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
第五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
按照驪珠洞天的小鎮習俗,初一這天,家家戶戶掃帚倒立,且不宜遠行。
陳平安便讓馬篤宜指點曾掖的修行。這段時日的朝夕相處,陳平安考慮之後,去年的年末時分,就將詳細記載那樁鬼道修行秘法的紙張,交給了馬篤宜,任由她瀏覽,若是有疑惑不解處,可以詢問曾掖。同樣是修道之人,修行資質的差別,一眼可見,關於這樁秘術的修鍊,馬篤宜很快就後來者居上,不足月餘光陰,就能夠為曾掖指點迷津,破解癥結。
所幸曾掖對此習以為常,非但沒有氣餒、失落和嫉妒,修行反而愈發用心,愈發篤定要以勤補拙。這讓陳平安有些欣慰。能夠認命又不認命,這是修道之人極其可貴的性情,只要持之以恆,大器晚成就不是奢望。
今天陳平安在客棧寂寥無外人的院子里,曬著太陽,將那隻遺落在泥濘雪地里的書箱打開,對一本本書進行記錄,想著以後有機會的話,讓曾掖交還給原先主人,書頁上皆有「水流雲在」與「嶙峋老叟」兩印藏書私章,曾掖將來順藤摸瓜,找到那家南徙逃難的書香門第,應該不難。
晌午時分,陳平安又收到了來自青峽島的飛劍傳訊,說是收到一把來自大驪龍泉披雲山的飛劍,由於陳平安不在書簡湖,只好暫時滯留在青峽島劍房,劉志茂詢問陳平安如何處置。陳平安回信,告知劉志茂目前一行三騎的停留地,並說勞煩劉島主親自跑一趟,帶來傳訊飛劍。
初一當晚,劉志茂就親自趕來州城客棧,將那把來自大驪北嶽正神的傳訊飛劍,捎帶給陳平安。
陳平安沒有當著劉志茂的面,打開披雲山飛劍。一位元嬰地仙,尤其是劉志茂這種有望上五境的老元嬰,術法神通層出不窮,雙方只是逐利而聚的盟友,又不是朋友,關係沒好到那個分上。
兩人在客棧屋內相對而坐。
劉志茂開門見山道:「按照陳先生離開青峽島之前的叮囑,我已經悄悄撤去朱弦府紅酥的禁制,但是沒有主動將其送往宮柳島,向劉老成示好。如今劉老成與陳先生亦是盟友,哪怕朋友的朋友,未必就是朋友,可咱們青峽島與宮柳島的關係,受惠於陳先生,已經有所緩和。譚元儀專程拜訪過青峽島,明顯已經對陳先生愈發尊敬幾分,所以我此次親自跑腿一趟,除了給陳先生捎帶大驪傳訊飛劍,還有一份小禮物,就當是青峽島送給陳先生的開春拜年禮,陳先生不要拒絕,這本就是青峽島的多年規矩,正月里,島嶼供奉,人人有份。」
陳平安笑道:「青峽島的大小、老舊規矩,我門兒清,所以哪怕劉島主不給,我也會提醒劉島主的。」
劉志茂掏出一串略顯稀疏的核桃手串,像是年月已久,保管不善,已經遺落了小半數的核桃,只剩下八顆雕刻有雨師、雷神、電母等神祇模樣的核桃,粒粒拇指大小,古意盎然,一位位遠古神靈,栩栩如生。劉志茂微笑道:「只需摘下,投擲於地,就可以分別敕令風雨雷電火等。一粒核桃炸裂后的威勢,相當於尋常金丹地仙的傾力一擊。只是每顆核桃,用完即毀,故而算不得多好的法寶,但是陳先生如今形神有損,不宜經常出手與人廝殺,此物剛好合適。」
陳平安將其輕輕收入袖中,致謝道:「確實如此,劉島主有心了。」
劉志茂微笑道:「最近發生了三件事,震動了朱熒王朝和所有藩屬國,一件是那位潛伏在書簡湖的九境劍修,被一位青衣女子與白衣少年,追逐千餘里,最終聯手將其擊殺。青衣女子正是先前宮柳島會盟期間,打毀芙蓉山祖師堂的無名修士,傳聞她的身份,是大驪粘桿郎。至於那位橫空出世的白衣少年,道法通天,一身法寶堪稱琳琅滿目,一路追逐,好似閑庭信步,九境劍修十分狼狽。」
說到這裡,劉志茂笑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問道:「鼓鳴島怎麼說?」
劉志茂說道:「鼓鳴島地仙夫婦得知消息后,當天就拜訪了譚元儀,祈求庇護,算是徹底投靠了大驪。」
陳平安點頭道:「算是個好消息。」
劉志茂繼續道:「第二件事,則是大將軍蘇高山揚言今年正月元宵之前,就會攻破石毫國京城,不願與石毫國韓氏一同陪葬者,家族當中有人出仕的門戶,只要在正月里張貼了大驪袁、曹兩尊門神掛像,就可以免去兵火殃及,若是大驪鐵騎破城之時,尚未張貼門神的權貴門戶,一律視為韓氏餘孽。而破城之後,三天之內,市井坊間,換上大驪門神,一樣可以免去所有襲擾,三日之後,尚無懸挂大驪門神的大小宅院,一律記錄在冊,以備秋後算賬。」
陳平安輕聲道:「廟算在先,攻心為上。」
劉志茂眼神玩味,接著道:「至於第三件事,若是太平盛世,算是不小的動靜,只是這會兒,就不怎麼顯眼了。石毫國最受皇帝寵溺的皇子韓靖信,暴斃於地方上的一處荒郊野外,屍首不全;皇室供奉曾先生不知所終;石毫國武道第一人胡邯,同樣被割取頭顱。據說橫槊賦詩郎許茂以兩顆頭顱,作為投名狀,於風雪夜獻給大驪主將蘇高山,被擢升為大驪王朝正四品官身的千武牛將軍,可謂一步登天了。如今大驪軍功的掙取,真不算容易。」
劉志茂拿出兩隻酒碗放在桌上,陳平安摘下養劍葫,笑了笑,劉志茂便識趣地收起其中一隻,明知道對面這位賬房先生不會用別人的酒碗,可這麼點酒桌規矩,還是得有。陳平安給劉志茂倒了一碗酒,自己則用養劍葫飲酒。
然後陳平安喝了口酒,緩緩道:「劉島主不用懷疑了,人就是我殺的。至於那兩顆頭顱,是被許茂割走的。我不殺許茂,他幫我擋災,各取所需。」
「果然如此。」劉志茂爽朗笑道,「石毫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能夠一頭撞到陳先生的劍尖上,也該那韓靖信這輩子沒當皇帝的命。不過說實話,幾個皇子當中,韓靖信最被石毫國皇帝寄予厚望,個人城府也最深,原本機緣也是最好,只可惜這個小傢伙自己尋死,那就沒辦法了。」
陳平安問道:「劉島主,有一事我始終想不明白,石毫國在內,朱熒王朝這麼多個藩屬國,為何個個選擇與大驪鐵騎死磕到底?在東寶瓶洲,作為大王朝的附庸藩屬,本不該如此決絕才對,不至於廟堂之上,反對的聲音這麼小。從大隋藩屬黃庭國起始,到觀湖書院以北,整個東寶瓶洲北方版圖……」陳平安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道:「只有這裡,不合常理。」
劉志茂猶豫片刻,抬起酒碗喝了口酒,緩緩道:「諸子百家,各有押注,東寶瓶洲雖然小,但是墨家主脈、陰陽家,還有以真武山為首的兵家,等等,他們都選擇了大驪宋氏,那麼作為東寶瓶洲中部最強大的朱熒王朝,擁有諸子百家當中的大脈以及旁支的支持,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就我所知,其中就有農家、葯家、商家和縱橫家等支脈。朱熒王朝劍修林立,可謂氣運鼎盛,又與觀湖書院親近,大驪鐵騎在這裡受阻,並不奇怪。」
陳平安心中恍然,舉起養劍葫,劉志茂抬起酒碗,各自飲酒。
劉志茂一襲素麻白衣,看似簡樸,如生活苦寒的山林隱士,若是細看,又別有一番仙家氣派。
陳平安突然感慨道:「不知不覺,差點忘了劉島主是一位元嬰修士。」
劉志茂悠悠慢飲,怡然自得,透過窗戶,窗外的屋脊猶有積雪覆蓋,微笑道:「不知不覺,也差點忘了陳先生出身泥瓶巷。」
陳平安驀然身體前傾,遞過養劍葫,劉志茂愣了一下,以酒碗輕輕磕碰。
陳平安痛飲一口酒,神色認真道:「早先是我錯了,你我確實能算半個知己,與是敵是友無關。」
劉志茂收回酒碗,沒有急於喝下,凝視著這位青色棉袍的年輕人,只見他形神枯槁漸漸深,唯有一雙曾經極其清澈明亮的眼眸,越來越幽幽,但不是那種渾濁不堪、一味城府深沉的暗流涌動。劉志茂一口飲盡碗中酒,起身道:「就不耽誤陳先生的正事了,你我之間,朋友是莫要奢望了,只希望將來重逢,我們還能有個坐下喝酒的機會,喝完分離,閑聊幾句,興盡則散,僅此而已。」
陳平安搖搖頭:「書簡湖一別,劉島主一旦躋身了上五境,別有天地,可就未必有此心境了。」
劉志茂笑道:「陳先生修心,一日千里,到時候也未必有今天的心境了。」
兩人異口同聲道:「知己也。」
劉志茂走後,馬篤宜和曾掖戰戰兢兢過來落座。
劉志茂既無施展地仙神通,隔絕出小天地,陳平安與之言談,也沒有刻意藏掖。
