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三章法約幫源峒
一、
師徒二人眼看大雨將至,收拾凳椅,搬入屋內。徒坐定了,葉家亮重拾話題,說道:「阿勝,這魔教、丐幫,還有咱們正一教的事兒,師傅方才已同你說了,師傅再跟你講講那『常盛不敗門』少林派……」話猶未了,只見屋外驟然大亮,一道閃電撕破夜幕,划向院落,如銀蛇亂舞,直要竄入屋內一般;緊接著轟隆隆一聲巨響,一記焦雷在半空中炸開;再隔片時,屋頂瓦背上噼啪聲大作,黃豆般大的雨點灑了下來。
方破陣「啊呀」一聲,如夢初醒,叫道:「糟了,十三哥還在花園等我……」從竹椅上一躍而起,道:「師傅,徒兒要去見十三哥,下次再聽師傅說少林派。」竟不等葉家亮作答,一個箭步衝出門去,待葉家亮找出油紙傘,他人早出院門。
方臘先前口中所說的「老地方」,是指二人日常戲耍之所,那是在方府後花園的一片空地上。方破陣出得院來,眼見暴雨越下越大,心中惶急,邊跑邊自責:「真是沒腦子,十三哥不是說要你快些去見他么?約好了的,怎能不守信用?十三哥可從來都沒失約過!師傅的功夫沒學會多少,說話不算數的本事倒是一學就會。」雖是自咎不已,可腳下步子也沒落下,顧不得雨水澆身,沒命價往花園跑去。
雨霈月閉,一路昏暗無光,只聽得閎閎雷聲,不住在耳旁響起。好在他是在自家大宅院中奔行,路徑熟稔,黑暗中也辨得清方向,繞過幾道走廊,轉眼來到後花園。一進月形牆門,透過重重雨簾,隱隱約約望見前方涼亭中立有一人,正伸長了脖子向牆門這邊張望。他心中一喜,張口叫道:「十三哥……啊呀……」不料泥粘路滑,冷不防摔了一跤,跌倒在積水爛泥中。亭中那人搶出數步,叫道:「阿勝,你可來啦!」奔過來扶起方破陣,又道:「外面雨大,快進亭子里去。」聽聲音正是方臘。
二人冒雨衝進涼亭。暴雨驟急,地上塵土被雨水一澆,黏黏糊糊的,沾得方破陣一身俱是爛泥。他全身上下早已濕透,此刻也不在乎,只是心中歉仄,好生過意不去,道:「十三哥,真對不住,累你等急啦!」此話不假,他今晚和方臘分手后,窗外聆秘,又聽葉家亮講了一大通武林門戶之事,歷時早多過平日練武數倍,方臘久侯不至,確已等得心焦。
方臘道:「來了就好。快把濕衣衫脫了,把我的換上,可別著涼傷風。」說著便去解自已身上褂子的扣兒。方破陣忙阻攔道:「你別麻煩了,我不礙事,大熱天的,只當洗了回澡。十三哥,你約我來這兒,有什麼要緊事?」
方臘今晚實有一件要事,有求於方破陣,且是急不可緩。他原已等得心急如焚,三番兩次忍不住要去西院尋找方破陣,但最後都是強自忍耐下來。他是想自已今晚所求這事,頗有難處,怕方破陣不能爽快應承;又想方破陣心腸軟,若是遲來耽擱了約會,累自已苦侯,必定過意不去,那時自已再開口相求,他可就不好意思推辭了。當下說道:「阿勝,今晚我約你來此,的確是有件事要請你幫忙,只不過這事令你有些為難,我可不大好開口。」
方破陣道:「十三哥,咱倆是最要好的朋友,你這麼說就不對了。什麼事,你只管說,是不是要我再去求爺爺,讓你也能去學堂讀書?」
方臘搖搖頭,微一沉吟,說道:「不是。我想讓你明日替我一天,把牛趕去後山放牧,你能答應么?十三哥知你一向便是個守規矩的好學生,這事會使落下一日的功課,可十三哥實在是沒旁人好相請,只好請你來幫這個忙。」
方破陣心下躊躇。他自入義塾讀書,除身患病痾體力不支外,從未曠過課,是以頗感為難,但轉念又想:「今晚我已累十三哥等了許久,若再不答應他這事,那可太不講義氣啦!反正不過一天工夫,只要瞞著爺爺,先生若要責怪,由得他責怪便是。」於是應承下來,說道:「十三哥,我答應你,明天一大早,便將牛趕去後山放牧。」
方臘大喜,顧不得方破陣滿身污泥,一把將他抱住,連聲稱謝。方破陣見他如此喜悅,也自歡喜,笑道:「十三哥,快放開我,我身上髒得很,莫要沾得你一身都是爛污泥。」方臘鬆開他,胸前褂子上已自沾了不少爛泥,卻毫不在意,道:「我這褂子,今晚弄髒是遲早的事,也不在乎早這一時半會。」方破陣不解其意,問道:「明兒我替你去放牛,你自已幹麼?」方臘道:「我說了,我這身衣裳今晚遲早會弄髒,我今晚得連夜趕去威坪城,怕是要到明日落日時方能回來。」
方破陣嚇了一跳,道:「連夜趕去威坪!我沒聽錯吧?威坪城離咱們這兒可有五十來里路,你怎麼去?什麼事這麼著急,非要連夜趕去,你不害怕?」他此刻與方臘面對而立,相距不足一尺,天色雖暗,可滿臉的疑惑驚懼之色,方臘卻也看得清清楚楚,知他是被自已這話給嚇著了。
方破陣向方臘臉上凝視片刻,似要極力從他的神色間,分辨出此事的真假來,忽笑道:「十三哥,你一定是在說著玩的,對不對?這麼黑漆漆的夜裡,又是下雨天,慢說是你,便是大人也不敢去威坪,那可是要過黑松林,要過老虎嘴的!」對方臘的話,顯然是不信。
哪知方臘卻一本正經道:「不是說笑,我這就要走,可不能再耽擱啦。」
方破陣見他說得認真,情非作假,這才真急了起來,說道:「你當真要去威坪!究竟為啥事?明兒一早再去不行么?」方臘道:「來不及了,什麼事回頭再告訴你。阿勝,我這便要上路,你也快回去,免得著涼!」話一說完,人已衝出涼亭,霎時隱沒在茫茫雨夜中。
方破陣又急又怕,口中兀自在喊:「十三哥,你當真要去威坪?一路上可得小心!」方臘早已奔出花園,哪有回應?他機伶伶打了個冷顫,心想:「十三哥現下去威坪,膽子可真大,換了我,砍頭也不敢!」獃獃地出了會神,驀然驚覺偌大一處花園,只自已孤身一人,耳聽得雨點滴落在花間樹枝上,發出蟋蟋嗦嗦的響聲,登時寒毛盡豎,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心中只覺說不出得害怕,連忙奔出涼亭,急匆匆跑回住處。
翌日清晨一覺醒來,方破陣掀開絲棉薄被下床,自有小鬟過來服伺穿戴洗漱。
那小鬟比方破陣稍長一、兩歲,一張瓜子臉蛋雪白粉嫩,模樣兒十分俊俏。她進得卧房,眼波流轉,見方破陣昨晚脫下的腌臟衣褲,扔了床前一地,走過去收拾好,打作一個大包,笑道:「少爺,昨兒個夜裡你定是摔了個大跟斗,要不怎麼這些衣裳上全是爛泥巴?臭也臭死啦。」說著抿嘴吃吃而笑。
方破陣瞪了她一眼,道:「真沒規矩!一大清早,說什麼死不死的,多不吉利。」那小鬟白他一眼,見他光著上身,只穿了條短褲站在床前,睡眼惺忪,卻偏偏雙手叉腰,極力裝出一付老氣橫秋的模樣,不禁好笑,道:「是啊,一大清早起床便數落人家,還真有大少爺的架子!」這小鬟平素侍侯方破陣周到細緻,二個年歲相若,名為主僕,實是玩伴,平時嬉戲慣了,這主僕之分守得也不甚嚴,因此常常敢向小主人撒嬌。
方破陣應方臘之請,今日須得逃學放牧一日,此事決不能讓祖父得知,他心虛之下,但想昨晚與方臘的約會,萬萬不可透露出去半點風聲。先前見那小鬟一進卧房,話題即便扯上污衣,怕她深究下去,自已不好應對,因此裝出一付大人神情來責備她。這在他而言,意思是要「先聲奪人」,好令那小鬟有所顧忌,不敢亂問。待見這小鬟非但不怕,反而恃龐而嬌,他便也沒了主意,只得道:「衣裳髒了有什麼稀奇,你可不能去告訴姆媽。」
那小鬟黑如點漆般的一對眸子轉了兩轉,笑道:「對啊,衣裳髒了是沒什麼稀奇……」走到門外,將手上的臟衣褲放下,拍拍手,重新入房接著再道:「……告訴大奶奶也不打緊!」方家三世同堂,下人稱方有常「老爺」,方庚這一支是長房,稱為「大爺」,方破陣之母周氏便是「大奶奶」了。
方破陣大急,走上前去拉起她的一雙小手,說道:「好小禾,好姐姐,我不許你去告訴姆媽,要不然,從今往後我再也不和你說半句話!」語氣又是討好,又是恐嚇。
小禾臉上一紅,抽回雙手,說道:「和你鬧著玩的,你也當真,我哪兒敢啊!好啦,好啦,快過來,我伺侯你穿衣洗臉,上學可別去晚了。」方破陣喜道:「我就知道你不會說的,你可不象蓮兒,我這邊一有風吹草動,就跑去姆媽跟前說三道四,惹人討厭!小禾,你真好,回頭我可得好好賞你些什麼。」小禾噗哧一笑,道:「啊喲,那可不敢當。」
盥洗完畢,用過早飯,方破陣出得大門,往東行出十餘步,眼見長街寂寂,四下里更沒半個人影,便又迅速折回,去了牛棚。
二、
到了牛棚,只見十數頭耕牛或立或卧,都在反芻嚼草。他只覺鼻端臭氣陣陣,中人慾嘔,便用手捏住了鼻子,另一隻手去將棚門一一打開。他何曾做過這等腌臟粗活,手忙腳亂自不待言,好在群牛馴服,他牽了那頭昨日曾騎過的大牯牛當先而行,其餘的全都乘乘跟出。天色尚早,幸喜路上未遇行人,出村落,循小徑來至後山一處山谷,但見青草遍野,朝露點綴其間,宛如一顆顆珍珠般晰晰生輝。他鬆開手中牛繩,群牛四下散開,三三兩兩,埋頭吃草。
方破陣左右張望,見東端不遠處有一塊大青石,平整光潔,於是走過去坐下,折了一株稗草,信手撕折起來,一邊撕折,一邊想心事。
思緒散開,最先浮現於腦海的,自然是方臘昨晚的威坪之行。昨晚方臘不顧山路險阻,冒雨摸黑趕往五十裡外的威坪城,當是事逢急遽,不可稍有延誤。此節顯而易見,方破陣雖是年少,心智未開,卻也看了出來,至於究竟是何等急事?那便不是他所能想象的了。昨晚他躺在床上猜想了半宿,頭緒全無,他知道方臘父母雙亡,唯一的一位姐姐又早已遠嫁他鄉,威坪城內並無任何親朋熟人,探親決計是不會的,即是如此,那麼憑方臘這麼一位半大不小的少年,孤苦無依的一個小牛倌,又能有什麼重大緊要之事,何需如此行色匆忙?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後犯困上來,終於迷迷糊糊睡去。
