,嬉皮笑臉道:「禮尚往來,這次換你先出手,省得你覺得我欺負晚輩,沒有長者氣度。」
其實只要是相互近身廝殺,綽號「打鐵匠」的胡邯怎麼都是賺的。
只有爹娘取錯的名字,沒有江湖給錯的綽號。
聽到陳平安那句「手心相應,就能收放自如」后,馬篤宜差點沒笑出聲。
一開始她認為這是陳先生隨口胡謅的大話空話,可即刻便突然收斂神色,看著那個傢伙的背影,心想:該不會真是學問與拳意相通,相互印證吧?
換作別人,馬篤宜根本不會有這麼個古怪念頭,可當這個人是陳平安時,馬篤宜便覺得世間的萬一,他就可能是那個一。
比如誰會像他這樣枯坐在青峽島山門口的那間屋子裡邊?
還會真的離開書簡湖,有了這次的遊歷?
此時,陳平安一步踏出。
依舊輕描淡寫,不顯半點宗師氣象。
比起胡邯每次出手都是拳罡震動,擊碎四周雪花,簡直就是天壤之別。
胡邯嚼出一些餘味來了。
眼前這個深藏不露的年輕人,肯定是重傷在身,所以每次出手,都像是個……做著小本買賣的賬房先生,在算計一星半點的蠅頭小利。
純粹武夫的豪氣,真是屁都沒有!
胡邯殺氣盈胸,徹底放開手腳。
可剎那之間,胡邯又心弦緊繃,直覺告訴他不該由著那人向自己遞出一拳,可是武學常理和江湖經驗又告訴胡邯,近身之後,自己只要不再留手,對方就早晚只有一個死。權且讓他一拳又何妨?
些許的心神不定。
一拳已至。
胡邯挨了一拳后,哈哈大笑道:「小娘們撓痒痒不成……」
之後胡邯就笑不出口了。
一拳至,拳拳至。
勢如瀑布飛瀉三千尺。
胡邯只能一拳一拳應對過去,兩人身影飄忽不定,道路上風雪狂涌。
哪怕真是紙糊的金身境,那也是傲視一國江湖的金身境!
七八拳之後,胡邯額頭微汗。
十一拳后,胡邯不但大汗淋漓,嘴角已經滲出血跡。
而那個出拳一次快過一次的年輕人,依舊毫無氣機衰竭、想要停手的跡象。
無比憋屈的胡邯,堂堂七境武夫,乾脆就放棄了還手的念頭,罡氣遍布全身經脈,護住各大關鍵竅穴,由著這個年輕人繼續出拳。拳意可以持久,可是武夫一口純粹真氣,終有窮盡耗竭之時,到時候就是胡邯一拳遞出的最佳時機。
但是胡邯卻聽到身後遠處,那個曾先生暴喝一聲:「許茂將軍,速速幫助胡邯打斷此人拳意!」
許茂皺了皺眉頭,卻沒有任何猶豫,策馬衝出。
他能夠被說成是石毫國馬戰第一人,因其坐於馬背,手持長槊,戰力卓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武人。
胡邯先前之所以願意與此人並駕齊驅,還有說有笑,當然這才是根本緣由,一切靠真本事說話。
至於那個石毫國傳遍朝野的名號「橫槊賦詩郎」,源於許茂第一次入宮覲見皇帝之時,特旨被准許隨身攜帶長槊進入皇宮,當時皇帝陛下竟是命人牽來一匹尚未馴服的烈馬,讓他當著文武百官的面,騎馬持長槊,在一塊長條石板上,以長槊鋒尖,書寫一篇石毫國碩儒的傳世辭賦,而且必須是策馬不停,否則就要被奪去那柄祖傳長槊,並且逐出邊軍,但若是做成了,則大大有賞,賜封正四品的武勛官身!
最終他一朝成名舉國知。
皇帝陛下龍顏大悅,親口賜下「橫槊賦詩郎」的稱號。
當時年輕武將,將那條長槊輕輕放下,跪地磕頭,在台階底部,渾身顫抖,言語激動地向那位皇帝陛下叩謝隆恩。
所有人都覺得這個武運昌隆的年輕人,是感激涕零得不可抑制。
但是他這些年,一直對此憤憤不平,視為生平大辱!
祖輩四代,一柄浸染無數敵人鮮血的長槊,一次次父傳子,交到了他手上后,竟然淪落到無異於女子以針線繡花的地步!
他許茂,世代忠烈,祖輩們慷慨赴死,沙場之上,從無任何喝彩和掌聲,他許茂豈是一名嘩眾取寵的優伶!
此時,許茂一人一騎一槊,衝殺過來,竟有山崩地裂的沙場氣勢。
雖然陳平安和胡邯兩人身影纏繞,可是許茂槊鋒所指,仍是恰好指向了陳平安遞出第十二拳后的脖頸。
這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不是許茂長槊趕到,就是那名中年男子的長劍。
陳平安不再勉強遞出下一拳神人擂鼓式,只是一掌將那個暫時沒有遭受致命傷的胡邯拍得身形踉蹌,剛好擋住許茂的長槊鋒芒,自己則橫移數步。
許茂手腕微微擰轉,差點就要將胡邯穿成糖葫蘆的那柄長槊,槊鋒堪堪從後者腋下刺了個空。
陳平安一腳重重踩地。方圓七八丈內,瞬間積雪飛揚。
許茂幾乎一瞬間就立即閉上了眼睛。
驀然睜眼,長槊高高舉起,一刺而去。
長槊一沉。
一個青色身影踩著長槊,一滑而下,一記膝撞,將許茂從馬背上撞得倒飛出去。
許茂死死攥住長槊,沒有鬆手,嘔出一口鮮血。許茂站起身,卻發現那個人站在了自己坐騎的馬背上,並未乘勝追擊。
許茂這才望向那個抽身遠離戰場的胡邯,暴怒道:「胡邯!是我救你脫離困境,你卻袖手旁觀,故意害我!」
陳平安沒有看向許茂,而是望向更遠處的韓靖信與那位中年劍客,笑道:「勸你們還是別指望他了,一個已經嚇破膽的紙糊金身境,靠不住的。」
韓靖信臉色有些凝重,許茂和胡邯都敗下陣來了?兩次捉對廝殺,都輸給了對方,這不可怕,怕的是被那個年輕人切中要害,許茂已經與胡邯起了間隙,一旦胡邯果真沒了宗師的那顆武膽,接下來這場架還怎麼打,難道就靠身邊這個曾先生?曾先生要麼一錘定音,擊殺那人,否則就不要出手,死死護住自己便是了。
曾先生不出手,形勢再糟糕,都還有迴旋餘地,一旦曾先生出手且落敗,到時候難道還要自己去給人賠禮道歉?
