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秋娘金縷
夜色長安,燈火已闌。
這裡是長安最大的一座教坊,喚作群芳閣。畫棟雕梁,氣派非常;粉香脂艷,歌舞纏綿,最是令人心動的地方。夜已深,這裡的熱鬧卻剛剛開始,自命風流的騷人墨客,公子王孫,來往不絕,將這一片歌舞場當作了溫柔鄉。
誰也沒有注意到,就在這群芳閣的屋檐頂上,竟有一個滿面虯髯的黑衣大漢坐在那裡,身邊放著一個薄鐵酒壺。星光迷離,清風拂面,他也已是微醺。從這裡望去,天空奇高而遠,夜是深藍色,如絲綢帳幔將他團團裹住。他的嘴角有一道很深的紋路,似是風霜留下的印記;眼中卻蘊著少年一般的深情。
聽得見樓中的歡聲笑語,絲竹悠揚。夜如水,他舒服地閉上了眼睛,伸出手去摸身邊的酒壺,卻摸了一個空。他也不睜眼,道:「頑皮丫頭,還我的酒來。」耳邊傳來一聲銀鈴般的輕笑,只見屋頂上俏生生地立著一個紅衣少女,盈盈淺笑,正是那公孫大娘。她將手中的酒壺拋給了那人,道:「好稀罕么?接住了,你的寶貝兒。」那人微微一笑,星光下看來,卻是那日醉仙樓上的大漢。
公孫大娘也坐了下來,笑道:「我一猜便知你一定在這裡。」她側頭望了大漢一眼,見他不答,柔聲道:「如何不下去當面見她呢?」大漢眼中露出一絲痛苦之色,卻哈哈一笑,道:「多事的丫頭,我自在此喝酒,與她何干?」公孫大娘撲哧一笑道:「不是我多事,是怕你不省事。你是我大哥,你的事我豈能不問?」大漢道:「我的事我自己自然知道,卻不要你來煩我。」頓了一頓,道:「我只是個落拓天涯的浪人,什麼也不能許她,而她……」停住了話語,舉起酒壺,仰頭咕嘟喝了一大口。
公孫大娘輕嘆一聲,道:「只怕秋姊並不是如此想的,你待她這般好,她又怎會無動於衷?我看她心中對你,也正如你心中對她一樣。」大漢黯然不語,眼中的痛苦之色卻更濃了一些。公孫大娘看在眼裡,忙轉了一個話題,道:「對了,今日我見到了一個人,你萬萬想不到的。」大漢一笑,道:「莫不是個英俊少年郎,看中了咱家的落霞姑娘?」公孫小字落霞,聽得大漢如此說,不覺紅了面孔,道:「才不是,人家跟你說的是再正經不過的大事,你卻跟我東拉西扯。」大漢道:「好好好,我不開玩笑,你說我聽就是。」公孫落霞道:「那是一個年輕人,他佩著的,正是爹的寶刀!」大漢笑容忽斂,道:「你看清了?」公孫落霞道:「決不會錯,我與他比試了,那把刀我瞧得真切,正是爹那把斷玉刀。」大漢不禁眉頭微蹙,道:「他是何等樣人?」公孫落霞道:「約二十歲上下,看面貌倒似是個忠厚人。我已命小球兒盯著他了,很快便可查出他的底細。」面色凝重了起來,輕聲道:「斷玉刀是族中聖物,說什麼我也不能讓它落在外人手中。」大漢一震,似是想說什麼,卻終於忍住,微微搖了搖頭。
從這裡望去,群芳閣內當真是燈火樓台,笙歌院落。四面長廊,中間是一個池塘,塘中荷花已過花時,卻是蓮葉亭亭,一池深碧,別有韻致。就中有一座水榭,精巧雅緻,重簾深鎖,帷幕低垂,便是此處最聞名的歌舞台。此時迴廊上已是華宴高張,坐滿了客人。燈燭輝煌,映照如白晝,錦衣麗服的女子穿梭其間,巧笑倩兮,鶯聲燕語,猶如一隻只彩蝶。這裡有長安城最香醇的佳釀,最嬌媚的女子,說不盡旖旎奢華的光景,幾可使人忘卻人世煩惱。
但到這裡來的人,卻不是為了這些。他們是來聽賞歌舞,因為今天在這裡獻藝的,是長安城最紅最有才藝的名姬杜秋娘。
