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間相府
此時已是夜晚,遠遠望去,皇城附近,燈光如繁星點點,儘是人家。.就中有一處,宅院深廣,燈火輝煌,亮如白晝,在這夜之長安中顯得尤為醒目,連綿的屋檐被燈光襯托得猶如天上瓊樓,正門口題著四個大字:楊相國府。
華燈初上,瓊宴高張,人間宰相府,當真富貴榮華,風光無限。卻有一人在大廳之中踱來踱去,他四十多歲的年紀,面白如玉,目細眉長,微微有些發福,正是這府邸的主人,接替李林甫出任宰相的貴妃楊玉環之兄楊國忠。此人本非望族,才不足服眾,卻剛愎自用,決非宰輔之才,純是貴妃一力舉薦,被玄宗倚為心腹。此時他正是春風得意之時,政敵已去,天下事任憑裁決,握於一人之手,卻不知為何雙眉深鎖,如有重憂。
正在此時,一名家將進來,楊國忠急忙問道:「人呢?找著了沒有?」那家將不敢抬頭,邊磕頭邊說道:「正在查找,已經知會了城守大人,料想還沒有出城去。」楊國忠勃然大怒,道:「養你這般飯桶又有何用?緩急時一些事也不濟!」家將只是磕頭如搗蒜,不敢置一詞。楊國忠喝道:「賤骨,還不快去找,明日此時,若再找不到,提頭來見我!」家將汗流浹背,一疊連聲地應著,退出廳門,倉皇而去。
楊國忠余怒未熄,一瞥眼見管家楊正站在門口,欲言又止的神氣,不耐道:「又有什麼事?」楊正趨前囁嚅道:「工部劉尚書求見。」楊國忠不禁一怔,道:「他來做什麼?」工部尚書劉是之與安祿山素來交好,本不屬楊國忠一脈,卻也常來走動,只是此時已是夜晚,未免略覺唐突。楊正偷眼看了一下楊國忠的神氣,吞吞吐吐地說道:「他帶了厚禮,道是……道是為安祿山的兒子安慶緒求親來了……」
「啪」的一聲,楊正立刻跪下,大氣也不敢出,只看著地上粉碎的磁盅。
天子亭位於長安城的東南,原名叫做紫雲亭。唐時頗重門第,士族大家往往自傲於家世,不屑於平民百姓交往。當時有幾個官宦子弟,攜酒到亭中賞春,酒至半酣,卻有一個衣著簡樸的白衣人,大剌剌地到席中坐下,舉杯便飲。那幾人自是心中不快,又有些瞧不起此人,便提議各敘身世,最尊貴者飲酒。白衣人端起酒杯,仰首便干,朗聲道:「我曾祖天子,祖天子,父天子,本身天子。」言訖大笑擲杯而去。幾人方錯愕間,已見黃門來尋——原來那白衣人正是當朝天子李隆基。自此,此亭便被呼為天子亭,原名倒無人提起了。秦摯一問,果然人人皆知,不費力便尋到了莫家老店安頓下來。
到柜上一問,原來這兩天趕考的舉子果然很多,那店主人五十多歲年紀,鬚髮早已花白,樣貌精明中透著和氣,笑道:「客官好福氣,只剩了最後一間上房,還是剛退出來的,便請隨我來。」秦摯尚未答話,突然身後有人叫道:「房讓與我,我出雙倍價錢!」
秦摯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個面龐清秀,約摸十七八歲的少年。但見他書生打扮,一臉焦急之色。秦摯道:「明明是我先到這裡的,難道兄台竟不懂先來後到的規矩么?」那小書生正眼也不望他,對那店主道:「三倍,總行了?」秦摯不覺怒氣暗生,只覺此人無禮已極,想必是哪家嬌生慣養的少爺公子,一些不懂人情世故。遂也不理他,徑直對店主道:「前面帶路。」店主正在發獃,聞言急忙對小書生道:「實在是這位客官先來的,小店已無空房,客官還是——」一句話未完,忽聽噹啷一聲,店主張大了嘴合不攏來,再無半點聲息:那書生扔出的,竟是一錠黃澄澄的金子!只看這金子的分量,已足足是十倍房價有餘。
那書生傲然一笑,道:「前面帶路。」也學了秦摯的口氣。店主似乎剛剛回過神來,向那書生一躬,道:「小老兒祖輩便在此開客棧,至今已是三代,破房破家什不值錢,值錢的是個名聲。今日若是收了您這錠金子,一則怕同行笑話,二則恐人道我坐地起價,小老兒只怕被人恥笑,不敢壞了規矩。求客官海涵。」
那小書生不料他如此執拗,一下子漲紅了臉,不知所措。秦摯不覺起敬,便道:「多謝店家,我不阻你財路,房讓與他,我另尋宿處便了。」轉身便欲出門。店主忙趕過來,道:「這麼晚了,客官如不嫌簡陋,小店還有一間偏房,原是小老兒自己住的,將就一下如何?」秦摯見天色已晚,又兼人生地不熟,道:「也好。」那書生臉上紅潮未退,向秦摯跟店主狠狠瞪了一眼,徑直進房去了。