那也得人家願意給他修繕關係的機會啊。據說某些鑽牛角尖的山上修士,為了什麼大道,發起狠來,那是名副其實的六親不認。
曾先生輕聲道:「殿下,如果我不出手,人心散,就要任人宰割;出手,才有可能讓胡邯、許茂一起與我聯手圍殺此人。不過有個前提條件,我不可以一招落敗。」
韓靖信笑容牽強,道:「曾先生說笑了。」
許茂退回騎隊當中,換了一匹戰馬騎乘,臉上憤懣異常。
胡邯倒是也想回去,但是當他剛要有所動靜,對面那個年輕人就轉頭望向他。
胡邯好像真給嚇破了膽子,悻悻然留在原地。
陳平安倒是覺得胡邯也好,許茂也罷,都沒這麼簡單。
只是局勢微妙,人人藏拙,都不太願意出死力。
看來韓靖信麾下這支騎隊的軍心,相當值得玩味。
那位幾乎從未出過劍的中年劍客緩緩騎馬而出。
兩騎相距三十餘步。
始終站在馬背上的陳平安問道:「先生不是劍修,是劍師?」
曾先生搖頭,道:「萬萬當不起先生的稱呼,我姓曾,混江湖的。哪裡有飯吃,就去哪裡討飯吃。」
他笑道:「接下來可能就不講道義了。」
陳平安一手負后,一手攤開手心,淡然道:「自便。」
曾先生望向胡邯,正色道:「懇請與我和許將軍,三人暫且拋開芥蒂,精誠合作,一起殺敵。」
陳平安笑道:「既然曾前輩也是純粹武夫,應該看出來了,你們這位金身境武夫,比較鶴立雞群。真正的武夫,是拼著一口氣,硬生生將自己的心境拔高,面對哪怕高出自己一境的敵人,絲毫不懼,分生死就分生死。他倒好,底子差不說,還差了那口氣,喜歡把自己拉低一層境界,去跟人廝殺。你們石毫國的江湖,真是有趣。如果不湊巧此人剛好是石毫國江湖的頭把交椅,估計他在世一天,整個石毫國江湖就要被他拖累一天。」
許茂嘴角翹起,似乎認可此語。不過這不耽誤他手持長槊,再次緩緩出陣。
胡邯若有所思。
不料陳平安轉頭又道:「想通了?可惜你做不到的。」
胡邯伸長脖子,道:「哦?這可未必。」
胡邯氣勢渾然一變,似乎直到這一刻,才是真正的胡邯,那個讓石毫國江湖群雄俯首的第一人。
胡邯朗聲道:「曾先生,許將軍,等下我率先出手便是,你們只需要策應一二即可!」
陳平安對胡邯的言語,置若罔聞,對於許茂的持槊出陣,視而不見。
風雪茫茫,陳平安的視線之中,唯有那個背負長劍的中年劍客。
不見那劍客出手,背後長劍自行出鞘,衝天而起,轉瞬間銷聲匿跡。
這是一位劍師的看家本領,馭劍術。更是山上劍修對山下劍師嗤之以鼻的最大緣由。
陳平安左手按住那把大仿渠黃劍的劍柄,朗聲道:「巧了,我也是一名劍客。」
然後,以拇指緩緩推劍出鞘寸許。
山嶽之姿。
已經分不清是拳意還是劍意。
許茂情不自禁地眯起眼,因為覺得有些刺眼。
但是許茂竟是第一個出手,戰馬狂奔,持槊向前。
胡邯不甘落後,掠向陳平安。
中年劍客哂然一笑。
那把劍柄為白玉靈芝的古劍,依舊不知所終。
陳平安在馬背上向前跨出一大步,然後一步踏空后,身形憑空消失。
胡邯剛好飛撲躍過馬背,落在對面道路上。
下一刻,那個青色身影出現在許茂身側,一肩靠去,將許茂連人帶馬一起撞得橫飛出去。許茂在半空中離開戰馬,穩穩落地,可憐坐騎重重摔在十數丈外的雪地中,當場暴斃。
但是更加奇怪的事情出現了,與陳平安莫名其妙消失的身影如出一轍,那個中年劍客也憑空離開,同樣無聲無息。不但如此,背後劍鞘也捨棄不要,跌落馬背,剛好歪斜插入雪地。
陳平安站在馬背上,皺眉不語。
他輕輕將大仿渠黃劍推回劍鞘,低頭凝視著那把空落落的劍鞘。
先前驚鴻一瞥,可能注意力在自己身上的胡邯和許茂,都沒有發現,劍鞘是真,鞘內所藏,卻不是長劍,而更像是一把直刀。
陳平安有些無奈,呢喃道:「該不會烏鴉嘴,真給我碰到一個賒刀人了吧?」
劍鞘留下了,人跑了,那把直刀應該也被一併帶走了。
處處都透著古怪。
先前那位「曾先生」說陳平安如此,現在算是一報還一報了。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先放一放,把想明白了的事情先做完。
比如陳平安以馭劍術將那把劍鞘從雪地里拔起,隨手一揮袖。
劍鞘如飛劍一閃而去,穿透了那個石毫國皇子的脖頸。
確定沒有什麼替死符之類的仙家術法后,陳平安便不再去看那具頹然滑落馬背的屍體。
陳平安轉身,視線在許茂和胡邯之間游移不定。
許茂紋絲不動,握緊長槊。
胡邯已經撒腿狂奔。
陳平安一追而去。
兩人身影先後消失在眾人視野。
所有精銳騎卒皆面面相覷,等待著許茂的發號施令。
天既然已經塌下來,總得有個高個子頂上。
約莫半炷香后。
依稀可見青色身影的返回,手中拎著一件東西。
馬篤宜和曾掖都已經快瘋了。
原來在陳平安離去后沒多久,許茂魔怔一般,先是聚攏了領頭的幾位精銳王府扈從,然後暴起行兇,大開殺戒,將所有四十餘騎卒一一擊殺,最後更是蹲下身,以戰刀割下了皇子韓靖信的頭顱,掛在腰間,挑了三匹戰馬,翻身騎乘其中一匹,其餘兩匹作為長途奔襲的輪換輔馬,免得傷了戰馬腳力。
許茂沒有就此離去,反而安安靜靜坐在馬背上,等待著陳平安的返回。
陳平安來到許茂附近,將胡邯的頭顱拋給他,問道:「怎麼說?」
許茂接過頭顱,掛在馬鞍旁,笑道:「你已經猜到了吧?死了個石毫國的未來皇帝,我這個護主不力的必死罪人,還能如何,只好投奔大驪蘇高山了。」
陳平安沒有感到意外。
許茂問道:「不殺我?」
陳平安搖頭道:「你都幫我收拾爛攤子了,殺你做什麼,自找麻煩。」
許茂看了眼這個臉色依舊慘白的年輕男人,笑道:「希望我們以後不會再碰頭了。」
陳平安點點頭道:「最好如此。」
許茂撥轉馬頭,在風雪中策馬遠去。
四周除了滿地屍體,還有那些徘徊不去、低頭輕輕觸碰主人的戰馬。
陳平安蹲下身,雙手捧起一把積雪,用來擦拭臉頰。鬆開手后,鮮血浸染積雪,散落在地。
馬篤宜和曾掖快馬趕來,陳平安擺擺手,示意他們先不要說話,自己則躍上一匹戰馬的背脊上,眺望一個方向,與許茂離去的方向有些偏差。
片刻之後,陳平安這才坐在馬背上,伸手抹去瞬間從耳鼻齊齊流淌出來的鮮血。
打殺胡邯之後,服下了楊家鋪子的秘製藥膏,全身上下並無痛楚,但是掩飾慘狀,依舊比較麻煩。
不然許茂這種梟雄,說不定就要殺一記回馬槍。
事實上,許茂確實有這個打算。
只是被陳平安察覺之後,果斷放棄,徹底遠去。
殺一個許茂不難,但是殺了許茂,這個爛攤子,就只能陳平安自己兜起來,此後北上,就會風波不斷。
陳平安之所以從頭到尾都沒有動用兩把飛劍,更沒有取出那把半仙兵,是因為純粹武夫擊殺皇室宗親,即便是擊殺皇帝,都不屬於壞了山上規矩,畢竟武夫,從來就不是什麼山上人。而練氣士是,練氣士當中的劍修,自然更是。還有就是陳平安也想酣暢淋漓跟人打一架,這一點,還是在夜宿靈官廟時,那位陰物魏將軍帶給他的靈感。
這石毫國境內,哪裡就比書簡湖的鉤心鬥角差了?