眼下復又想起此事,他明知自已決計猜不透其中的關竅,便也不再勞神猜測:「有什麼好瞎猜的,等到傍晚十三哥一回來,自然會向我說個明白。」跟著又想:「從咱們萬年鄉去威坪縣城,得經黑松林。聽大人們說,林中常有吃人心人肝的強盜出沒,村子里有人要去縣城,都得成群結隊,數人相伴上路才行。這事想必十三哥也知道,可昨晚他還敢獨自上路,這膽子也忒大了!怪不得爺爺說他是煞星轉世,魔王投得胎。」對方臘膽量之大,不禁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將一把扯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稗草,扔在腳邊山地上,隨手又折過一株來撕扯,思潮兀自起伏不斷:「爺爺好象很討厭十三哥,難道說十三哥真得便是『煞星轉世,魔王投胎』?我瞧不象,多半是爺爺不喜歡十三哥,才故意這麼說。其實我早就明白,十三哥心裡也挺惱恨爺爺的。往後在爺爺跟前,我可得幫十三哥多說些好話;對十三哥也須分說清楚,爺爺對下人一向嚴歷,也不見他對誰好些了,唉……」
嘆氣聲中,大有苦惱之意。跟著又想起昨日與方臘共騎一牛時,自已曾說要去懇求祖父,要令方臘也能和自已一般去義塾讀書,可當時方臘想必是覺得此事終歸太也渺茫,祖父決不會答應,並未拿自已的話當回事,且言語間對祖父也大有怨恨之意。他出生一十四年來,衣食不愁,又得祖父、父母寵愛,原本不知人生在世,還有什麼愁苦煩惱,但眼下見彼此無話不談的好友,與至親至愛的祖父互存怨嫌,這於他實是一件苦惱煩心之事;更隱隱覺得,隨著自已一天天長大,這苦惱也會一天天變大,變得拋之不開、揮之不去。
苦惱一陣,終是孩子天性,既然想不出什麼排解二人怨嫌的善策妙計,也就暫且不去管他。心念轉處,忽又想祖父素來對自已寄於厚望,於自已的學業常加督導,今日逃學放牧之事若被拆穿西洋鏡,必定衷矜懲創,鬧不好還會挨頓板子,又不由得惴惴不安起來。
眼見群牛覓草食稗,漸漸散開,越吃越遠,他的思緒也如群牛,一經松韁,便也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他一會疑惑,一會苦惱,一會惶恐,漸感心中煩悶焦躁,於是便從大青石立起,對著空谷縱聲大呼,胸膛中一股濁氣得以渲泄,稍覺舒暢,心想:「左右無事,何不練上一趟『鶴鳴八打』。」
揀了塊平曠草地,拉開架式,練起師傅傳授的「鶴鳴八打」來。但見他拳擊腳踢,一招一式,俱是有板有眼。練到酣暢性發處,忍不住大喝一聲,沉腰收腹,雙臂一上一下,橫封當胸,正是一招「麗樵鶴列」。
「鶴鳴八打」雖只「延頸式」、「飛翔式」、「亮翅式」、「落雁式」、「啄食式」、「梳翎式」、「衝天式」、「立步式」,區區八式,但每式均含正反攻守四個變招,總共是四八三十二記招數。這路「鶴鳴八打」,乃正一教所有武學根基之所在,正一教中但凡修習高深武功者,任他何人,都須從這路樸實無華、而又孕含武學至理的拳術入手,而後循序漸進,由淺入深,「三才拳」、「五行抓」、「龍虎剪梅手」……一步步練將上去,最終得以參修「無極先天功」這門道家無上神功,決計無人能超越此徑而練成高深武功。這並非是說正一教中人,人人皆是因循守舊,蹈常襲故之輩,不知自出機杼,變通創新,實是這路由張道陵首創,再經張夸父千錘百鍊過的「鶴鳴八打」,深含武學至理,是天下第一等紮根基的武功。這門功夫雖說易學好懂,但初習者往往不覺其妙,體會不到它的好處,縱然習之小成,也是威力不顯,只有等到練成了「破玉拳」、「流波勁」這等高深的正一武功,於正一教武學升堂入室之時,方能悟出其奧妙之所在,。回過頭來看時,才明白今日有此可觀成就,往昔的勤學苦練「鶴鳴八打」,實在是功不可沒。
這就好比一位技藝精湛的木匠,若非學徒之日練就一手鍛木劈料的基本功,自然也就製作不出精緻美觀的器具。練「鶴鳴八打」就如同這鋸木劈料取材,練得是眼目的準頭、刀斧劈削的力道,根基一旦扎穩,自然便可熟能生巧,假以時日,何愁不成不斫大匠?
方破陣習練這套「鶴鳴八打」,原是一時興緻所致,純為少兒好奇遊戲之舉。他拜葉家亮為師后,去西院練這套「鶴鳴八打」,起初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何償又曾用心過?葉家亮原本便想「窮文富武」,方破陣乃富家子弟,長大成人後不是入仕,便是承繼萬貫家財,斷無習武謀生之理,因此授藝時便馬馬虎虎、得過且過,待見方破陣自已也如此三心兩意,更是樂得逍遙自在,從不多加督責。然而,方破陣初學乍練之下,有一日與村中玩伴吵鬧角斗,無意中使出「鶴鳴八打」中的一記招數,居然將那比他年長兩歲的玩伴輕易擊倒,他驚喜之餘,誘發了喜武之心,轉而用心勤學苦練,忽忽兩載,竟是經霜歷雪,風雨無阻,從不或缺一日。倒是那葉家亮見他習武心性大變,半點摸不著頭腦,不免暗自嘀咕。
葉家亮自身習武天份不高,未能領悟到「鶴鳴八打」的個中三昧,但他為人處世有一大長處,那便是從來都不認為自已辦不到或做不好之事,旁人未償也辦不到、做不好,頗有自知之明,絕少自以為是。是以當年師傅向他傳授「鶴鳴八打」時,他雖不明其所以然,但也深信不疑,傳授方破陣之際,也就自然而然將師傅當日所說的話,悉數講給了方破陣聽。方破陣初學武功,一時間哪能體會如此高深的武學道理?只是他習武興緻被激發后,大感其樂趣窮,竟將這番話生搬硬背,盡數記在了心中。
其時方破陣一路「鶴鳴八打」練完,早已是汗流浹背,口乾舌燥,但精神反而為之大振。正一教這套培根固基的武功,最是耗人體力不過,唯其耗人體力,方能長人體力、強人筋骨!
他收起架式,縱目四顧,想找一處泉水解渴。只見東向遠處一條小澗,曲折如練,順著山谷斜坡緩緩向谷外流去,跑過去臨近一瞧,澗水清澈見底,游魚可數,石子可數。他俯身下去,便要喝個痛快,瞥眼間,忽見上游四、五丈開外,一頭耕牛踏足澗中,正自伸長脖子喝水。他心想哪頭耕牛的四蹄不曾在牛糞堆里踩過?此處的澗水如何喝得?於是起身沿著山澗往上遊走去,等越過了那頭耕牛,這才趴在澗旁,痛飲起來。
這澗水乃山中清泉涌匯所至,清冽甘美,他喝得數口,大有淋漓暢快之感。這一趟「鶴鳴八打」練將下來,大耗體力,委實是渴得厲害了,他抬頭喘了口氣,再待俯首喝個飽時,陡然間,隱隱覺得上游山澗中,似有一團白影一閃而過。
他嚇了一跳,定眼望去,只見澗水汨汨,噴花濺玉,哪有什麼白影黑影?又匆匆喝了口水,起身環視,但見山谷寂寂,十數頭耕牛東一群、西一頭,搖尾食草,除外更無異物。他疑心是天上白雲倒影映在水面上,抬頭仰望,只見東邊天空盡頭一輪火紅朝陽,照耀得朝霞燦若織錦,顏色先已不符,再一細想,心知決不會是雲彩倒影:雲彩悠悠,飄移緩慢之極,適才這團白影卻是快逾流星,稍縱即逝。
他頓生疑竇,自已視力一向敏銳,咫尺之物絕不會看花了眼,方才明明有團白影從澗上飛速閃過,怎地轉眼便消失得蹤跡杳無?什麼物事奔跑得如此迅捷?小小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是鬼魂!」此念一但冒出,那便疑心生暗鬼,竟是越想越象,越想越怕。慌忙從小澗旁跑開,跑到那頭領頭大牯牛身旁,四野不見人跡,有了這頭畜牲作伴,似乎也能壯壯膽。
方破陣驚魂稍定,自慰道:「鬼魂聽不得公雞叫,一聽便化成血水,我來學學公雞叫!」伸手捏住喉嚨,對著遠處山澗「喔喔」怪叫。叫了數聲,又想:「不對,不是鬼魂,日頭都升這麼高了,鬼魂哪敢現身出來?」登時心中大定,跟著大感羞慚:「十三哥昨晚摸黑趕去威坪都不怕,偏你這麼沒用,一大清早便自已嚇唬自已。方勝啊方勝,十三哥可把你給比下去了,他可不象你這樣,既不守信,膽子又小!」
懼怕之心即去,要強好勝之意漸茁,尋思:「十三哥比我大不了幾歲,他敢做的事,我為什麼就不敢?不能事事都讓十三哥比下去!」胸中一熱,一個念頭冒出,登時不可抑制:「他昨晚敢去威坪,我眼下也要去一個別人不敢去的地方,可是……可是上哪兒好呢?」倉卒間,想不起附近有何常人望而卻步、輕易不敢涉足之地。他腦中極力思索,同時四下里張望,目光漸漸由近及遠,忽遠遠望見山谷深處兩峰夾峙,撥地而起,心中不覺一動,暗呼:「有了!我怎麼把幫源峒給忘了?聽爹爹說,那幫源峒山深林密,很是險惡,裡面長著許多油桐樹、栗子樹,可村子里的人卻都不敢進峒採摘,生怕迷了路走不出來。我就去那兒吧!」
主意一定,說去便去,竟是沒半分猶豫,連自家的耕牛也不理會了,邁開步子,沿小澗往雙峰腳下行去。
他想起的那處幫源峒,離此山谷不遠,那兩座筆立的山峰,便是入口之處。這幫源峒廣深四十里,千岩萬壑,重巒疊嶂,乃青溪縣境內一個極其兇險的去處。峒中松杉成林,多有良木,山貨豐足,應有盡有,只可惜藏於深山,不得其用。這自是方家村村民礙於林密路險,峒內地形複雜,加之又有毒蟲猛獸出沒,難以取用之故了。
某一年,洪水泛濫過後,有一村人稼穡絕收,無奈之下,便冒險入峒採集油桐,預備拿去威坪城內換些錢米。哪知這農夫一去數日,可憐妻兒每日里倚門翹盼,望眼欲穿,始終不見人歸。方有常身為鄉約,便召集村中壯漢,備齊乾糧、斧束入峒搜尋,一連三日,何曾見得人影半個?眾漢紛紛議論,都道這農夫不是給老虎豹子吃了,便是失足跌下深谷摔死,無功而返。那農夫的妻子不見丈夫回歸,曾去方有常跟前哭訴,說是「生要見人,死當見屍」。那日方破陣適逢便在方有常身旁,在聽祖父大談治家生財之道,又聽祖父說方家眼下雖有家財萬貫,縱然坐吃三代也使用不盡,只是從未出過一位官宦,想來總覺美中不足,叮嚀他務必用心學業,以期日後中科出仕,光大門楣。當時他見那農婦哭得肝腸寸斷,心中也自不忍,暗暗便將「幫源峒」三字牢牢記住,知道那是個萬分險惡的去處。
此刻想起,他心中兀自大有懼意。然而,他眼下正是要尋一處常人不敢涉足之地,好與方臘昨夜的威坪之行作個比試,以示自已的膽量,並不見得就比不上十三哥。因此雖是心中栗六,腳步卻絲毫不見遲疑慢頓。
