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意亂方罷習神功
一、
這日晚膳時分,花梨木飯桌旁只方破陣獨自一人用餐,他父親方庚固然不見人影,連母親周氏也是不在。問起站在一旁服待飲食的婢女,說道是二房嬸嬸今日誕辰,在屋子裡擺了酒席,約請從小姑、妯妯們一道吃酒慶祝;他母親周氏牽挂丈夫,本不想去,小丫頭來請了幾趟,都推脫了,後來二奶奶親自過來相請,盛情難卻,只得封了十兩紋銀當賀儀,一同過去湊個熱鬧。
方破陣用畢晚飯,即去西院下人住處等侯方臘。豈知這一等,便是大半個時辰,始終也未見方臘身影。他去大門口張望了數次,俱是失望而歸,不禁擔憂:「十三哥昨兒夜裡去威坪,說今天日落前必定趕回來,怎地還不見人影?難道路上出了岔子?」最後一次路過師傅葉家亮住處時,心想:「反正十三哥還沒回來,我干著急也是沒用,不如先去聽師傅說上一段少林派的事兒,回頭再去見十三哥。」
進得院來,放聲叫道:「師傅,師傅,徒兒又來聽你講少林派的事兒……咦?師傅,你在屋子裡么?」沒聽見屋內有人應答,也不見牆上窗中有半絲亮光透出,心想:「師傅定是和昨日一般,關起門來在跟七叔商量什麼。」屏聲靜氣,躡足而前,將右耳貼在窗格上細聽。聽了半晌,屋子裡始終靜悄悄的,落針可聆,更無半點人聲,方知師傅的確不在屋內。
他好生詫異,心想:「今日也真邪門!爹爹、姆媽沒見著,十三哥沒回來,來見師傅,師傅又不在,哪有這麼湊巧的?」去隔壁傭工住處一打聽,原來葉家亮午後去了十里之外的李家村,至今未歸。
他問起師傅去由。這屋子裡合住著七、八名長工僕人,聽他問起,人人臉現憤憤不平之色,但又個個閉口不答。方破陣生性平易,在眾傭工面前,一向絕少端小東家、小主人的架子,與其中的一兩名年輕長工更是尤為要好,時常央他們幫忙逮個蛐蛐、掏個鳥窩什麼的;眾傭工平時見了他,也是極少有拘謹之人,大都和他有說有笑,言談不禁。然而眼前這數名傭工,對他的詢問卻都漠然聽之,一付愛理不理的模樣。
方破陣心中納悶,笑道:「這是怎麼了?我可沒得罪各位,大伙兒聊得好好的,怎麼一見我進門,個個都象是見了討債鬼似的?喂,方老根,你幹麼綳著一張臉,是不是賭錢又輸給了李小法?」
那方老根名字中有個「老」字,人卻一點不老,是個臉上長滿疙瘩的壯小伙。他原本蹲在地上,聽方破陣出言取笑,便忍耐不得,騰地站起,氣呼呼道:「誰說的?咱們今日又沒耍錢,我怎會輸給李老爹?」方破陣笑道:「沒輸錢?那你拉長了臉幹麼?我問你們話,你也不回答。我師傅到底去李家村做什麼?你快告訴我,我找師傅有事呢。」
那方老根火氣似乎大得很,吐了口唾沫在地上,道:「做什麼?虧你還問……」這時他身旁坐在方板凳上的一位乾瘦老者,忽扯了扯他衣角,小聲道:「算啦,算啦,阿根,別說了,這種事怎麼好拿來跟少爺說嘴?」
方老根道:「李老爹,你別拉我。哼,他們做都做得,偏偏就我說不得,天下哪有這樣的道里?」
那李老爹將手中一管竹制旱煙筒塞到嘴裡,叭噠叭噠吸了兩口,鼻孔中噴出一股青煙,含含糊糊的道:「禍從口出,災由自招,年青人還是嘴牢些得好!」
方老根哪去理他,對方破陣道:「少爺,我跟你說。今日早上頭,大爺去李家村李六月古家收租子,收租子便收租子,誰叫那李六月古租了你家的田地來種,這也沒話可說。可大爺卻先是看上了人家後山的一塊大石頭,說那石生得奇巧,要叫人去挖了來,運去杭州。李六月古不讓挖,大爺便道:」這塊石頭又不是你家的,我自命人挖來,干你何事?『六月古道:「石頭雖不是我家的,但老漢這三間泥牆屋子,卻緊靠山壁造著。大爺要是挖走這塊大石,山體鬆動,大晴天倒沒什麼,可眼下是梅雨天,要是落起雨來,雨水一澆一衝,山上泥石掉下來,老漢這屋子還不給衝垮了?老漢省吃儉用一輩子,什麼也沒有,只這三間破屋,您老行行好,高抬貴手,給老漢留處歇身的地兒!』」
聽到此處,方破陣只覺兩耳後一陣火辣辣發燙,低聲道:「你又沒去李家村,這事怎麼知道得這般清楚?」
萬年方家財粗氣大,是青溪縣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乃至在睦州府全境,也不無富名。然而口碑卻不佳,青溪境內若是提起萬年方家,民眾總是點頭讚許者少,搖頭嘆氣者多,除此而外,便那咬牙切齒者也是所在多有。方破陣雖一束髮小兒,卻也知方府全族於閭裡間很是不得人心,向來都是毀眾而譽少。聽了方老根這話,他心知定是父親又在外仗勢欺人了,不禁羞愧交加。只是為人子者,遇此尷尬之事,總不能、也不會對生身父親求全責備,更何況方庚寵他憐他,因此上,他問這話,隱含為乃父辨白之意,意思是說:「方老根你不過是道聽途說,又不曾親眼所見,說的話怎能作得了准?我爹爹不見得真如你說的這般霸道欺人!」
不料卻聽方老根說道:「我自然知道。少爺,你接著聽我往下說。當時大爺要挖,那六月古死活不肯,兩人說僵了,拉扯起來,六月古一不小心,將你爹爹的一幅衣袖給扯了下來。這下可嚇壞了六月古那婆娘,慌忙叫女兒荷姑出來,說是她女兒做得一手好針線活,要荷姑替大爺把斷了的袖子重新縫上。這麼一來,可不就糟啦!大爺眼見那荷姑飛針走線,眨眼工夫就將斷袖子縫合得平服妥貼,便跟沒扯斷過似的,連針腳也看不出半點兒,便問道:」唔,活兒確是不壞,你會繡花么?『荷姑怕生,哪敢回大爺的話?早躲到她娘身後去了。
「六月古那傻婆娘代女兒道:」會啊,怎麼不會?我家荷姑手巧,刺繡的手藝不敢誇口說青溪縣找不出第二個,在萬年鄉卻是數一數二的。這妮子不光手巧,記性也不壞,什麼花啊鳥啊,只要瞄上一眼,便能在緞子上綉下來,包管跟真的沒什麼兩樣。『這糊塗婆娘,她還道大爺是要花錢買她女兒繡的綉品哩,嘴裡說個不停,腳也沒空著,回屋捧了些荷姑繡的物事出來,給大爺當樣兒看。大爺見那些個綉品果真繡得是好,便說出一番意思來,這一下,只嚇得六月古那婆娘變了臉色,荷姑兩眼淚汪汪。哼,真是作孽啊!「他越說越氣憤,禁不住又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方破陣耷拉著個腦袋,一聲不吭。
先前有意阻止方老根說話的那名老者,便是方破陣口中所說的李小法。他是個六十開外的鰥夫,眾傭工中以他最為年長,大伙兒都稱呼他「李老爹」。這時他見方破陣垂頭喪氣,眼睛一直盯著地上,始終不敢同大夥的目光相觸,暗忖方老根如此當著少爺面數落大爺的不是,少爺年紀小、臉皮薄,面子上怎下得來?又想:「阿根這楞頭青,便是這麼付顧前不顧後的毛糙脾氣,隨你怎麼說他,也是改不了。大爺行事,便是殺人放火,也輪不到你一個長工下人來評頭論足。再者說啦,哪有在兒子面前這般數落老子不是的?要是少爺臉上掛不住,惱將起來,跑去老爺跟前一告狀,你小子不但要吃苦頭,還得連累大伙兒跟你一道受罪!」當下向方老根努嘴打眼色,示意他別再往下說,跟著咳嗽一聲,說道:「少爺,接著還是讓老漢我來說吧。老漢是李家村人,那六月古家的事,老漢多多少少也還知道一些。」
方破陣抬起頭,看了看李老爹,卻不出聲。眾傭工全都明白李小法這話的意思,知他是怕方老根口沒遮攔,惹出禍來,不免殃及池魚,於是紛紛勸方老根閉嘴休要再說。一名廚房夥計笑嘻嘻道:「老根你猴崽子說話太快,跟放鞭炮似的,噼哩啪啦,少爺哪聽得看你在說些什麼,還是讓老爹說吧。」說完又使勁拽了方老根一把。方老根見此情形,只得重新蹲下身子,口中兀自嘟噥不已。
李小法見小主人不聲不響,於是緩緩說道:「少爺,你先前問道,阿根沒去李家村,這事怎麼又知道得如此清楚?其實這有緣故,今日晌午,咱們幾個扛了鋤頭,去村東路邊的那塊油麻地里鋤草,剛走出村子,迎面便撞上小柱子。少爺,你知道,小柱子是大爺的跟班隨從,大爺出門辦事,一向都要把他帶在身邊。那會咱們大夥見小柱子急急忙忙從對面跑來,滿頭大汗,便截下他問道:『小柱子,你不在大爺跟前伺侯著,心急火燎跑去哪裡?定是你娘替你說下了一頭親事,你急巴巴要趕回家去相親。』不料小柱子卻道:『沒……沒工夫說笑,出事啦!大爺在李家村同佃戶吵嘴,被六月古一家十幾口正圍著呢,我得趕緊回府去跟老爺報信,搬救兵……』」
方破陣聽得父親被圍受困,情急關心,忙問道:「後來怎樣?李老爹,你快往下說。」
李小法讀道:「少爺,你用不著擔心,諒他李六月古一個佃戶,也不敢對大爺怎樣。當時小柱子連最後一句話都還沒說完,便撥腿跑了,咱們幾個很是納罕,都想:『那六月古敢情是吃了豹子膽,要不便是患失心瘋,竟敢跟大爺過不去!』大伙兒當時都有心要問個明白,可小柱了是去府中報信搬救兵,俗話說『救人如救火』,那是片刻也耽擱不得的,咱們幾個再怎樣不曉事,也不會再去糾纏他,眼睜睜看著他跑進村子里去。」