陳平安沙啞著聲音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至少離開百餘里后,再找個隱蔽的棲身之地,能夠躲避風雪就行了。」
三騎繼續趕路。
陳平安不得不在棉袍之外,直接罩上那件法袍金醴,遮掩自身的慘淡光景。
此時,許茂早已遠去,但是這位準備投奔大驪鐵騎的石毫國武將,驟然停馬,沉聲道:「曾先生?」
那位中年「劍客」果真從遠處風雪中走出,來到許茂身邊,笑道:「許將軍,你可以將祖上傳下的那柄長槊,還我了。相信你許氏口耳相傳的祖訓當中,藏著一句你這麼些年百思不得其解的言語。不過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跟你借一匹馬,你便可以繼續留著這柄篆刻有『風雪』二字的長槊,將來某天,即便不是我親自來取,也自會有人找那個大驪巡狩使許茂,如何?」
許茂點點頭,眼神炙熱,決然道:「可以!」
「曾先生」牽了一匹馬,漸行漸遠。
這個身份、長劍、名字、背景,似乎什麼都是假的男人,牽馬而走,似有所感,微微笑道:「心亦無所迫,身亦無所拘。何為腸中氣,鬱郁不得舒?」
他轉頭望向陳平安那個方向,遺憾道:「可惜名額有限,與你做不得買賣,委實可惜。可惜啊,不然多半會是一筆好買賣,怎麼都比掙了一個大驪巡狩使強一些吧。」
三騎的速度,時快時慢。都得看陳平安的傷勢而定。
不過在馬篤宜眼中,雖然這位陳先生受傷不輕,可心境上,似乎沒什麼變化。
陳平安突然問道:「冬宜密雪,有碎玉聲。這句話,聽過嗎?」
馬篤宜點頭道:「聽過。」
陳平安「嗯」了一聲:「果然學識淵博,沒辜負這麼個好名字。」
馬篤宜忍著笑意,道:「剛剛聽過。」
陳平安愣了一下,笑道:「這個笑話,跟這風雪似的。」
馬篤宜有些疑惑,她開始往深處琢磨這句話。
曾掖悶悶開口道:「陳先生應該是說,馬姑娘你的笑話比較寒風凜冽。」
馬篤宜一臉懷疑地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呵呵笑道:「曾掖的話,你也信?」
馬篤宜想了一想,也對,便狠狠瞪了一眼曾掖。
曾掖有些哀怨。
馬篤宜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敢開口說話。
陳平安問道:「是想問要不要收攏那些騎卒的魂魄?」
馬篤宜有些心虛,嚅囁道:「我倒是覺得完全沒必要,但是……」
陳平安笑道:「但是覺得我這個人腦子拎不清,總是喜歡做些繞來繞去的怪事,對吧?」
有些話說得出口,就意味著沒有壓在心頭,這是好事情。
馬篤宜心情大好,便有了些笑容。
陳平安說道:「其實只要拎住了線頭線尾,哪怕暫時是一團亂麻的處境,都不用怕,慢慢來就是了。」
馬篤宜喜歡較勁的脾氣又來了,問道:「那陳先生還說咱們速速縱馬遠去百餘里?怎麼就不慢慢來了?」
陳平安倒出一粒水殿秘藏丹藥,喝了口酒,一起咽下,頗為無奈,也沒反駁什麼。
馬篤宜自顧自笑了起來。
曾掖搖搖頭,女人,唉。
三騎縱馬風雪中。
風雪險阻,三騎一路往石毫國腹地而去。
不少兵家必爭之地的高大城池,都已是滿目瘡痍的光景,反而是鄉野地界,大多僥倖得以躲過兵災。可是流民逃難四方,背井離鄉,卻又碰上了今年入冬后的接連三場大雪,各地官路旁,多是凍死的乾瘦屍骨,青壯婦孺皆有。
在這之前,他們已經走過不少郡縣,往北越是臨近石毫國中部,死人就越多。已經可以看到更多的兵馬,有些是潰敗南撤的石毫國散兵游勇,有些武卒鎧甲嶄新鮮亮,一眼看去,有模有樣。
曾掖會覺得那些趕赴北方戰場的石毫國將士,說不定可以與大驪鐵騎一戰。但是陳平安卻很清楚,一旦打仗,這些披掛著從各地武庫當中新搬出的甲胄,手持塵封多年依舊如新器械的武卒,會死得很快,只有少數幸運兒,才有機會從「根本不知道自己怎麼死的」新卒,一步步變成「知道怎麼活下去」的老卒。
在藕花福地的光陰長河當中,陳平安親眼見證過多場決定四國國運的慘烈戰事。
在浩然天下,陳平安也親眼見識過大驪南境邊軍斥候的軍容,見微知著,就會明白為何大驪邊軍有「壟上健兒」的稱號,因為都是丘壟上的屍骨堆里,最後活下來的百戰老卒。興許大驪近百年以來,一個二十歲的年輕邊卒,打過的仗,見過的死人,比石毫國這邊四五十歲的實權武將還要多。
陳平安其實想得更遠一些。
石毫國作為朱熒王朝藩屬之一,不提黃鶴、韓靖靈之流,只說這個藩屬國的絕大多數,就像那個死在自己手上的皇子韓靖信,都敢親自搏殺擁有兩名隨軍修士的大驪斥候,陰物魏將軍出身的北境邊軍,更是全軍覆沒,石毫國皇帝仍是竭力從各處邊關抽調兵馬,死死堵在大驪南下的道路上,如今京城被困,依舊是死守到底的架勢。
為什麼石毫國願意如此行事,不惜拿那麼多的性命去當攔路石,也要稍稍阻滯蘇高山的大驪鐵騎?