他的這番心思舉動,也不是要做給別人看,而是他內心深處,實不願見到自已事事不如方臘,乃是他自已內心所需,才致生此爭競之念。他此舉誠然幼稚可笑,卻也是少年人天性使然。大凡孩童相伴為友,彼此便極易模仿對方的言行舉止,務使自已的一言一行同對方相一致;再有,友朋間也往往喜將對方視為爭競者,此乃人之常情,鮮有規避脫羈者。方破陣也復如此,他視方臘為友朋、為兄長,自然也視作爭競者。但他並不因方臘有長處勝過自已,而心生忿恨嫉妒,而是在替方臘歡喜之餘,暗自用功,力圖有所超越勝出。
一陣急行,方破陣已將白影之事忘諸腦後,沒過多久,來到雙峰腳下。但見兩峰間一條小徑,順著山勢蜿蜒向上伸展開去,宛如一線,直至目光盡頭。他拾起一截樹枝,握在手中,既作拐杖,也為防身之用。當下沿著山徑高一腳,低一腳,一步步向上踉蹌而行。山徑愈行愈陡,愈行愈窄,到得後來已根本無路可走,儘是在荊棘叢中、亂石堆里穿行,稍一分神,不是衣袖被藤刺鉤住,便是褲管被山石扯破,連小腿也已被劃破數處,血跡斑斑。
漸行漸暗,林葉茂密如蓋,日光只能從點點空隙間照射進來,益發顯得四周陰森恐怖。密林深處間或發出陣陣鳥獸的鳴叫聲,時歇時作,此起彼伏,一時間萬簌俱寂,一時間卻又交響大作。方破陣自打出娘胎,有生以來聽到過的鳥獸鳴叫聲全都加到一塊,也無此刻如此之多,直聽得他膽顫心驚,一連打了好幾個哆嗦。
他往前多走得一步,心頭懼怕之意便增加一分,不禁悔意萌生,可畢竟不甘心就此掉頭回去,硬起頭皮只管往前走。山勢陡峭如削,到後來索性扔了樹枝,已不是在行走,而是手足並用在爬了,幸虧他習武已久,體格健實,手腳靈便,倒也未覺得如何疲憊勞累。
好不容易上得峰巔,頓時嚇了一跳!放眼望處,但見山霧掩敝之下,亂石巨木若隱若現,便似幽冥地府中十萬個惡鬼,凶身畢現,個個張牙舞爪,直要攫人而食一般。原來這幫源峒乃一處天生的大峽谷,四壁如削,中間低凹,好似一口巨大無比的鐵鍋,橫亘在這蒼茫天地之間。方破陣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攀上峰頂,原以為總該處身平坦之地了,但此刻站是站在了平地上,只是這塊平地太過窄小,方圓不足一丈,再出去幾步便是懸崖深谷,實是站在了大鐵鍋邊緣,稍不留神,便會墜落谷底。
他小心翼翼探出頭去,向谷中望了數眼,目力終是有限,不見盡頭。又四下里打量,想找一條下谷的路徑,但地勢陡峭,亂石叢生,,哪有坦途了?無奈之下,只得從崖邊退回,在一株栗子樹下坐倒,尋思:「谷底我沒本事下去,在這兒歇上一會,這就下山,好在也算是來過這幫源峒了!」其實,他此刻還不能說是真正到了幫源峒,充其量只能說是一隻腳剛剛跨進門檻,另一隻腳還在門外,由此峰攀援深入谷底,方是幫源峒。
他不敢在峰巔久留,正要起身返程,忽聽身後一人大聲說道:「小娃兒,你想下這山谷,怎麼不下去?我瞧你定是膽小,怕摔著!」這聲音突如其來,就在他身後近處。
三、
方破陣萬沒料到這人跡罕至的峰頂,除了自已尚有旁人,著實大吃一驚,忙起身回頭察看。一看之下,登時「啊」的一聲驚叫出來,不由自主地向後一連退了兩步。說話那人見他滿臉驚愕之色,舉止失措,鼻孔中重重一哼,甚是鄙夷不屑,道:「膽小鬼,沒見過生人么?咱們可是朝過面的。」
方破陣正是因為識得此人,這才驚愕失色,手足失措。只見這說話之人憑崖而立,碧眼曲發,囚首垢面,身上穿著一件髒兮兮的白綢長袍,正是昨日晌午下學途中遇到過的那位異域胡人。方破陣見此人臉上神色似笑非笑,一雙碧油油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望著自已,山風陣陣,吹得他白袍袍角一翻一翻的,一個念頭從腦中閃過:「是了,是了!先前我喝水時,見到的水中白影,原來是他!」
那胡人見他不答話,向自已打量幾眼后,便怔怔地站在那裡發獃,便又問道:「今日怎麼只你一人放牧,昨日那同伴呢?看你一身上下穿得儘是綢緞綾羅,可不大象是放牛的窮小子啊?真是奇哉怪也。怎地放牛又放到這半天高的山頂上來了?」一連串問話問出口,竟然句句都是純正的中原官話,音調準確,吐字清晰。
方破陣於他這幾句問話,那是一句也不好作答。逃學放牧之事,豈能對旁人提得半字?眼見這胡人說話時嘴角掛笑,似乎並不無惡意,眼珠一轉,不答反問道:「我瞧你鼻子又高又尖,頭髮卷得象只倒毛雞,全身上下沒一處象咱們大宋百性,怎能說一口這麼好聽的官話?這才真叫『奇哉怪也』哩。」
那胡人一聽之下,登時開懷大笑,似對方破陣這番機智的對答,頗為讚許。他笑聲嘹亮,哈哈之聲從峰頂一聲聲傳將出去,響徹雲霄,回聲不往傳回來,霎時間四面八方,漫山遍野儘是他的大笑之聲。待回聲歇止,那胡人向前邁出一步,伸出蒲扇般大的手掌,想去拍拍方破陣的肩膀,以示親近之意,口中同時說道:「小娃兒有點意思,告訴公公,你姓甚名誰?」
方破陣耳中被這胡人的笑聲震得嗡嗡作響,見他忽伸手拍向自已,還道言語中已得罪於他,只當他這一掌是要擊打自已,習武日久,感應自生,倏地跳向一旁,欲避開他這一拍。哪知腳跟尚未著地,只聽啪得一聲輕響,肩頭早被拍中,只是這一拍觸肩輕柔,並未打痛自已。只聽那胡人又道:「咦?小娃娃原來練過武功!你這一跳很有些道理,是什麼功夫?」問這句話時,雙目炯炯,目光直逼過來,神色殷殷,關注之情溢於言表,似乎對方破陣是否練過武功大為看重。
方破陣心想昨日之前,我還不認識你,你問這麼多幹麼?因此閉口不答。那胡人見他不說話,又道:「喂,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麼?快快說來。」
方破陣對這胡人的武功其實大為欽佩,他昨日見了這胡人的輕身功夫,小小心中,早已是又羨慕、又佩服,恨不得自已立刻也象這胡人一般,能有如此高明厲害的武功。可他見這胡人不修邊幅,相貌古怪,且兩度相逢,其人俱是倏忽而至,形跡頗有可疑之處,是以實懷防範戒懼之心,不願與之稍有瓜葛牽扯,這時聽對方一再催問自已姓名,暗道:「我又不認得你,幹麼要告訴你姓名?」說道:「天色不早,我可得回去啦。」說罷,轉身便往山下走去,再不向那胡人望上一眼。
剛走得兩步,眼前一花,那胡人已站在面前,伸開雙手,作勢擋住了去路。那胡人兩道粗黑的濃眉斜斜豎起,怒道:「我好意問你姓名,你怎麼不說?難道你小子沒名沒姓、沒祖宗?」
方破陣聽他出言辱及先人,更沒好氣,道:「我姓名自然是有的,但不願說給你聽!」
那胡人一聽,濃眉豎得更高了,厲聲喝道:「不願說給我聽?這可由不得你,公公要想知道你姓名,你就非說不可!」
方破陣見他橫眉怒目,聲色俱厲,加之又是身處險地,不由得懼怕起來,暗忖:「看來不告訴這胡番我叫什麼,今日是下不了這山去了!」粗聲粗氣道:「我告訴你便是,何必動怒生氣?我姓方,單名一個『勝』字,表字『破陣』。這總行了吧,你讓開,我要下山了。」
那胡人聽他報上名來,怒容稍斂,說道:「『方勝,方破陣』,這名字我瞧也平常稀鬆得很,沒半點雅意。喂,方勝,你還不能下山。按你們中土的禮節,你告訴我姓名后,我也得把自已的姓名告訴你才行,這就叫作『來而不往非禮也』。」
方破陣哪有心思聽他自報姓名,一心只想快快下山,免得夜長夢多,道:「我的姓名你已知道,你的嘛,我可不想聽。喂,你別擋住我的去路,咱們中土還有一句話,叫『好狗不擋道』,你快讓開,再不讓開,那便是擋路惡……」這最後一個沒敢說出口的字,自然是惡犬的「犬」字了。
那胡人一呆,道:「我一定要告訴你,你非聽不可!我老人家有兩個名字,一個是波斯名字,叫霍牟尼沙大漠薩桑侯賽英,還有一個中土名字……」方破陣只聽得他一陣嘰哩咕嚕,也沒聽清這胡人的波斯姓名究竟叫什麼,邊走邊道:「我說不想聽便……」下面「不聽」兩字還未出口,忽覺脖中一緊,整個身子已被那胡人抓住后領拎起。那胡人身材魁偉,方破陣被他老鷹捉小雞般輕提在手,雙腳離開地面,足足有兩尺高。
那胡人見方破陣被自已提在手中,雙手竟去捂住耳朵,不禁勃然大怒,破口罵道:「把手拿開,否則老子扭斷你這雙狗爪子!」盛怒之下,竟不再自稱「公公」,而改為「老子」,居然將身份也降低了一輩。
方破陣被他提起,雙手使力不暢,捂耳不嚴,這胡人縱是輕聲細語,也聽得分明,但此刻他又恨又怕,便假裝沒聽見,將頭搖得似個撥郎鼓。那胡人見狀更怒,撥開方破陣雙臂,左手五指輪點,一連點了他腿上「曲泉」、「陽陵泉」、「風市」、「委中」,雙臂「曲池」、「尺澤」、「神門」七處穴道。這七處穴道均是手腳關節處的要穴,一旦被點中,方破陣雙手雙腿頓時軟軟垂掛下來,再也動彈不得半分。
方破陣原聽葉家亮說起過點穴之事,知道只有內功深厚之人方能點人穴道,制人行動,但從來都未見師傅施展過,他也曾糾纏過師傅,懇求師傅將這門神奇的功夫傳授給自已,可師傅卻總是推脫了。他可不知道,葉家亮自已壓根兒也不懂點穴之技,怎麼教他?眼下他見這波斯胡人五指齊施,如彈琵琶,在自已四肢上一陣亂點,自已雙手雙腿立時失去知覺,不由得驚駭莫名,顫顫慄栗道:「你……你幹什麼?可是……可是點了我的穴道?」
那胡人將他往地上一扔,罵道:「幹什麼?臭小子,這是你自找的,須怪不得公公我。公公將名字說與你聽,那是瞧得起你,你居然敢不聽,憑什麼啊?公公要你說,你就得說,;要你聽,你也須乖乖地豎起耳朵來聽,推四阻三可沒你好果子吃!」這胡人中土官話說得極好,字正腔圓,可一旦遇上些個成語俚句,便往往被他說得「顛去倒來」、「不四不三」,與方破陣相處不足一個時辰,話還沒說上二十句,說錯用錯的成語俚句,已有六、七處之多。
方破陣被扔在地上,心中懼怕更甚,但聽他一再用錯成語,實是難以忍受,若再不出言糾正,那可比什麼都難受,吞吞吐吐的道:「你……你又說錯話,不是『推四阻三』,是……是『推三阻四』,你說顛倒了。」