「沒過多久,咱們還沒到地頭,身後便響起腳步聲,大夥回頭一看,正是小柱子領著十來個府丁,追了上來。緊跟在小柱子身後的,是葉師傅,葉師傅手裡提了根水火棍,其他幾個手裡也都操了傢伙。咱們重又攔下小柱子,葉師傅領著眾人一哄而過,轉眼沒了影子。大伙兒待葉師傅幾個去遠了,紛紛圍攏上去,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地向小柱子發問。小柱子見大伙兒心熱,只好一五一十對咱們說了。因此上,今日大爺這事,咱們幾個的確是很清楚。」
方破陣聽他說完,忽道:「不對。」李小法吃了一驚,神色微變,忙道:「哪兒不對?是不是老漢沒說清楚?」方破陣搖頭道:「我爹爹被六月古一家十幾口圍住,差小柱子趕回家報信,他怎麼有閑工夫留下跟你們說這說那?他不跟我師傅一同去救爹爹?他怎麼有這膽子?」
李小法抽了口煙,道:「少爺說得是,老漢還當是自已說錯了話,倒嚇了一大跳。不過,這也不能怪罪小柱子,少爺有所不知,小柱子說了,他不是被大爺差回的,是他自已眼瞅著勢頭不妙,趁亂偷偷溜出李家村趕回來報信的,這孩子,這一趟算是立了大功啦!說到他有沒有跟大夥說事的工夫,一來當時葉師傅已領著府丁趕去李家村,小柱子細胳膊細腿,通風報信還成,別的可派不上用場。葉師傅可就不同了,他可是個有本事的人,聽說是從什麼龍虎山下來的,一拳打出去便大牯牛也給打死了,他這一去,李六月古那幫人還敢為難大爺,那還不統統被打趴下了?還有,也是我們幾個好奇心熱,心想在萬年鄉居然有人敢和大爺過不去,倒是頭一遭聽說,大夥都在府上過日子,都擔心大爺是不是真出事了,這才硬要攔下小柱子問個明白。少爺,你別怪小柱子,是咱們幾個硬將他攔的,你要怪就怪大伙兒心熱多事好啦。」
方破陣點點頭,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我不怪小柱子就是了,更不會怪你們。」
豈知方老根卻在一旁冷笑道:「哼,小柱子這王八羔子,我還不清楚他的底細?他停留下來跟大夥說話,那就叫『別有用心』,他是怕到時兩方當真動起手來,傷著了他自已。老爹,你沒見他離去時慢慢吞吞,就跟遊山玩水看風景似的,閑氣十足!」
李小法喝道:「你這渾小子知道什麼?盡胡說八道!」狠狠瞪了他一眼,回頭向方破陣道:「少爺,莫聽他嚼蛆。」一邊說,一邊將手中的旱煙筒在凳腳上篤、篤、篤敲了三下,敲去煙窩中的煙灰,重新續上煙絲,噗的一聲吹著紙媒,將煙點上。
方破陣見李小法這幾下動作遲緩,心情惡劣之下,便有些不耐煩,語氣也隨之粗了起來,道:「李老爹,你別磨蹭,快說我爹爹後來怎樣?阿根說,爹爹先是看上了六月古家屋后的一塊山石,那後來又看上了什麼?」
李小法忙將嘴中的一口煙吐出,自責道:「瞧我這煙癮大的,怎麼不抽死你這糟老頭子!少爺,阿根先前說道,大爺瞧中六月古屋後山上的一塊大石頭,要叫人挖了來送去杭州,但好說歹說,六月古硬是不讓挖,後來他女兒荷姑出來給大爺縫袖子,大爺看中的,正是這荷姑的手藝。大爺眼見荷姑做得一手好針線活兒,便對六月古說道:『你要留下這塊石頭,也不是不行,不過得拿一樣東西來換。』六月古道:『老漢窮得叮噹響,家中要什麼沒什麼,能有什麼玩意兒讓大爺您看上眼?』大爺指著荷姑笑道:『她呀,只發你女兒跟我走,我便留下後山那塊大石頭。你女兒我看得上看不上,這全沒要緊,自然有人拿她當寶貝看待。』「
方破陣當李小法說「大爺看中的,正是這荷姑的手藝」這話時,心中曾想:「爹爹看中一塊奇巧的山石,叫人挖來送去杭州,那定是爹爹住在杭州城裡的朋友要修園子,托爹爹尋訪的。可爹爹瞧中荷姑的手藝,那又為得什麼?咱們家可不缺做針線活的人手,難道也是爹爹杭州城裡的朋友托他辦的?這可不對,爺爺常說:『奇山出怪石』,這生得奇巧的石頭,原來也只有咱們萬年才有,但那做得一手好針線活的下人,哪處沒有買的?何必要上咱們這小地方來找。啊呀,不好,不好!多半是爹爹瞧那荷姑生得好看,要娶回家來給我當小媽。這下糟了,爹爹上回娶秀秀姨娘,姆媽便很生氣,整整一個月都沒和爹爹說過一句話,這回還不定怎麼鬧呢。」想起父親當日納妾喜宴之際,母親人前強作歡顏,背後暗自神傷的情景,不禁替母親憤憤不平。
但聽到後來,又立知是錯怪了父親,他父親曾說「你女兒我看得上看不上,這全沒要緊,自然有人拿她當寶貝看待。」由此可知,方庚非是見色起意,瞧中荷姑的手藝,當是事出有因。方破陣心生疑竇,當即問道:「我爹爹說要荷姑跟他去,去哪裡,做什麼?爹爹說『自然有人拿她當寶貝看』,這話是什麼意思?」
李小法又道:「是啊,當時我們幾個都想不明白,都想那荷姑的刺繡手藝是巧,可這在府上也不稀罕啊。府上的奶奶小姐、丫頭媽子,哪一個不是做針線活兒的行家裡手,大爺瞧中荷姑的手藝,自然不是想要她來府上做裁縫活兒。咱們幾個那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也跟少爺你眼下一般,都問起小柱子來,問的正是這兩句。」他說到此處,抽了口煙,引得一陣大咳,喉管中咕嚕咕嚕響個不停,便似拉風箱一般。
方破陣見他咳得凶,一張皺紋密布的老臉通紅如醉,眼淚鼻綈齊下,心中不忍,指著松木板桌上的一隻缺嘴茶壺,說道:「李老爹,你喝口水,歇會再往下說。」見李小法兀自捶胸頓足,正咳得厲害,又補上一句,道:「阿根,你替老爹倒碗水吧。」
方老根低頭應道:「是。」起身斟茶,遞給李小法,待李小法喝完,又將茶碗重新放回到板桌上。那板桌少了條橫檔,也未刷過油漆,桌面上一燈如豆。方破陣借著昏暗的燈光,見方老根此刻兩邊嘴角微微上翹,腮幫子綳得緊緊的,神色極其古怪,似乎是想笑卻又極力忍住,便問道:「阿根,你笑什麼?」方老根道:「我沒笑啊。」說完走向一角,在一張板床床沿坐下,忽然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這一笑,引得屋內其他幾名傭工,也都跟著嘿嘿笑了起來。
方破陣皺眉道:「你們大夥笑什麼?」眾人中只先前那名廚房夥計未笑,那夥計也道:「是啊,你們幾個發什麼神經,個個笑得古里古怪的,晌午去地里鋤草挖著寶貝了?」眾人忍住笑,都道:「沒什麼,沒什麼。」
方破陣此刻也無意深究,一心只想聽李小法說事。可他哪裡又知道,眾傭工今日晌午攔下小柱子刨根問底,待小柱子說到方庚看中荷姑的手藝時,立刻便有人說道:「依我看,大爺是不懷好意,不、不,是見色起意,看中的只怕不是人家的手藝,而是人家的身子。」另一人當即附和道:「小胡說得沒錯,他方家府上又不缺做針線的,要那小妞兒跟了他去,那還用說,自然是與他做小。」又有人道:「只怕是大爺早就看上了人家,今日才故意說什麽石頭生得奇巧,卻是在託辭生事。」眾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到後來,連小柱子在內,都越說越瘋,話題漸漸轉到方府內眷身上來。
一人道:「大奶奶皮膚雪白,就跟大姑娘家似的,教人見了,還真不信她有少爺這麼大的一個兒子。」一個道:「說皮膚,還是三奶奶的好,那皮膚,便水磨豆腐也沒她白、沒她嫩。」另一個笑嘻嘻道:「高根,你說歸說,幹麼咽口水?說皮膚、說臉蛋,大奶奶、三奶奶都沒得說,但要說身段,那還得數服待少爺的丫頭小禾最棒。你們別看那雛兒年紀不大,尖尖的一張瓜子臉,身上可不瘦,沒瞧見她那胸脯么?嘖、嘖,還是個沒嫁人的,要是將來嫁人生了孩子,那還得了……」
當時李老爹見眾人越說越不象話,聽不下去,罵道:「你們這幫猴崽子,下流坯,盡在背後說人家大姑娘小媳婦,真是缺德!你們誰也都別瞎猜,我說大爺一定不是看上了荷姑。」眾人哪信?李小法道:「那荷姑你們是沒見過,老漢卻知道,她一張麻皮臉,大爺怎會瞧得上她?」有人卻道:「那可說不準,大爺看厭了細皮嫩肉,心血來潮,想換換口味,不行么?」更有人道:「或許那荷姑臉蛋長得不怎麼樣,嘻嘻,身上有幾樣東西卻賽過了旁人……」
大伙兒一陣鬨笑,聲播四野。眾人目不識丁,平時言語寡味,風采絕無,可彼時言及婦人,卻是猥詞穢語如流水飛瀑,個個都是舌綻蓮花,譬喻排比、擬聲假借,無不生動形象,活靈活現,縱然是妙筆生花之曠儀文豪,聽在耳中也是當自愧弗如,非掩面避走不可。言詞滔滔,對主人東家絕無半點尊重,這也怪他們不得,試問普天之下,又有哪個長工下人不痛恨財主老爺?