文人在書上說,冬宜密雪,有玉碎聲。
陳平安舉目遠望,路也雪,山也雪,就像老天爺往人間壓了一副重擔子。
陳平安嘆息一聲,只是一想到那夜靈官廟內的鐵甲錚錚,又稍稍釋然。
這一路北行,馬篤宜還好,當過譜牒仙師,也當過正兒八經的書簡湖野修,悲慟自然難免,可是不至於太過震驚,但見多了人間煉獄一般的場景,日復一日,就連一開始會經常默默流淚的曾掖,都有些麻木了。
在此期間,曾掖一次次被男子陰物附身,有些完成了遺願,有些唯有遺憾,故國故鄉,早已物是人非。
而寄居在狐皮美人符紙的女子陰物,一位位離開人間,比如蘇心齋。又會有新的女子陰物不斷憑藉符紙,行走人間,一張張符紙就像一座座客棧,一座座渡口,來來去去,有悲喜交加的重逢,有陰陽相隔的告別,按照她們自己的選擇,言語之間,有真相,有隱瞞。
馬篤宜心善,曾掖純樸,無論人鬼,都不像是真正的書簡湖修士,所以當途經一座郡城,陳平安說要出錢找當地人幫忙開設粥鋪和藥鋪,做完這件事情,他們再繼續動身的時候,馬篤宜和曾掖都尤為開心。
這天陳平安帶著馬篤宜和曾掖,一起登門拜訪郡守官邸。陳平安便取出了那塊青峽島供奉玉牌,懸挂在刀劍錯的另外一側腰間,馬篤宜頭戴帷帽,遮掩容顏,還很多餘地穿上了件厚實棉衣,就連狐皮美人的婀娜身段都一併遮掩了。
暢通無阻。
本地郡守是位幾乎看不見眼睛的肥胖老人,在官場上,喜歡見人就笑,一笑起來,就更見不著眼睛了。
這一年來郡守的日子過得半點不安生,兵荒馬亂的,除了向距離郡城最近的一座仙家洞府,重金聘請了位仙師下山護衛,病急亂投醫之下,還拉攏了兩位來路不明的修道之人,說難聽點,就是以前不太瞧得上眼的下五境山澤野修,那位同樣是下五境的譜牒仙師,一氣之下,差點直接返回山上,郡守好說歹說,又將每月俸祿加了三枚雪花錢,這才好不容易留住那位不願與野修為伍的山上神仙。郡守正肉疼且心疼,陳平安一登門,郡守立即就覺得每月三枚雪花錢的額外開銷,物有所值,因為這位譜牒仙師,不愧是野修沒法比的真正神仙,一上手,就是「很開門」的寶貝物件,絕對是那行家所謂的一眼貨。郡守辨認出了那塊比天大的青峽島頭等供奉玉牌,於是戰戰兢兢,差點沒給這位來自書簡湖的年輕神仙跪地磕頭。
接下來,這位自稱姓陳的供奉老爺,說要在郡城內開設粥鋪和藥鋪,救濟百姓,錢他來掏,但是麻煩官府這邊出人出力,錢也還是要算的。當時馬篤宜和曾掖,都見到了老郡守的那雙眼睛,瞪得圓圓的,真不算小,應該是覺得匪夷所思。老郡守身邊那位之前請的譜牒仙師好不到哪裡去。一個出身書簡湖裡的大善人,可不就是大妖開闢府邸自稱仙師差不多嗎?
倒是兩位看似恭敬怯懦的山澤野修,對視一眼,沒有說話。
此後更是讓所有人都覺得怪上加怪,姓陳的年輕供奉讓老郡守請來了官署內精於戶籍賦稅、商賈術數的一撥官員胥吏,大伙兒一起坐下來,開始仔細商議細節,如今市井米價、葯價如何,官府糧倉儲存數目,本地寒苦百姓與流民的大致人數,粥鋪和藥鋪的選址,郡城衙門這邊能夠抽調、派遣出多少不會耽誤公務的閑餘人手,諸如此類,一個個環節都仔細推敲過去,讓那撥衙署老油子一個個如臨大敵。
議事完畢,官員胥吏紛紛四散出去,郡守官署這邊當晚就開工忙碌起來。
陳平安三位就住在衙署後院,當時馬篤宜和曾掖都還留在陳平安屋內,難得閑聊。
因為遲鈍如曾掖,有些想不明白,陳先生分明已經在一步步做著他想要做的事情了,雖然會有這樣那樣的坎坷和不圓滿,也會有一次次的無功而返,哪怕是一些小的遺願無法達成,可終究還是有不少現身石毫國的陰物鬼魅都跟蘇姑娘那樣,走得不那麼遺憾了。照理說,陳先生的心境,應該是越來越輕鬆才對。
可是並非如此。
所以曾掖和馬篤宜就會在不打攪陳先生想事情的前提下,陪著坐坐,多是曾掖與馬篤宜攀扯瞎聊,陳先生倒也從不會覺得厭煩,就是不太愛說話。可是偶爾聽到他們兩個在芝麻綠豆大小的事情上爭吵,或是純粹打發光陰的胡說八道,陳先生會笑一笑。曾掖、馬篤宜經常會莫名其妙,覺得各自說了好笑的言語,陳先生沒什麼反應,怎麼一些個半點不好笑的言語,反而笑了?
深夜時分,兩位山澤野修偷偷找上門,半點不怕那個姓陳的「青峽島頭等供奉」,與白天的順從敬慎,截然相反。其中一位野修,食指拇指搓著,笑著詢問陳平安是不是應該給些封口費,至於「陳供奉」到底是圖謀這座郡城什麼,是人是錢還是法寶靈器,他們兩個不會管。
腳踩桌底小火爐、嗑著瓜子的一人一鬼,在看到了那兩位山澤野修的自作聰明后,都覺得特別好玩。馬篤宜眼神促狹,很好奇賬房先生的應對。
陳平安笑問道:「那麼你們覺得多少枚雪花錢的封口費,比較公道?」
一位野修早有腹稿,立即道:「小兄弟能夠仿造一塊青峽島的供奉玉牌,甚至還可以在一位譜牒仙師面前,蒙蔽過關,可見是一樁大手筆了,今晚光是開設粥鋪藥鋪一事,就又砸下去不少真金白銀,所以這筆封口費,怎麼都該有個……四五十枚雪花錢?不知道小兄弟意下如何?舍不捨得這點小錢,以便安安穩穩掙大錢?」
陳平安伸出雙手,按住兩位野修的肩頭,沉聲道:「既然被兩位前輩看穿了,那我可就要殺人滅口了,何必掏筆封口費。萬一你們拿了錢,回去一合計,反而要得寸進尺,一來二去,麻煩不說,指不定還要壞我大事,不如做點乾脆的事。不知道你們二人,意下如何?」
兩位山澤野修心中驚駭不已,肩頭被這麼一按,竟是導致氣府震動,靈氣凝滯。
不等兩人開口哀求,陳平安板著臉說道:「我謀划甚大,你們兩個,說不定能幫上點小忙,但是想要活著離開這座郡城,先拿出一筆買命錢。你們雖說只是下五境修士,可怎麼都該有個……四五十枚雪花錢?」
兩位本就不富裕的山澤野修,如喪考妣,湊出了三十二枚雪花錢,說真沒了。
陳平安接過神仙錢,揮揮手,道:「回去后,消停一點,等我的消息。只要識趣,到時候事情成了,分你們一點殘羹冷炙,敢動歪心思,你們身上真正值點錢的本命物,從關鍵氣府直接剝離出來,到時候你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就會後悔走這趟郡守府。」
兩個總算沒給同行「打家劫舍金腰帶」的野修,慶幸活命之餘,倍感意外之喜。難不成還能因禍得福?兩位野修回去一合計,總覺得還是有些懸,可又不敢偷溜,也心疼那三十多枚辛苦積攢下來的血汗錢,一時間患得患失,長吁短嘆。
馬篤宜和曾掖笑得歡快。
陳平安坐在桌旁,道:「我們離開郡城的時候,再把雪花錢還給他們。」
然後陳平安轉頭望向曾掖:「以後到了更北邊的州郡城池,可能還會有開設粥鋪藥鋪的事情要做,但是每到一處就做一件,得看時機和場合,這些先不去提,我自有計較,你們不用去想這些。不過再有粥鋪、藥鋪事宜,曾掖,就由你去經手,跟官府上下方方面面的人物打交道,過程當中,不用擔心自己會犯錯,或是害怕多花冤枉銀子,都不是什麼值得上心的大事。你放心,我雖然不會具體插手,卻會在一旁幫你看著點。」