那胡人喝道:「呸!什麼狗屁『推三阻四』,『推四阻三』,全都一樣。你們漢人婆婆媽媽,一點不爽快,漢話更是羅哩羅嗦,盡繞彎子,成心不讓人好記。小子,你聽好了,你爺爺的中土名字叫『霍梅意』,霍去病之『霍』,梅花之『梅』,心意之『意』,你給我乖乖的記著吧!」
方破陣受他最後這句話一激,大聲道:「我沒聽見,就算聽見了,也一定記不住!」他被拋在地上,后臀撞上了塊尖石,火辣辣作痛,加之手足受制,便是想去撫mo一下也不可得,早已大感委屈,待見到這胡人如此蠻不講理,更是被激起了不忿之心,當下與之針鋒相對,不讓半步。
那霍梅意不想他一個毛孩子,竟如此倔強,一時間倒也拿他沒轍,當下便不再言語,只翻起一雙碧眼,冷冷朝他打量。過得片刻,只見他倏地伸手,抓住方破陣后心,重又將他提起,朝山崖邊走去。霍梅意臨谷站定,猿臂輕舒,伸得筆直。此人長手長腿,這時手臂伸直開來,足有三尺長,方破陣被他提在手中,整個身子都已露在懸崖外,身下便是亂石嶙峋的深谷。只聽霍梅意冷冷說道:「老夫叫什麼,眼下你定該記下了!」心想方破陣再怎樣倔強,這一下也要嚇得他魂飛魄散,非開口討饒不可。
方破陣如何不知他此舉之意?自已若是還說「聽不見」、「記不住」,那麼只要這胡人一鬆手,自已跌下谷去,不免粉身碎骨,摔成肉醬。幽谷風冷,襲體生寒,他向谷底瞥上一眼,登覺頭昏眼花,胸中一陣血氣翻騰,忍不住便要作嘔。他閉上眼,不敢再往下看,心中卻越發狠了,叫道:「你是個大壞蛋、大惡人,誰稀罕知道你的姓名。你將我拋下谷去,我照樣還是聽不見,記不住!」心想這胡人霸道已極,說什麼「要你說,你就得說;要你聽,你也須乖乖地豎起耳朵來聽。」只覺天下強蠻無理之語莫過於此,實在是氣他不過,於是又加上一句:「我說聽不見、記不住,便是聽不見、記不住,啊呀……」
「啊呀」聲中,后心忽然一松,那胡人已鬆開手爪。方破陣不想這胡番如此兇殘,說鬆手便當真鬆手,嚇得放聲大叫,只覺身子筆直向谷底墜去,耳旁風聲嗖嗖,刮面生痛,心中大叫:「我要死啦,我要死啦!爺爺、爹爹、姆媽、十三哥、小禾……我再也見不到你們啦!」一時之間,親人好友面孔,一張張在腦中閃過,清晰歷歷,就象是在眼前一般。
突然間,只聽身旁有人哈哈大笑。他張眼望去,卻見那胡人霍梅意居然也跟著跳下了山崖,此刻就緊挨在自已身旁,但見他雙足連踩連點,或落峭臂、或踩岩石、或點虯枝,緊跟著自已一同向谷底墜去。
墜勢驟急,二人傾刻間穿過重重山霧,眼看便要摔在谷底亂石堆上,可那霍梅意卻不慌不忙,右手伸處,已抓著了方破陣后心綢衫,跟著左手五指拼攏成掌,潛運神功,口中嘿的一聲低吼,出掌朝身下那堆亂石猛擊下去。他自已則抓著方破陣,憑藉這一掌的反衝之力,在空中連翻帶滾,一個筋斗,穩穩落在谷底草地上、花叢旁。
他放下方破陣。方破陣手足諸穴受制,一屁股坐倒在草地上,又想縱聲呼叫,但只張大了嘴,發不出半點聲音來,原來是墜落之際驚恐過度,已嚇得失了聲。霍梅意見狀,心知其因,伸手解開他被點諸穴,又在他背心、胸口一陣按摩推拿。方破陣只覺他手掌到處,一股股暖流透體而入,說不出得舒暢愜意,喉中一松,頓時叫出聲來。
霍梅意待他叫聲歇止,向他擠擠眼,左手拇指一翹,贊道:「好娃兒,年紀不大,膽子不小,骨頭不軟!嘿嘿,意料之外,意料之外,倒教公公好生敬佩!」
方破陣呼叫得數聲,魂魄似已歸竅,心中七上八下,正自驚喜交集之際,忽聽霍梅意出語稱讚,不知他又在打什麼主意?此人忽怒忽喜,性情不可測度,對方破陣一會戟指喝斥,一會又溫言讚賞,怒發時如山崩、如地裂,點穴拋擲,險些將他嚇個半死;高興時慈眉善目,好言軟語,又對他誇獎有加,一派仁愛親和之象。方破陣猜不透他悶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對他惱恨殊甚,怒氣兀自未消,便掉轉頭去,不來理睬他。
霍梅意卻不著惱,俯身湊近方破陣,笑道:「老夫的中土名字叫作『霍梅意』,但並不和你們漢人一樣便姓『霍』,老夫其實姓『侯賽英』。這一節須得跟你交符清楚,萬萬不可弄錯!」
方破陣回頭瞪他一眼,假意道:「『霍梅意』這名字取得不好,俗不可耐,沒半點意思!」
霍梅意心頭火起,站直身子,當場便要發作。他久歷中土,詩經子集不曾少翻,為稱呼便當起見,也不知翻爛了多少本詞章詩集,好不容易才按原名諧音取了這麼一個漢名,相識之人俱贊意韻深長,可眼下卻被方破陣這小子譏為『俗不可耐』,如何教他不惱火?但轉念又想:「這小了有骨氣得很,吃軟不吃硬,和他生氣不得,生氣也是白搭。眼下我有求於他,又何必跟他一般見識?」如此一想,強抑怒火,只當是沒聽見方破陣的冷嘲熱諷。
方破陣見他啞了,得寸進尺,又譏諷道:「咱們中原姓氏,凡常用者兩千有餘,可從來沒聽說過有姓『侯賽英』的。『侯賽英』,那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說自已是只猴子,卻又勝過了英雄好漢?嘻嘻,真是好笑。你叫『霍梅意』,卻又不姓『霍』,叫作什麼『侯賽英霍梅意』,真是亂七八槽,一塌糊塗,教人聽后笑歪了嘴。」
霍梅意道:「小娃兒沒學問,什麼也不懂!你公公真名又不叫『霍梅意』,在咱們波斯,『侯賽英』是第一等大姓,便好比你們大宋的趙姓,乃是國姓。」
二人相處漸久,言語往來,方破陣對霍梅意戒心漸消。其實,方破陣性子甚是平易,霍梅意先前若一早便對他好語相向,不加喝斥動粗,那麼霍梅意自報姓名,他早就洗耳恭聽了。他自幼轎慣,父母視為拱壁,自然生就一付吃軟不吃硬的脾性,別人以真心待他,他便赤成相報,與方臘友情誠篤,便是個例證;別人對他若是稍有刁難,又或意欲不利,他雖平易,卻也絕不會逆來順受,多半是針尖對麥芒,頂著干到底。此乃處境使難,頗難改易。霍梅意先前強橫霸道,傲慢無禮,說什麼「不說也得說,不聽也得聽」,語氣狂妄已極,他何嘗受過這等無禮之遇,自然而然生出抵觸之心,拗勁被激起后,自是「偏偏不說」、「偏偏不聽」,絕無絲毫妥協。這也是他未經涉世,識事不深,不懂通達權變所致。此刻霍梅意收斂狂性,臉上堆笑,換作和顏軟語待他,他便也與之有說有笑起來。
聽了霍梅意這話,他甚是不服,心想:「我怎會什麼也不懂?那《百家姓》我四歲便能倒背如流;上個月,先生在課堂上講過咱們中原許多姓氏的來歷出處,先生講得再也詳盡不過,我可是全都記下了的,你這番邦胡人怎可小看我?」仰起頭望著霍梅意,說道:「『侯賽英』是不是你們波斯國的大姓、國姓,我小孩兒家不知,或許是你自抬身價,胡亂吹噓,那也難說得很。你說我什麼也不懂,這可不對,別的我固然不懂,但要說到咱們中原姓氏,我懂的可就多啦!」
「侯賽英」確為波斯大姓,霍梅意言之鑿鑿,不想被方破陣貶責為吹牛妄語,白白遭了一頓搶白,不禁怒道:「你說中原姓氏你懂得許多,你倒是說來聽聽,都知道些什麼?只怕是你小娃兒胡亂吹噓,卻不是我老人家吹牛!」
方破陣微微一笑,坐正身子,侃侃而道:「你聽好了。咱們中原姓氏濫觴源出,其因有八,一是上古先民以天干、地支、數目、長幼、次第為姓,如甲姓、丁姓、白姓、季姓等等。二是古時王公諸侯、卿士大夫以封國、生地、君處為姓,如蔡、任、項等姓,即是以封國之名為姓;屈、單、卞、謝等姓,是以封邑為姓;劉、亭以封地為姓;東門、南宮、北郭、毋丘、諸葛俱是以居住處所為姓;以出生地為姓者,如東方、姚姓者是也,咱們漢人的老祖宗伏羲便複姓東方,五帝中的虞舜生於姚墟,故姓姚。三是土族官吏以受封官爵為姓,如司徒、司馬、司空、司土、司寇,分別是掌教化、,兵事、土木營建、爵祿、刑獄的大臣,便以官職為姓。四是古人以謀生本事為姓,制裘匠人姓裘,鐵匠姓冶,行醫大夫姓巫等等,至於漁姓、樵姓,那自然是漁夫樵子之姓……」
說到此處,只見霍梅意雙眉一軒,目光中忽露深思之色,他這時正說到興頭上,不疑有他,讀道:「五是以祖宗先人的名、字、號為姓,春秋五霸之一的楚莊王死後謚號稱嚴,他的後人之中便有以嚴為姓的;戰國信陵君魏無忌的後人以信為姓,這信陵君便是普天下信姓之人的共祖;至於以先人之名為姓,春秋戰國時更是多不勝數,如魯國大夫慶父後人複姓慶父,吳王子慶忌後人姓慶忌,楚公子嬰齊後人姓嬰齊。」
「六是皇帝封賜功臣或貶斥罪臣而得其姓,前者為皇帝以已姓賞賜有功之臣,為得是表彰其功,以示恩寵。唐初右武侯大將軍李本姓徐,原本在瓦崗寨落草,後來歸唐滅突厥有大功,太宗賜御姓李;屬後者的,如楊玄感反叛兵敗,隋煬帝砍了他的頭還不解恨,並改其姓為梟,梟是食母的惡鳥,煬帝改此姓,是說楊玄感身為隋臣而叛逆,是個忘恩負義的大惡人。」
「七是上古時百姓順天法地,以自然器物為姓,如熊、虎、藍姓等等。八是因避諱、避仇,改而得其姓,如邱姓,乃是為避夫子之名加右耳旁而得;又比如帥姓,是為避晉景帝司馬師名去划而得。屬避仇的,有漢留侯張良,張良原是韓國宗室,本姓姬,秦滅韓后,張良為避禍去災而改張姓。」
方破陣口若懸河,說到此處,向霍梅意斜目眄睬,見後者神情專註,正自聽得入神,接著又道:「以上所說,句句是實,條條有據可考,例例有證可查,你可別說我欺你是個異域外族,不知我中華泱泱大國,源遠流長,便信口雌黃,亂說一通來哄你。「
霍梅意一路聽方破陣娓娓道來,說得頭頭是道,知他所說不假,聽完后駁無可駁,心下老大不是滋味,便想胡攪蠻纏一番,正要說他是「信口雌黃」,無奈這句成語太難,只記得是這四個字,至於這四字哪個在前,哪個在後,一時絕難想起,心中「倒去顛來」編排了數次,均無把握。這時見自已心思被方破陣識穿,饒是他一張老臉,也火辣辣燙得厲害,訕笑一聲,道:「你這娃兒,記性倒真好!」對方破陣這非同尋常的記性,不禁大為折服。但也僅僅是佩服而已,卻絲毫不以為怪,他來中土已久,素知中原孩童啟蒙起始,先生首授之課便是一冊《百家姓》,眼見方破陣玉琢粉徹,錦衣綉服,當是富家子弟無疑,山野放牧必另定有他因,這中土姓氏起源之說,當是承師所教,有啥稀奇?