這時大伙兒聽得李小法細說事項,又見方破陣如此相問,想起日間的這一番胡言亂語來,不免人人面呈怪色,個個肚裡好笑。方破陣既未深究,李小法自也不會說穿此事,接著又道:「一問之下,大伙兒才弄明白,敢情大爺瞧中那塊奇石,瞧中荷姑的手藝,都不是要拿來府中用作,而是要送去另一處,那便是朝廷設在杭州城的『造作局』與『應奉局』。」
方破陣瞠目結舌,渾然不知所云,問道:「李老爹,你說明白些,什麼是『找著豬』、『陰風豬』?」李小法嘿嘿一笑,淡淡道:「是『造作局』、『應奉局』,是朝廷想出來坑害咱們老百姓的玩意兒,老漢活了一大把年紀,也瞧得多啦。」
他見方破陣臉色惘然,知道少爺仍是不甚了了,跟著解釋道:「那『造作局』,是專門替皇上製作各種稀奇古怪玩意兒的場所,什麼象牙杯、犀角盞、金玉珠翠、寶石雕刻、綉品珍玩……老漢一時也想不起那許多,只知道都是些沒多大用處的好玩物事,這『造作局』只管將這些個沒用處的玩意兒一件件造出來,那是決計不會嫌多的。荷姑刺繡手藝好,大爺想必是有意要將她送去那處。『造作局』里什麼樣的匠人都有,造出來的玩意兒咱們老百姓也叫不出名堂,總之是一個字:多。但那『應奉局』卻只干一件事,便是日日夜夜不停地派出公差來,一村一鎮,挨家挨戶搜括,但凡見到哪家有什麼奇花異石,便拆牆毀屋,只管搬了去,一船一船盡往汴京運。這裡有個名目,十船為一綱,就叫作『花石綱。』唉,他道君皇帝變著法兒找樂子,可憐咱們老百姓卻都被害苦啦!大爺想挖六月古家後山的那塊奇石,不用多說,當然是要送往這『應奉局』,嗯吭、嗯吭……」他說到此處,想是不忿「造作」、「應奉」二局的所作所為,越說越氣憤,引起劇咳。
方破陣少不更事,原本不知「造作」、「應奉」二局為何物,但這時見李小法神情激動,便多多少少也已知道些朝廷官府欺凌盤剝百姓之事,心想:「爺爺是鄉約,爹爹想挖六月古屋後山上的石頭,定是奉爺爺之命行事。爺爺也真是的,幹麼要去當這勞什子的鄉約?盡得罪人!先生常說,這世上最為可恨之人,非賊非寇,而是為虎作倀,助桀為虐之徒。官府欺壓百姓,爺爺、爹爹卻和他們穿連襠褲,一鼻孔出氣,那豈不成了這……」
一想到此處,他臉上本已消退的那股燒灼之感,復又涌將上來,針刺一般,似乎扎得連心也疼了。側目斜視,只見李老爹此刻喘息已平,嘴中重新叼了煙管,也正在望著自已,一對細眼眨巴著,目光中大含深意。兩人目光一觸,他心中突地一跳,忙將視線移開,卻見屋內眾人除方老根不知何時躺下外,其餘的人都在不聲不響地望著自已。剎那間,他只覺芒刺在背,不禁一陣心煩意亂,再也沒勇氣在這屋子裡呆下去,只想快快走出門去,走得越遠越好,含含糊糊道:「嗯,李老爹,我走啦。」不等李小法回答,飛步出屋。
李小法沒料到他說走便走,一呆之下,叫道:「少爺,你走好,小心腳下!」邊說邊伸長頭頸,向門外張望,只見月光之下,方破陣早已走遠。他從板凳上站起,走近門口,伸手將板門合上,閂上門閂,回過身來時輕輕搖了搖頭,喃喃自語道:「祖宗不積德!」
方破陣離開傭工住處后,煩躁不堪,無心再侯方臘,記掛著父親的安危,於是徑往母親房中而去。
來到母親住處,周氏卻未見歸。他在一張圓凳上坐下,對著大理石桌面上的一盞紗燈發了會呆,忽想:「李老爹說話向來都有些道理,他方才說在咱們萬年鄉,再怎麼說也都沒人敢對爹爹無禮,我不用太替爹爹擔憂。」又想父親與那李六月古一家爭執,定是有驚無險,否則母親聞訊后,怎還會再去赴二嬸的壽筵?這麼想了兩想,寬心了許多。
等不到半個更次,忽聽得門外環佩丁冬,跟著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漸漸移近門口。他從圓凳上躍起,搶到門邊,叫道:「姆媽,你可回來了,我都等你一晚上啦。」
房門之外,果然是他母親攜一名貼身小婢赴筵歸來。這周氏三十齣頭年紀,眉細膚白,容貌秀麗,正當風韻絕好之時。她見方破陣從卧房門中竄出,始料不及,嚇了一跳,待看清是愛子后,拍著心口嗔道:「是勝兒,嚇姆媽一跳。」伸手攬住兒子的肩膀,一同跨入卧房。那名小婢見小主人在此,知他娘兒倆有話要說,不等主母吩咐,自行退下。
入得房來,周氏在一張湘妃竹榻中躺下,對兒子道:「乖兒子,快替姆媽倒杯茶來醒醒酒,姆媽在你二嬸那邊多喝了幾杯,現下這頭還暈暈乎乎的。」方破陣應聲端來茶水,替給母親,果見母親兩頰緋紅,鼻中更聞到一股濃濃的酒香,問道:「姆媽,吃壽席怎麼吃到這時分?今晚你們都吃些什麼好吃的?」
周氏仰頭將茶喝了,橫兒子一眼,啐道:「小饞貓。」口中雖這般說,可望著愛子的雙眼中,卻流露出無窮無盡的寵愛憐惜。她伸手在兒子臉上輕輕捏了捏,道:「又有什麼好東西?還不是雞啊、鴨啊、魚啊,膩味死了。」說著把手中的空茶杯替給方破陣。方破陣接過空茶杯,順手放在身旁的一張桃花心木花案上。
這間卧室甚是闊朗。周氏身下的竹榻於東首倚牆而設,上方牆上掛著一幅工筆細繪,畫的是「海棠春睡圖」,兩旁一副對聯,以正楷書就一十四字:「庭深有雲皆獻瑞,房幽無地不生香」。竹榻一端緊挨著的便是那張花案,案上擺放著一隻凸肚細頸的汝窯花瓶,刻水為波,色作新蔥;瓶中數枝月季,斜枝翹葉,花開勝火,襯得一室生機盎然。這架花案高足四尺,但方破陣習武二載,身材雖不及那「小霸王」方肥為高,卻也已同母親並頭相齊,隨手就將茶杯放了上去。
他問道:「三嬸、五嬸、小……還有四姑、幺姑,她們也都給二嬸賀壽去了?」本想連同問及小媽秀秀,但想此乃母親長久難去的一塊心病,自已千萬別哪壺不開提哪壺,總算見機得快,及時打住。
周氏笑道:「去了,都去了。她們幾個眼下正鬧著呢。你幺姑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最愛的便是人多熱鬧,有她在,再鬧上一個時辰,我看也不會散席。」見兒子立在榻畔,怕兒子受累,於是將身子稍稍往裡挪了挪,空出小半邊竹榻,說道:「乖兒子,坐到姆媽身邊來,陪姆媽說會兒話。」
方破陣依言坐下,問道:「姆媽,你怎麼沒散席就先回房?是不是記掛著爹爹?」周氏奇道:「是啊,你也知道爹爹今日和人吵架,聽誰說的?」方破陣道:「孩兒今晚去西院找葉師傅,沒見著,跟李老爹他們去打聽。爹爹的事,是聽李老爹說的,不過,他羅哩羅唆,也沒說細緻。」
周氏彎起一根手指,在他頭頂輕輕敲了記暴栗,嗔道:「又去同下人廝混,要是讓你爺爺知道,少不得又要挨訓。」方破陣嘻嘻一笑,渾不在意。周氏又道:「晌午用過午飯,你去學堂沒多久,小柱子便急急忙忙來報信……」方破陣暗暗好笑,心道:「今天一整天我都沒去上學,去了哪裡,姆媽你就是想破了頭也想不出。」只聽母親接著說道:「……說是你爹爹在李家村瞧中一塊奇石,後來又相中了人家閨女的針線手藝,可人家不樂意,因此兩下里起了口角,你爹爹惱將起來,便說要連人帶石一併送去杭州。可那閨女是許了人家的,年底過門,怎地便肯去杭州?鬧到後來,那戶人家的七兄八弟全都圍上了你爹爹。便是這樣啦,小柱子他知道的只這些,那會兒他急著趕回來報信呢。」
方破陣道:「姆媽,爹爹不礙事吧,怎麼到這時還不見他回府?」周氏嘆道:「方才在你二嬸壽席上,你幺姑還說:」咱們方家在萬年這地面,向來都說一不二,也沒見出過什麼差池。那李六月古一個佃戶,種咱們家的田,吃咱們家的飯,就算借他一百個膽子,諒他也不敢動大哥一根汗毛。大嫂你就是膽小,這事不用擔心!『再者,你爺爺又已命葉師傅帶人趕去李家村,想來總不會有事吧?「話是這麼說,但畢竟夫妻情深,臉上仍有憂慮之色。
方破陣見母親面生愁容,便想找個話頭來說上一說,好為母親排解心中的煩惱,心想:「小禾去幫源峒服待霍先生,可咱們卻騙姆媽說是她爺爺扭傷了腰,要她回去照料,這事我可得裝作毫不知情才行,戲文可得唱足了。」說道:「姆媽,有件事,你說怪不怪?」
周氏一呆,見兒子一付神秘兮兮的模樣,不解道:「什麼事?」方破陣道:「孩兒今日下學后回到家中,怎麼叫喚小禾,總不見她人影,也不知這丫頭跑哪去了?」周氏「啊呀」一聲,猛然省起,道:「你瞧姆媽這憶性,我早該告訴你,小禾回她爹媽家了,她爺爺犁田給閃了腰,捎信來叫她回去服待老人家一段日子。」方破陣假意再問:「那她要多長日子才能回來?孩兒沒她服待,可有些不慣。」
周氏一雙美目中忽流露出濃濃笑意,笑道:「怎麼,才分開半日,就惦記上人家了?」眼珠子轉了兩轉,又道:「姆媽放了她一年長假,老人家扭傷筋骨,醫治起來最是費工夫。」