所以馬篤宜和曾掖還是依稀能夠聽到這邊的談笑風生。
馬篤宜眼神複雜。曾掖則一臉疑惑不解。
陳平安沒有多解釋什麼,只是詢問了一些曾掖修行上的關隘事宜,為少年一一講解透徹,細緻之外,偶爾幾句點題破題,高屋建瓴。馬篤宜雖然與曾掖相互砥礪,甚至可以為曾掖解惑,可是比起陳平安還是略有欠缺,至少陳平安是如此感覺。可那些陳平安以為平淡無奇的言語,落在資質相較於曾掖更好的馬篤宜耳中,更是令其茅塞頓開。
恍若一位仙人牽引瀑布,她和曾掖卻只能站在瀑布底下,分別以盆、碗接水解渴。
馬篤宜和曾掖走後,陳平安才打開那把大驪披雲山飛劍的禁制。
是個出人意料的消息。
一位大驪宋氏禮部侍郎親臨龍泉郡,在巡查龍泉郡文武廟事宜外,私底下秘密拜見山嶽正神魏檗,提出了一個新的建議。
大驪朝廷最近又「贖回」了仙家勢力放棄的諸多山頭,打算藉此與陳平安做一筆大買賣,大驪賒欠陳平安的剩餘金精銅錢,陳平安可以憑此買下那些連仙家府邸都已開闢,護山陣法都有現成坯子的「成熟」山頭。一旦陳平安答應此事,加上之前落魄山、真珠山在內的既有山頭,陳平安將一鼓作氣佔據龍泉郡西邊大山將近三成的版圖,不談山頭孕育的靈氣多寡,只說規模,陳平安這個「大地主」,幾乎能夠與聖人阮邛媲美。
魏檗在密信上坦言,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但是其中蘊藏著不小的隱患,陳平安與大驪宋氏的糾葛牽連,就會越來越深,以後想要撇清關係,就不是之前清風城許氏那般,見勢不妙,隨手將山頭轉手賤賣與人那麼簡單了。大驪朝廷一樣有言在先,一旦陳平安擁有從洞天降格為福地的龍泉郡轄境如此大的地界,就需要簽訂特殊契約,以北嶽披雲山作為山盟對象,大驪朝廷,魏檗,陳平安,三者共同簽署一樁屬於王朝第二高品秩的山盟。最高的山盟,是五嶽山神同時出現,還需要大驪皇帝鈐印玉璽,與某位修士結盟。不過那種規格的盟約,唯有上五境修士,涉及宋氏國祚,才能夠讓大驪如此興師動眾。
魏檗坦言,信不信得過我魏檗,與你陳平安簽不簽這樁山盟,可以作為考慮之一,分量卻不可太重。
涉及大道,必須慎之又慎。
魏檗在密信最後,也說此事不著急,他可以幫忙拖延半年到一年工夫,慢慢思量即可,哪怕到時候東寶瓶洲形勢已經明朗,大驪宋氏攻破了朱熒王朝,繼續南下,他魏檗這個中間人也好,買主陳平安也罷,無非是死皮賴臉與大驪簽訂便是了,山上山下,做生意本該如此,沒什麼好難為情的。
陳平安便打開那隻小木盒,飛劍傳訊給劉志茂的那座獨家小劍冢,由這位島主幫著傳訊披雲山,只需要在信上回復兩個字,「可以」。
陳平安做完這些,來到窗前。石毫國的長槊武將許茂之流,梟雄之資,亂世當中,崛起的可能性會很大。大驪一旦能夠打下朱熒王朝,順勢南下,如今已是大驪中層實權武官的許茂,得以指揮調度一支大驪精銳騎軍,無異於如虎添翼,大軍南下之路,那就是大把的軍功在等著他去攫取。關鍵是許茂的心性與手腕,遠勝皇子韓靖信,許茂差的,不過是個天生的身份。
蘇高山,據說同樣是邊關寒族出身,這一點與石毫國許茂如出一轍,相信許茂能夠被破格提拔,與此有關。換成是另外一支大軍的主將曹枰,許茂投靠了這位上柱國姓氏之一的大將軍,同樣會有封賞,但是絕對無法直接撈到正四品武將之身,興許將來同樣會被重用,但是他在軍中、仕途的攀爬速度,絕對要慢上幾分。
這次北上,陳平安途經許多州郡縣城,蘇高山麾下鐵騎,自然不能說是什麼秋毫無犯,可是大驪邊軍的諸多規矩,隱隱約約之間,還是可以看到。例如先前周過年家鄉所在的那座破敗州城,發生了石毫國義士冒死刺殺文秘書郎的劇烈衝突,事後大驪火速調動了一支精騎馳援州城,聯手隨軍修士,平定了衝突,事後被捕主犯一律當場處死,一顆顆腦袋被懸挂城頭,州城內的從犯,包括刺史別駕在內數位品秩不低的石毫國地方官,全部下獄等候發落,家眷被禁足府邸內,但是並未有任何沒有必要的牽連。在這期間,發生了一件事,讓陳平安對蘇高山最為刮目相看。那就是有少年在一個風雪夜,摸上城頭,偷走了其中一顆正是他恩師的頭顱,結果被大驪城頭的武卒發現,但那位武夫少年仍是逃脫,只是很快被兩位武秘書郎截獲。本來此事可大可小,但因為是大軍南下途中的一個孤例,所以層層上報,最後驚動了大將蘇高山。蘇高山讓人將那石毫國武夫少年帶到主帥大帳外,一番言談之後,丟了一大兜銀子給少年,准許他厚葬師父全屍,但是唯一的要求,是要少年知道真正的罪魁禍首,是他蘇高山,以後不許找大驪邊軍尤其是文官的麻煩,想報仇,有本事就直接來找蘇高山。
此事,在石毫國中部腹地的官場和江湖,廣為流傳。
然後就是劉志茂說的第一件大事。
青衣女子,白衣少年。
陳平安笑了笑。
他心思微動,躍上窗檯,腳尖微點,躍上了屋脊,緩緩而行,漫無目的,只是在一座座屋脊上散步。
養劍葫還放在桌上,竹刀和大仿渠黃劍也沒攜帶。
從心所欲,不逾矩。
天大地大,皆可去。
最後陳平安停步,站在一座屋脊翹檐上,閉上眼睛,開始練習劍爐立樁,只是很快就不再堅持,豎耳聆聽,天地之間似有化雪聲。
這時,一位身披輕甲的年輕男子,是駐守此城的大驪武秘書郎,不知來自大驪哪座山頭的隨軍修士,當然也有可能是來自一洲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一樣是行走在屋脊上。他今日無事,如今又不算身在軍伍,手裡便拎著在屋內火爐上燙好的一壺酒,來到相距數十步外的翹檐外停步,以一洲雅言笑著提醒道:「賞景沒關係,便是想要去州城城頭都無妨,我剛好也是出來散心,可以陪同。」
這是一句很厚道的客氣話了,隨著大驪鐵騎勢如破竹,馬蹄碾壓之下,所有大驪之外自然皆是外鄉,皆是附庸藩屬。不過年輕修士的話外話,也有警醒的意思在裡邊。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不用了,我馬上就回去。」
那名年輕修士愕然,隨即大笑,高高舉起酒壺,原來那位青色棉袍的年輕男子,竟是以最為純熟的大驪官話開口言語。
於是這位年紀輕輕卻戎馬近十年的武秘書郎,朗聲道:「翊州雲在郡,關翳然!」
陳平安面色猶豫,不太適合自報名號,便只得向那人抱拳,歉意一笑。
關翳然大笑說道:「將來萬一遇上了難處,可以找我們大驪鐵騎,馬蹄所至,皆是我大驪疆土!」
陳平安神色恍惚,不知如何作答。
此後正月初三這天,陳平安三騎離開這座城池,繼續往北,不斷臨近石毫國北方邊境。
大雪消融。
春光催柳色,日彩泛槐煙。
一路上曾掖揀取了不少好東西,比如:一方篆刻有「禮曹造」的石毫國總兵官關防印;許多被當作瓶瓶罐罐丟在路旁的古董珍玩,多是大器和袖珍物件,散亂一地,估計那些形制不大不小、適宜攜帶的,都已被逃難百姓揀選而去,其實它們都是太平盛世價值數十、百餘金的昂貴物件,如今卻被棄若敝屣;還有道路上一些個早已被泥濘浸透,幾乎毀壞殆盡的名貴字畫、字帖,或是賤賣給各處沒有被戰火殃及的郡縣當鋪的珍藏物件。不承想馬篤宜還是個財迷,曾掖更是,每次在當地設立粥鋪、藥鋪,一有閑暇,他們就會跑去撿漏,已經跟陳平安借了兩次神仙錢,數目倒是不多,加在一起就十二枚雪花錢,只是要折換成世俗王朝的金銀,並不容易,必須去仙家渡口或是神仙客棧,所幸狐皮美人符紙中的某位女子陰物,出身石毫國一流卻算不得頂尖的仙家洞府,陳平安完成那位女子陰物的心愿后,就跟那座仙家以神仙錢換取了一些金銀,交給馬篤宜和曾掖自己去處置,馬篤宜為此還專門纏著陳平安打造了一隻大竹箱,專門用來放置金銀。
陳平安對此沒有異議,只要不耽擱各自的修行和正事,就由著他們去了。
這天在鄰近邊境的一座小郡城內,陳平安負責與本地官府牽頭之後,熟門熟路的曾掖和馬篤宜開始忙碌粥鋪、藥鋪的設置,對此他們不敢有絲毫含糊,唯有在忙完每天的分內事之餘,才敢興高采烈去各大當鋪撿漏,因為陳先生雖然不插手具體事務,甚至幾乎從不開口說話,可是兩人與這位賬房先生相處這麼久,早已知曉陳先生的行事風格,陳先生什麼都會看在眼中,而且只會看得比他們更深遠。
至於他們憑藉向陳先生賒欠記賬得來的錢,去當鋪撿漏而來的一件件古董珍玩,暫時都寄存在陳先生的咫尺物當中。