心念動處,忽又道:「方勝,你適才所說的這番長篇大論,定是先生教你的,我眼下再問你一個姓氏,你要是也能說出個來脈去龍,老夫便真箇服了你。」
方破陣大是興奮,仍不忘糾正他說錯了的成語,道:「是『來龍去脈』。你說,是哪個姓?可是《百家姓》上的?」
霍梅意笑而不答,伸出右手食指,憑空虛書,一筆一劃,均是極其緩慢。
方破陣凝目細看,見霍梅意第一筆橫折勾,第二筆是一撇,乃是個「刀」字,暗叫不妙,心想這「刀」姓可沒聽先生說起過出處。不料霍梅意並未就此住手,寫完「刀」字,又在下面加了個「口」字,未了再加上個右耳旁。
方破陣看得分明,脫口叫道:「是邵姓。」心中叫苦不迭,尋思:「這邵姓源出何處,倒真沒聽先生講過,這一下可要大大出醜啦。」心念急轉,默默思索片刻,忽然啊的一聲,佯作恍然大悟,說道:「我記起來啦!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和穆蕭尹、姚邵湛汪,嗯,這邵姓在《百家姓》中排在第五十四位上;《說文解字》有云:「邵者,郫邵,邑名也,又名郫、邵亭。』《左傳》『襄公二十三年』說道,齊莊王伐晉,攻取朝歌,旗開得勝,登上太行山,在熒庭興建城寨,『戌郫邵』。可見這郫邵之地屬晉國,想是邵姓先人長期居住此地,因而以生地為姓。」
霍梅意聽他引經據典,說得鄭重其事,哪有懷疑?抬頭仰望浮雲,喃喃道:「郫邵、郫邵,這『郫邵』卻又是在何處?」
方破陣肚裡好笑,臉上卻一本正經,道:「郫邵古時屬晉地,《左傳》上又提到太行山、熒庭,那麼這『郫邵』便該是今世京西北路與河東路接壤之處……」不料他話未說完,霍梅意便斷然而道:「這就不對了,邵十力即非京西北路、也非河東路人氏,他是秦鳳路風翔府人。這是他親口對我說的,豈能有假?」
方破陣臉上一紅,他本是在有意哄騙霍梅意,但想自己胡說八道一番,料得這番邦胡人識穿不破,哪知霍梅意竟說出如此一番話來,倒是始料不及,只得硬著頭皮道:「邵姓先人聚居郫邵,其後生育繁衍,後人流轉遷徒到鳳翔府定居也是有的。」
邵之為姓,實始於周際,召公姬爽采邑召地,即宋時秦鳳路鳳翔府一帶。春秋時召邵一氏,後世分為二姓。《通志》氏族篇『以邑為氏』有云:「召氏,或作邵。姬姓,召公食邑也』。只是這《通志》凡二百卷,乃宋室南渡后,興化軍莆田人鄭樵所撰。《通志》體列仿《通史》,更有所創新,與唐杜佑之《通典》,元馬端臨之《文獻通考》合稱『三通』,為後世史家所推崇。鄭樵生於徽宗崇寧二年,此時尚處襁褓,正當吮乳之齡,《通志》成書問世更在五、六十年之後,方破陣又往何處覓此書來讀?
霍梅意聽得方破陣分辯之辭,不識個中緣由,對他的話竟是信以為真,不再向他搭話,慢慢走向左首,在一塊山石上坐了下來,雙手抱膝,陷入沉思。
方破陣好生奇怪,心道:「難道我杜撰一通,便真將這胡人給唬住了,怎地他一聲不吭?嗯,定然是對我口服心服,啞口無言了!」此刻他對霍梅意已不存戒心,當下走過去站在霍梅意身旁。
先前霍梅意驟然現身,方破陣驚慌失措,未及細看他的容貌,後來二人勢成敵對,方破陣更是不敢仔細去瞧他;昨日下學途中,霍梅意腳程快捷、輕功絕佳,方破陣和方臘也未能看清斯人廬山真容。現下時近正午,幫源峒內雖是古木參天,遮天蔽日,但光線透過樹木枝葉,仍是一點一滴地照進谷內。霍梅意臉上暗一塊、亮一塊,數點日光照在他臉龐上,方破陣一眼瞧去,於霍梅意的長相看得甚為清楚,心道:「這胡人已有好幾個月沒刮鬍子,他到底有多大歲數,我可猜不出。」
再待細看,忽見霍梅意兩道濃眉緊緊皺擾了來,鼻孔一張一翕的,眼眶內一對碧色眸子更是精光爍爍,游移不定,看情形,似在思慮一件極其重大的緊要之事,殫思極慮之下,仍然拿不定主意。方破陣不敢相擾,正要轉身走開,霍梅意忽開口問道:「此處是個什麼處所?」方破陣住步道:「此地喚幫源峒,是處深山老林,很少有人敢來,你……你若沒別的什麼事,我可要回去啦……」
當霍梅意聽他說「很少有人敢來」這話時,目光如電,在他臉上一掃而過。方破陣心中一凜:「這胡人的眼光好厲害,就像是把刀子!」為其凌厲目光所懾,後面的話便說得不自在起來。
霍梅意哪去理會他要不要回去,道:「哦!很少有人敢來,怎見得?」
方破陣手指去四下里指了指,道:「你瞧這地方,路不像路、道不像道,東一條溝、西一條溝,地勢要多兇險有多兇險;你再瞧那邊,那棵油桐樹底下落了許多油桐果子,爛了一地,也從沒人來揀……」
霍梅意順指望去,果見丈外一株油桐樹下,有許多業已腐爛的油桐。他知這油桐果核含油極豐,炒炸后出油,可用來漆刷家什器物,具防潮防腐功效,乃農人山民生財之物,然而此地卻無人採摘,任其腐積成堆,可見這深谷幽壑確是罕有人至。他默思片刻,忽從石上站起,雙手握拳又放鬆,一握一放之間,似已橫下心來,拿定了主意。
只聽他斷然道:「憑真主安拉之名起誓!老夫在此外住下,不走啦!邵十力啊邵十力,你縱然神通廣大,手下蝦兵鱉將一大群,此番也定教你找遍天涯海角,也找老夫不到!哈哈……哈哈……待老夫神功練成,又怕你何來?到時就算你不來找我,我也要上黑木崖斗你一斗!」說罷仰天大笑,笑聲酣暢淋漓,拿定主意后的輕鬆心情,盡顯無遺。
方破陣越聽越心驚,暗忖:「他口中說的邵十力,莫非就是師傅說過的那位魔教教主?」霍梅意眼下已是二度提及邵十力,他先前提到時,說道邵十力乃秦鳳路鳳翔府人氏,彼時方破陣一心要哄騙他,未曾留意,這時聽他再度提起,悚然驚覺,昨晚葉家亮陳述魔教時的一些言語,從腦海中流過:「……魔教如今在江湖中有這等聲勢,與教主邵十力一身通天徹地的武功,當然不無干係……」脫口說道:「你說的這位邵十力,可是魔教教主?
霍梅意內功深厚,笑聲悠長未歇,驟聞此言,大笑聲嘎然而止,目光向方破陣斜斜掃視過來,冷冷道:「你也知道魔教?也知道邵十力?」
方破陣在他刀鋒般銳利的目光注視下,心中突突亂跳,道:「我……我說錯話了么?」
霍梅意向他凝視片刻,忽又長嘆一聲,恨恨道:「你沒說錯!倘若不是邵十力那老魔頭陰魂不散,命他手下那些嘍羅們苦苦追逼,老夫又怎會東躲西藏,大半年來都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弄得今日要做縮頭烏龜,躲進這渺無人煙的深山老林中來?」說這番話時咬牙切齒,滿臉憤恨,想是這半年來他為躲避魔教追緝,吃盡了苦頭,以致對那魔教教主邵十力恨之入骨。
方破陣又驚又奇,問道:「你怎麼得罪了那……那邵教主?」
霍梅意大袖一揮,不勝其煩,道:「這事一時半會和你小孩子怎講得清楚?喂,方勝,老夫與你做樁交易如何?」方破陣一怔,愕然道:「你和我做交易?什麼交易?
霍梅意卻不作答,轉開頭去東瞧西望,將谷內目力所及的山形地貌細細打量個遍,這才回頭緩緩說道:「這處幫源峒在你眼裡是窮山惡水,可在老夫看來,卻是處風水寶地,最為難得是人跡罕至,老夫在此躲……躲……在此隱居練功,原本最是合適不過。可是有一事卻讓人大傷腦筋:老夫出谷不便,免得行蹤再讓邵十力手下那批魔崽魔孫發覺了,又來羅叱,擾我清修,可如此一來,老夫的日常飲食便沒了著落。老夫生性懶散,做飯煮菜這些娘兒們乾的事,那是半點也不會。老夫剛才所說的交易,是要你每隔三日,來此幫源峒替老夫做一頓飯,每隔十日,替老夫購置些日用什物。你伺候得老夫滿意,老夫便點拔你幾手功夫,讓你一生受用不盡。你瞧如何?」
霍梅意武功之高,方破陣眼所親見,霍梅意有此提議,他焉能拒絕?他自隨葉家亮習武以來,興趣勃發,練武之心即堅且濃,眼下有這麼一位武功高得出乎想象的大高手,自願指點傳授武功於他,在他而言,那便如同在酒徒面前擺了一壇陣年佳釀,又如老饕之聞肉香,如何不教他怦然心動,躍躍欲試?他恨只恨自己從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只有旁人來服侍自己的份兒,自己卻不會服侍他人,至於做飯煮菜,那就更甭提了,苦無交易的本錢!