方破陣見計得售,母親果然開朗了許多,甚是得意,但在母親這頗為曖mei的眼神注視下,又感窘迫,惱道:「姆媽,你老看孩兒幹麼?」周氏見他神情尷尬,終於噗哧笑出聲來,一把摟過兒子,笑吟吟道:「你是姆媽身上掉下來的肉,姆媽看看都不許?真霸道!姆媽逗你呢,不是一年的假,是一個月。小沒良心的,心裡不記著爹爹,卻惦念著人家小姑娘,怪不得剛才一付古里古怪的神氣,原來是在想小禾那丫頭。」
她這裡出言調侃愛子,方破陣於男女之情雖是似懂非懂,卻也大感羞慚,雙手一伸,便去母親胳肢窩底下呵癢。周氏抵受不住,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伸手捉住兒子手腕,母子倆在竹榻上鬧作一團。
正鬧得不可開交,門外忽有腳步聲響起,有人在門口低聲道:「大奶奶,大爺要小的來跟你回話。」母子倆停下戲鬧。周氏聽出門外說話這人,正是丈夫的隨從小柱子,心想:「庚哥怕我著急,是以叫小柱子先來報聲平安。」聽小柱子語聲平靜如常,當知丈夫平安無事,心中大寬。當即叫兒子下地,自已也跟著起身整束衣妝,命小柱子進來卧室。
那小柱子只比方破陣大得三、四歲,生得乖巧伶俐,他進得卧房,向周氏作揖為禮,又向方破陣鞠了一躬,禮數周到,神態恭敬。周氏惦記丈夫,方破陣挂念父親,母子二人幾乎是同時開口,一個道:「大爺沒事吧?」一個道:「我爹爹可回來了?」小柱子垂手稟道:「請大奶奶、少爺放心,大爺一切安好,眼下正在上房同老爺議事。」母子倆吁了口氣,俱是大慰。
周氏素知公公為人嚴厲,家規極重,丈夫出外經辦事務歸來,頭一件事,必是去上房回稟所辦之事的情形結果,並聽取公公的教誨訓示,此乃貫例,丈夫從不敢破例,心想:「庚哥心腸狠硬,日間之事只怕不會就此罷手收場,他去上房,定是去向公公討策問計。其實,那李六月古窮家小戶,也怪可憐的,庚哥你又何必逼人太甚?」周氏心地慈善,如今即知丈夫平安歸來,反過來便替李六月古一家擔心,深怕丈夫下令,葉家亮等一干武師府丁已將佃戶打傷。
方破陣道:「小柱子,我爹爹今日這事,李老爹說得不清不楚的,你從頭到腳再仔細說一遍。」周氏也正有此意,道:「是啊,你晌午回府跟老爺報訊,過後上房的王媽把話傳了出來,我當時也沒聽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再親口說說。」
小柱道:「是。今日上午……」他口齒伶俐,否則也成不了方庚的跟班,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便將整件事的起因、經過述說得明白無誤,最後道:「後來李六月古那窮鬼見葉師傅帶人趕去,很是害怕,便說出一句狠話來。大爺怕事鬧大了,犯不著,這才饒了那老糊塗。」周氏奇道:「那李六月古說了句什麼狠話,倒教大爺就饒過了他?」小柱子道:「回大奶奶,那窮鬼見葉師傅趕去,最後憋出一句話來,說道:」老漢一個窮佃戶,起早摸黑、日晒雨淋地作活,可一天三餐還是吃不飽,遇上個腰酸病痛,更是沒錢瞧大夫,這日子其實也沒什麼過頭!大爺今日若硬要將荷姑送去杭州,不如先要了我這條老命吧!『「
周氏纖眉一皺,道:「他這不是要拚命么!」小柱子道:「是啊。大爺是什麼身份,何等尊貴,哪能同六月古這等賤坯一般見識,因此便領著大伙兒,先行回府了。」周氏合掌道:「阿彌佗佛,沒出事就好!」
忽聽門外一個低沉悅耳的男子聲音說道:「這事可還沒算完!」人隨身至,一名漢子從門檻外跨入房中。方破陣衝上前去,雙手摟在那人腰問,叫道:「爹爹,你可回來啦!姆媽愁得要命,這下不用再擔心了。」來人眉濃面方,滿臉精明幹練之色,雖只三十四、五年紀,卻肩闊腰圓,已顯富態,正是方破陣之父方庚。
方庚望著兒子笑道:「你姆媽擔心爹爹,你便不擔心?」方破陣道:「誰說不擔心?」右手忽向父親左肩按去,跟著雙腿一躍,整個人已騎跨在父親肩上。方庚笑斥道:「頑皮!」猛地彎腰下去,作勢要將兒子摔下。但方破陣雙手緊抱父親脖頸,雙腳圍攏在父親胸前,上身儘管傾斜出去,整個人卻仍舊牢牢騎在父親肩上,口中一個勁直叫:「爹爹摔我不下來,爹爹摔我不下來。」方庚重新站直,笑道:「乘兒子,好本事。」
他父子這番舉動,原是平日戲耍慣了的,周氏瞧在眼裡,眼見丈夫兒子玩笑嘻戲,其樂融融,自是喜在心頭。眼見小柱子畢恭畢敬地佇立在一旁,便打賞了他一兩銀子,命其退下,然後回身對父子倆道:「瞧你們爺兒倆,小的沒半點規矩,大的居然還嘻皮笑臉湊趣兒。兒子不像兒子,老子不像老子,真是一對活寶。」語含責備,可粉臉帶笑,惟見喜樂,哪有半分嗔容怒色?
方庚回頭向兒子眨眨眼,跟著向周氏一努嘴。方破陣心知其意,叫道:「姆媽,我和爹爹衝過來了。」方庚雙手扶在兒子腰間,急趨兩步,方破陣一伸手,摟定母親脖子,便欲從父親這邊轉而騎跨到母親肩上。周氏適才與兒子一番戲鬧,早已累得氣喘吁吁,養尊處優的嬌弱之軀,哪還能馱得動兒子?忙告饒道:「乖兒子,莫再頑皮,姆媽腰都酸了,經不起你再鬧……」
方庚見娘子嬌喘連連,胸脯不住地起伏,顯然是真累了,說道:「勝兒,好啦,咱們別玩了,你姆媽可不像爹爹這麼有氣力,你身子沉,她馱不動你。」方破陣聽父親也這麼說,只好從父親背後溜下地來。方庚道:「時辰不早了,勝兒,你明日還得上學,快回去歇了吧。」心知娘子即刻便要開口詢問今日之事,而自已今日向李六月古徵人索石,此舉純屬*,實是有干天和,只因老父有命,違迕不孝,這才昧著良心不得不做,但想愛子年少,耳聞此等損德不義之行,於人於已,俱是有害無益,因此先開口催兒子早去歇息,回頭再跟娘子細說。他不知愛子早已從下人口中得悉徵人索石此事,遣小柱子前來向周氏報平安,是怕娘子牽腸掛肚,沒想到兒子恰好在此。
方破陣既見父親平安回府,先前的擔憂一掃而空,跟父親這麼鬧得一鬧后,卻又想起一件煩心事來,見父親催自已回房歇息,正中下懷,於是口中應著,腳下便要開步。
周氏卻道:「勝兒,小禾不在,姆媽另叫人去服待你,你自已說,你喜歡哪個,蓮兒、還是真真?」方破陣心想剛才母親還笑話自已,說自已心裡只記掛著小禾,這可教人多不好意思,自已怎還能再讓丫環婢子服待?斬釘截鐵道:「不要,誰都不要,孩兒自已會照顧自已!」周氏臉上笑意更濃,說道:「好吧,勝兒說不要便不要。」向丈夫掃視一眼,意味深長的道:「咱們勝兒可是長大了,都懂得自已照顧自已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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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破陣回到自已住處,月色溶溶下,只見門前石階上坐了一人,正是先前久侯不至的方臘,不禁喜出望外,上前拉住方臘雙手,便要開口問他威坪之行的緣由。此事他整整憋了一晝夜,實已是急不可待。
哪知方臘早料到他心意,不等他開口,已自起身說道:「阿勝,我昨夜趕著去威坪,這事機密非常,眼下還不能說,日後你自然便會明白。」方破陣一怔之下,心想:「十三哥這人的脾氣我知道,他不想說、不願說的事,不管我怎麼求他,他始終也都是守口如瓶,決不會透露半點風聲給我,能說的事,不用我相求,他自會說的。」當下按捺住好奇,說道:「好,我不問,等能說時,你再告訴我。」
方臘舒了口氣,如釋重負,接著問起日間放牧之事。方破陣謹記在霍梅意跟前發下的誓言,搪塞過去,說完見方臘臉色泛青,渾身污泥,兩隻褲管高高捲起,眼中更是布滿了血絲,知他一天一夜沒合過眼,來回走了一百多里路,眼下定然疲憊不堪,便催他快去歇著,好好睡上一覺。方臘打個呵欠,道:「我的確是困了。阿勝,你今日替我放牛,勢必受累不輕,也早些睡了吧。」說罷告辭而去。
這晚方破陣輾轉難眠,他下午在後山睡了一覺,此刻睡意全無,躺在床上為一事而苦惱:霍梅意有意傳授他武功,可他每日皆需上義塾念書,何來餘暇空閑去幫源峒習武?直到三更天,腦汁絞盡,也是想不出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來。
不料想天從人願,這個大難題第二日竟自迎刃而解,不再成其為難題。次日方破陣來到義塾,那老塾講完一堂課後,竟出人意料地宣布休學一月,說是孫女下月初六齣閣,自己得返回故里主持婚事,已和方有常告過假,午後便成行。方破陣一聽之下,喜從天降,不由得心花怒放,一改往日在課堂循規守矩的常態,縱聲歡呼。好在眾學童聞此意外喜訊,個個都是歡欣雀躍,倒也不顯得他有何特別之處。
