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世間話英雄

第二節 世間話英雄

一手提拔劉瑾的不是別人,正是當今的天子正德帝。wENxuEmI。cOM自打正德帝朱厚照登基,劉瑾同馬永成、谷大用、高風、羅祥、魏彬、丘聚、張永等人便得受重用。這八人本就是朱厚照眼前的舊人,昔日里就曾追隨主上樂山樂水,頗合正德的心意。今日太子升格做了皇帝,這幾人更是趁機獻上鷹犬、歌舞、角牴之戲,藉此求得恩寵。正德龍心大悅之餘,自是更加看重這昔日的舊人。但想這八人被世間的百姓稱作「八虎」,其殘暴自是可想而知。正德帝寵幸此八人,當真是為禍不小。

正德帝生性好動,在他當太子的那會子,便是整日價的騎射狩獵遊山玩水,此時自己做了皇帝,也就更加的荒誕不經,如今八虎曲意逢迎,更是讓他樂此不疲。

雖然正德作皇帝作得痛快,但於他這一朝的臣子卻是好不難過。早在正德還是東宮太子的那會兒,群臣便已對今上「性聰穎,好騎射」的秉性略有耳聞。適其時,先帝春秋正盛,東宮又當稚齡,而小孩子喜愛玩鬧原也是人之常情,群臣自不會對東宮的「好騎射」有什麼意見。現如今卻是不同了,既然東宮面南背北作了皇帝,自然要克己言行,風範於一國的臣民。老臣們認為,一國之尊當然要有國君的態度,這樣才能使外邦順服萬眾歸心。但少年天子畢竟是少年,更何況在朱厚照當太子的時候,就喜好玩樂,如今突然讓他「威儀萬邦」,卻是難了。

照正德的心思,現在可算是沒人管了,正好可以借這機會玩個痛快,卻哪裡想到會有一班臣子從中作梗?自從正德登基,就不斷有臣子上書進諫,請求正德修身養性,勤於朝政。可是,小鳥出籠的正德又哪裡會聽?現如今,大明的天下奉他為尊,他大可把臣子們的勸告當作耳邊風。臣子的疏承不可謂不有理,但也只是聽聽就算了,至於具體怎麼做,那還得看他的意思。

臣子們見苦諫無效,只好另找辦法加以循導。俗話說「治標要治本」,要想讓皇上安心朝政,還得從頭找起——把這根兒掐掉了,也就不愁皇帝治國不努力了。眾臣子找來找去,可就找到了宮內八虎的頭上。八虎的種種作為,在群臣眼中不過是「造作巧偽,以便己私」而已。但如想要君上重振朝綱,卻必須先剷除這八個跳樑小丑不可!有了這麼一個因頭兒,群臣立馬聯名起了一道摺子,奏請聖上鋤奸。

眼見滿朝文武據理力爭,正德這小皇帝也有些怕了,擬將劉瑾等八人,徙置南京。誰知大臣們對這個決定並不滿意,認為「八人不去,亂本不除」,非要小皇帝痛下狠手不可,這可讓正德為難了。雖然猶猶豫豫,但正德還是在同司禮監王岳,太監范亨、徐智等密議之後,決定在明兒早晨發旨捕奸。