霍梅意愛武成癖,是個武痴,推已及人,但想凡是練武之輩,只要一聽自己開出的價碼,沒有不接受的,眼見方破陣一聲不吭,怪眼一翻,怒道:「怎麼?你不願意,嫌老夫修為不夠,不配來點拔你的武功么?」
方破陣雙手亂擺,忙道:「不是,不是。您老武功高明,小子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怎會不配指點小子武功?可是……可是……我從來只是只會吃飯,不會做飯,唉!早知如此,當初就該去廚房跟老王學上一兩手。」言語中對霍梅意不敢稍有怠慢,深恐惹惱了他,張口「您老」閉口「小子」,語氣謙恭之極,且最後這句話中更是大有惋惜遺憾之意。
霍梅意聞言一怔,伸手在頭上一陣亂抓,苦著臉道:「原來你和老夫一般,也不會做飯!這……這老夫事先倒沒想到,真教人頭痛!」
方破陣福至心靈,忽爾靈機一動,滿臉喜色道:有啦,有啦!我有一個使喚丫頭,聰明伶俐,最是乖巧不過,我叫她來替你洗衣做飯,服侍你的起居飲食,您老看成是不成?說完目不轉睛地盯著霍梅意,唯恐他口中說出「不成」兩字來。
霍梅意微一沉吟,道:「極好,便是如此,咱們這就說定啦。叫一位女娃子來伺候老夫,原就強似你嬌……嬌生慣養的一位公子哥兒。只是老夫隱居於此,這事你二人決不可再向第三人提起,如若不然,老夫可不是心慈手軟之輩,絕不相饒!」言語至此,已是聲色俱厲,跟著將右掌提至胸口,斜斜向丈外一株柏樹拍出。那株柏樹直有碗口粗細,枝繁葉茂,青翠欲滴,被他運內力擊中,只聽「咔嚓」一聲,竟自應聲折斷,飛出老遠。
方破陣只看得瞠目結舌,半句話也說不出來。霍梅意收回手掌,豎起一根食指,森然道:「你二人只要將老夫的行蹤向外人透露一個字……」遙指遠處那株斷柏,續道:「那顆柏樹便是榜樣,你小於骨頭雖硬,總硬不過它吧!」方破陣此時對他的恐嚇毫不在意,霍梅意顯露的武功越高明,他越是欣羨,越是興奮,連聲說道:「不說,絕不說!誰說誰是王八蛋,出門教雷公劈死!」
霍梅意雖說久處中土,但對漢人許諾賭咒之類的誓言,向來都不屑一顧,中原儒家的三綱五常、仁義道德等大義禮法,在他看來統統都是狗屎狗屁,渾不知「信義」二字為何物。方破陣信誓旦旦,他在一旁聽了只是冷笑不已,待方破陣說完,他也不再多說什麼,一把抱起方破陣,騰身而起,雙足連點,在峭壁間、亂石上幾個起落,便登上了峰頂。
方破陣只覺騰雲駕霧一般,霎時間便已站在了山頂,對霍梅意的武功不禁又多欽佩了幾分。霍梅意從杯中掏出一錠元寶,往方破陣手中一塞,道:「你這就快快下山,拿這錠銀於去買米買面……午後老夫在山下等你。」說完又吩咐了幾句,命他採辦日用物品務當齊備,不可短少。
方破陣接過元寶,放入懷中,作揖告別。剛往山下走得十來步,心中忽又忐忑不安起來,只覺此番與這霍梅意相遇,實是平生從未有過的奇異經歷,真象是做了場夢,醒后兀自真幻難辯。這胡人居然肯點拔傳授武功於他,他欣喜之餘,自己也是有些不信,暗道:「天下哪有這等便宜的好事?幫著買些日用、燒幾天飯菜,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和他素不相識,他怎地便肯傳我武功?莫非他和師傅一般,也是個說話不作數的主兒?」心下惴惴,情不自禁掉頭回望。
一回頭,便見霍梅意瞪著一雙碧眼,也正好向自己這邊望來,兩人的目光對了個正著。他停下腳步,大聲道:「你老人家說過的話可算數,不會反悔吧?
霍梅意站在峰頂,咧嘴一笑,道:「那可不一定。」
四、
方破陣下得峰來,幸喜群牛不曾走失,眼看紅日當頭,已是午飯時分,不敢再行耽擱,將群牛趕回牛棚。
午飯時,父親方庚並不在座,問起母親周氏,方知是被祖父差出去催收佃租了。他一顆懸著的心頓時放下,他今日未去義塾上學,生怕飯桌上父親問起功課來,不好搪塞,已自擔心了半日,父親不在,那便得其所哉。周氏一個婦道人家,一向對兒子的學業不加過問,飯桌上不外乎替他挾挾菜、添添湯,絮絮叨叨勸他多吃幾碗飯罷了。
匆匆用罷午飯,便去找小禾。小禾的住處,是他睡房旁的一間小屋。推門進去,小禾正好坐在床沿上,一手拿個繡花箍兒,一手捏了根針,在做些針線活兒。
小禾見他進來,忙將花箍兒藏在身後。方破陣已然瞧見,笑嘻嘻道:「小禾,你又在繡花,這次繡得是什麼樣兒?和上回一般,還是牡丹么?拿出來我瞧瞧。」小禾忸忸怩怩,始終不肯拿出來,紅著臉道:「我笨手笨腳,綉著玩兒的,可拿不出來見人。」方破陣道:「誰說你笨了,先前我還對別人誇你聰明伶俐、心靈手巧哩。」
小禾啐道:「呸!我才不信呢,你就愛胡說八道。」方破陣急道:「我沒騙你,是真的。」小禾明眸一轉,雪白粉嫩的俏臉上一付信又不信的神態,道:「你向別人誇我……誇我聰明什麼的,和誰?我瞧你多半是在哄我。」方破陣道:「我往日里是哄過你,那是和你鬧著玩,這次可真沒騙你。今日在幫源峒,我遇上了一個怪人,和他說起你,說的便是這麼兩句話。」小禾一雙秀目睜得圓圓的,道:「這可奇了,你上午去學堂念書,好端端的怎麼就去了幫源峒?能遇上什麼奇人怪人?還說沒哄我!」
方破陣見她始終不肯相信自己,便將昨夜方臘請自己相幫牧牛,自己今日幫源峒巧遇霍梅意的經過說了,為證其言,最後又道:「昨日夜裡打雷下大雨,我去花園見十三哥,不留神跌了一跤,身上弄得一塌糊塗的,那些臟衣裳還是你早晨才收拾的,你忘了?怎麼還說我在哄你!」
小禾見他一本正經,說得真切,只是事件太過離奇,兀自半信半疑,道:「好,就算你沒哄我,那我再問你,無緣無故,你幹什麼向不相干的生人提到我?」
方破陣心知須獲她相助,自己才能得霍梅意點拔傳授武功,因此也不瞞她,詳詳細細,又將自己在霍梅面前提起她的原委說了,之後連連懇求,說自己實在是極想跟那霍梅意習武,定要請她相幫這一遭。
小禾信了他的話,卻不允他所求。她一位十五、六歲大的少女,自是不願去服伺陌生人,更何況,這陌生人還是個異族胡番,去處又是被村民視為兇險之地的幫源峒,她即便是願意,也沒那膽量。沉下臉來,說道:「還以為你是真心贊我呢,原來是有求於人,這才假情假意地說人家聰明伶俐!你也真是的,不好好上學,卻跑去放牛,這哪是你該乾的事兒?要是被老爺知道,哼,可有你好受的!」
方破陣見她說話時雙眼望地,長長的睫毛覆蓋下來,遮住了眼皮,神色愀然不樂,便也沒了計較,只站在原地嘻嘻傻笑。過了片刻,想起霍梅意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心中頓時如有一百隻老鼠同時在抓,忍不住溫言軟語,又去苦苦央求。
小禾終究是奴婢身份,見小主人好話說盡,又是許諾,又是發願,神情謙恭,言詞懇切,不由得心漸漸軟了,最後勉強點頭應允下來。
方破陣大喜若狂,道:「好小禾,你肯幫我這個大忙,要我怎麼謝你?」小禾道:「我是你的丫頭,幫你做些事兒,應當應份,說什麼謝不謝的。」方破陣連連聲道:「要謝,要謝,一定得謝。往後不論你求我什麼事,我沒有不答應的!」
小禾淡淡的回了一句:「是嗎?」
於是,兩人便開始合計,商量著該為霍梅意購置哪些個日用物品。這等日常瑣事,小禾自然極為熟稔,方破陣卻是一竅不通,跑去隔壁住處取了紙張筆硯過來,小禾說一樣,他便在紙上記下一樣。寫到後來,一張紙上密密麻麻都寫滿了蠅頭小楷,小禾卻仍是如數家珍,一樣一樣地接著往下說,什麼枕頭、被頭、臉盆、腳盆、茶壺、夜壺等等,恆久也說不完似的。
方破陣笑道:「夠啦,夠啦,這許多東西,咱們兩人可搬不動,還是揀幾樣要緊的先送去。那霍先生鬍子刺碴,一頭捲髮又亂又臭,跟個鳥窩沒多大分別,我瞧他也不大像是個貧圖亨樂的人。他是要練一門很厲害的武功,這才避到幫源峒去的,又不是去安家入戶亨清福,用得著把整個家都替他搬去么?」
小禾聽他說得在理,嘻嘻一笑,道:「那倒也是。」重新說了幾樣日常必備的物品用具。方破陣用手中的毛筆在她所說之物旁畫了圈兒,當作認記。
小禾心細,忽又想起一事來,說道:「我去幫源峒服侍那位霍公公,總不見得是一天兩天的事,要是大奶奶老見不著我,問起來,那怎麼辦?」方破陣搔頭抓耳,一時間哪答得出?二人你一言、我一語,一連想了好幾條搪塞之策,都自覺不妥,最後還是小禾定下主意來:「要不待會兒我就去你媽媽房裡,跟她告個假,就說我爹託人捎來口信,說是我爺爺犁田閃了腰,躺在床上動不了了,要我回去服伺老人家一段日子。」
方破陣笑道:「嗯,這法子倒也使得,只是累你爺爺白白受你一頓咒。」小禾橫了他一眼,嗔道:「還不是你害的!」
二人合計停當,分頭行事。小禾去跟周氏告假,方破陣自去採辦物品,約好在牛棚前會合。
小禾得周氏准假,回房揀了幾樣換洗衫褲,打個包袱負在肩上,趁午後酷暑府內少人走動,一路花遮柳掩,悄沒聲息地來至牛棚前。她料想方破陣購辦物品,片刻間迴轉不得,東張西望,想找個乾淨處坐下靜候。恰巧牛棚左側一間小屋窗下,靠著一條半新不舊的條凳,於是便走過去擺好、坐下。這間小屋是方府堆放乾草飼料的庫房,以備耕牛越冬裹腹之需。小禾坐下后,見庫房木門緊閉,掛了把銅鎖,不禁微感詫異:「這牛倌十三也真仔細,屋子裡堆放的不過是些麥秸稻桿,也用得著上鎖?」
烈日炎炎,四下里一片岑寂,連蟬鳴也是聽不到一聲。小禾坐了一會兒,不見方破陣前來,暗道:「大熱天的,可別熱壞了少爺才好!」即使是靜靜地坐在屋檐下,也覺酷熱難當,於是解下別在衣襟上的手絹,拿在手中當扇子搧了兩扇。跟著又想:「少爺也真是的,書不好好念,去跟個來歷不明的胡人練什麼武功……」