這要歸功於馬篤宜出身世族,生前又是她所在島嶼珍寶坊的一個小管事,眼力不俗,遠遠不是少年曾掖可以媲美的。
後來陳平安擔心馬篤宜也會看走眼,畢竟他們購買而來的物件,雜項居多,從一座座石毫國富貴門庭里流落民間,千奇百怪,於是就請出了一位寄居在仿製琉璃閣的中五境修士陰魂,幫著馬篤宜和曾掖掌眼,結果那頭被朱弦府馬遠致煉製成水井坐鎮鬼將的陰物,一下子就上了癮,先是將馬篤宜和曾掖撿漏而來的物件,貶低得一文不值,之後非要親自現身離開那座仿製琉璃閣,幫著馬篤宜和曾掖這兩個蠢蛋去購買真正的好東西,為此他竟是不惜以狐皮美人符紙的女子面容現世。這位生前是觀海境修為的老人,能夠做出這麼大的犧牲,看來陳平安在賬本上的記載,並非虛言,確實是個癖好收藏古物這類書簡湖修士眼中「破爛貨」的痴人。賬本上還記錄著一句早年某位地仙修士的點評,說這位常年捉襟見肘的觀海境修士,若是不在那些物件上胡亂開銷,說不定已經躋身龍門境了。
陳平安也由著老修士,每天在他們面前,明明是婀娜美人的相貌,卻會擺出那金刀大馬的豪放坐姿,反正他陳平安又不是沒見過類似場景,說實話,當初一個「杜懋」成天扭扭捏捏,行走之時,纖腰扭擺,其實還要更噁心些。
這天黃昏里,曾掖他們一人兩鬼,又去城中各大當鋪撿漏。其實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能夠讓一位觀海境老鬼物都瞧得上眼的物件,尋常山澤野修當然也會動心,甚至是譜牒仙師,專程去往那些戰亂之國,將此作為難得一遇的掙錢機會,許多豪門世家傳承有序的傳家寶當中,確實會有幾件蘊含靈氣卻被家族忽略的靈器,一旦碰到這種,掙個十幾枚雪花錢乃至於數百枚雪花錢,都有可能,所以曾掖他們也會遇到修行的同道中人。之前在一座大城當中,就差點起了衝突,對方是數位來自一座石毫國頂尖洞府的譜牒仙師,雙方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誰也都談不上強取豪奪,最後還是陳平安去收拾的爛攤子,讓曾掖他們主動放棄了那件靈器,對方也退讓一步,邀請野修「陳先生」喝了頓酒,相談盡歡,只是為此馬篤宜私底下還是埋怨了陳平安很久。
陳平安去了家市井坊間的狗肉鋪子,這是他第二次來這裡,其實陳平安不愛吃狗肉,或者說就沒吃過。
鋪子裡邊也賣其他吃食,隔壁桌上都是熱氣騰騰的狗肉燉鍋,大快朵頤,推杯換盞,只有他這麼個不吃狗肉的外鄉人,孤零零坐在一張桌邊上,也不喝酒,說著生疏的石毫國官話,就顯得比較扎眼。所幸鋪子是傳了好幾代人的百年老店,沒什麼勢利眼,老人是前台掌柜,兒子是個廚子,蒙學的孫子據說是附近街巷有名的小秀才,所以經常有客人調侃這店以後還怎麼開,風趣老人和木訥漢子只說都是命,還能怎樣。可哪怕是那個不苟言笑的憨厚漢子,聽到類似調侃,臉上還是會有些自豪,家裡祖墳冒煙,終於出了個有希望考取功名的讀書種子,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幸運的事情?
世道再亂,總有不亂的那麼一天。
開在陋巷中的狗肉鋪子,今晚還是客滿為患,生意相當不錯。去年盛夏時分,大驪蠻子雖然破了城,可其實根本就沒怎麼死人,大軍繼續南下,只留了幾個據說極其精通石毫國官話的大驪蠻子,守著郡守官邸那邊,不太拋頭露面。這還要歸功於本地的郡守老爺怕死,早捲起金銀細軟跑了,據說連官印都沒拿走,換了一身青色儒衫,在大驪馬蹄還相距很遠的一個深夜,在貼身扈從的護送下,悄然出城,一直往南去了,顯然就沒有再返回朝廷當官的打算。
鋪子里有個肌膚黝黑的「啞巴」少年夥計,乾乾瘦瘦的,負責待人接物和端茶送水,一點都不伶俐。
聽說是邊關那邊逃過來的難民,老掌柜心善,便收留了少年當店鋪夥計,大半年後,依然是個不討喜的少年,店鋪的熟客都不愛跟少年打交道。
這天暮色里,客人漸稀,店鋪裡邊還漾著那股狗肉香味。
陳平安要了一壺郡城這邊的土酒,坐在臨近大門的位置。老掌柜正在跟一熟客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滿臉通紅,跟眾人說起那個寶貝孫子,真是讓只有一斤酒量的老人有了兩三斤不倒的海量。喝著喝著,倒是沒忘記在心中默默告訴自己,可不能喝高了就少收錢。如今世道不太平,郡城也好,鄰近的村野也罷,出門買狗都難了,客人也不如以往,客人兜里的銀子,更是遠不如前,所以如今更得精打細算,孫子讀書一事,開銷大著呢,可不能事事處處太拮据了,白白讓孩子的同窗瞧不起。
讀書老爺們,可都要那面子。
那個瘦黑瘦黑的少年夥計還在忙忙碌碌,收拾著一張桌上的酒肉殘局,身影背對著陳平安。
陳平安吃過了菜肴和兩碗米飯,又要了幾碟子佐酒小菜,喝酒不多,筷子沒停,菜碟都已經快空了。
陳平安突然喊了聲那個少年的名字,然後問道:「我等下要招待個客人。除了土雞,店鋪後院的水缸里,還有新鮮捕捉的河鯉嗎?」
少年漠然點頭。
陳平安笑道:「那就去告訴廚子一聲,可以做菜了,菜做好了,我那個朋友就可以上桌。對了,再加一份春筍燒豬肉。」
少年還是點頭,去了後院,與那個正坐在灶房歇息的漢子一通比畫手勢。剛剛得以喘口氣的漢子,笑著罵了一句娘,搖頭晃腦站起身,去殺雞剖魚。又得忙碌了,只是做買賣的,誰樂意跟銀子過意不去?少年看著那個漢子去看水缸的背影,眼神複雜,最終默默離開灶房,去雞籠逮了只最大的,結果被漢子笑罵了一句,說這是留著給他兒子補身體的,換一隻去。少年也就去雞籠換了一隻,乾脆挑了只最小的,漢子還是不滿意,說同樣的價格,客人吃不出菜肴的分量大小,可是做生意的,還是要厚道些。漢子乾脆就自己去雞籠那邊挑了只較大的,交給少年。殺雞一事,少年還算熟稔,漢子則自己去撈了條活蹦亂跳的河鯉。
少年瞥了眼角落的狗籠,快速收回視線。
第一盆紅燒河鯉端上了桌。少年發現這個客人所說的朋友還沒來。
陳平安只說再等等,等第二盤菜上桌好了。
等到春筍燒豬肉和蔥姜雞塊都上了桌,少年發現客人的朋友還是沒來。
少年就要離開。
只見那個病懨懨的棉袍男子突然笑道:「菜上齊了,就等你落座了。」
少年一臉茫然。
狗肉鋪子裡邊只剩下一桌客人,老掌柜已經口齒不清,還在那邊使勁勸酒,當然自己更是沒少喝,看情形,估計這頓飯不給打折的念頭,早已拋之腦後。
陳平安對少年說道:「想必你已經知道,我猜出你的身份了,而且你一樣猜出我是一位修行中人,不然你不會除了上次端酒菜上桌,都會有意無意繞過我,也故意不與我對視。既然如此,我邀請你吃頓飯,其實不是一件多大的事情。飯菜酒水,都是你端上來的,我該害怕擔心才對,你怕什麼。」
少年猶豫不決。
陳平安看了眼遠處那一桌,微笑道:「放心吧,老掌柜已經喝高了,那桌客人都是尋常老百姓,聽不到你我之間的言語。」
少年坐在陳平安對面,卻沒有去拿筷子。
陳平安夾了一筷子魚肉,身體前傾,放在少年身前的那隻飯碗里,又夾了春筍燒豬肉和蔥姜雞塊,還是放在了少年碗里。
少年皺緊眉頭,死死盯住這個奇怪的外鄉客人。
陳平安這才給自己夾了一筷子菜,扒了一口米飯,細嚼慢咽,之後問道:「你打算殺幾個人,掌勺的漢子,肯定要死,擁有一手『摸狗』絕活的老掌柜,這輩子不知道從鋪子買來、從鄉野偷來了多少只狗,更會死。那麼那個蒙學的孩子呢,你要不要殺?這些在這間狗肉鋪子吃慣了狗肉的熟面孔客人,你記住了多少,是不是也要殺?」
少年雙手擱放在膝蓋上,雙拳緊握,他眼神冰冷,壓低嗓音,沙啞開口:「你要攔我?」
陳平安反問道:「攔你會如何,不攔你又會如何?」
少年沉聲道:「你敢攔我,我就敢殺你!」
陳平安一手持筷夾菜,笑著伸出那隻空閑手掌,示意少年先吃菜:「且不說你這點微末道行,能不能連我一併殺了。我們不如先吃過飯菜,酒足飯飽,再來試試看分生死。這一桌子菜,按照如今的市價,怎麼都該有七八錢銀子吧,這還是這間狗肉鋪子價格公道,換成郡城那些開在鬧市的酒樓,估摸著一兩五錢的銀子,都敢開價,愛吃不吃,沒錢滾蛋。」
少年凝視著這位年輕男人的眼眸,片刻之後,開始埋頭吃飯,沒少夾菜,真要今天被眼前這位修道之人斬妖除魔了,自個兒好歹吃了頓飽飯!