下了朝,正德獨自悶坐,八虎卻已經得了消息,上前叩奏:「萬歲爺!今日之禍端,可全是因這王岳而起。此子外結閣臣,內製皇上,恐奴輩從中作梗,竟是先發制人,想置奴輩於死地。試想狗馬鷹犬,何損萬機?王岳他這麼做,無非是造事生風,藉機傾排異己。更何況,近日裡朝內的老傢伙們也是傲氣橫生,不循禮法,漸漸不把皇上看在眼裡。如果司禮監有人幫著皇上嚴加裁製,這一班的言官又怎會如此放肆?司禮監的人不司其職,反而幫著一群老臣說話,這裡面大有玄機。」劉瑾說到這兒,用眼角溜了一眼正德,見他沉吟不語,嘴角卻掛著一絲冷笑,知道皇上已被自己說動,心裡有些得意,又再次深俯下去,假意哭道:「奴輩死不足惜,怕只怕眾大臣從此得了甜頭,越發的不把萬歲爺看在眼裡,以後常常藉此挾制萬歲爺,進而擺布了萬歲爺。到了那時,老奴有何臉面見先帝於九泉?」說罷,越發的嗚咽不止,七虎聽了,也陪著在一旁落淚。正德臉色越來越青,而後冷哼了一聲,厲聲道:「朕乃一國之主,豈能受閣臣監製?」劉瑾見狀,連忙在旁邊搓火兒,激得正德提起硃筆,寫就聖旨一道,命劉瑾入掌司禮監,兼提督團營,邱聚提督東廠,谷大用提督西廠,張永等分司營務,飭錦衣衛速逮王岳下獄。如此一來,群臣力諫未果,八虎反而因禍得福,把持了大內東西兩廠,坐大了勢力。而劉瑾作為八虎之首,更是被人尊稱為「廠公」。

時光苒若流水,匆匆間,便已到了正德三年的九月十九。

憑窗臨望,遠處山高雲淡,近處楓林盡染,兩相輝映,別有一番風流。回雁樓的管事劉達看罷,也不由得搖頭晃腦的吟了一句:「層林盡染秋霜秀,輕斟慢飲回雁樓。」他這話剛出口,便聽得有人贊道:「好詩!好詩!」劉達循聲望去,卻見一個黑臉大漢在不遠處叫好。這大漢不過二十五六的年紀,腮間卻已滿布鋼髯,此下雖已用刀刮過了,但腮幫仍舊青森森的,落著幾分匪氣。劉達見他樣貌雖然粗魯,卻是儒家打扮,不禁又多看了兩眼。只見他,身上一襲青杉,腳下一雙布鞋,腰際處只扎了一根藍布帶,並無玉佩等物相稱,看起來,只是一個清苦的讀書人。劉達拱了拱手,道:「客官實在過獎,在下方才只是望景生情,附庸風雅的隨便胡謅了幾句,實在是有污清聽之至。說句老實話,如果您要是讓我再接著往下續,那可就露出了我這半瓶子醋來嘍!沒準兒我這麼一著急,就接出一句『小橋流水故人去,憑江臨吊大馬猴』來。」說罷,哈哈一笑,那書生也為之莞爾。

劉達正自與那書生說笑,卻忽然聽到樓下有女子在低聲啼哭,緊接著就有人大聲呵斥:「你這小娘們可別不識好歹,咱家老爺看上了你,那是你的福氣。要是再這樣哭哭啼啼的,惹得你家大爺心煩,可別說大爺現在就把你賣到窯子里,讓你去做那見不得人的營生!等老爺問起,我只說尋你不到。」劉達聽了,只是嘆了一口氣,那書生聽了,卻皺了一下眉,他正要出聲詢問,卻聽得樓下的一個尖細嗓兒,高聲叫道:「我說大傢伙可都聽好了,咱個今天是為盤龍庄的趙大爺辦差,沒相干的可別出來多事,給自己找麻煩。」隨後,那人又低聲的道:「哎!我說麻六,你小子說話可別這麼沒深沒淺的,什麼『賣到窯子里』的,這話要是傳到老爺那兒,可夠你小子喝一壺的。你看這小娘長得細皮嫩肉的,沒準兒就叫老爺喜歡上了——你以為她這豆腐西施是白叫的么?到了那會兒,人家可就抖起來了,你小子可就坐蠟了。」這尖細嗓兒天生就是個高調門兒,此刻雖然刻意壓低了嗓子去說,聲音也還是不小,再加上他這嗓音特異,樓上的幾位食客更是聽得一個字都不落。