她即將去服伺一位陌生胡人,而此人脾性如何,是柔順慈祥,是乖戾暴躁?那是半點也摸不著邊。雖然少爺先前已說道,這位波斯胡人外表看去凶狂野蠻,但只要順著他些,他便凶狂自斂,仍不失是位慈祥的老人。然而聽少爺講述他同這位霍公公結識的經過,當知少爺和人家相識也只不過半日工夫,難道就能摸透了此人的性情脾氣不成?她這般想著,自己也是不信,輕輕搖了搖頭,心中甚是懼怕。只是這份懼怕之中,卻又摻雜著些許多興奮,覺得自己和少爺一道,瞞住了大人偷偷地去干一件隱密之事,甚是有趣好玩。
她坐在窗下,手托粉腮,另一隻手輕輕摔動手帕,默默地想著心事,一時間心念如潮,想到懼怕處,秀眉微蹙;想到興奮處,深感這般一個秘密,只有自己與少爺兩人知曉,天下再無第三人與聞,而少爺遇上此事不去央求旁人,不去央求蓮兒、真真,只求自己相幫,顯而易見,那是把自己當作最最新密之人了,又不由得自憐自愛起來。
正當此刻,小屋內突然發出蟋嗦一聲輕微響動,跟著又是一聲喘息。那蟋嗦聲已然極輕,但這聲喘息似有若無,更是低沉輕微。小禾雖是近在窗下,可她正自神思綿綿,心無旁鶩之際,只聽到前邊的秸桿磨擦聲,後面的那聲喘息卻未聽見,當下也沒在意,暗道:「老鼠真多,十三也不在屋子裡下些鼠藥,虧我剛才還說他行事把細呢!」生怕老鼠從窗中竄出,跳到自己身上,那可天下最最可怖之事,連忙起身走開。
剛走得兩步,便聽方破陣在左首牆角喊道:「小禾,快過來幫忙,累死我啦。」定眼望去,只見方破陣滿頭大汗,氣喘噓噓,正彎腰抓著地上一隻鼓囊囊的麻袋,想必是所購之物份量著實不輕,他一路背來,至此實在不堪重負,放下歇乏。她慌忙奔將過去,二人合力將麻袋抬到牛棚前,見方破陣汗下如雨,便又將手絹遞了過去。
方破陣不接,道:「不用擦,不礙事。」小禾微微一笑,道:「我知道啦。」方破陣奇道:「你知道什麼?」小禾抿嘴直笑,只不答話。方破陣見她目光閃動,笑容中隱含揶揄之意,已猜中她的心思,道:「你是想說我硬要充大人,男子漢大丈夫不怕太陽曬、不怕流汗,對不對?」小禾笑道:「我可沒這麼說。」方破陣道:「可你心裏面定是這樣想的,賴也賴不掉!」小禾啐道:「你可真厲害,連別人心裡在想什麼,也知道?」突然之間,想起自己方才的那一番所思所想來,沒來由臉上一紅,原擬伸手去給方破陣臉上擦汗的,這時便收手回來,順便將手絹往懷中一塞,說道:「咱們別盡說些不相干的事,還是快走吧,別累那位姓霍的公公久等。」
方破陣笑道:「他老人家可不姓霍,他是波斯國人,本姓『候賽英』,來咱們大宋后,這才改名叫霍梅意。」小禾奇道:「那往後我該怎麼稱呼他?是叫他候賽英公公,還是……」方破陣打斷她話道:「我也搞不懂,等見了面,你去問他自己好啦。」說著進去牛棚,將牛趕出。二人再次合力將麻袋抬上牛背,解下牛繩,牢牢縛住,然後向幫源峒進發。
五、
山道顛簸,方破陣、小禾各騎一牛,走了大半個時辰,那兩座筆立夾峙的山峰,已然在望。又行少頃,小禾忽道:「少爺,這天氣怎地越來越熱了?」方破陣聽她這麼一說,身上也覺熱了起來,答道:「是啊,你不說我倒沒覺得,你一說,我也覺得身上是比原先熱了許多。」小禾指著山道兩旁的樹林道:「這兒長著許多大樹,太陽曬不進來,該是越走越涼爽才對,真是怪事!」
方破陣心想不錯。此谷樹木茂盛,濃蔭敝日,比起谷外的盛夏酷熱來,確是兩外截然不同的塵世,他二人夏裝即單薄,又是以牛代步,理應愈前愈涼才對,可眼下身上反倒燥熱起來,當真是咄咄怪事!往前復行十餘丈,熱意更盛,二人連連大呼奇怪。
再走數步,方破陣胯下那頭大水牛忽住步不前,好似四蹄被鐵釘釘住了一般,任憑方破陣怎樣吆喝催趕,也休想令它再往前邁動一步。方破陣跳下地,小禾跟著也從牛背上滑了下來。此刻他二人俱已是大汗淋漓,小禾掏出手絹不住地在臉頰、耳後、脖子里擦拭。方破陣伸手往臉上一抹,道:「前邊定有古怪,不要是發天火才好!」
小禾仰起頭,探鼻往空中一嗅,叫道:「是啦,是啦,一定是著火了,我連煙味兒也聞到啦。」
兩人撇下牛群,顧不得虯枝擋道,荊棘絆腳,急急忙忙朝前奔去,亟待看個究竟。轉過一個彎道,二人驟然止步,被眼前所見到的一付景象給驚得呆住了。
最先躍入眼帘的,是丈外道旁的一快巨岩,那巨岩形狀扁平,大如磨盤,光滑得好似給人打磨過了一般,岩石背後生著一株老松,傍石而立,枝幹旁觸,盤曲如虯;巨岩下山泉汩汩,清流不息。這等景緻,令人一見之下,登生「泉流石上,風來松下」之感,可大煞風景的是,此刻這巨岩上竟赫然坐有一人,此人頭蓬鞋破,上身赤裸,一非緇流羽衣,二非隱逸幽客,卻是那胡人霍梅意。
方破陣怔了許久,這才低聲對身旁的小禾道:「那人便是霍先生。」小禾回過神來,道:「他……便是霍先生,他坐在岩上做什麼?」
方破陣眼望霍梅意,道:「恐怕是在習練內功吧?」自己也是不敢斷定。他曾見過葉家亮打坐練功,但霍梅意此際的坐姿跟師傅往常大相徑庭,師傅是盤腿跌坐,雙手一上一下,虛疊於腹前,霍梅意卻是伸直了雙腿,一手置於腦門,一手順其下垂;再者師傅每次練功,必定是微閉雙目,僅留一線,而霍梅意卻是碧眼大睜,瞳仁中更隱隱似有火焰升騰之象。他人少識寡,眼見二人姿態各異,便也不敢斷定。
此情此景,本已令方破陣驚疑不定,可更為駭人的是,霍梅意上半身不著寸縷,此刻居然呈現出兩種不同的顏色來,右半邊膚色白晰,一如平時,左邊卻是深紅似血,紅白相映,蔚為奇觀。
方破陣駭異之下,便欲上前去看個仔細,霍梅意卻忽向他眨了眨右眼。他不明其意,腳下邁出一步,霍梅意又舉起垂在身旁的右手,作勢示意,要他不可上前。這下他懂了,當下站定不前。
此時他和小禾均感燥熱不堪,渾如置身於一處打鐵鋪中,四周瀰漫著的儘是炯炯熱浪,灼得人連氣也喘不上來。小禾忽拉了拉他衣角,指向霍梅意身後的那株老松,低聲道:「少爺,你瞧那邊。」方破陣順指望去,只見霍梅意背靠老松處,不斷有青煙冒出,裊裊上升,經山風一吹,又四下里朝樹林間飄散開去。他突然明白過來:敢情霍梅意便是打鐵鋪中那隻燃燒著熊熊烈焰的大火爐!先前自己和小禾所感受到的那份熱意、鼻中聞到的那股焦煙味,全是霍梅意這血肉之軀運功所致!
他一想明此事,登時驚愕失色:「他不是人,是山魃精怪!」跟著立即又想到:「不對,不是妖怪,他是在練一門了不起的內功。他原本就說過,躲到這幫源峒來是為了練一門極厲害的內功,可這是什麼內功?這般霸道!和別人比武,不用出招,運起功來熱也把人給熱死了!」他所會的武功只一套「鶴鳴八打」而已,與浩瀚無垠的武學之道相比,不啻滄海一粟,今日若非親身所歷,親眼所見,絕想不到人世間居然有如此神奇、如此可怖的武功,是以一時間不免疑神疑鬼,直要視霍梅意為非人了。
小禾卻不象他。她不曾練過半日武藝,對霍梅意眼前的運氣行功,那是渾頭渾腦,全然無知,但覺眼前這波斯胡人脫guang了上身,露出一截半紅半白的身子坐在岩石上,模樣實在是可笑之極,心道:「他幹麼塗紅了半邊身子?只見過唱戲文扮花臉的,哪有拿油彩往身上塗的,真是好笑。不過,看不出他一個老頭兒,身上皮膚卻這般白……」暗忖自己一個女孩子家的,這麼去看一位……一位老男人,可不應該,目光從霍梅意上身移開,一瞥之間,卻又險些兒笑出聲來,忙伸手掩住了小嘴。
原來她是看到了霍梅意腳下穿著的一雙青緞面破鞋,這雙鞋也真夠寒磣的,前頭裂嘴,後跟開窗,她心想:「俗話說:「前頭賣生薑,後頭賣鴨蛋』,真是一點沒錯,這位公公是個窮光蛋。」暗地裡打趣取笑,心下卻大起憐憫之意:「少爺即然叫我來服侍你,那我便好好侍候你一場就是了」。
霍梅意赤裸上身,有失雅觀,但小禾姑娘家性兒,對他的外貌長相仍極為關注,心中拿定了要細心服侍他的主意,一對烏黑閃亮的眸子卻也沒閑著,又朝霍梅意臉上掠去。
細看之下,只見霍梅意一頭捲髮又長又亂,蓬結成球,怕是有大半年都不曾洗過了,誠如少爺所言,大可當得鳥窩;霍梅意眼眶深陷,但鼻子卻比中土之人高挺了許多,小禾見了,不禁暗贊:「這位公公的鼻子倒生得好看……」正要拿他的鼻子去跟方破陣比較,忽見霍梅意張大嘴緩緩吐出一口氣,跟著又猛吸一口。她看得分明,霍梅意吐氣時腹部向內深深凹陷進去,內凹處便放上一隻十斤重的西瓜,也足足有餘,內吸時卻又向外鼓出,漲如圓球,鼓出部分也有西瓜那般大。她不知此乃霍梅意內力深厚,呼吸遠較常人悠長之故,只覺好玩。
霍梅意一呼一吸間,導氣歸竅,左手手掌慢慢從腦門上放下,行功已畢。他起身拍拍屁股,躍下岩石,穿好長袍,雙眼一望方破陣,問道:「要你買的東西呢?」不等方破陣回答,又向小禾一指,再問道:「你說的小丫頭,便是這位大姑娘?」小禾雖只一十五歲,但自幼勞作,身子健實,體形與成人已無多大分別,故而霍梅意有此一問。
方破陣此刻兀自在發獃,尚未回過神來,小禾嘴快,早代他答道:「我是小丫頭,這沒錯,卻不是大姑娘。你要的東西在後面牛背上,我領你去取來。」霍梅意一邊向她細細打量,一邊咧嘴笑道:「好個伶牙利齒的丫頭,模樣倒還整齊。好吧,前邊帶路。」
二人取回麻袋。小禾見方破陣依然佇立不動,雙眼直勾勾地望著前方的那株老松,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態,不禁吃了一驚,上前拉了他一把,道:「少爺,你這是怎麼了?我瞧你定是中暑啦!」