曾掖先是使勁點頭,又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萬事開頭難,可總得開個頭吧。」
曾掖便不再多說什麼,既有忐忑,也有雀躍。
好像比起修道一事,還要更加讓這位少年覺得舒心。
陳平安又說道:「等到什麼時候覺得勞累或是厭煩,記得不用不好意思開口,直接與我說,畢竟你如今修道,還是以修力為主。」
曾掖點頭如小雞啄米,答應道:「陳先生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耽誤修行的。」
陳平安會心一笑。
事實上,少年只會更加勤勉且用心。
此後在郡城選址妥當的粥鋪、藥鋪,有條不紊地迅速建好並經營起來,既是衙門這邊對於這類事情熟稔,當然更是郡守大人親自督促的關係。至於那個棉袍年輕人的身份,老郡守說得雲里霧裡,對誰都沒點透,這讓人有些敬畏。
三天後,陳平安讓馬篤宜將那三十二枚雪花錢,悄悄放在兩位山澤野修的房中。
然後三騎來到城門口附近的一座粥鋪,遠遠停馬。翻身下馬後,陳平安勞煩那位一路相送的譜牒仙師幫著看護片刻。
到了粥鋪那邊,馬篤宜是不願意去當「乞丐」,曾掖是不覺得自己需要去喝一碗寡淡如水的米粥,所以就只有陳平安一個人去耐心排隊,討要了一碗還算跟「濃稠」稍稍沾點邊的米粥,以及兩個饅頭,蹲在隊伍之外的道路旁吃起來,耳邊時不時還會有胥吏的吆喝聲。胥吏會大聲呵斥本地窮苦百姓還有流落至此的難民,不許他們貪多,只能按照人頭來分粥,喝粥啃饅頭之時,更不可貪快,吃喝急了,反而誤事。
陳平安看著一條條如長龍的隊伍,其中有不少穿著還算厚實的本地青壯男子,有些還牽著自家孩子,孩子嘴裡吃著糖葫蘆。
陳平安身邊不遠處,就有一撮圍在一起的本地男子,看上去並不顯得面黃肌瘦,一邊吃喝,一邊埋怨連豬食都不如。
陳平安只是默默細嚼慢咽,心境古井不波,因為他知道,世事如此,天底下不用花錢的東西,很難去珍惜,若是花了錢,哪怕買了同樣的米粥饅頭,也許就會更好吃一些,至少不會罵罵咧咧,埋怨不已。
還了粥碗,陳平安走向馬篤宜和曾掖,說道:「走了。」
三騎出城。
馬篤宜心思縝密,這幾天陪著曾掖經常逛粥鋪、藥鋪,發現了一些端倪,出城之後,終於忍不住開始抱怨:「陳先生,咱們砸下去的銀子,最少最少有三成,被衙署那幫官場油子們裝入了自己腰包,我都看得真切,陳先生你怎麼會看不出,為什麼不罵一罵那個老郡守?」
陳平安只是說了一句「這樣啊」。
馬篤宜都快氣死了。
曾掖更是一臉震驚。少年是真不知情,他哪裡能夠看穿這些官場的彎彎繞繞。
馬篤宜見那個賬房先生沒了下文,實在是愈發憤懣:「陳先生!你再這樣,下次我可不幫忙了!就讓曾掖這個傻小子自己忙活去,看他會不會給你幫倒忙!」
陳平安想了想,算是給了馬篤宜一個不是解釋的解釋,緩緩道:「既然是在做好事,事情大致做成了,不夠圓滿而已,就不要過多苛求了。貪墨三成的銀子,我是有心理準備的,其實我的底線,還要更低一些,經辦此事的官吏,中飽私囊,偷走四成,都可以接受。三成也好,四成也罷,就當是他們做好事的回報了。」
馬篤宜怎麼都沒想到是這麼個答案,想要生氣,又生氣不起來,就乾脆不說話了。
陳平安笑道:「如果覺得心裡不痛快,只要你願意幫曾掖,我的底線,可以從四成變成兩成,怎麼樣?」
馬篤宜這才心滿意足,開始策馬稍稍湊近曾掖那邊,她與榆木疙瘩的少年,耐心解釋一樁樁心得,一個個訣竅。
陳平安突然微微放緩馬蹄速度,從袖中掏出一隻長條小木匣,篆文古樸,是粒粟島譚元儀贈送的一件小物件,頗為稀罕,算是作為三人結盟的一份心意。是一件品相不俗的小劍冢,僅僅一指長度,極為袖珍小巧,便於隨身攜帶,用以裝載傳訊飛劍,只是,規矩死板不如大型劍房那麼靈活萬變,並且一次只能收發各一把傳信飛劍,溫養飛劍的靈氣損耗,要遠遠超出劍房,可哪怕如此,陳平安只要願意,絕對可以輕易轉手賣出一枚穀雨錢,所以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譚元儀的這份好意。
打開一直在微微顫動的小木匣,陳平安收取了一把來自青峽島的傳訊飛劍,密信上說宮柳島劉老成得知陳平安已經身在石毫國后,就捎話給了青峽島,就一句話,「回頭來我宮柳島細談價錢」。
陳平安攥緊一枚雪花錢,靈氣如水滴滴入木匣其中的一條劍槽,再按下木匣一處巧妙機關,那把青峽島飛劍掠出木匣劍槽,一閃而逝,返回書簡湖。
曾掖看得目不轉睛。當年在茅月島那座簡陋劍房,他還打過雜,可是這種只聞其名、未見其物的小劍冢,還是第一次目睹,真是妙不可言。
馬篤宜一樣好不到哪裡去。
陳平安收起木匣入袖,呵手吐氣。
飛劍傳來的是個很大的好消息。
如他自己對曾掖所說,世間萬事難,萬事又有開頭難,第一步跨不跨得出去,站不站得穩當,至關重要。
陳平安與本該是仇人的劉志茂和無緣無故的粒粟島大驪諜子譚元儀,三者結盟,又跑去宮柳島,親身涉險,跟劉老成打交道,以及借著此次前來石毫國各地「一一補錯」的機會,更多了解石毫國的國勢,自然是有所求。
陳平安當初在青峽島山門附近的屋內,與顧璨娘親有過一次對話,只是婦人那會兒也未必聽得進去,許多陳平安看似輕描淡寫說出口的話語,她多半不會深思,甚至說不定都不會當真。她的心性其實並不複雜,在突然變天了的書簡湖,希望陳平安能夠念舊情,為他們娘倆保個平安,別辜負了「平安」這麼個名字。
其中有幾句話,就涉及「將來的書簡湖,可能會不一樣」。
婦人未必深究。陳平安卻早已在做。
陳平安要步步為營,應了劉老成在渡船上說的那兩句半真半假玩笑話:「無所不用其極」,「好大的野心」。
因為劉老成已經察覺到端倪,猜出陳平安想要真正從根子上改變書簡湖的規矩。
假物借勢,儘力而為。
陳平安先不去談人之善惡,只是在做一件事情,將所有人當成棋子,儘可能畫出屬於自己的更大一塊棋形,由棋子到棋形,再到棋勢。
他希望在未來書簡湖的大規矩之中,自己最少可以參與其中,去制定規矩。
所以劉老成當時詢問陳平安,是不是跟驪珠洞天的齊先生學的棋。
即是此理。
雙方言語之間,其實一直是在較勁拔河。
其中的暗流涌動,鉤心鬥角,正如在棋盤之上,尋找對方的勺子,下無理手,下神仙手,都是各自的講究。
面對宮柳島上五境修士劉老成,甚至是面對元嬰劉志茂,陳平安其實是靠拳頭說話。一旦越界,誤入大道之爭,阻攔其中任何一人的道路,都無異於自尋死路,既然境界如此懸殊,別說是嘴上講理不管用,所謂的拳頭講理更是找死,陳平安又有所求,怎麼辦?那就只能在「修心」一事上下死功夫,小心翼翼揣測所有無形中的潛在棋子的分量,他們各自的訴求、底線、秉性和規矩。