秋娘歌舞壓群芳,一曲清謳斷人腸。
長安城中,無人不知杜秋娘的大名,都道她蘭心蕙質,清歌妙韻。文人墨客間流傳她的詩文,愛美的少女偷學她的打扮,王孫公子不惜一擲千金賞她的歌舞……而她也潔身自好,只以技藝示人,等閑不輕易見客,往來酬唱,都是一時名士。如此自高身份,令人可望不可即,卻更惹思慕,是以艷名遠播。今日群芳閣這許多客人,倒有大半是慕她之名而來。此時歌舞已將開始,客人亦已坐定,卻有一人匆匆走入廊下,正是秦摯。
秦摯並不是來看歌舞,他來到這裡,卻是為了那神秘少女楊臨月。
適才無端與公孫落霞比了一場,他有些好笑也有些自愧。如今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女子武功劍術當真是深不可測,讓人真心嘆服。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了楊臨月。若以花作喻,公孫落霞就如晨風中開在懸崖上的野玫瑰,冷艷清芳,超群拔俗;而臨月則如名園中帶露的白牡丹,國色天香,卻又是一般的可望不可及。忽地驚覺,暗笑自己無聊:這二人不過於自己有一面之緣,怎地卻念念在心起來。不提防身後有一人贊道:「端的好刀!」
他循聲望去,見一人身材高大,不到三十歲的年紀,著一領粗布短褐,卻是氣宇軒昂,掩不住的滿面英華,一身豪氣。秦摯心中暗暗稱羨,當下抱拳道:「閣下識得此刀來歷么?」那人到:「願乞一觀。」秦摯當即解下腰間寶刀,雙手呈上。那人見秦摯如此爽快,先贊了一聲,接過刀細看了一回道:「此刀名為斷玉,原是春秋信陵君所藏,確有削金斷玉之能;但因其名不祥,有玉碎之虞,相傳此刀殺氣太重,與主人有礙,所以幾易其手,流傳朔方久已。沒想到卻在兄台的手上。」
秦摯只知這刀是安祿山送給父親的。當日安祿山奉命征討契丹,大敗而回,六千鐵騎只剩了十餘人。張守圭大為震怒,要將他問斬,卻得秦墨雲以邊關用人之際,不可擅殺大將為由勸阻了。為報此救命之恩,安祿山乃以佩刀相贈。至於此刀的來龍去脈,他一概不知。此時聽這人隨口道來,胸蘊極博,不禁大為佩服。二人互通了姓名,那人姓南,雙名霽雲,幽州人士,卻與他是同鄉,更覺親近。秦摯便邀他喝酒,南霽雲也不推辭,慨然允了。二人言語投機,頗有他鄉遇故交之感,秦摯將這幾日在長安的經過相告。南霽雲聽罷道:「失敬了,原來卻是一位大人。」秦摯不覺有些臉紅,道:「小弟是無功受祿,平白無故地作了這個都尉,實在慚愧。」南霽雲正色道:「賢弟此言差矣。如今朝堂之上,國事日非,正是你我報效之時。你既有此際遇,將來必能成就一番事業,豈可妄自菲薄?須知:男兒只應縱橫死,千金之軀莫輕拋。這一身技藝,只是要派大用場。」秦摯聽得熱血湧起,一口乾了杯中酒。
這一席盡歡而散,南霽雲說要去尋訪一個朋友,作別而去,秦摯也下得樓來,意欲歸宿處。酒意上涌,信步只撿人多處走。忽見前面有兩個人影,其中一個身形瘦小,似是一個書生。另一人作書童打扮,卻戴了一頂小帽。月色下看得分明,依稀便是那神秘少女楊臨月主僕。秦摯不覺心中一跳,但見他二人轉過牆角,進了一處宅院,秦摯緊走幾步,抬眼望去,匾額上寫著的,正是「群芳閣」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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