霍梅意手中提著麻袋,聞言擲袋於地,縱聲大笑道:「中什麼暑?他是見了老夫的絕世神功,給嚇蒙啦!」方破陣被他笑聲震醒,吶吶道:「你……你老人家這練得是什麼功夫?」霍梅意搖頭道:「說不得,說不得。你們中土有句話,叫作『天機不可泄露』,我一說,這門功夫便不靈驗了。」方破陣碰了個軟釘子,訕訕道:「說說名稱又打什麼緊?你老人家忒也小氣。」霍梅意仍是大搖其頭,連連道:「不可說,不可說。」方破陣道:「你這門內功如此厲害,連那邊的松樹也被你烤得直冒黑煙,我看練的一定純陽之氣。」
霍梅意嘿嘿一笑,道:「瞧不出你一毛孩子,居然也知道老夫這門神功練的是純陽內力,不簡單。你是哪門哪派的?」方破陣傲然道:「我是正一教弟子!」霍梅意一怔,似乎頗感意外,道:「原來你是張抱珍那老道的徒子徒孫,這就難怪啦!張老道的確是有些手段,日後若有機緣上龍虎山,定要去上清宮會他一會。方勝,你說老夫這門神功厲害無比,嘿嘿,其實這門功夫老夫眼下遠未練成,撐死了也只兩、三分的火候,若是大功告成,烤焦松樹算什麼,便金銀銅鐵也給熔化啦!」說到此處,臉現悠然神往之色,跟著又輕輕嘆了口氣,似乎是他修習的這門神功博大精深,奧妙無方,自己也覺得極難練至盡善盡美之境。
方破陣對他的武功早就佩服得五體投地,但凡說到武學,不論霍梅意說什麼、怎麼說,他無一不信,這時聽霍梅意說起所習內功的威力來,自是深信不疑。他仰望著霍梅意,欽佩不已,只要將他當大羅神仙看待,霍梅意那最後嘆息聲中的深深憾意,卻是未能體會出。
霍梅意收功后,熱氣漸漸散盡,三人所處之地重新變得涼爽起來。一陣山風吹過,將霍梅意身上的白袍掀起一角。方破陣望著他袍角在山風中一上一下地不住翻動,驀地里想起一事,道:「霍先生,昨日和您老別過之後,我同十三哥在村中街道上,遇見兩位過路客人,他們向我倆打聽你老人家來著。他們是什麼人?後來追上你了么?」
霍梅意目光閃動,淡淡道:「追上啦。」方破陣喜道:「那兩位客人中有位道爺,武功也很高明,昨日虧得是他救了十三哥一命。他們定是您老的朋友,怎麼不見和你在一塊?」霍梅意道:「老夫和他們原先是朋友,眼下卻不是。」方破陣不解道:「那是為什麼?」霍梅意嘿的一笑,道:「他們去了一個地方,到了那裡,便不能再和旁人做朋友。」
小禾站在一旁,一直留神聽他二人說話,這時忍不住問道:「那是什麼地方,怎地一去便不能再有朋友?啊,我明白了,是牢子里。」
霍梅意連聲冷笑,滿臉猙獰之色,惡狠狠道:「小姑娘自作聰明。他們不是進了牢獄,是進了地獄!」
昨日午時方破陣、方臘驅牛逢險,若無那道人出手相救,方臘固然難免葬身牛蹄之下,道上行人也勢必遭受狂牛蹄踐角戳,後果實是不堪設想。方破陣對二人心存感激,乍聞惡訊,小禾倒還沒什麼,他卻已是駭然色變,見了霍梅意的語氣神態,料定是他對那道人及同伴下了毒手,驚懼傷痛之下,手指霍梅意顫聲道:「你……是你……」手指抖動,要說的話再也說不出來。
霍梅意見他手指發抖,顯得悲憤已極,不屑道:「我怎麼了?誰叫他們兩個邵十力手下的蝦兵鱉將老是陰魂不散,來跟老夫搗蛋?哼,不自量力,憑他們兩個那點狗屁本領,居然也敢向老夫大呼小叫,還不是被老夫一掌一個,都送去了陰曹地府。
方破陣見他說這番話時,臉上絕無愧疚之色,顯然是全沒將掌斃兩命此事當回事,更是悲憤難禁,連眼圈也紅了,責問道:「他們都是好人,你不分青紅皂白,將他們二人殺害,這不是濫殺無辜是什麼?」
霍梅意不屑一顧,冷笑道:「比什麼好人壞人,小孩子懂個屁!你怎認定老夫殺了他倆,便是濫殺無辜?」
方破陣確是不知那道人及同伴與霍梅意有何過節,登時啞口無言。但那道人昨日出手相救方臘時,臨危不亂,身手乾淨利索,他此刻回想起來,那道人的音容笑貌宛如眼前,方臘答謝救命之恩時,那道人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在他心中清晰記起:「……扶危解困理屬應當,本為吾輩份內之事……」心想那位道長和他的同伴救人於危難之中,不圖感報,自是行俠仗義之輩無疑,霍梅意因仇起意,將二人殺害,要論誰是誰非,定然曲在霍梅意這胡番身上!念及此處,大聲道:「他們二人救人性命,不圖回報,當然是好人!你殺害好人,要說是非曲直,當然是你理虧!」這兩句話說來詞嚴義正,頗有懍然之氣。
霍梅意惱羞成怒,喝道:「臭小子胡說八道,惹惱了你家公公,連你也斃了!」說著提掌作勢,便欲上前擊打方破陣。
小禾見二人起了爭執,不明就裡,只隱隱覺得是這胡人傷了兩條人命,而這兩人卻與少爺相識,少爺出言斥責,這胡人不合少爺責備,便要動手傷人,不由得大急,沖霍梅意叫道:「喂,你幹什麼?你要是為難我家少爺,我可不來服侍你!」
霍梅意此人素來我行我素,兇狠狂傲,眼下受方破陣這不知好歹的小子斥責,豈能咽下這口鳥氣?但他蟄伏於幫源峒,參修神妙內功,須得方破陣助其一臂之力,方可度日,是以作勢欲擊,無非出於恐嚇之意,並不真想傷害方破陣。聽小禾這麼一說,他正好趁勢收蓬,不耐煩道:「老夫不來和你毛孩子一般見識,你快滾吧。」
方破陣對他喜怒難測的脾性已自習以為常,見他疾言厲色相恐嚇,並不懼怕,心傷道長二人之死,憤慨未消,恨聲道:「你又要我去哪裡?」
霍梅意道:「你從何處來,便回何處去。」方破陣舊恨未消,更添新怒,大聲責問道:「你說了要指點我武藝的,我替你買來日用,小禾也到了,怎麼又耍賴反悔?」霍梅意怒道:「誰耍賴?誰反悔?今日你想老夫傳你武功,老夫可沒這份興緻!你小子要是真有心於武學之道,最好在老夫面前乖巧老實些,哼,再跟你公公大呼小叫,沒上沒下,可沒你什麼好處!」言下之意是說自己今日沒興趣點撥方破陣武功,至於今後嘛,那也須視自己的心情好壞而定。
方破陣一怔,心想霍梅意心狠手辣,殺害道人與白袍客,乃是個大大的惡人,自己究竟該不該跟他習武?一時間拿不定主意,站在那兒答不上話來。
霍梅意似已看穿他的心思,冷笑道:「怎麼?你聽說老夫宰了那兩個魔崽子,便認定老夫不是好東西,因此心中沒了主意,不知該還是不該跟老夫學武功,是也不是?」方破陣囁嚅道:「我……我……」霍梅意見他吞吞吐吐,大感不耐,譏笑道:「你這小鬼婆婆媽媽,沒半點男子漢氣概,學就學、不學就不學,哪有這般難以委決的?」
方破陣心中「學」與「不學」兩個念頭一番交戰,最終還是好武之心佔了上風,暗道:「我學會了他的武藝,絕不似他那樣去害人。」一咬牙,道:「學,你什麼時候能教我?」
霍梅意見他最終還是向自己屈服,心情大快,向峰頂一指,說道:「從明日起始,往後每日午後你自行登上此峰,然後面對幫源峒大叫三聲『我來啦』,老夫便會上來接你。」說罷哈哈大笑,大笑聲中,右腳腳尖將地上的那隻麻袋一腳挑起,左手順勢抓住,跟著身形一晃,右手已摟住小禾腰身,道:「老夫去也。」展開身形,如同一隻伸開雙翼的巨鳥,朝峰頂飛掠而去。
方破陣不料他說走就走,一呆之下,急忙大喊:「小禾,你自己一切小心!」可霍梅意身法委實太快,此刻早已去遠,哪裡聽得見小禾的回應聲。再隔片時,更是只能遙遙望見一個小小的黑點,循著山體朝峰頂緩緩移去。
方破陣沒奈何,只得回身驅趕著牛群,回到上午放牧那處,任由群牛四下里散開去尋草覓食。他昨夜晏睡,今朝早起,夏令時分缺睡少眠本就極易放困,先前又受霍梅意行功熱氣所逼,出了一身大汗,有損體力,再加上驚悉噩耗,滿腔悲憤之情難以宣洩,傷心勞神,此時竟是睡意襲來,極欲一眠。於是便找了一處斜坡,躺倒下來。躺下這處綠草如茵,柔軟似錦,兩旁更是喬松蒼髯,翠柏丰茸,不失為一處午休酣睡的好去處,他躺倒沒過多久,便也迷糊糊睡去。
昏睡之中,也不知過了多長時光,忽見小禾渾身鮮血,披頭散髮,站在一株老松下向自己大聲哭救:「救命!少爺快來救我,那胡人他要害我。」他一驚而起,伸手去拉小禾。小禾忽又疾退數步,隱入林中,凄慘的呼救聲,兀自從林中深處一聲聲傳來。他聽得心驚肉跳,循血跡追入林中,分技拂荊,要找小禾,無奈林中藹藹冪冪,徑道莫辨,地上血跡也早已看不清,哪裡尋去?正沒主意時,樹后忽轉出一人來,此人髮捲如盤蛇,碧眼射幽光,卻不是那波斯胡人是誰?他衝上前去,戟指大罵道:「你是大惡人,大壞蛋,你濫殺無辜,雷公劈死你!」霍梅意獰笑一聲,露出兩排白森森的尖牙,狂笑道:「老子武功無敵,要殺誰便殺誰,天下沒人管得了老子。臭小子膽敢咒我,吃老子一掌!」一掌擊出,正中他胸口。他大叫一聲,跌翻在地。
方破陣於大叫聲中睜開眼來,但見悠雲在天,紅日西墜,身旁繁花似錦、浮香如涌,方知適才所經歷的不過是南柯一夢。山風拂來,一陣涼意直透入體,他伸手往身上一摸,原來是夢中被嚇出了一身冷汗。
夢境中情形恐怖駭人,方破陣醒后兀自心有餘悸,左看右看,察視附近草地上是否真有血跡。只見草地上綠意盎然,萬綠叢中卻又現朱紅點點,但那並非血跡,而是山花怒放,火紅似血。他驚魂初定,坐起身來,仍舊替小禾擔憂。他眼見霍梅意口述逞兇殺戮之事,渾如婦人閑扯家常一般,信口說來,絕無半分悔愧,其人心性兇狠殘忍,由此可見一斑,此刻夢中情形猶在眼前,難免心下戚戚,要替小禾擔憂了:「虧我先前還對小禾說,只要多順著那胡番些,他便不會發狂發狠,眼下看來,只怕是我錯了。」可想歸想,畢竟還是默默祈禱,但願小禾這丫頭盡心盡意服侍霍梅意,千萬別撒小性子,得罪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