老塾師待眾人歡呼聲平息后,問起方破陣昨日為何缺課一日,語含申斥,神色甚是嚴厲。方破陣略去方臘前往威坪一事,只說他有急事要辦,自己代他放牧,因此耽誤了一日的功課,至於幫源峒巧遇霍梅意此節,理所當然隱而不言。老塾師聽后,神色登有所緩,反贊他急人之難,甚是難得。
方破陣在座位上正暗自慶幸,前排方肥忽扭過頭來,向他擠擠眼,低聲說道:「我知道那牧牛佬十三,昨天都幹了些什麼。」方破陣不屑道:「吹牛!你知道什麼?趁早別胡說八道。」方肥急道:「我當然知道,他是去了趟威坪。」方破陣吃了一驚,一時間目瞪口呆,不知所對。方肥見他怔怔地答不上話來,登時神氣了,炫耀道:「昨天夜裡,我家來了三個陌生人,爹爹還當我睡著了什麼都不知道,其實我沒睡著,在偷聽他們說話。那三個陌生人全都打從縣城來,是十三領來的。」方破陣更是滿腹腔疑雲,暗忖:「這可怪了,十三哥威坪城中又沒熟人,怎會從城裡領人去七叔家?」方肥見方破陣仍是沉默不語,只道他不屑和自己說話,大感沒趣,轉過頭去不再理睬他。
待到放學時,老塾師又告戒眾學生在此一月之內,萬萬不可荒學業,言詞切切,勉勵眾童在家務當用心溫習功課,說是唯有如此,方不違聖人「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之訓。交待完畢,下令放學,眾童哄然而散。
方破陣返回家中,將休學之事稟明周氏。他父親方庚一早前往縣城,去衙門領取文書,回頭再到李家村去索石徵人,說是只要有一紙官府文書在手,李六月古若還是不識相,那便是抗拒官府,形同造反,屆時縱是打死了他,也是活該。方破陣一心想著要去幫源峒,當時也沒怎麼把這事放在心上,不等開飯,溜去廚房胡亂吃了些剩菜冷飯,臨走之際,趁伙夫一不留神,將半隻火腿和兩串臘腸偷了出來,用一隻布袋裝了,負在肩上,直奔幫源峒而去。
好不容易攀上峰頂,眼見太陽從西邊照射過來,將自己短短的身影投射在東首石壁上,心知已過正午,於是走到山崖邊,對著幫源峒大聲呼喊:「我來啦,我來啦,我來啦。」唯恐霍梅意聽不到,三聲叫完,又叫了三聲。
回聲中,隱約見到谷底一條人影從樹林中竄出,奔向崖壁,跟著縱身躍起,猿攀兔躍般地越岩而上。臨近峰頂,這人伸足在一塊凸出的崖石上輕輕一點,人已站在方破陣身前,正是霍梅意接他來了。
霍梅意見他肩上負了一隻口袋,說道:「你很守時,公公喜歡守時的孩子。這口袋中裝得什麼?」方破陣卸下口袋,鬆開袋口,露出香氣四溢的火腿及臘腸,道:「你瞧。」霍梅意一望之下,喜眉笑眼道:「不賴,你小子倒也想得周全,只可惜沒有酒。」方破陣繫上袋口,道:「要酒還不容易,明天我送來便是。」霍梅意道:「如此最好。咱們這便下去。」伸出左手,連人帶口袋將方破陣抱起,從崖壁上溜了下去。
下到谷底,兩人穿過一片密林,來到一處山洞前。小禾聽得腳步聲,從山洞中奔出,一見方破陣,眼眶登時便紅了,哽咽道:「少爺,你終於……終於來啦!」
方破陣迎上前去,安慰道:「小禾,難為你了,往後我天天都來這兒,你不用怕。」心想小禾雖是婢僕身份,但方家有錢有勢,自己又從不拿她當下人看,這丫頭平日里也不幹什麼重活,日子一向過得滋潤,只怕比一般的小家碧玉還要嬌貴些,眼下她屈從已意,來此荒山惡谷侍候一位素位相識的異域外人,自是大感委屈,自己若不安慰安慰她,太也對不起人。
果然聽得小禾委委屈屈的道:「說得好聽!你能天天來么,不用念書了?」方破陣撓頭笑道:「說來也真叫巧,先生的孫女下個月出閣,放了咱們一個月的假期。」小禾這才破啼為笑,歡喜道:「這就好啦!」
霍梅意站在一旁,見二人絮絮叨叨說個沒完,不勝其煩,催道:「小禾,快把這小子送來的火腿、臘腸拿進洞去,今晚便炒來吃。」小禾依言從方破陣手中接過布袋,拿回洞中。方破陣手指洞口,問道:「霍先生,你跟小禾晚間便睡在這裡面么?」霍梅意怪眼一翻,道:「不睡裡面睡哪裡,難道還睡露天不成?喂,你小子不是想老夫教你武功么?哪來的這許多廢話!」
方破陣大喜,暗道:「他說這話,那是要傳我武功了!」忙跪倒在地,要行拜師大禮。不料霍梅意提著他后領,一把將他拉起,道:「你幹什麼?」方破陣一呆,瞪大眼道:「你……你不是要教我武功么?」霍梅意冷冷道:「我是要傳你武功,但不用你嗑頭,因為老夫既非你師傅,你小子也不是老夫的徒弟。老夫傳你武功,乃是同你做買賣,你和那丫頭伺候我一日,我便教你一日武功,銀貨兩訖,各不相欠。嗑什麼頭?免了吧。」方破陣張大了嘴,無辭已對。
這時小禾已將火腿臘腸收放妥當,重又走出洞來,霍梅意向她瞥了一眼,又對方破陣道:「發什麼呆?跟我來。」說罷當先而行,來到山洞左首一塊開闊的草地上。方破陣、小禾尾隨而至。
這草坪方圓五丈,四周儘是參天巨樹,天然一個練功習武的好所在。霍梅意往草坪當中一站,道:「方破陣,你會什麼武功?使出來瞧瞧。」方破陣心下嘀咕:「說是要教我武功,怎麼反要我先使?難道他想偷學我的『鶴鳴八打』?」想到這裡,自覺太也荒謬,不由得啞然失笑。霍梅意見他呆立不動,只是傻笑,怒道:「老夫不知你的武功根基,如何教你?你練上一趟拳腳,老夫知你斤兩后,方可這個……這個……因材施教啊。」
方破陣恍然大悟,喜道:「我只會一套鶴鳴八打。」跟著臉上一紅,很有些為自己只會一門武功而心中有愧,接著拉開架勢,將「鶴鳴八打」施展出來。霍梅意退開數步,凝神觀看。
方破陣既知霍梅意用意之所在,豈能不分外賣力?抖數精神,將一套「鶴鳴八打」打得虎虎生風,花團錦簇,煞是好看。小禾在一旁瞧了拍手喝采不已,霍梅意卻只是冷笑連連。
小禾喝采聲中,方破陣將八式三十二招「鶴鳴八打」一一使出。打到最後一招「鶴立雞群」時,他一躍而起,落在三步之外,腿挺而腰直,雙手成拳,在空中劃了道弧線,收在腰間,而後鬆開雙拳,緩緩放下手臂,貼在雙腿外側。
小禾見他練完,掏出手絹,打個結,扔了過去。方破陣頸中、臉上都有汗珠不斷滲出,卻不屑去拾那手絹擦拭,自覺今日這趟拳腳使得得心應手,大勝從前,已將葉家亮傳授時所說的種種精要之處盡數使出,心想縱是武功高似霍梅意之輩,也定當出言稱許。於是便轉眼向霍梅意望去,卻見這胡人臉上神色淡漠,不露喜怒,叫人難以猜透他此時此刻都在想些什麼。
方破陣見霍梅意並未開口稱許,微感氣餒,但轉念又想:「這位霍先生武功異常高明,我這幾下子怎能入他的法眼?」即便釋然。忽聽霍梅意道:「你再練一遍。」霍梅意的武功,他早就打從心底里欽佩,總之是霍梅意怎麼說,自己便怎麼做,當下依言將「鶴鳴八打」從頭到尾又打了一遍。這次霍梅意卻是神情專註,一對碧油油的眸子,始終隨著他的騰挪跳躍而轉動,決不放過任何一細微變化。
方破陣堪堪打完,便聽霍梅意說道:「你和小禾先行退下,不可打擾老夫,老夫要靜靜地想上一想。」說罷盤膝而坐,雙目一閉,便似老僧入定一般。方破陣、小禾不知他葫蘆里究竟買的什麼葯,反正他倆正有許多話要說,於是雙雙離開草地。
來至洞口,兩人在一塊青石上並肩坐下,方破陣伸過手去,握住了小禾的左手。小禾胳膊輕輕一縮,她這一細微動作,方破陣並未察覺。女孩心智較之男童本就早啟,小禾又比方破陣年長兩歲,已是情竇初開,若是身在方府,禮法森嚴,她萬不允小主人對自己有此親熱舉動,眼下置身深山幽谷,四周人煙絕跡,便任由方破陣握住了自己的小手,只是一顆心卻嘣嘣跳得厲害。
方破陣渾渾噩噩,不似小禾這般已識男女情事,只覺握著的這隻小手柔若無骨,倒像跟握了一團軟綿綿的棉花無二。問起小禾昨日被霍梅意攜上峰后的情形,小禾告訴他說:霍梅意攜她入峒后,不一會便找到了這處山洞。霍梅意見這山洞進深十餘丈,洞外酷暑難當,洞內卻是清幽涼爽,立時拿定主意,以此洞為家。方破陣點點頭,想起昨日午睡時所做的夢來,說道:「小禾,霍先生對你凶得厲害吧?昨日我做了個怪夢,夢見了你,險些嚇得半死。」
小禾飛快地朝他一瞥,嗔道:「這叫什麼話,怎地夢到我,你便嚇得半死?我又不是妖怪狐狸……」說到這裡,玉頰生暈,忽住口不說了。她原本要說「我又不是妖怪狐狸精」,可心想「狐狸精」這三字甚為不雅,只有壞女人才被人稱作「狐狸精」,自己如何說得?方破陣也不曾留心,自顧自說起夢中情形來,說完心有餘悸,拍著胸口道:「你說這還不夠嚇人?」