少年開吃,陳平安反而停下了筷子,只是倒了酒壺裡最後一點,小口抿著酒,雙指拈起那一隻碟子里所剩不多的花生米。
陳平安喝完了酒,吃完了佐酒菜,雙手籠袖,坐在那邊。
少年一抹嘴,放下碗筷。
陳平安緩緩道:「見著了店鋪殺狗,客人吃肉,你便要殺人,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不接受。」
少年冷笑不已。
陳平安繼續道:「因為你有你的理由和道理,甚至還願意為此付出性命的代價。但是我希望你多知道一些這個世界,比如你這一頓飯,吃過了河鯉、土雞和豬肉,以後你踏上了修行之路,還會吃更多的山珍美味,作為半個山上神仙,只要不曾身死道消,你就會有這樣那樣的宴會酒局,可能是客人,可能是主人,反正會一輩子除了狗肉,都不愁大魚大肉。對不對?」
少年一臉獃滯。
陳平安緩緩道:「你只要今天走出了這一步,哪怕沒有我攔著你,也會被監察全城的大驪隨軍修士追殺。就算你成功逃出了這座郡城,你接下來要殺多少殺狗吃肉的人,今夜殺了十個幾十個,以後殺一百個一千個?反正死就死,你都不後悔,對不對?」
少年低下腦袋。
陳平安說道:「我既然看到了,就不會讓你在這裡殺人。可能你會覺得我沒有道理,是仗勢欺人,沒有關係,這個世道,講道理是一件很複雜、很不討喜的事情。其實一樣的,在老掌柜和他兒子,那些莫名其妙死了的客人,以及可能最後活了下來卻再也無法讀書的孩子眼中,他們都會覺得你不講理,太不講理了。這點小道理,你在殺人之前,是應該要知道的。」
少年抬起頭。
那個男人似乎是真心疼那點銀錢,見少年不吃了,他就開始拿起筷子,夾了一筷子春筍燒豬肉,吃完之後,又去夾了一塊紅燒河鯉,然後說道:「之所以做這些,與你說這些,是因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猶豫和掙扎,你也覺得罪該萬死的老掌柜和廚子,其實也有好的一面。要知道,我遇到很多很多的人,哪怕是人,比起你們這些辛辛苦苦想要成為人的得道精怪,都更不像人,他們甚至不如你們,遠遠不如。所以我願意請你吃這頓飯,並且……」
陳平安笑了笑,掏出一粒碎銀子放在桌上,然後掏出一枚小暑錢擱在桌面,屈指一彈,剛好滑在少年飯碗附近,說道:「我說一種可能性給你聽,這枚小暑錢,算是我借你的,還不還,隨你,十年百年後再還我,也行。然後比如你先不殺人,忍了你當下這份內心煎熬,我知道這會很難熬,但是你只要不殺人,就可以花錢去救更多的同類,這有很多很多的法子,例如靠著修為,先成為一座小縣城縣太爺眼中的山上神仙,幫著他處理一些鬼鬼怪怪的小事,畢竟在小地方,你遇不到我這種『不講理』的修士,那些作祟的鬼魅,你都可以應付,所以你就可以趁機與縣令說一句,不許轄境內兜售狗肉……你也可以成為富甲一方的豪紳巨賈,以高價買完所有一郡一州的狗,害得許多狗肉鋪子不得不轉行……你也可以勤勉修行,自己開創山頭,地界百里千里之內,由你來制定規矩,其中就有一條,善待狗類……」
少年問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陳平安想了想,笑道:「我雖然對這個世界很失望,對自己也很失望,但是我也是最近才突然想明白,講道理的代價再大,還是要講一講的。」
少年又問:「先生是儒家門生?」
陳平安沉默片刻,搖頭道:「暫時還不算。不過我是一名劍客。」
少年微微錯愕。
「錢不夠,可以再跟我借,但是在那之後,我們可就要明算賬了。」
陳平安緩緩站起身,道:「多想想,我不希望你這麼快就可以還我一枚小暑錢,哪怕你聰明點,換一座遠點的郡城也行,只要我聽不到看不到,就成。不過如果你能夠換一條路走,我會很開心請你吃了這頓飯,沒白花錢。」
陳平安走出狗肉鋪子,獨自走在小巷中。
少年突然跑出鋪子,跟上陳平安,問道:「先生你自己說以後還能與你借錢,可是你名字也不說,籍貫也不講,我沒錢了,到時候怎麼找你?」
「這樣啊。」
陳平安站在原地,撓撓頭,笑道:「我就是跟你客氣客氣,說點不用花銀子的客套話而已。」
少年燦爛而笑。這是他機緣之下化作人形后,第一次如此開懷大笑。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少年的腦袋,道:「我叫陳平安,如今在石毫國浪蕩,之後會返回書簡湖青峽島。以後好好修行。」
陳平安繼續前行。
少年大聲喊道:「陳先生,老掌柜他們一家其實都是好人,所以我會先出一個很高很高的價格,讓老掌柜無法拒絕,將鋪子賣給我,這樣他的孫子就可以好好讀書了,會有自己的家塾和藏書樓,可以請很好的教書先生!在那之後,我會返回山中,好好修行!」
沒有佩劍也無背劍卻自稱是一名劍客的棉袍男人,只是背對著少年,高高舉起手臂,蹺起大拇指。
少年最後喊著問道:「先生,你的劍呢?」
那人只是一邊大步向前,一邊答道:「在我心中。」
略作停頓,那名年輕劍客又有補充。夜幕中,唯有三字輕輕回蕩在陋巷中。
「快得很!」
大笑而去。
粥鋪、藥鋪事宜已經解決,馬篤宜和曾掖本以為就像以往那般,繼續趕路,去往石毫國邊境,因為有兩位邊軍出身的男子陰物,遺願與此有關,人已不能葉落歸根,心愿卻落在了家鄉那邊。
但是陳平安卻又逗留了一天,直到這天暮色里,在城門那邊停步,遠遠目送一位黑瘦少年離開郡城,再去看了趟陋巷已經關門的狗肉鋪子,門外牆上兩邊,張貼著文持笏、武持鐧的大驪袁、曹兩尊門神,這才返回客棧。
先前在城門那邊,陳平安又見到了大驪隨軍修士關翳然,後者故意撇下身邊扈從武卒,與陳平安獨自站在城門口,輕聲問道:「是放長線釣大魚,暫時放虎歸山,以便尋找出這頭小妖的得道之地,找出一兩件仙物機緣?還是就這樣了,由著這頭小妖遠去,就當結了一樁善緣?」
山澤精怪能夠幻化人形,必有大福緣傍身,要麼是誤入荒廢的仙家洞府,要麼是吞下了凝聚一方天地靈氣的靈芝妙藥。無論是哪一種,前者順藤摸瓜,後者直接煉化了那頭精怪,都是一筆不小的意外之財。
陳平安笑道:「是後者。」
關翳然遺憾道:「可惜了,如果你沒有露面,我有兩個天天嚷著揭不開鍋的同僚,早就盯上了這頭在狗肉鋪子裡邊窩著的小妖,不過既然你插手了,我便說服他們放棄,本來就是個添頭,其實平時還有軍務在身。當然了,若是你選擇了前者,倒是可以一起做。」
陳平安問道:「我這橫插一腳,豈不是減少了你同僚的收益?會不會讓你難做人?」
關翳然微笑道:「我與那兩個朋友,雖是修行中人,其實更多還是大驪軍伍中人,所以有你這句話,有這份心意,就夠了。出門在外,難得遇上家鄉人,可以不用那麼客氣。有些客氣,有了,是最好,沒有,也無礙,大不了以後見著了,就假裝不認識,一切按照咱們大驪律法和軍中規矩來。」
陳平安深以為然道:「正理。」
關翳然爽朗大笑道:「很高興能夠在這種離著家鄉十萬八千里的地兒,遇見你這麼個有出息的自家人。」
陳平安抱拳道:「如今我不便泄露身份,將來只要有機會,一定要找關兄喝酒。」
關翳然抬臂握拳,輕敲胸前鐵甲,正色道:「那我可就真記下了!事先說好,沙場之上,兄弟為我所救,欠我命都無所謂,唯獨欠我關翳然的酒,天王老子也不行!」
這一場同鄉人在異鄉的萍水相逢,逢離皆盡興。
在那位青色棉袍的年輕人遠離城門時,有兩位披掛大驪武庫特製輕甲的隨軍修士,緩緩而來,一位青壯漢子,一位纖弱女子。
女子打量了一下好似意猶未盡的關翳然,好奇問道:「翳然,今年一開春,你白白丟了這麼多神仙錢,可不是啥好兆頭,還這麼開心?」
關翳然呵呵笑道:「我開心啊,千金難買我樂意。」