如果可能的話,逃難到書簡湖的皇子韓靖靈,邊軍大將之子黃鶴,甚至是裹挾大勢在一身的大驪武將蘇高山,陳平安都要嘗試著與他們做一做買賣。
難就難在,比起為了求一個心安的種種補錯,這局為了那些陰物鬼魅完成各自心愿,陳平安當下秘密籌劃的棋,更加艱辛。這是陳平安第一次嘗試著以棋手身份,去打造一副棋盤,關鍵是一步都不能錯,一招不慎滿盤皆輸,這等於陳平安下出一個最大的勺子。
至於前者,讓不願知錯的顧璨止錯,自己接著來補錯,陳平安除了耗神耗力耗錢之外,其實已經不會輸更多,因此反而沒有那麼如履薄冰。
但是之所以極其擅長隱藏情緒的陳平安,先前竟讓曾掖都察覺到他心境的微妙起伏,是因為陳平安在為蘇心齋他們送行之後,又有一個更大的彷彿無解的失望,縈繞在心扉間,怎麼都揮之不去。
一場場送行之後,陳平安的那種失望,來源於他突然發現一件事,一本本賬本上,那些個枉死之人的一個個名字當中,讓他真正最感到愧疚的那些,比如一直對黃籬山和恩師念念不忘的蘇心齋,毅然決然放下了執念,選擇徹底離開了人間。反而是許多陳平安起先心中愧疚程度,不如蘇心齋的某些陰物,訴求更多,會有獅子大開口的遺願,會有人鬼皆常情的貪戀,更有死後皆猶然怨恨更深的許多許多陰物,都暫住在那座「下獄」閻王殿、仿製琉璃閣當中。
其實之前陳平安在下定決心之後,就已經談不上太多的愧疚,可是蘇心齋他們,又讓陳平安重新愧疚起來,甚至比最開始的時候,還要更多、更重。
那種感覺,不是先前在略顯陰暗的青峽島屋子裡的感覺。當時尚未請出所有陰魂,只要看一眼桌上的「下獄」閻王殿,陳平安在閉眼休憩片刻或是上床入睡之前,就像是心扉柴門外,有無數冤魂厲鬼的那種鬼哭狼嚎,在使勁敲門,大聲喊冤、咒罵。
那種感覺,一樣縈繞在心扉柴門之外,沒有任何埋怨,沒有半點謾罵,卻像是在輕輕敲門之後,只是說了一句離別言語:「陳先生,我走啦。」
此時此刻。
陳平安驟然間一夾馬腹,加速向前,出了泥濘不堪的官道,繞路去往一座小山丘。
驅馬上丘壟,高低路不平。
陳平安勒韁停馬於丘壟之頂。
曾掖想要拍馬跟上,卻被馬篤宜攔阻下來。
陳平安茫然四顧。腰間有養劍葫和刀劍錯,還可以縱馬江湖風雪中。
其實呢?孑然一身,無所依倚。
馬篤宜和曾掖在丘壟腳下停馬許久,遲遲看不到陳平安撥轉馬頭的跡象。
先前攔阻曾掖上去的馬篤宜都有些著急了,反而是曾掖依舊耐著性子,不急不躁。
馬篤宜最見不得曾掖這種「傻人有傻福」和「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樣子,氣笑道:「你個沒心沒肺的,吃飽喝足就萬事不愁。」
曾掖只是個膽小嘴笨的木訥少年,就沒敢還嘴,而且關鍵是他自己都沒覺得馬姑娘說錯了。
馬篤宜正要接著數落,就見陳平安騎馬下坡。
在馬篤宜和曾掖眼中,好像這位陳先生的神色不太一樣了。
不再心事重重,反而陰霾散盡,還有些高興?
馬篤宜和曾掖面面相覷。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微笑道:「繼續趕路。」
三騎一路蜿蜒北上。
路途積雪深重,化雪極慢,山山水水,幾乎不見半點綠意,不過終於有了些和煦日頭。
這一路曾掖見聞頗多。
見到了傳說中的大驪邊關斥候,弓刀舊甲,一位位騎卒臉上既沒有驕橫神色,身上也無半點騰騰殺氣,如冰下河水,緩緩無聲。大驪斥候只是稍稍打量了他們三人,就呼嘯而過,讓膽子提到嗓子眼的高大少年,等到那隊斥候遠去數十步外,才敢正常呼吸。
還見到了成群倉皇南下的豪門車隊,連綿不絕。從扈從到車夫,以及偶爾掀開窗帘窺視路旁三騎的面孔,人人自危。
陳平安停馬路旁,等到車隊遠去,才繼續趕路。
在路上看到了一隻滾落在地的小箱子,陳平安翻身下馬,打開箱子一看,裡邊裝著古籍,隨手翻開其中一本,鈐印有幾枚藏書印,不同的朝代,不同的字體,不同的讀書人。陳平安抱著箱子,回首望去,想了想,沒有將這隻遺棄書箱還回去,暫時收入咫尺物中,繼續上馬趕路。
馬篤宜沒話找話,打趣道:「喲,沒有想到你還是這種人,就這麼佔為己有了?」
曾掖難得有膽子說了句打抱不平的言語:「別人不要的東西,還是書籍,難道就這麼留在泥濘里糟踐了?」
陳平安搖頭道:「他們是在逃命途中,哪怕耽擱片刻,都會有不可預知的結果。」
曾掖瞥了眼馬篤宜。馬篤宜翻了個白眼。
此後一位寄身於狐皮美人符紙當中的女子陰物,在一座沒有遭受兵禍的小郡城內,用略顯生疏的本地鄉音,一路與人打聽,終於找到了一座高門府邸,然後一行四位找了間客棧落腳。當晚陳平安先收起符紙,悄然潛入府邸,然後再取出符紙,讓她現身,最終見到了那位當年離鄉赴京趕考的英俊書生。書生如今已是年近半百的老儒士了,抱著一位酣睡的年幼嫡子,正在與幾位官場好友推杯換盞,眉眼飛揚。好友們連連恭賀,慶祝此人因禍得福,結識了一位大驪校尉,得以榮升這座郡城的第三把交椅。好友們玩笑說著富貴之後不忘舊友,並未身穿嶄新官服的老儒士,哈哈大笑。
狐皮美人陰物神色黯然,似乎有些認不得那位昔年青梅竹馬的書生了,可能是不再年輕的緣故吧。
離開府邸后,狐皮美人陰物與陳平安一起走在寂靜的街道上。
陳平安突然說道:「那個孩子,像他爹多一些,你覺得呢?」
女子「嗯」了一聲,驀然開心起來,笑道:「好像是啊!」
離開了那座大驪鐵騎根本瞧不上眼的小郡城之後,三騎繼續往北。
在一座小縣城內,需要停馬購買雜物,陳平安走過一間較大的金銀鋪子,猶豫了一下,仍是轉身,步入其中。
鋪子里有兩位老人、兩位少年,都是店裡夥計,各自忙碌。
陳平安掏出一枚石毫國官印金錠,折算換成官銀和一堆銅錢。
兩個老師父都沒插手,讓各自帶出來的年輕徒弟忙活。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市井坊間,養兒子還會巴望著將來能夠養老送終,師父帶徒弟,當然也想帶出手腳伶俐、能幫上忙的出息弟子。兩個差不多歲數的少年,一個嘴拙木訥,跟曾掖差不多;一個眉眼靈氣,陳平安剛跨入門檻,聰慧少年就將這位客人從頭到腳,來來回回打量了兩遍。
陳平安給了金錠,按照如今的石毫國行情,取了稍稍溢價的官銀和銅錢。交談之時,陳平安先說了朱熒王朝的官話,兩位少年有些蒙,陳平安再以一樣生疏的石毫國官話開口,這才得以順利交易。陳平安就此離開鋪子。
店鋪內,在那位棉袍男子離開鋪子后。