書生正要向劉管事詢問,卻忽聽得鄰桌有人說道:「三哥,你可聽到了?豆腐西施,嘿嘿,有點意思……」書生見有人如此評述,又是皺了皺眉頭,劉達見了,俯身低聲道:「客官切莫多事,象你這等柔弱書生,是鬥不過鄰座那兩位的。」書生聽罷,又向那二位看了兩眼,見那二位大模大樣的坐姿,臉上又是一幅備懶的神態,心知劉管事所說的不差。

說話間,聽得「噔噔噔」樓梯聲響,卻是有人上來了。鄰桌的二位像是想到了什麼,一聽到這聲音,連忙把頭探了過去,神色頗為急切。等人全上來了,那二位看罷,又是一臉的眉飛色舞,轉瞬間,便「嘖嘖」連聲,一幅色迷迷的模樣。書生也回頭向樓梯口看去,卻見兩男一女上得樓來,兩個男的一個黑臉一個黃臉,黑臉的那個長得粗粗壯壯,橫眉楞眼,一幅兇相;黃臉的那個卻是精精瘦瘦,一臉的奸詐;而那女的眉如春山,眼若秋水,頗有幾分江南水鄉的靈秀,此時她眼帶桃花,看樣子正是方才在樓下哭泣的女子。

這三人上得樓來,旁邊有那打理的夥計,早已迎了上去,招呼道:「呦!這不是張二哥和王六哥么?看您二位這一臉的汗水,想是累壞了吧?您幾位快裡邊請,小的這就給您幾位沏茶去!」那一臉麻皮的王六聽了,一拍夥計的肩膀,笑道:「***,幾天不見,你王小七越來越機靈了!我是王六,你卻是王七,怎麼聽都象是兄弟,哈哈!」那王七聽了,哈腰點頭的賠著笑:「王六哥您這話,真是抬舉小弟了。以後王六哥多照應小弟幾回,便已是小弟的福分了。」

麻皮王六正要說笑幾句,在他身邊的那個四處巡視的黃麵皮漢子,忽然用手一指書生鄰桌那兩個一臉色相的傢伙,喝問道:「呔!你們兩個,眼睛滴溜亂轉,在看什麼呢?」那兩個漢子聽了,哈哈一笑,其中一個對另一個道:「三哥,你可聽到了?竟然有人這麼和咱們兄弟說話,你說,今日這事兒,咱們該不該管?」那三哥懶洋洋的道:「這還用問么?見了這麼一個香噴噴嬌滴滴美人兒,就是原本不該咱們管的,也要管了。更何況有那不長眼的惹到咱們的頭上來,那自然更要管上一管!」

這邊的王六聽了,立時惱了,只大喝了一聲,便撲了過去。坐在近前的那個褐衣漢子,端坐不動,只用眼角的餘光掃了掃,便拿起酒杯,沖對面的灰衣漢子一拱手,道:「來來來,三哥,咱們幹了這一杯!象這等鄉間莽漢,且不去管他!」等那麻臉漢子撲到近前,才左手反揮,「噗」的一聲,印到了那漢子的前胸。麻皮王六用手揉揉胸口,咧嘴一笑,正要說話相譏,忽覺得胸口發熱,一顆心「嘭嘭」直跳,好似擂鼓一般,緊接著喉頭髮甜,腦袋也一陣陣的發脹,而且還嗡嗡直響。他晃了晃腦袋,想定定神,卻只覺眼前一黑,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到了這時,那黃麵皮的漢子也有些慌了,他實在沒想到原本壯得象一頭牛似的王六,竟被人只一掌,便打得暈過去了。這是什麼功夫?他想不出,甚至也從來沒有想過。現在遇到了,他也只是腦袋發暈,嘴裡發苦,只知道今天小命難保。他想逃,卻知道憑著自己這兩下子,實在是跑不了。結果,他兩腿一發軟,便「撲通」一聲,給人跪下了:「二位大爺饒命,小的有眼不識泰山,不知二位好漢爺到此,實在是,實在是……冒犯,太冒犯,非常冒犯——還請二位爺饒了小的這條狗命。」