壯漢說道:「一個能夠輕易將一枚小暑錢送出手的年輕修士,對那頭小妖,又全無所求,反而故意一路相送到城門口,加上先前在城內開設粥鋪、藥鋪,按照諜報顯示,並非一城一地,而是處處如此,換成別人,我不信有這等菩薩心腸的山上修士,換成此人,觀其言行,倒是都說得通。我覺得翳然做得沒錯,本就是家鄉人氏,能認識個值得咱們與之喝酒的朋友,怎麼都不虧。」
身姿曼妙卻挎一把巨劍的年輕女子,抱怨道:「你們男人啊,都是這麼個鳥樣,稍稍遇上對胃口的人,就喜歡打腫臉充胖子,至於嗎?」
關翳然一本正經道:「戚姑娘,你這麼講我們男人,我就不樂意了。我比虞山房可有錢多了,哪裡需要打腫臉?當年是誰說我這種出身豪閥的紈絝子弟,放個屁都帶著銅臭味來著?」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玩意!」身段纖柔如春日楊柳的女子,一拳砸在關翳然的肩頭,打得關翳然踉蹌後退幾步,女子轉身就走回城頭上。
關翳然齜牙咧嘴揉著肩頭,是真疼,滿臉苦笑,名為虞山房的壯漢一臉幸災樂禍。
女子是位來自風雪廟的兵家修士,相較於多是在大驪鐵騎當中擔任中高層武官的真武山修士,她並非沒有這個機會,只是選擇了另外一條仕途。不過大驪邊軍對此並不奇怪,風雪廟的兵家修士,多是如此,下山之後,喜歡當那孑然一身的遊俠,偶有像此女子這般的,也是擔任一些重要武將的貼身扈從。
虞山房一把摟住關翳然肩頭,低聲道:「翳然,我認識你怎麼都得有七八年了,還是只認為你是個來自京城的將種子弟,高不成低不就的那種門戶,不然當年也不至於給家族丟到那麼個破爛地方,一待就是將近三年,一直是我們邊軍中最底層的隨軍修士,反倒是戚琦,才認識你沒兩年工夫,這次一起南下而已,她卻是唯一看穿你家世身份的,硬說你小子是豪閥子弟,為啥?我們這幫一起在大雪天凍屁股拉過屎的老兄弟,可都不太相信,難道你們倆已經……」
虞山房被關翳然掙脫開后,雙手拇指抵住,做個手勢,朝後者擠眉弄眼。
關翳然無奈道:「誰不知道這位戚琦,對她那位風雪廟別脈的小師叔祖劍仙魏晉,仰慕已久。」
關翳然嘆了口氣道:「而且我也早就有了未婚妻,不瞞你說,還真是一位京城世族嫡女,只是我從未見過面,想來好笑,將來娶親,掀起紅蓋頭的那天,才能知道自己媳婦長什麼模樣。」
虞山房好奇道:「到底哪家的倒霉閨女,攤上你這麼個地地道道的邊軍糙老爺們?」
「沒你這麼埋汰自家兄弟的。」關翳然一手手心抵住大驪邊軍制式戰刀的刀柄,與虞山房並肩走在異國他鄉的街道上,環顧四周,兩邊街道,幾乎都張貼著大驪袁、曹兩尊彩繪門神。大驪上柱國姓氏,就那麼幾個,袁、曹兩姓,當然是大驪當之無愧的大姓中的大姓。其實能夠與袁、曹兩姓掰手腕的上柱國姓氏,還有兩個:只不過一個在山上,幾乎不理俗事,姓余;另一個只在朝堂,從不涉足邊軍,祖籍位於翊州,后遷徙至京城,已經兩百年,每年這個家族的嫡子孫返鄉祭祖,就連大驪禮部都要重視。大驪國師都曾與皇帝陛下笑言,在一百年前,在那段宦官干政、外戚擅權、藩鎮造反、修士肆掠輪番上陣,導致整個大驪處於最混亂無序的慘烈歲月里,如果不是這個家族在力挽狂瀾,勤勤懇懇當著大驪王朝的縫補匠,大驪早就崩碎得不能再碎了。
虞山房雙手十指交錯,向前探出,舒展筋骨,身軀關節間噼啪作響。諸多個人的因緣際會之下,這個從邊軍末等斥候一步步被提拔為武秘書郎的半個「野修」,隨口道:「其實有些時候,我們這幫老兄弟喝酒閑聊,也會覺得你跟我們是不太一樣的,可到底哪兒不同,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沒法子,咱們都是給邊境風沙天天洗眼睛的傢伙,個個眼神不好使,遠遠比不得那撥給塞入軍中的將種子弟。」
關翳然笑道:「我認朋友,就三種。沙場上,敢說死就死的;官場上,真正有風骨的讀書人;最後就是山上的……好人。」
關翳然有些傷感,道:「只可惜,第一種和第三種,好像都活不長久。沙場不用多說,這麼多年的生生死死,即使死了最要好的兄弟,咱們都已經不會再像個娘們一樣,哭得死去活來了。第三種,我以前認識一個叫餘蔭的年輕人,我特別佩服的一個同齡人,怎麼個好法呢,就是好到會讓你覺得……世道再怎麼糟糕,有他在前邊,說著話做著事,就夠了,你只需要看著那個漸行漸遠的背影,你就會感到開心。但是這麼一個很好的修道之人,死得是那麼不值得,對他寄予厚望的家族,和咱們的朝廷,為了大局,選擇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覺得這樣不對,但是那些大人物,會聽我關翳然這種小人物說出來的話嗎?不會。哪怕……我姓關。」
虞山房笑著拆台道:「姓關怎麼了,了不起啊?又不是那上柱國之列的雲在郡關氏!你在軍中在冊的戶籍上,清清楚楚寫著,你小子來自京城。咱們將軍什麼德行,你還不清楚?早將你的底細翻了個底朝天,跟咱們說就是京城三流的將種門庭,莫說是那條上柱國與上柱國當鄰居、尚書與尚書隔著牆吵架的意遲巷,連將軍一大堆的篪兒街,你家都沒資格去弄個小院子。怎麼,你小子跟這個雲在郡關氏沾親帶故?就因為舊袍澤兼死對頭的劉將軍,當年莫名其妙發現自己麾下的一名年輕斥候,竟然是個不顯山不露水的京城二流將種子弟,祖輩是當過從二品大將軍的,還得了個讓人流口水的謚號來著,咱們將軍就感覺被劉將軍壓了自個兒一頭,這會兒天天做夢,想著自己帶出來的崽子裡邊,偷偷藏著個第一流的將種崽兒,笑死個人。」
關翳然猶豫了一下,問道:「如果哪天我死了,咱們將軍說不定就會哭哭笑笑罵我了。」
虞山房震驚道:「咋的,你小子真是祖籍在翊州的關氏子弟?」
關翳然點頭道:「翊州雲在郡關氏,我是嫡玄孫。沒辦法,我家老祖宗雖然不是修行之人,但是筋骨特別結實,百歲高齡,還能一頓飯喝下一斤酒吃掉兩斤肉,當年國師大人見著了,都覺得意外。」
虞山房白眼道:「我信你個鬼!你要是能見過崔國師,我還見著了皇帝陛下呢!」
關翳然「嘿嘿」笑了一聲,道:「我說了,你不信,愛信不信,反正沒我啥事了。」
虞山房狐疑道:「真是?」
關翳然笑著點頭道:「真不騙你。還記得我大前年的年關時分,有過一次告假回京吧,戚琦說過她曾經跟隨傳道人,在正月里去過京城,可能是在那條雨花巷,或是在篪兒街,當時我在走門串戶拜年,所以戚琦無意間瞥過我一眼,只不過那兩處規矩森嚴,戚琦不敢尾隨我。當然,那時候戚琦跟我還不認識,根本沒有必要探究我的身份。」
虞山房悄然伸手,鬼鬼祟祟,想要摸一摸關翳然的腦袋。
關翳然頭一撇,氣笑道:「幹嗎?想娘們想瘋了,把我當成戚琦了?」
虞山房搓手道:「這輩子還沒摸過大人物呢,就想過過手癮。嘖嘖嘖,雲在郡關氏!今晚老子非把你灌醉了,到時候摸個夠。喊上老兄弟們,一個一個來。」
關翳然嬉笑道:「這種缺德事,你要是能做得出來,回頭我就去娶了給你說成仙女的待嫁妹妹,到時候天天喊你姐夫。」
虞山房一腳踹在關翳然屁股上。
關翳然受了這一腳,沒躲。
兩人繼續並肩而行。
虞山房突然嘆了口氣:「這個事情,兄弟們走的時候,你該說一說的,哪怕偷偷講給他們聽也好啊。」
關翳然沉默片刻,搖頭道:「說不出口。」
虞山房黯然點頭:「倒也是。」
關翳然突然笑道:「哪天我死在戰場上,真相大白,到時候咱們將軍也好,你也好,這好歹是件能夠拍胸脯與其他騎軍說道說道的事情。」
虞山房搖搖頭:「你別死。」
關翳然也搖頭,緩緩道:「就因為翊州關氏子弟,出身勛貴,所以我就不能死?大驪可沒有這樣的道理。」