木訥少年依舊沉浸在給店鋪掙了一筆錢的喜悅當中,然後被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踹了一腳,順著後者的視線,木訥少年才發現兩位幾乎時時刻刻都要拌嘴吵架的師父,破天荒坐在了一起,認認真真商量起了事情。
陳平安回到馬篤宜和曾掖身邊后,馬篤宜笑問道:「小小縣城,這麼點大的鋪子,結果就有兩個練氣士?」
陳平安點頭道:「應該是在挑選弟子,各自看中了一位少年。」
馬篤宜撇嘴道:「兩個撐死了洞府境的老修士,能找到多好的苗子?」
陳平安笑道:「這種話我來說還差不多吧?」
馬篤宜冷哼一聲。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兩位老者,一位應該是觀海境修士,一位甚至可能是龍門境修士。只不過兩位老人早早察覺到了你,所以很快就隱藏了氣機,故意讓你誤以為是洞府境。至於為何沒有乾脆假裝成市井老人,應該是覺得在這種靈氣稀薄的偏遠小地方,兩位洞府境修士,足夠震懾我們這些過江龍了,又不至於太過驚世駭俗。所以說,都是老江湖了。」
馬篤宜眼睛一亮,道:「陳先生,萬一人家偏偏認為咱們是沖著他們去的呢?比如要挖他們的牆腳。陳先生,我覺得你走入店鋪,本身就不妥當。」
陳平安笑道:「所以我們這些外鄉人,買完了雜物,就立即動身趕路。還有,事先說好,咱們離開縣城城門的時候,記得誰都不要左右張望,只管埋頭趕路,省得他們疑神疑鬼。」
馬篤宜有些疑惑,因為她還是不懂為何陳平安要走入那間鋪子,這不是賬房先生的一貫行事風格。
陳平安讓曾掖去一間鋪子獨自購買物件,自己和馬篤宜牽馬停在外邊街道,輕聲解釋道:「如果兩個老人,不是為了收取入室弟子呢?也許非但不是什麼譜牒仙師,甚至還是山澤野修當中的邪門歪道呢?所以我就去鋪子裡邊,多看了兩眼。不像是什麼心懷叵測的邪修鬼修,至於再多的,我既然看不出來,就不會管了。」
馬篤宜嘆了口氣,眼眸含笑,抱怨道:「陳先生,每天琢磨這麼多事情,你自己煩不煩啊,我可是聽一聽,都覺得煩了。」
陳平安笑道:「想這些,不會煩。可是一想到你每天死皮賴臉不肯回符紙當中,我每天都要掰著手指頭,算一算多花了幾枚雪花錢,會煩。」
馬篤宜羞惱道:「真沒勁!」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而不言。
等到曾掖買完了零碎物件,陳平安才告訴他們一件小小趣事,說店鋪那邊,那位道行更高的龍門境修士,挑中了木訥少年,觀海境修士,卻選了那個聰慧少年。
不過這些外人眼中的小事,可能對那兩個暫時還懵懂無知的少年而言,等到將來真正踏足修行,才會明白,那就是天大的事情。
就像當初三騎與許茂分道揚鑣后,有個偶然路過的少年樵夫,不小心給絆了一跤,結果刨開一看,雪地下邊的畫面,把少年嚇了個半死。興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苦日子就快要熬不下去的少年一咬牙,壯著膽子,將那塊雪地刨了個底朝天。
戰戰兢兢離去之時,少年身上多了一塊散發暖意的玉佩。
那塊韓靖信當成手把件的心愛玉佩,一面篆刻有「雲霞山」三個古篆,一面篆刻有雲霞山的一段道訣詩歌。
大道之上,福禍難測,一飲一啄,雲泥之別。
之後陳平安三騎繼續趕路。幾天後的一個黃昏,在一處相對僻靜的道路上,陳平安突然翻身下馬,走出道路,走向十數步外,在一處血腥味極其濃郁的雪地里,一揮袖子,積雪四散,露出裡邊一幅慘不忍睹的場景,殘肢斷骸不說,胸膛全部被剖空了五臟六腑,死狀凄慘,而且應該死了沒多久,最多就是一天前,並且本該沾染陰煞戾氣的這一帶,沒有半點跡象。
是擁有獨門秘術的修士所為。
馬篤宜不忍直視,曾掖更是跑到一邊乾嘔。
陳平安將那些可憐人,盡量拼湊成全屍,然後把屍體掩埋在距離道路稍遠的地方。
陳平安做完這些,確定附近四下無人後,從咫尺物當中取出那座仿製琉璃閣,請出一位生前是龍門境修士,死後被俞檜製成鬼將的陰物。
然後這位保持靈智的鬼將,花了大半天工夫,帶著三騎來到了一座人跡罕至的崇山峻岭。在地界邊境,陳平安將馬篤宜收入符紙,再讓鬼將棲身於曾掖體內。
開始登山,最終找到了一處崖刻有「斫琴」二字的山中洞府。
其實山水本身格局靈秀,洞府所在,更是畫龍點睛一般。只是最早開闢這座修道洞府的修士早已不在,然後就被山精鬼魅佔據了。
陳平安和「曾掖」步入其中。
百餘步后,視線豁然開朗明亮,是一座巨大的石洞,燈燭亮堂,有十幾頭尚未完全化為人形的山澤精怪,還有一位高坐寶座的深山大妖,若是站起,身高應該有兩丈多,故而體形大如一座小山。只見大妖披掛黃袍金甲,頭頂冠冕歪斜,有兩位衣著暴露的美艷女子,斜靠寶座,正在給大妖揉捏敲打小腿,寶座旁邊,還有一張紫檀官帽椅,坐著一位笑容玩味的青衫男子。
人也好,妖也罷,好像都在等著兩個自投羅網的傻子。
黃袍金甲的大妖,頭顱依舊是真身本體的豹子頭,慵懶地靠在椅背上,搖晃著手中一隻碩大酒杯,當有猩紅酒水灑落在地時,它便輕輕抬腳,踩在一位妖艷女子的腦袋上,後者立即趴在地上,舔乾淨那些酒水,抬起頭后,滿臉陶醉。
那青衫男子轉過身,蹺起大拇指,讚歎道:「大王,極有『將軍持杯看雪飛』之氣概!」
大妖咧嘴笑道:「看你娘的雪,哪來的飛雪?莫說是我這洞府,外邊不也停雪很久了?」
男子指了指一位美艷女子的豐滿胸脯,訕笑道:「大王只需低頭,就能看見嘛。」
大妖哈哈大笑。整個洞窟內頓時鼓噪不已。
陳平安問道:「聊完了?」
那頭氣勢凌人的大妖眯眼道:「就這麼著急下油鍋?」
陳平安點頭道:「還要趕路,比較急。」
青衫男子笑道:「世道這麼亂,早死早投胎?」
陳平安再次點頭道:「有道理。」
半個時辰后。
陳平安和真正的曾掖,離開了這座洞府。
那位選擇留在這座「斫琴」府邸的鬼將,為兩人送行到門口。
至於身後洞府之中。
黃袍金甲的觀海境大妖,死得不能再死了。至於那個貌似軍師的青衫男子,其實不是什麼精怪鬼魅,就是個人,而且還死在大妖之前,魂魄更是被鬼將吞噬殆盡。
兩位同樣是人的女子,沒了秘法禁制之後,一個選擇依附新主人鬼將,一個撞壁自盡,但是按照先前與她的約定,魂魄被陳平安收攏入了原本是鬼將居住的仿製琉璃閣。
至於那些山精鬼怪,有些殺了,但是也有沒死的,估計它們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能夠活下來。
因為陳平安這個名副其實的青峽島賬房先生,從動手出拳到結束,其實還不到小半炷香,半個時辰,都在算賬。
陳平安對那位鬼將說道:「我離開書簡湖之前,會來看看,再以後,曾掖也會來。」