小禾兩頰紅暈漸退,說道:「霍公公沒你說的這麼壞,他對我挺好,不象對你那般兇巴巴的。昨日打掃擺布這山洞時,我怎麼說,他便怎麼聽,沒半分違拗;後來我見他全身邋遢兮兮,先是逼他洗臉刮鬍子,跟著又要他換了套乾淨衣衫,你今日沒見他清爽了許多?他還誇我燒的飯菜味道著實不賴,怎會象你夢見的那樣要殺我?才不會呢!」
先前方破陣見到霍梅意時,習武心愿得償在即,不免異常興奮,哪還顧及得到他的外貌?這時聽小禾說起,一回想,才覺霍梅意果然較昨日清爽整潔了許多,不禁誇道:「小禾,你真有本事,連霍先生這種人也對你服服帖帖。」
小禾嬌笑盈盈,道:「你可別誇我,你再誇我,連我都要覺得自己是挺了不起的。」方破陣道:「本來就是嘛。小禾,昨夜在姆媽跟前,我故意問到你,你猜她怎麼說?」
小禾一聽,神情登時凝重起來,顯然是對瞞騙周氏一事頗存憂慮,問道:「大奶奶怎麼說?阿彌陀佛,菩薩保佑,可別讓她知道了咱們是在騙她。少爺,你說霍公公在這山谷中,要住到何時才會走?你跟他練武又要練到何年何月?咱們不能老瞞著大奶奶,也瞞不住啊!」
方破陣何償又知道霍梅意這怪人心中的打算?但卻一心一意盼望他在此幫源峒長住,最好是再也別走了,如此一來,自己便可長久跟他習練武藝,至於瞞騙母親此節,屆時大可另想他法,想來要應付過去,總不見得是什麼難事,答道:「我假意說下學后找遍整個後院,也找不著你,媽媽沒起半絲疑心,對我說你是告了長假,回家服侍爺爺去了。對了,她還哄我說,你請了一年的長假。
小禾既感寬心,又覺奇怪,道:「大奶奶好端端的幹麼要騙你?」方破陣道:「她是在逗我玩,她說我老惦記著你,故意將假期說成一年,好讓我著急。」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小禾驟聞此言,一對妙目中忽然閃現出異樣光彩,專註地望著方破陣,似乎是想從他的神色中,看出這話是真是假,口中卻只淡淡道:「你騙人,哪有做姆媽這樣逗兒子的。」方破陣大惑不解,不明白何以自己言出由衷,小禾竟是不信?賭咒道:「我若騙你,教我舌頭上生個大療瘡。」小禾忙道:「沒騙人便沒騙人,好好兒的別亂髮誓賭咒。大奶奶她……她真這麼逗你……」說著垂下頭去,不再吭聲,似是突然間滿腹心事。
方破陣只覺她今日神情舉止大異平常,可究竟有何不同,卻又說不上來,只覺怪怪的,問道:「小禾,你怎麼了,哪兒不舒服么?」小禾仍舊一聲不吭,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方破陣見她不說話,心中惦著霍梅意,便向草坪那邊望去,可惜眼前唯怪樹亂石而已,哪裡見得到霍梅意?暗道:「霍先生說要靜靜地想上一想,不知道他要想些什麼?」腦中一連轉了幾個念頭,全無頭緒,問道:「小禾,你猜猜看,霍先生他在想些什麼?」
小禾驀然一驚,抬頭瞧他一眼,忽地滿臉飛紅,別過臉去道:「我猜不著。」方破陣道:「那咱倆瞧瞧他去。」小禾搖頭道:「還是別去了,他吩咐過,要咱倆別去打擾他的。」
方破陣從青石上站起,跟著將小禾也拉了起來,說道:「咱們腳下輕點聲,不讓他發覺。」小禾道:「那好吧。」於是二人屏息踮足,慢慢掩至草坪附近,在一叢茅草后蹲下身來,劃開枯枝,向前張望。
只見霍梅意一動不動,仍像先前那般垂眉閉目,盤腿跌坐,似乎連姿式也沒動過一下。方破陣心下老大不明白:「他是在練功么?那怎麼還有工夫教我?」看得片刻,忽見霍梅意雙眼一睜,目光灼灼,向自己這邊瞧了過來,口中同時喝道:「方勝,你瞧仔細了,且看老夫又是怎樣打這路」『鶴鳴八打』!「方破陣低聲對小禾道:」被他發覺了,咱們出去。「同小禾一齊走出草叢,立在草坪邊緣,注目觀看。
只聽霍梅意突然一聲清嘯,其聲尖利激越,有如鶴唳九皋,跟著便見到他一躍而起,陡然間手足俱動,已將「鶴鳴八打」施展開來。
原來霍梅意武學造詣不同凡響,起先他見方破陣打了兩趟「鶴鳴八打」,早將一招一式盡數記住,而後靜思存想數遍,體察精微,已完全領悟其中的要旨。這時拳法在他手中展開,迅捷處如飛鷹撲食,如脫兔歸穴;凝重處似淵岳峙,似鼎立松屹,打到最後一招「鶴立雞群」時,身軀從空中穩穩落下,站立在草坪正中,宛似天神從天而降,側首盼顧,凜然生威,大有倪視天下英雄之慨。當年張夸父始創此招,冠以「鶴立雞群」之名,未償不含傲視群雄之意,霍梅意此刻一路「鶴鳴八打」練完,心領神會,意氣風發,實已得先賢遺意。
他一待將拳法打完,不等方破陣有所舉動,即道:「再瞧老夫使一遍。」話音未落,從第一式第一招「一鶴衝天」開始,再次施展開「鶴鳴八打。」
這次施展開來,和上一趟又自迥然不同。「鶴鳴八打」總共八式三十二招,論招數不算繁複,但每招之間的變化轉折,卻也不乏精細微妙處。霍梅意上趟施展時,於一招一式莫不交待得清清楚楚,何處該變化,該怎樣轉折,俱是處置得恰到好外,妙至毫巔。方破陣站在一旁,目不轉睛,那是看得一清二楚,只是限於見識短淺,尚不能盡數領會他的高明之處。可這一次方破陣卻看得眼花繚亂,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怎地『鶴鳴八打』到了他手裡,能打得這麼快?」已根本沒法瞧清霍梅意是如何出招的,更遑論其中的微妙變化轉折了,惟覺一團白影在草坪上滾來滾去,忽左忽右,忽前忽後。他心底忽升起一股涼意,於此光天化日之下,一時間竟辯不清眼前這團白影,究竟是人身,是魅影?
未及一窩煙,霍梅意這第二趟「鶴鳴八打」又已打完,所需之時,比之上一次縮短了一大半。方破陣見他收拳住手,這才回過神來,心想:「霍先生這般打法,別人就算身上長了十雙手,也來不及招架啊!」情不自禁,高聲叫好。
梅意招手命他走近身旁,問道:「看清楚沒有?」方破陣點點頭,可一想不對,跟著又搖頭。霍梅意哈哈大笑,也是點點頭,跟著又連連搖頭。
小禾見這一老一少相對而立,俱是大點其頭,復又大搖其頭,不禁大感滑稽可笑,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上前道:「又是點頭,又是搖頭,爺兒倆在鬧什麼玄虛呢?」霍梅意長嘆一聲,讚歎聲中滿含敬慕之意,說道:「老夫之所以點頭,是稱讚研創這套『鶴鳴八打』的前輩……」問方破陣道:「這位前輩叫什麼?」方破陣道:「那是張夸父師祖!」說這七個字時,昂首挺胸,臉上無不得意之色。霍梅意續道:「這位張夸父張前輩,實在是位了不起的武學天才!方破陣,你們正一教的這套『鶴鳴八打』,不但能培增氣力,活動全身各處關節,還能啟人習武心智,你若是從小習練,日後再練高深武功,便能事半功倍,大有這個……這個裨益,嗯,大有裨益!」
小禾全然不懂武藝,聽霍梅意極力稱讚少爺所會的拳法,便當他是在贊方破陣,問道:「公公,少爺拳打得好,那你老人家幹麼又搖頭?」
霍梅意眼望方破陣,滿臉鄙視,道:「呸,他打得好,好個屁!我搖頭便是說這小子練而不得其法,好好一套『鶴鳴八打』到他手裡,變成了『野狗八爬』,全然狗屁不通!」
小禾聽他出言粗俗,抿嘴而笑,方破陣恨恨瞪她一眼,小禾卻笑得更歡了。霍梅意一見,自然是偏向小禾,怒道:「怎麼,敢情你這臭小子還不服氣?」
方破陣被他罵得狗血噴頭,早脹紅了臉,但細細想來也對,自己先前練這『鶴鳴八打』,怎好同霍梅意相比?同是一套武功,二者相去何止千里之遙?不啻雲泥之別,熒月爭光!給這怪人罵上幾句,也不算太委屈自己,於是連聲道:「服氣、服氣,誰說不服氣了?」
霍梅意聽他如此一說,怒色稍斂,說道:「服氣就好。不過話又說回來,『鶴鳴八打』到了你手裡,之所以會變成『野狗八爬』,錯不在你,我看錯就錯在傳你這套功夫的人身上。此人教而不得其法,誤人子弟,我看這套『鶴鳴八打』的精奧要詣,他自己便沒能領悟多少,是個十足的蠢材!喂,方勝,你究竟跟誰學的這路功夫?往後不能再跟他練了!」
方破陣暗道:「要是師傅聽到了這番話,非氣昏頭不可。」據實以告。霍梅意喔的一聲,不屑道:「葉家亮,沒聽說過。難怪,難怪,想那替人看門護院的走狗,能有什麼驚人藝業?小子,你聽好啦,老夫本身的武功,太過高深,你眼下全無根基,老夫不能教你,教了你也領悟不了。咱們這個……這個另起爐灶,從頭來過,先讓老夫指點你重練這套『鶴鳴八打』,待你扎穩根基后,再教你深奧一些的,這就叫做循……循……」
方破陣連忙點頭,知道這胡人用成語又卡住了,道:「循序漸進。」霍梅意道:「對,就是這句話。好啦,老夫這就開始教你。」