虞山房笑道:「你想岔了。我就是覺得,你小子當年是怎麼看待那個叫餘蔭的同齡人,我如今就是怎麼看待你的,以後你在咱們大驪廟堂當了大官,哪怕那時候你去了京城,人模狗樣的,不再披掛甲胄了,每天穿著身官皮,而我還留在邊軍廝混,咱倆說不定這輩子都八竿子打不著了,可我還是會覺得……放心,嗯,就是比較放心。」
關翳然點點頭。
虞山房好奇問道:「我就納了悶了,你們這些個大大小小的將種子弟,怎麼好像都喜歡隱姓埋名,然後來當個不起眼的邊軍斥候?」
關翳然笑道:「在意遲巷和篪兒街,每一個還要點臉的將種子弟,都希望自己這輩子當過一位貨真價實的邊軍斥候,不靠祖輩的功勞簿,就靠自己的本事,割下一顆顆敵人的頭顱,掛在馬鞍旁。以後不管什麼原因,回到了意遲巷和篪兒街,哪怕是篪兒街父輩混得最差勁的年輕人,當過了邊關斥候,萬一在路上與意遲巷那幫尚書老爺的龜兒孫起了衝突,只要不是太不佔理的事兒,只管將對方狠狠揍一頓,事後不用怕牽連祖輩和家族,絕對不會有事。從我爺爺起,到我這一代,都是這樣。」
虞山房嘖嘖稱奇道:「這也行?」
關翳然跺了跺腳,微笑道:「所以我們大驪鐵騎的馬蹄,能夠踩在這裡。」
虞山房小聲問道:「翳然,你說有沒有可能,將來哪天,你成為你們雲在郡關氏第一個獲得武將美謚的子孫?」
「借你吉言,借你吉言。」關翳然連忙鞠躬感謝,直腰后打趣道,「就不能是以巡狩使的官身獲得謚號?」
虞山房拍拍關翳然的肩膀,笑道:「既然已經是關氏子弟了,就要低調些,口氣小一些,不然光是一口京片子就這麼惹人厭,以後還了得?還不得天天給我和兄弟們當娘們摸?」
關翳然揉了揉下巴:「有道理,很有道理。」
穗山之巔。
金甲神人無奈道:「再這麼耗下去,我看你以後還怎麼混,那位事務繁重的大祭酒,給你拖了多久了?他以往再欽佩你的歪理,都要耗光對你的好感了。」
老秀才盤腿而坐,雙手搓著耳朵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了吧。」
金甲神人緩緩道:「根據消息,龍虎山祖師堂那邊,不太對勁。來自北俱蘆洲的那位火龍真人,在那人遞出那一劍之後,好像給幫了個倒忙。」
老秀才笑道:「你又怎麼知道,別人眼中天大的壞事,就不是這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想要的結果?」
金甲神人本就是隨口一提,別說是一個外姓大天師,就是龍虎山天師府的本家大天師,做了什麼,他這位穗山大神,同樣全然無所謂。
不過分屬儒家三脈的三位學宮大祭酒,分別在白澤、那位得意讀書人和老秀才這邊一一碰壁,要麼無功而返,要麼連面都見不著,哪怕是穗山大岳的主神,他也會感到憂慮重重。
因為事情實在太大,涉及了最根本的天下大勢。
老秀才說道:「我的學生,比起其餘幾支大的文脈,算很少很少了。沒辦法,我眼光挑剔,誰都比不得……」
金甲神人嗤笑道:「這種屁話,就說給我一個聽,有意思嗎?」
老秀才點頭道:「總比說給我自個兒聽,有意思些了。」
金甲神人閉嘴不言。
老秀才見這個傢伙沒跟自己拌嘴,便有些失望,只得繼續道:「老大崔瀺最有才情,喜歡鑽牛角尖,這本是做學問最好的態度。但是崔瀺太聰明了,他對待這個世界,是悲觀的,從一開始就是這樣。
「再說老三,齊靜春學問最好,還不只是最高那麼簡單,便是我這個當先生的,都要稱讚一句『包羅萬象,蔚為大觀』。如果不是攤上我這麼個先生,而是在禮聖或是亞聖一脈,說不定成就會更高。齊靜春對待這個世界,是樂觀的。
「說回老二,左右性子最犟,其實人很好,特別好。還在陋巷過窮日子的時候,我都讓他管錢,比我這個摟不住錢袋子的先生管錢,有用多了。崔瀺說要買棋譜,齊靜春說要買書,阿良說要喝酒,我能不給錢?就我這瘦竹竿兒,肯定是要打腫臉充胖子的。左右管錢,我才放心。左右的資質、才學、天賦、秉性,都不是弟子當中最好的,卻是最均衡的,而且天生就有定力,所以他學劍,哪怕很晚,也非常快。對,就是實在太快了,快到我當年都有些心慌,生怕他成為浩然天下幾千年以來,第一個十四境劍修。到時候怎麼辦?別看這傢伙遠離人間,恰恰纔是最怕寂寞的那個人,他雖然百餘年來,一直在海上逛盪,可真正的心思呢,還是在我這個先生身上,在他師弟身上……這樣的弟子,哪個先生,會不喜歡呢?
「還記得當年有個大儒罵我罵得……確實有些陰損缺德了,我哪裡好跟他計較,一個小小的書院聖人而已,連陪祀的資格都沒有,我要是跑去跟這麼個晚輩吵架,太跌份了。左右就偷偷摸摸過去了,打得人家那叫一個哭爹喊娘。左右也實在,竟然傻乎乎認了,還跑回我跟前來認錯。認錯認錯,認個你娘的錯哦,就不知道蒙個面揍人?事後腳底抹油,就不認,能咋的?來打我啊,你打得過我左右嗎?就算打得過,你左右不認賬,那一脈的副教主能打死你啊?他能打死你,我就不能打死他啦?唉,所以說左右還是缺心眼,我這個苦兮兮當先生的,還能怎麼辦,畢竟小齊他們都還瞧著呢,那就罰唄,屁顛屁顛帶著左右去給人賠禮道歉,還要做這做那,補償來補償去,煩啊。」
金甲神人疑惑道:「左右願意跟你認錯,豈會願意跟別人道歉?」
老秀才白眼道:「我當然是私底下跟左右講清楚道理啊,打人打得那麼輕,怎麼當的文聖弟子?怎麼給你師父出的這一口惡氣?這麼一講,左右默默點頭,覺得對,說以後會注意。」
金甲神人笑呵呵道:「我服氣了。」
老秀才喟嘆一聲:「老四呢,就比較複雜了,只能算是半個弟子吧,不是我不認,是他覺得出身不好,不願意給我惹麻煩,所以是他不認我,這一點,原因不同,結果嘛,還是跟我那個閉關弟子,很像的。此外,記名弟子,其餘人等,各有千秋。
「其中茅小冬,在傳道授業解惑當先生這件事上,是最像我的,當然了,學問還是不如我這個先生高。做什麼事情都規矩,就是離著老頭子所謂的『從心所欲不逾矩』,還是有些距離。可惜這種事情,旁人不能咋咋呼呼去點破,只能自己想通,自己勘破。佛家『自了漢』的說法,就極好。在這件事情上,道家就不夠善嘍……」
老秀才沒有細說下去,也沒有往高處說去,換了話題:「我啊,跟人吵架,從來不覺得自己都對、都好,別人的好與不好,都得知道。不然吵架圖什麼?自己說是說痛快了,一肚子學問,到底落在何處?學問最怕成為無根之水,從天而降,高高在上,瞧著厲害,除了讀書人自家吹捧幾句,意義何在?不沾地,不反哺土地,不真正惠澤老百姓,不給他們『人生苦難千千萬,我自有安心之地來擱放』的那麼個大籮筐、小背簍,反而只是往裡頭塞些紙上文章,講些讓人誤以為只有聖賢才配講的道理,是會累死人的,又如何能奢望教化之功?」
老秀才站起身,身形佝僂,眺望遠方,喃喃道:「性本善,錯嗎?大善。可是這裡邊會有個很尷尬的問題,既然人性本善,為何世道如此複雜?儒家的教化之功,到底教化了什麼?教人向惡嗎?那麼怎麼辦?老頭子和禮聖都在等,然後,終於等到了我。我說了,人性惡,在一教之內,相互砥礪、切磋和修繕,關鍵是我還站得住,道理講得好,所以我成了文聖。但是又有一個更尷尬的問題出現了,換成你這麼個局外人來看,你覺得性本惡學說,可以成為儒家文脈之一,這沒關係,可是真的能夠成為我們儒家的主脈嗎?」
老秀才自問自答道:「萬萬不能的。」老秀才豎起大拇指,指向自己心口,道:「我自己都是這麼認為的。」
沉默許久。
金甲神人難得嘆息一聲,帶著些惋惜。
老秀才沒有收起那根大拇指,突然唏噓道:「這麼一想,我真是聖賢豪傑兼具啊。」
金甲神人始終沒有說一個字。
老秀才轉過頭,無奈道:「你咋不反駁我幾句,我才好以理服人哪。」
金甲神人淡然道:「根本不給你這種機會。」
老秀才「哦」了一聲,欣慰道:「那看來是我已經以德服人了。」
金甲神人深呼吸一口氣。
不然?