秦摯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這少年言行之間雖然跋扈,卻有一種理所應當的態度,似乎如此慣了,反而讓人恨不起來。當下自去偏房安歇。次日,秦摯向店主打聽得驪山就在附近,將秦勝留在店裡,自己跨了那匹心愛的黃鬃馬,出去遊玩了。
驪山是行宮所在,距長安城十里之遙,人煙已自少了,比之熙熙攘攘的長安城,另有一番清幽景象。一路賞玩,信馬走去,前面已是行宮,閑人不可進入,當下撥轉馬頭欲待回城,突然,身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但見一匹全身純黑的高頭大馬,如風一般馳過,馬上伏著一人,搖搖晃晃,看不仔細。後面有人在大叫:「不好了,馬驚了!」
秦摯不及細想,雙腿一夾**馬,那馬兒是他從小馴大的,立刻加速賓士。他自小長在塞外,精於騎射,知道契丹人套馬之法,苦於手上沒有套索,只得緊跟著,準備靠近之後躍上去救人。眼看堪堪追上,秦摯將手伸向黑馬,想要抓住鬃毛。忽然那黑馬前蹄人立,一聲長嘶,馬背上那人坐不住鞍,落到了馬下,可那人的腳還踏在鐙里,拔不出來。黑馬又欲狂奔,這一來變成那人被馬拖著向前衝去,只怕不死也傷。此時情勢危急,秦摯顧不得許多,心想救人要緊,抽出腰間寶刀,對準黑馬,手起刀落,只見一股鮮血標出,馬頭應聲落地,那馬的身子卻向前又沖了兩步,終於轟然倒下。
秦摯趕緊下馬,趕了過去,馬上的人卻已經坐了起來。這人是個五十多歲的老者,衣衫華貴,卻濺滿了鮮血,便是適才的馬血。此時驚魂未定,身上倒未受傷。秦摯正待相攙,後面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兩人,一擁而上,扶起老者。又忙不迭地跪下磕頭,口稱該死。想來是這老者的家僕。秦摯只得回身,便欲上馬,那兩個僕人中的一人卻攔住了他,道:「你是哪裡來的?如何膽敢殺了主公最心愛的寶馬?」
秦摯不覺心中有氣,自己明明是好意救人,卻被人如此質問。當下冷笑道:「難道是要我賠你家主人不成?」那僕人輕蔑地說道:「這是大宛名駒,你賠的起嗎?」他剛剛對那老者恭順如羊,此時對秦摯卻是一副趾高氣揚,驕橫跋扈的嘴臉,判若兩人。
秦摯大怒,只覺得此人蠻不講理,正欲開言,只聽那老者哼了一聲,那人立刻住口。那老者隆準修髯,面色白皙,保養的極好,只是眼下略有浮腫,看上去像是酒色過度的模樣。但一雙眼卻有些不怒自威的氣勢,象是頤指氣使慣了的。秦摯不由得猜測,此人或許是一個致仕的官吏。
老者也自打量著秦摯,半晌方道:「少年人好身手,尤好在當機立斷,比我這幾個奴才可強多了。」這句話也不知是褒是貶,象是誇讚他,卻又將他與自己的奴輩相提並論。秦摯剛剛壓下去的怒火又升了起來,但看他年高,不想與他計較,道:「若無什麼事,晚輩告辭了。」他覺得這幾人都不可理喻,懶得多說,牽過自己的馬,便準備離去。
老者道:「且慢。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氏?」秦摯答了,那老者道:「嗯,今日你救我一命,我也當相報。明日此時,你再來此處,我著人引你來見我。」秦摯心中不快,冷冷道:「不勞費心,我救你是適逢其會,只望老丈多多保重,再莫要騎這種烈馬了。」那老者雙眉微豎,忽又嘆了一口氣,道:「你說得不錯,我果然老矣,想當年愈烈的馬我愈要馴服,如今卻是不以筋骨為能了。」意頗怏怏。
秦摯聽他這麼說,也有些歉然,道:「老丈騎術自是高明,小子無狀,出言唐突了,尚請勿怪。」老者看了他一眼,道:「嗯,你很好,明日便來此吧。」同著兩名僕人,轉身走了。秦摯一時竟猜不透他是何等樣人,遊興已盡,看看天色將晚,當下也返回客棧。
一到客棧,便發現氣氛有異,不知何時竟多了十數名兵士,進進出出的,象是在查房。他也懶得理會,徑直回房。此時天已黑了,房中卻未點燈,他叫了一聲,未聽見秦勝回答,當下自己將燈點著,再看床上被褥隆起,想是秦勝等他不來,自行睡了。細看那床,卻在不停地抖動。秦摯心中納罕,上前猛一掀被子,不禁驚的呆了——眼前一張驚慌失措的臉,不是秦勝,竟是昨日與他爭房的那個小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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