小禾見狀,生怕妨礙少爺習武,轉過身子,便待走開。霍梅意叫住她,笑道:「小禾,別忙著走,你也聽聽。」小禾停步回頭,訝道:「我一個小丫頭,學武功做什麼?」霍梅意醉心武學,推已及人,哪信這世上竟有不愛練武之人?道:「老夫教方勝武功,那是和他做交易,眼下老夫高興,順便教教你,算是買賣成交,搭貨奉送。這個現成便宜,你為何不撿?我猜你這小妮子,定是怕吃苦。」小禾笑道:「我不是怕吃苦頭。姑娘家成天舞刀弄槍,成什麼體統?」霍梅意笑道:「老夫明白啦,原來你是怕日後不好找婆家,老夫勸你,還是學一兩手得好,就算日後你男人欺侮你,你也不必怕他。」
小禾一聽,登時羞得滿臉通紅,啐了一口,道:「不學、不學。」一邊說,一邊捂臉疾走。
霍梅意大笑不已,開心致極。當下言傳身教,將『鶴鳴八打』第一式中的四招,傳授給了方破陣。
此番傳授武功,恐怕也是古往今來武林中的一大異事,傳功之人竟不知所授武功的招數名稱,要等問過受教人後,方始知曉。便是這般,霍梅意問一招招名,以已所悟,解說一招的決竅要旨,譬如勁力該當如何收放、步法身形該當怎樣擺放才算相稱,出拳收腿的時機又當怎樣把握等等,不一而足,總之所發之論,盡皆葉家亮往日之所無。方破陣往往受他片言只句點醒,原先迷糊不清、似懂非懂之處,便也茅塞頓開,豁然貫通。
授受之間,霍梅意暗暗心驚。原來方破陣悟性之高,尚在他意料之外,每當他講解到精要處,方破陣總能聞一知十,不但立時便能領會,還能舉一反三,所發之論,也往往是一舉中的,恰到好處。方破陣記性奇佳,這在他已有所領教,再加上如此天分的悟性,根骨也屬上上之選,三者俱全,實是他生平之所僅見的習武奇才,不由得暗自嘆道:「假以時日,此子武學上的成就,當可超過大魔頭邵十力,不過,嘿嘿,可惜啦……」
待到四招傳授完畢,他讓方破陣自行習練,自己則返身而回。方破陣席地而坐,默想良久,突然間若有所悟,躍身而起,呼的一拳打出,正是『鶴鳴八打』中的第一招「一鶴衝天」,跟著是第二招「鶴舞崑崙」,第三招「雲現鶴翅」,第四招「麗樵鶴列」。他越練越是得心應手,只覺往日使來生硬滯澀處,如今已是圓轉如意,順暢如流;往日勁力不到處,眼下也是一力貫之,有如神助。他興緻大發,將這一式四招翻來覆去反覆習練,當真是練而忘返,渾然不覺時光之流逝。直到小禾前來喚他,他才罷手,抬頭一看,太陽早已西墜。
離峒之際,小禾送至崖下,依依不捨,要他明日務必守時而來。霍梅意將他送上峰頂,吩咐他明日再來時,不必攜帶肉食,說是這幫源峒中野味極多,憑他的本事,唾手可得,若有好酒,卻是多多益善,儘管送來。
方破陣應了,下峰而去。回到家中,乘人不備,去地窖中灌了滿滿兩大葫蘆好酒。次日午後,送去幫源峒。
這日霍梅意又將『鶴鳴八打』第二式「飛翔式」中的四招教給了他。闡釋完畢后,霍梅意手提酒葫蘆,自去一旁痛飲,對揮拳踢腿的方破陣不再過問。夏季日長,方破陣練了兩個時辰,太陽兀自高高掛著,但慮及幫源峒離方家村十餘里,且山路難行,途中費時甚久,也不敢多作逗留,匆匆返回。
次日已初時分,他從後門溜出,又去幫源峒。這回心急,來得忒早,攀上峰頂后遠未至正午,他面朝幫源峒呼喊了十餘聲,也不見霍梅意現身。直到紅日稍稍偏西,霍梅意一顆滿頭捲髮的腦袋才從崖邊冒了上來。霍梅意一上峰頂,即便大發脾氣,責怪他來早了,罵道:「臭小子,你不知晌午這一陣子公公要練功?殺豬似的亂叫什麼?」方破陣唯唯諾諾,不敢答腔。
入得峒去,霍梅意不再傳授新招。方破陣腳尖踢著地上的一塊石頭,怏怏不樂。霍梅意又罵道:「貪多嚼不爛。小子,瞧你生就一張聰明臉孔,怎地連這一點道理也不懂?還傻站在這裡做什麼?快去習練我已教你的那八記招數。」說著抬起右腳,在方破陣屁股上輕踢一記,轉身入洞。
小禾一直站在一旁,見少爺挨罵受辱,大有不平之意,待要對霍梅意反唇相譏,那胡番早閃入洞去。她挨近方破陣身旁,忿忿道:「少爺,這胡鬼老是欺侮你,你不跟他練武也罷,我也不伺候他啦!咱們這就跟他去說,要他送咱倆離開這鬼地方。」
方破陣苦著臉道:「霍先生他說得也在理,是我不好,原本就不該纏著他教我新招數。」小禾不悅道:「我就是不明白,這武功有什麼好學的!整日價搶胳膊踢腿,你不嫌累么?為了練武,你便什麼苦都能吃,什麼委屈都能受,幹麼要這般跟自過不去?
方破陣心中一片茫然,隔了半響,搖頭道:「你不明白的。」其實在他自己而言,何償又懂、又明白了?
他自從與霍梅意相遇,後者喜怒難測,對他和藹可親時少,喝斥譏諷時多,而他卻總逆來順受,腳踢臀承,並無半句怨言。這隻因為他生性好武,對霍梅意的武功又是心悅誠服,蒙其傳授武功,歡天喜地之下已然是深溺其中,欲罷不能。如若不然,他明知霍梅意此人行蹤詭秘,品行端正與否更是大有可疑,絕不會、也不敢與之訂盟立約,隨他來此深山習武。『
要知道專註於一事而自得其樂者,這世上大有人在:吟者為求一佳句而搜腸刮肚;學子為著書立傳而皓道窮經、畫師為數筆塗抹而廢寢忘食,旁人盡可目為怪舉異行,又哪知當事之人一飲一啄,甘苦自辯,何求他人相知了?這番道理,方破陣與小禾涉世未深,自然不懂,而方破陣自己,正是此中之人。他練武時每逢阻礙,總是儘力而為,一有克服逾載,隨之而來的那份愉悅喜樂,往往令得他如飲瓊漿,甘之如飴,只覺武學之道廣博無涯,自己越練越是其樂無窮。至於為何要學武?學武又有何用?他卻是從未仔細想過。
其時小禾聽他只是一句「你不明白的」便無下文,越發不樂意了,沒好氣道:「是啊,我便是不明白你為何這麼愛練武,所以才要你告訴我!」
方破陣又能告訴她什麼?他方才受霍梅意奚落挖告,屁股上又吃了一腳,少年人心性,難免不好受,心中也正自鬧著彆扭,再經小禾這麼一激,登時惱了,脫口而道:「你們姑娘家真煩人,嘮叨個沒完,我不和你說啦!」
小禾一呆,方破陣可從未如此色厲聲嚴地同她說過話,一張粉臉登時脹得通紅,窘迫異常,心中只是想:「好啊,我替你打抱不平,你非但不領情,還這般給我臉色看,我倒成……倒成了你的出氣筒啦!」大感委屈,眼眶一紅,扭腰便走。
方破陣更是心情奇劣,一跺腳,去了草坪。習練「鶴鳴八打」時,他無精打采,始終提不起勁來,練至半途,頹然而廢。心中記掛著小禾,想去找她道歉賠禮,卻又拉不下臉來,挨到申牌,怏怏離峒。接下來三日,方破陣俱是守時前往幫源峒,霍梅意只囑咐他繼續習練舊招,更未傳授一招新招。三日中,他故技重施,又去地窖偷了兩葫蘆好酒,送去給霍梅意。霍梅意每日里,除正午打坐修練那神奇的內功之外,余時皆是手棒經文,仔細閱讀。方破陣也不知道他讀的什麼書文,問了幾次,霍梅意都是揮手命他走開,不予作答。
小禾同他賭氣,三日內一直對他不理不睬,連正眼都不瞧他一下,除了洗衣煮食,便是去附近林中採摘蘑菇野菜。方破陣無趣之餘,只得強打精神,依霍梅意所授,將那「鶴鳴八打」的前二式反覆習練。
第四日上,方破陣前往幫源峒途中,遠遠望見方臘驅趕著牛群,正走在前邊山道上。
自休學以來,方破陣心之所系,唯有練武一事,葉家亮處固是從未涉足,與方臘也從沒見上一面。葉家亮本就不怎麼關心他習武,見他間斷數日,也不以為異。這時他想:「師傅跟前好說話,只是十三哥處卻難交待,他見了我,若是問我這幾日為何不去找他玩耍,我怎麼回答?」眼見方臘揮舞手中皮鞭,將牛群驅向一處山崗,便停下腳步,直待方臘越過山脊,到了山崗背面,這才復又前行。
上得峰來,行速甚快,已非復當日手足並用的狼狽景象。這條山道他已頗為熟稔,加之這幾日拳不離手,天天習練「鶴鳴八打」,甚而連睡夢中也經常是揮拳蹬腳,手腳較之往日已靈活了許多,是以攀登此峰已不如原先那麼艱難。正行時,身後不遠處突然傳來「咔嚓」的一聲,他吃了一驚,忙回頭察看。只見數丈之外,雜草叢中一株拇指般粗細的苦竹輕輕晃動,似給什麼物事碰撞了一下,他心想:「定是山豬野兔被我驚嚇著了。」這山中本多走獸,猞猁豺狗、獼猴猩猩、麂子小鹿,應有盡有,當下也沒在意,轉身繼續向上攀登。
上得峰頂,霍梅意接他入峒,又傳了他四招新招。「鶴鳴八打」雖談不上深奧難懂,但霍梅意武學淵深,深入淺出地講解,不免時時旁徵博引,諸多類比,足足花了大半個時辰,方將這四招傳授完畢。