老秀才突然正色道:「別著急攆我走,我也要學那白澤和那個最失意的讀書人,再等等。我雖然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但是我也想等等看。」
金甲神人問道:「萬一等到最後,錯了呢,不後悔?」
老秀才雙手負后,眯眼冷笑:「後悔?從我這個先生,到這些入室弟子,不論各自大道取捨,後悔?沒有的!」
金色拱橋之上。
劍被插入橋欄之中,劍尖與一小截劍身已經沒入其中,火星四濺,無比絢爛。
坐在一旁的女子,將桐葉傘橫放在膝蓋上,她站起身,撐開那把看似平平的油紙傘,抬頭看了一眼,一閃而逝,唯有桐葉傘懸停原地。
她一步來到一座福地中,就在一座水井口。
那把「隨手贈送」的桐葉傘,自然大有深意,只是原主人送了,新主人卻未必能活到發現真相的那一天。
可這與原主人有何關係?既是算計,又非算計,道可道,非常道也。
幾乎瞬間,就有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來到她身旁,微笑道:「好久不見。」
她沒有理睬,環視四周,點頭道:「放在當下,已經算是不錯的大手筆。」
老道人笑道:「不然如何去與道祖論道?」
她瞥了他一眼。老道人神色自若。
她凝視這座藕花福地的某一處,似有所悟,譏笑道:「你倒是不忘本。」
老道人哈哈大笑,十分快意,道:「順勢而為,舉手之勞,顛倒乾坤,一洲陸沉。」
她皺了皺眉頭。
老道人感嘆道:「如今終究不是當年了。」
她搖搖頭,道:「只是我換了主人而已。」
老道人沒有說話。此事,便是他也不好評論。
她問道:「就這麼小一塊地盤而已?」
老道人笑道:「真的不能再多了。」
她似乎失去了興緻,失望而歸,身形消逝,重返自己的那座天地,收起那把桐葉傘。
老道人站在水井旁,低頭望去,凝視著幽幽井水。
老道人收回視線,抬頭望向天幕,問道:「這就是我重返青冥天下的見面禮,如何?」
與藕花福地相接連的那座蓮花小洞天,有位老人,依舊在看一粒水珠,看著它在一張張高低不平的荷葉上摔落。水珠大小如尋常雨滴,可是許多荷葉卻會大如山嶽峰巒,更大的,更是大如天下王朝的一州之地,故而一張荷葉的脈絡,可能就會長達數十里數百里,所以一粒渺小水珠的走勢,最終落在何處,等待那個結果的出現,必然會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
老人絲毫不著急。
歲月悠悠,光陰流逝。
只是作為天地間最大的規矩存在,哪怕是那條浩浩蕩蕩的光陰長河,在流經老人身邊的時候,都要自行繞路。
城春草木深,只是整個石毫國北境,幾乎再也見不著一個踏春郊遊的王孫公子。
走走停停的那三騎,一路北上,不知不覺,已經入夏。
這天位於石毫國邊境關隘的一座山脊小路上,三騎停馬歇息,曾掖忙碌著煮飯,馬篤宜在對鏡梳妝。她哼著小曲兒,心情不錯,手中那把綠漆小銅鏡,是撿漏得來的壓勝靈器,是一把比較罕見的日光月輝連弧鏡,用了不足二兩銀子,從當鋪那邊眼拙的掌柜手中砍價來的,按照負責掌眼的老修士鬼將的說法,擱在仙家渡口,少說能賣出四五十枚雪花錢。
陳平安坐在一旁,翻看賬本,絕大多數名字下邊,都已經輕輕畫上一抹硃筆,這些屬於夙願得償的。可是有些陰物鬼魅的遺願,就只能暫時擱置,事實上,陳平安與他們雙方心知肚明,那些心愿,極有可能會淪為佛家語的夙願,今生此世,無論陰陽,都很難達成了。有些陰物心結成死結,悲憤之中,情難自禁,戾氣暴漲,差點直接轉為一頭厲鬼,只能靠著「下獄」閻王殿中張貼的那幾張清心符,維持僅剩的靈智。
陳平安一次次書寫清心符,靈氣散盡,就再補上,不斷耗費神仙錢,簡直就是一個無底洞。但「勤儉持家」的馬篤宜,在這件事上沒有埋怨。
這一路,遇上了不少石毫國潰散的殘敗兵馬,散落在山野密林各處,成為一股股流寇,聚散不定,瘋狂劫掠大驪後方糧草,其中有的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將矛頭指向石毫國當地郡縣百姓。去年年末接連三場大雪,加上戰亂紛飛,石毫國北部疆域,民生凋敝,哪怕這些不過三四百騎的兵馬所求的只是少量的糧食,可是邊境線上那些個零散的貧瘠縣城,家家戶戶就指望著那點存糧熬到下一場莊稼收成,實在滿足不了石毫國武卒的這點胃口,於是不可避免就有了衝突,一來二去,一個為了不餓死,一個為了家國大義而活,衝突變得越來越激烈。
陳平安三騎就遇到了一場差點演變成血腥廝殺的衝突。當時一位身披破碎甲胄的年輕武卒,差點一刀砍在了一位消瘦老者的肩頭,陳平安突入其中,握住了那把石毫國制式馬刀,瞬間數十騎石毫國潰兵蜂擁而至,陳平安一跺腳,士兵們人仰馬翻。陳平安把手中馬刀,插回到那名年輕武卒的刀鞘,武卒整個人被巨大的勁道衝擊得踉蹌後退。
陳平安此後沒有說什麼,只是牽馬站在小鎮街道上,那些飢腸轆轆的武卒則默默退出了縣城。
陳平安一行三騎也跟隨其後緩緩離開。
背後,是當地百姓開始大聲謾罵那些本國武卒,什麼難聽的話都有,什麼打大驪蠻子的本事沒有,欺負自家老百姓,倒是一個比一個威風,就該死在戰場上一了百了,省得回過頭來禍害自己人。甚至還有人提議,去給鄰近一座大縣城的大驪鐵騎通風報信,說不定還能拿到一筆懸賞金。
那支騎卒離開縣城后,年輕武卒突然號啕大哭。一名校尉模樣的老武官停下馬,愴然流淚。這支幾乎人人面黃肌瘦、傷痕纍纍的騎隊,亦是停馬不前,惶惶且茫然。
三騎見狀也勒馬而上,陳平安讓馬篤宜和曾掖留在原地,一騎緩緩跟上去。
這支鼎盛之時擁有兩千餘精騎的石毫國邊境著名老字營騎軍,如今已經打到不足八十騎,見陳平安乘馬而來,一個個如臨大敵。
陳平安丟出一隻沉甸甸的大袋子,用越來越嫻熟的石毫國官話說道:「散了吧,脫了鎧甲,摘掉馬甲,用這筆錢作為返鄉路費和安家費。」
那名老武官接住袋子,打開一看,裡邊全是官制金錠,他抬起頭,滿臉疑惑。
陳平安說道:「如果不願意就這麼放棄,可以挑選幾個心眼活絡的兄弟,假扮商賈,去那些已經安穩下來的縣城購買糧食,盡量繞開大驪諜子和斥候,每次少買一些糧食,不然容易讓當地官府起疑心,如今到底誰才是自己人,我相信你們自己都分不清楚了。」
老武官問道:「就只是這樣?別無所求?」
陳平安點頭道:「你們當下沒得選,既然已經是最糟糕的處境了,不如去試試看。再者我如果想要靠你們的幾十顆頭顱,去已經向大驪投誠的州郡官府邀功請賞,不用這麼麻煩,這一點,你麾下武卒可能看不出來,你身為一名四境純粹武夫,卻應該很清楚。」
老武官欲言又止。
陳平安擺擺手,又道:「就幫這麼多,我也不是什麼善財童子,別把我當冤大頭。」
老武官悻悻然,只得放棄那個確實不太厚道的念頭,大大方方收起那袋能夠救命的金錠后,向那位青色棉袍的清瘦男子,抱拳致謝道:「先生高義!」
陳平安抱拳還禮,就此離去,至於那支石毫國騎軍最後做出了什麼決定,他沒有像對先前州城當中的狗肉鋪子那個少年夥計那樣,從頭看到尾。
老武官有些吃癟,恩人的名字還沒問呢。
馬篤宜看著策馬返回的陳平安,調侃道:「嘴上說自己不是善財童子,其實呢?」
陳平安笑道:「看破不說破,是一種為人處世的頂好習慣。」
馬篤宜剛要再針尖對麥芒說他幾句,陳平安已經縱馬而行,她只得與曾掖匆忙跟上。
三騎的馬蹄,輕輕踩在春暖花開的蒼茫大地上。
這會兒,馬篤宜放下銅鏡,轉頭望向已經合上賬本的陳平安,問道:「陳先生,入秋前咱們能返回書簡湖嗎?」
陳平安點頭道:「差不多可以。」
馬篤宜伸了個懶腰,一不小心撞到身後的大竹箱,趕緊伸手扶住。這裡邊,滿滿當當,都是最近三座城池裡低價入手的寶貝物件,就算裹了綢緞墊了棉布,還是擔心磕碰壞了這些特別嬌氣的傢伙。按照居住在仿製琉璃閣那位掌眼老鬼物的說法,這些多是人間豪門喜好的珍玩,亂世當中,遠遠不如真金白銀,可一旦等到了太平盛世,哪怕只是其中那麼個小小的鳥食罐,就能值二三百兩銀子,遇上鍾情於此道的有錢人,價格再往上翻一番,都不是難事。
這些物件,其實一樣可以放入陳平安的咫尺物當中,不過馬篤宜喜歡每次停步就打開箱子翻翻揀揀,像這把愛不釋手的小銅鏡,揀出來過過眼癮,就乾脆自討苦吃,自己背著了。
曾掖如今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四境修士,馬篤宜悟性、資質比他好,更是五境陰物了。只是真正的修行底子,還是曾掖更佳,這就是根骨的重要性。
一個不嫌慢,一個不嫌快,如今曾掖和馬篤宜相處起來,越來越融洽,有了些默契。
吃著飯,陳平安還是習慣性細嚼慢咽。曾掖蹲在一旁,大口扒飯,隨口問道:「陳先生,我那拳樁,走得咋樣了?」
陳平安微笑道:「稀稀拉拉。」
曾掖哀嘆一聲,他原本覺得自己的六步走樁,不說啥得心應手,但熟能生巧,是跑不掉的。
馬篤宜火上加油道:「你就不是一塊練武的料,連我這種外行都看得真切,你的拳架子又空又松,根本就沒登堂入室。曾掖,你是不是自己還覺得挺像回事?」
陳平安安慰曾掖道:「武學一事,既然不是你的主業,稍稍強身健體,幫著你拔筋養骨,就足夠了。不然生出了一口純粹真氣,衝撞氣府靈氣,反而不美。」
曾掖悶悶道:「要麼學啥啥不成,要麼學啥啥都慢。陳先生,你咋也不著急啊。」
陳平安給逗樂了,道:「要是著急有用,我也會跟你急眼的。」
馬篤宜憋著壞,正要說話。
陳平安已經抬起手,制止道:「住嘴,不許繼續拿曾掖的修行找樂子。還有,關於曾掖拳架好壞,你能看得出來才怪了,是前輩隨口點評,給你借來用的吧?」