鬼將點頭道:「我會在此安心修行,不會去打攪凡夫俗子。如今石毫國世道這麼亂,尋常時分難以尋覓的厲鬼惡鬼,不會少。」
陳平安問道:「十年百年之後呢?」
鬼將愕然。
陳平安說道:「去爭取謀個山神身份,哪怕一開始只是座不被朝廷認可的淫祠。」
鬼將拜服,抱拳道:「陳先生大恩,我定會銘記在心!」
陳平安卻沒有說什麼,只是帶著曾掖下山遠去。
半路上,陳平安便取出了符紙,馬篤宜得以重見天日,立即與曾掖熱絡閑聊起來。
陳平安無奈搖頭。
此後三騎依舊是馬蹄不停,往北而行,只是比起在石毫國南部可以挑選官道大路,如今開始盡量挑選小路。
一天暮色里,三騎堪堪趕在了一座州城關門之前,被戒備森嚴的城門將士勘驗過版籍之後,匆忙入了城。
如今這座「傷痕纍纍」的北方重城,已是大驪鐵騎的囊中物,不過大驪沒有留下太多兵馬駐守,只有百餘騎而已,別說是守城,守一座城門都不夠看。除此之外,就只有一撥官職為文秘書郎的隨軍文官,以及擔任扈從侍衛的武秘書郎。進城之後,三騎差不多走了半座城,好不容易才找到個落腳的小客棧。
原因很簡單:一來大戰落幕,死傷慘重,此後又發生過刺客襲殺大驪文官的風波;二來後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如今民生凋敝,本來就生意冷清,加上過年,能夠找到這家客棧,已經算是運氣相當不錯了。
第二天,曾掖被一位男子陰物附身,帶著陳平安去找一個家業根基在州城內的江湖門派,在整個石毫國江湖,只算是三流勢力,可是對於土生土長在這座州城內的老百姓來說,仍是不可撼動的龐然大物。這位陰物,當年就是老百姓當中的一個,他那個相依為命的姐姐,被那個一州地頭蛇的門派幫主嫡子看中,連同她的未婚夫,一個沒有功名的寒酸教書匠,某天一起溺死在河流中,女子衣衫不整,只是屍體在水中浸泡,誰還敢多瞧一眼?男子死狀更慘,彷彿在「墜河」之前,就被打斷了腿腳。
一個少年花完家中所有積蓄,合葬了姐姐和心目中早已認定是姐夫的男人後,悄悄離開州城,之後一路輾轉,到了書簡湖地界,成了神仙府邸的雜役,沒有資質修行,就連習武都不成,然後也像當年的姐姐、姐夫那般,死了。
「曾掖」站在一座已經更換了匾額的大門外。
來的路上,這位陰物就已經失魂落魄,這會兒,更是神色木然。
當年的仇怨,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這還不算什麼,離開客棧之前,與掌柜問路,老人唏噓不已,說那戶人家的男子,以及門派里所有耍槍弄棒的,都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吶,可是偏偏好人沒好命,死絕了。一個江湖門派,一百多條漢子,誓死守護咱們這座州城的一座城門,死完了之後,府上除了孩子,就幾乎沒有男人了。
「曾掖」滿臉痛苦,蹲在地上,抱住腦袋,不斷呢喃:「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陳平安蹲在一旁,哪怕「曾掖」的臉色越來越猙獰,眼神越來越陰森,他也依舊安安靜靜,只是一小口一小口,默默喝著酒。
片刻之後,「曾掖」的眼神逐漸恢復清明,嗚咽起來,最後雙手撐在地上,低著腦袋,大口喘氣,已經哭都哭不出來了。
陳平安這才開口說道:「我覺得自己最慘的時候,跟你差不多,覺得自己像狗,甚至比狗都不如,可到最後,我們還是人。」
陳平安慘然一笑,又道:「當然了,我熬過來了,雖然不吃屎,但是走了好多的狗屎運,比你可強多了。」
「曾掖」大口大口深呼吸之後,一屁股坐在地上,伸出手,問道:「陳先生,能不能借幾口酒喝?我這輩子都還沒喝過酒。」
陳平安把養劍葫遞過去,道:「酒管夠,就怕你酒量不行。」
「曾掖」仰頭,灌了一大口酒,咳嗽不已,渾身打戰,就要遞還給陳平安。
陳平安卻已經雙手籠袖,蹲在那兒,就像是那些個市井坊間最普通的凡夫俗子,在一個大冬天陽光和煦的日子裡,曬著太陽。
他搖頭道:「再喝喝看,說不定多喝幾口,喝習慣了,就會知道喝酒的好了。」
「曾掖」果真又喝了口酒,只是皺眉不已,擦拭嘴角后,搖頭道:「還是覺得難喝。」
陳平安這才接過養劍葫,自己喝了口酒後,就輕輕別在腰間。
「曾掖」坐在地上,看了眼那座府邸,再次滿臉痛苦起來,幾次想要說話,又都給咽回肚子,伸手捂住臉。
陳平安轉過頭,問道:「怎麼,是想讓我幫著記下那戶人家的名字,將來舉辦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的時候,一併寫上?」說完,又輕輕搖頭道:「我是不會答應的。我會寫你的名字,寫上你姐姐和姐夫的名字,可是那些人的名字,我一個都不寫。因為我不認識他們,但是我認識你們。」
「曾掖」哽咽道:「我是不是很傻?」
陳平安點頭道:「傻得很。」
「曾掖」抹了把臉,眼神堅定,道:「我這種窩囊廢,哪有臉去給姐姐、姐夫上墳。陳先生,回頭你幫我去上香敬酒,行不行?反正先前我已經與陳先生說過了那座墳墓的具體方位……我就不去了。」
陳平安輕聲問道:「真想好了?要知道這輩子都沒有後悔的機會了。」
「曾掖」點點頭,道:「想好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
「曾掖」突然說道:「陳先生,你去上墳的時候,能不能跟我姐姐、姐夫說一聲,就說你是我的朋友?」
陳平安點頭道:「沒問題。」
「曾掖」最後說他要給陳先生磕頭。
陳平安不答應,但是「曾掖」堅持要這麼做,說不然他沒辦法安心上路。
陳平安看著這個本名「周過年」的少年,怔怔無言。
大年三十這天。
州城外十數里的一座小山坡上。
在一座小墳前,有人在上香敬酒。
那個身穿青色棉袍的外鄉年輕人,將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哪怕是「曾掖」要自己假裝是他朋友的事情,也說了。
最後他望向那座小墳包,輕聲說道:「有這樣的弟弟,有這樣的小舅子,還有我陳平安,能有周過年這樣的朋友,都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大年三十夜,夜幕深沉,州城客棧內。
三位客人沒有花錢請人做頓年夜飯,客棧掌柜便有些失落。
陳平安只是跟掌柜要了一隻火爐和一袋子木炭,與馬篤宜和情緒低沉的曾掖坐到了子時左右。
都沒有說什麼。
之後馬篤宜和曾掖就返回自己的房間。
陳平安在異國他鄉,獨自守夜到天明。
一年就這麼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