方破陣練熟新招,出了一身熱汗,正要坐下歇息,只見小禾手端木盆,從對面樹林中走出,木盆中裝了瓷碗竹筷,想是要拿去山澗中刷洗。他略一遲疑,終於還是忍不住叫道:「小禾,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小禾走是走過來了,但站得離他遠遠的,且是低首垂目,不發一語。方破陣見她如此一付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樣,尋思:「這妮子還在生我的氣,我下番工夫,逗得她開心便是。」問道:「你是去那邊山洞洗碗吧?我陪你去,幫你一道洗。」小禾白他一眼,冷冷道:「那怎麼敢當?洗碗刷鍋,是咱們這種苦命下人才該乾的活,你是什麼身份,人家哪敢勞你的大駕?」方破陣碰了個軟釘子,並不生氣,只是一意要討好小禾,陪笑道:「洗幾隻碗,還用得著顧身份?」小禾撇了撇嘴,道:「你練拳還練不過來,那才是正經八百的大事,哪有空閑洗什麼碗,你就不嫌煩?」
她話中帶刺,方破陣豈有聽不出之理?知道她最後這一句,乃針對自己那日說她「煩人」而言,心想:「我那天說她『煩人』,有口無心,也不是故意的,這丫頭小心眼兒,竟耿耿於懷,怨氣到今天還沒消!」待要當面認錯,畢竟臉嫩,話到嘴邊打了兩個轉,又溜了回去。小禾見他訥訥無詞,挎著木盆轉身離開。他微一躊躇,急步跟了過去。
山澗便在草坪東端樹林之中,涓涓細流,委曲南去。到了澗旁,小禾蹲下身子,洗刷起來。方破陣緊隨而至,磨磨蹭蹭地挨到她身旁,也蹲了下來,右手向一隻青花大碗伸去。小禾正將竹筷在水中盪洗,見他伸手過來,啐道:「真討厭!」一抬手,啪的一聲,用筷子在他手背上狠狠敲了一記。方破陣「啊喲」一聲,齜牙咧嘴,佯裝大痛。小禾拿過那隻青花大碗,自顧自地放入水中盪了兩盪,對他的大聲呼痛竟是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方破陣好不尷尬,悻悻而起,轉身便欲返回。小禾回眸偷覷,見他一臉惱火,抬腿欲行,顯然是真生氣了,忽地手一松,四根竹筷頓時隨水流向下游淌去。待竹筷淌出丈把遠,她口中方始發出「啊呀」的一聲。
方破陣聽她叫喊,回身問道:「怎麼了?」小禾手指竹筷,道:「筷子、筷子。」捲起褲腳,便要下澗去拾。方破陣心想機不可失,忙道:「我來拾。」踢掉鞋子,跳入澗中。山澗水淺,僅沒膝蓋,他疾行數步,一彎腰,將竹筷撈在手中,上岸交回到小禾手中。
小禾微微一笑,秀目中隱隱露出得意之色,接過竹筷,忽然又指著方破陣的左腳,尖聲叫道:「血、血,你腳上流血啦!」原來澗底多尖石,方破陣適才行走時,腳底被劃破了一道數分長的口子。方破陣毫不在乎,道:「沒事,一點也不疼。」小禾白了他一眼,掏出手絹,嗔道:「流了這許多血,還說沒事!快坐下,我替你包紮起來。」
方破陣不願掃她的興,就地坐下。小禾半蹲半跪在他身旁,為他包紮傷口,只可惜那方手絹太短,不能繞腳掌而縛。她伸手入懷,抽回手掌時,又多了一塊白色手絹,她將兩塊手絹打個小小死結,連結起來,再去縛在方破陣腳掌上。
女兒家隨身攜帶的手絹,本就不止一塊,方破陣見多不怪。包紮時,小禾俯身低首,髮際觸在了他胸口。他見小禾裸露在外的一段脖頸兒嫩白如玉,瑩然生輝,便伸嘴過去,在她耳垂下輕輕呵了口氣。小禾身軀輕輕顫動,雙肩微微一聳,低聲笑道:「別鬧,我怕癢。」方破陣只覺陣陣幽香撲鼻而來,心中大感異樣,忍不住又呵了口氣,說道:「小禾,你真香。啊喲,別綁太緊啊。」
小禾抬起頭來,眼中儘是盈盈笑意,道:「誰讓你老是動來動去的,沒片刻安寧。好啦,看能不能將鞋穿上。」拾過鞋子,替他穿上。方破陣一躍而起,試著走了幾步,未覺不適,贊道:「好小禾,你心靈手巧,什麼事到了你手裡,都能被你擺弄得妥妥噹噹。」小禾沖他粲然一笑,端起木盆碗筷,道:「回去吧。」於是二人重歸於好,不在話下。
轉眼又過了十多日,離休學一月之期已所剩無幾。方破陣暗暗發愁,尋思:「眼看一個月便要過去,往後怎麼辦?我哪有空閑再去幫源峒練武?」左右盤算,始終沒個計較。方家村離幫源峒約有十里地,途中又需攀登高峰,來去非花上一個時辰不可,方破陣若要繼續從霍梅意習武,學前學后均是不得其便。無可奈何之下,自然又想:「看來只好請霍先生去後山,改在那兒教我武功,到時我晚上溜出來去跟他練上一個時辰,然後再偷偷回房睡覺,包管爹爹、姆媽發覺不了。」
他打定了這如意算盤,便去和霍梅意商量。不料霍梅意聽后,二話不說,一口拒絕,語氣之硬絕無迴旋的餘地。方破陣尚不甘心,再三懇求,可霍梅意裝聾作啞,只當全沒聽見,後來見方破陣纏得急了,索性拍屁股走人,留下方破陣一人搓手跺腳不已。小禾知道這事後,出主意道:「少爺,你再去跟他說,就說他再不應允,我便不侍候他啦!」
方破陣依言而行。霍梅意似乎早料他倆會來上這麼一手,絲毫不受威脅,淡淡道:「不再侍候老夫也行,請自便。」言下之意是:沒老夫相助,小禾能出得了幫源峒?方破陣哭笑不得,心中暗罵:「無賴!」去和小禾一說,小禾不免也是為之氣結。二人一籌莫展,別無良策,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到時再說。
這十多日中,方破陣或去店鋪購買,或從府中偷拿,遵約將日用諸物送去幫源峒。霍梅意在小禾照料下,舒舒服服,便也將剩下的五式二十招「鶴鳴八打」傳授給方破陣。方破陣心想日後自己須得上義塾念書,霍梅意又不肯去後山,也不知還能不能再跟他習武,眼下這大好時光可得加倍珍惜,因此霍梅意授招之際,他愈加用心,不敢有半分大意。
十多日中他只間隔了兩日,未去幫源峒。因由是他父親方庚處置完畢李六月古家之事,空閑下來,見他每日里過晌俱是食畢即出,日落方歸,只道他是去和村中玩伴嬉戲,不免稍加管束,他生怕父親起疑,只得按下性子,老老實實在書房溫習了兩日功課。
這日他又去幫源峒,在山洞左首那塊草坪上習練「鶴鳴八打」。他依照霍梅意所授,循序將最後的「露降鶴警」、「鶴嘴鎬」、「楚天鶴唳」、「鶴立雞群」等四招一一打出,待練熟之後,又從最後一招「鶴立雞群」反序練上去,力求招式轉化如意。
正練得有滋有味,樹林外忽有說話聲傳來。他練拳時心無旁鶩,本不該輕易受外界干擾,但這一陣說話聲甚是響亮,其聲嘈嘈,非止一人所發,加之峒中靜謐,卻是聽得清清楚楚。他聽出這聲音決非霍梅意、小禾所發,不禁大為詫異:「這可怪了,誰會來這裡?」收起架式,忙去林外察看。
一出樹林,只見山洞洞口站著一人,此人雙手背負,昂首望天,一臉倨傲之色,正是霍梅意。霍梅意身前三丈外,高高矮矮,一字排開地站著四男一女五個人,這五人除一人而外,人人身著白袍。此刻五人臉上神情凝重,目不稍瞬,視線落處,盡在對面的霍梅意身上。五人身後,另有一少年站立著。
方破陣一見到這少年,心中突地一跳,失聲叫道:「十三哥!」這少年正是方臘。方臘見方破陣瞪大雙眼向自己望來,便向他微微一笑,垂下右手,輕輕搖了搖,示意他眼下不可多話。
霍梅意見方破陣到來,向他怒目而視,狠狠罵道:「臭小子,你曾當著老夫面發誓,決不將老夫的行蹤泄露出去,怎地不守諾言,引來這一大批狗奴才?哼,待會看老夫怎麼收拾你!」
方破陣決計想不到會在此處遇上方臘,一時間腦中種種疑問紛至沓來,一片迷惘,被霍梅意這麼一罵,反倒驚醒過來了,正要開口辯白,忽見來人中一人越眾而出。他自見方臘,驚異之下不免有些魂不守舍,也沒來得及細看這五人的長相,這時見到有人站了出來,自然而然將目光朝這人身上投去,一望之下,登時嚇得臉色發白。只見此人頭戴華陽巾,身穿寬大褐袍,仙風道骨,赫赫然便是那位救過十三哥性命的過路道長,然而,霍梅意不是已明明告訴過自己,這位道長早已斃命,早已命歸地府了么?驚懼交加,又糊塗了。
只聽這「去了地府」的道長說道:「霍先生不必責怪這孩子,我等發覺閣下的行蹤,決非此子之過,乃是另有他因。總之一句話,『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閣下處心積慮,盜去我教鎮教神功,一路上又是詭計百出,哪知機關算盡,到得頭來,終歸難逃我等手掌!」
霍梅意仰天一陣狂笑,說道:「仇道人,你命大得很啊!那日你同死鬼丁都護追上老夫,糾纏個沒完沒了,丁都護被老夫一掌打得腦殼開了花,你胸口也中了老夫的一記『翻雲手』,卻還沒死,居然瞞過了老夫,想必是身上穿了件能卸勁御力的寶衣。老仇,咱倆打個賭,若非如此,不用你動手,老夫自己動手割下腦袋,讓你們幾個奴才拎回去向邵十力邀功請賞。嘿嘿,如今老夫既知你身有寶衣,待會動手時,那就不客氣了,專向你臉面上招呼便是。不過,老夫對你倒還有幾分佩服,你一路上沒少領教老夫的手段,早知道老夫的厲害,居然還能一次接一次地趕來送死,這份……這份把死看作回家一般的勇氣,當真了不起,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