馬篤宜笑得眯起一雙秋水長眸,不說話,默認。
三人繼續前行,沿著石毫國邊境線而走。
來到北境一座名為鶻落山的仙家門派,青山綿延,風景秀美,靈氣還算充沛,這讓馬篤宜和曾掖兩位修士都覺得心曠神怡,忍不住多呼吸了幾口。
許多靈氣瘠薄之地,百姓可能一輩子都遇不到一位修士,因為只有商賈求利喜歡熙熙攘攘,而修士行走人間,會下意識避開那種靈氣稀薄近無的地盤,畢竟修道一事,講究太多,需要水磨功夫,尤其是下五境修士,以及地仙之下的中五境神仙,把寶貴光陰耗費在方圓千里無靈氣的地方,本身就是一種揮霍。
之前戰亂不斷,殃及了石毫國山上,後來不知怎麼的,許多小山頭就紛紛聚攏過來,隱約以鶻落山作為龍頭。鶻落山佔地較廣,先前又是走一脈單傳的仙家路數,屬於家業大、人丁稀少的那種山上門派,所以就將鶻落山許多山頭分出去,租賃給那些前來投靠依附的石毫國末流修士門派。
短短兩年,鶻落山就有了不俗的聲勢。
聽說這邊開了不少的仙家鋪子,這也是陳平安此行的緣由。既然路過,就讓曾掖和馬篤宜出手那些撿漏得來的十數件雜亂靈器,看能否賣出個好價格,所有到手的神仙錢,都歸他們所有,至於事後如何「分贓」,陳平安不管,由著曾掖和馬篤宜自己商量,不過估摸著曾掖怎麼都要吃個不小的虧,就馬篤宜打小算盤的那股精明勁兒,三個曾掖都不是她的對手。
陳平安想著以後哪天自己要是開鋪子做買賣了,馬篤宜倒是個不錯的幫手。
到了鶻落山地界靠外邊的一處山頭,陳平安才發現此處收攏了不少難民,一座集市打造得有模有樣,人聲鼎沸,一路上,還有許多地方正在破土動工,熱火朝天,除了相對筋骨強健的青壯男子,還有不少能夠活著走入鶻落山的婦孺,都在有力出力。最讓陳平安詫異的,是有一座石毫國武廟已經建造完畢,雖然粗糙,但該有的朝廷禮制,一處不缺。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打造護山陣法的修士,也在忙碌。
這大概就是一座仙家渡口或是一個山上門派的最早雛形了。
兩名修士見著了牽馬而行的陳平安三位,面對這三張陌生面孔,修士的眼神都有些戒備,偷偷聯絡同門修士從四面八方聚攏在一起,抱團震懾這伙外鄉人。
陳平安如今不再懸佩那塊青峽島供奉玉牌,對此也無可奈何,與其中一位修士問過了路,說要去往鶻落山祖師堂所在的那座山頭。
那撥以一位洞府境老修士為首的同門修士給陳平安他們指了路后,看著他們離開集市,這才鬆了口氣,繼續忙碌打造那座護山陣法。
沒法子,他們只是個末流門派,哪怕避難搬遷到了鶻落山,也實在湊不出太多的神仙錢,就只能被鶻落山祖師堂丟到這邊,當鶻落山東大門的門神,只要一有麻煩,比如大驪鐵騎瞧鶻落山不順眼了,一路殺來,他們自然就會第一個遭殃,卻只能硬著頭皮給鶻落山擋災。
任何一個山上門派的開創、興起和傳承,都必然包含著艱辛困苦和屈辱兇險。
那位只有洞府境修為就已經是門派「老祖」之一的老修士,站在一處高台上,視線悄然停留在一位正在幫爹娘擦汗的難民孩童身上。老修士露出會心笑意,是棵好苗子。鶻落山祖師堂那邊後知後覺,本打算支付一枚小暑錢,以及一座方圓十數里的山頭,用來更換這戶人家的山上戶籍,只是他力排眾議,拒絕了鶻落山的好意,而是打算親自收取這位孩童為嫡傳弟子,說不定一甲子或是百年之後,自己山門裡就能夠多出一位洞府境修士,興許達到山門歷史上那位中興老祖的觀海境,都不是奢望。一想到這個,老修士就頗為欣慰,自家祖師堂的師兄弟們,雖然一開始吵得厲害,畢竟如今的一枚小暑錢,尤其是白白多出的一座山頭,意義非凡,可是真正拒絕了鶻落山祖師堂的提議后,便眾志成城,就連那個最吝嗇的小師弟,都打定主意,在那個孩童日後行拜師禮的那天,會拿出一件珍藏已久的靈器,贈予師侄。
陳平安離開集市后,突然回首遠望一眼,然後問道:「你們看出什麼了嗎?」
曾掖和馬篤宜只覺得莫名其妙。
陳平安搖搖頭道:「沒什麼,可能是我眼花了。」
馬篤宜打趣道:「陳先生,話說一半,不好吧。」
陳平安笑道:「以後等到你們自己獨當一面的時候,就知道話說一半,是門值得好好鑽研的大學問了。」
馬篤宜嘖嘖道:「陳先生變著法子吹噓自己的本事,是愈發爐火純青了。」
陳平安在馬背上轉身抱拳,道:「過獎過獎。」
馬篤宜氣笑道:「陳先生,你再這樣,可不就是我心目中的陳先生了!」
曾掖搖頭晃腦替陳平安答道:「哪裡哪裡。」
明擺著這位少年還是要更向著陳先生一些。
結果馬篤宜驀然舒展袖子一下子打在他臉上,曾掖只覺得火辣辣疼。
曾掖惱火道:「君子動口不動手。」
這下子輪到馬篤宜搖頭晃腦,問道:「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聖人說的,這點道理也不懂?」
陳平安苦笑道:「這句話不是這麼理解的,不過你都願意這麼埋汰自己了,我覺得也沒問題。」
一路笑鬧著,三騎來到真正的鶻落山山門前。
相較於一路上經過的兩個仙家山頭,此地氣勢森嚴,別有洞天,比起黃籬山,靈氣猶勝幾分。山腳有一座依山傍水的安詳小鎮,或者說是一個較大的村莊,看屋舍建築,應該住著千餘人。
所謂的山上氣派,沒了人氣,久而久之,便是座空中樓閣,一條無源之水。只不過許多尚未登頂的山上仙師,懶得或是不屑做如此想罷了。
去往那座山腳村莊,再去山上,要過條河,河上的橋並非拱橋,就像是安安靜靜趴在河水中的纖細蛇蛟,在「它」的背脊上,有青壯男子牽牛而來,應該是要去往附近的田地勞作。青壯男子與水牛身後,還有個騎著一根綠竹的稚童,嘴裡喊著「駕駕」,如同駕馭馬匹。
陳平安便率先牽馬而停,為青壯男子和那頭犄角彎彎的水牛讓出道路。
青壯男子和水牛走下小橋后,顯然是見多識廣,並未怎麼打量三位外鄉人,倒是那個騎竹馬的稚童,瞧見了真正的馬匹,十分好奇。陳平安對那孩子笑了笑,孩子也靦腆地咧嘴一笑,追隨父親和水牛繼續趕路。
曾掖覺得有趣。
雲霧繚繞的鶻落山之上,經常會有劍光、虹光劃破天際。但是稚童顯然對此已經毫不介意,反而對於他們身邊的馬匹,更加好奇,經常回頭張望。
陳平安率先牽馬走上高出河水沒有太多的低矮石橋。
走到一半,那邊也有需要走向對岸的村民在安靜等候。
走下石橋后,陳平安對他們點頭致謝,村民笑著點頭還禮。
曾掖若有所思。馬篤宜亦是如此。
就在此時,陳平安猛然轉頭望向天幕。
袖中小劍冢木匣與那塊青峽島供奉玉牌幾乎同時滾燙起來。
關於此事,當初劉志茂並未隱瞞,他可以憑藉它們追尋陳平安的足跡。
陳平安對此並無異議。
一抹修士疾速御風的雪白虹光,從鶻落山之外破空而來,轟然落地,是一位神色倉皇、靈氣絮亂的青峽島老修士——掌管密庫和釣魚兩房的章靨。
這趟秘密北上趕路,幾乎耗盡了章靨幾座本命竅穴的靈氣積蓄,這是一種有損大道根本的莽撞行徑,與使用驛騎八百里加急傳訊必然傷馬,乃至於接連跑死一匹匹換乘坐騎,是一樣的道理。
曾掖起先滿臉喜悅,畢竟章靨才是親手將他從茅月島那個大火坑拽出來的恩人,只是當少年見到章靨的面容神色后,立即閉嘴。
陳平安一把攙扶著身形搖晃的章靨,輕聲問道:「書簡湖有變故?」
章靨慘然道:「變天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對於這種局面的出現,他其實早有預料,只不過由於不屬於最糟糕的形勢,就沒有太多應對,事實上他也拿不出太多行之有效的舉措。
終究是人力有窮盡之時。
很簡單,要麼是大驪主將蘇高山出手了,要麼是宮柳島劉老成背後的那個人,開始入局。
或者乾脆是雙方聯手。
粒粟島譚元儀倒戈,只求自保,背棄盟約,劉志茂捨不得青峽島基業,又被算計,身陷險境,都很正常。
不過當下這對於陳平安而言,絕對不是什麼好消息。
原本書簡湖的形勢走向,陳平安已經摸著了脈絡,但苦心經營的那副棋盤,現在說不定已經被後來的棋手隨隨便便就掀翻在地。
章靨撲通一聲跪下,急切道:「懇請陳先生救一救島主!」
陳平安搖搖頭,直接問道:「顧璨和他娘親,是不是已經被章老前輩秘密拘押起來了?」
跪地不起的章靨抬起頭,忙道:「事出突然,青峽島做不出這等事情,哪怕可以,我也不會如此作為,因為我知道這隻會適得其反。能救島主的,就只有陳先生了。」
陳平安攙扶起章靨,緩緩道:「章老前輩起來說話,我先聽聽看,但是去救劉志茂,幾乎沒有這個可能,相信老前輩來的路上,其實就早已明白。之所以跑這一趟,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章靨輕輕點頭,苦笑不已,眼神中還有些感激。
陳平安則是頭疼不已。
當著章靨的面,有些話,就像之前與馬篤宜開玩笑,只說了一半,看破不說破。
章靨自然是盡人事,可是極有可能,章靨也一清二楚,自己的行蹤已經落在了某些有心人的眼中,說不定就在鶻落山某處俯瞰此地。
所以陳平安沒有落井下石,一拳打死他,其實已算仁至義盡。
陳平安說道:「我們邊走邊說。」
章靨穩了穩心神,第一句話就讓豎起耳朵聆聽的馬篤宜和曾掖心湖震蕩:「我們島主不敵某位身份不明的修士,已經被重傷,被拘押在宮柳島水牢中。不但如此,大驪鐵騎主將蘇高山,已經親自駕臨書簡湖畔的雲樓城,投鞭於湖,揚言要所有不服管的書簡湖野修,一旬之內悉數死絕。」
陳平安心中第一個念頭,就是斷定那個能夠強勢鎮壓劉志茂的大修士,是墨家遊俠許弱,或者是聖人阮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