褐衣漢子聽他講到最後,都有些語無倫次了,也不由微微一笑:「既然你非常冒犯了我們兄弟兩個……」說到這兒,他拖長了聲音,用眼睛看了看那黃臉漢子,見他一臉的期盼,便道:「把你的舌頭割下來賠罪,也就差不多了。」黃皮張桐聽后,不由得苦著一張臉,半天沒有出聲回答:割舌頭委實太痛,讓他有些下不了手。但和他這條狗命相比,這條舌頭又算不得什麼。只是這位大爺有話:「把你的舌頭割下來賠罪,也就差不多了」,這話里的「也就差不多」著實讓人心虛,誰知道還要怎樣,才能「一點不差」?如果拿他這條狗命補齊,那麼這「壯士斷腕,小賊割舌」之舉,還是免了吧!還不如沖沖硬漢,得一個「硬氣」的名聲。再說聽這大爺話里的意思,還是玩笑居多。如果照實作了,人家卻是在和你開玩笑,那豈不是虧得大了?

褐衣漢子見張桐半天不語,心中得意漸去,不快漸起,冷笑道:「怎麼?捨不得么?」張桐聽了他這冷森森的話語,反倒硬氣了起來,高聲道:「俗話說,天下間的事,抬不過一個『禮』字。我這兄弟行事莽撞,如今得此下場,似乎也在情理之中。請問這位大爺,你要我割舌頭賠罪,卻是哪家的道理?難道你在我大明,就不講理法了么?」他這一席話說出,那書生也聽得連連點頭,悄聲道:「是這麼一個道理!」

那褐衣漢子聽了,哈哈一笑:「你這話好像也有幾分的道理,那我倒要問問你,這位與你同行的姑娘,卻又是怎麼一回事啊?我剛才就曾聽到有人啼哭,這裡面似乎有些冤情啊!」張桐聽了,也是哈哈一笑:「雖然月兒姑娘在此啼哭,但冤情卻是沒有的。這欠錢還債,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如今劉老頭死了,父債子償,讓月兒姑娘以身抵債,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如果不信,你可以親自問問月兒姑娘。」褐衣漢子見月兒在一旁不曾反駁,心知張桐所言不虛,只得問道:「那這月兒姑娘一共欠了你們家老爺多少銀子?我來替她償還!」月兒聽了,眼前登時一亮,一雙俏目把個褐衣漢子看個不停。誰知那漢子接下去又道:「然後這月兒姑娘卻要轉到我的名下,與我做個侍妾,」頓了一頓,看了灰衣漢子一眼,又狎昵的嘿嘿笑道,「讓她好好伺候我和我三哥。」只一句話,便說得月兒花容失色。

張桐道:「這,只怕不好……再說,我也做不了主。」褐衣漢子聽了,冷笑道:「此刻老子心情正好,還會給你點銀子。等你再磨蹭一會,只怕一根毛也得不到!你以為老子是什麼來頭?老子是內行廠的錦衣衛,直接受劉公公的統領,說起來,比那東西兩廠還要高出一截兒。你可別不識好歹!」

褐衣漢子話剛說完,卻聽得樓下有人說道:「我道是那一夥畜牲如此不知廉恥,卻原來是內行廠的錦衣衛。我總有些奇怪,按理說,這閹人的手下,都應該是活太監才相宜。卻為什麼恰恰相反,一個個都似急色鬼投胎?你們就不怕為了此事,刺激了那沒了卵蛋的老閹賊?」這話自樓下傳來,大是兀突,正在眾人驚疑不定間,只見一個濃眉大眼的漢子從樓梯處跳了上來,一個鷂子翻身,半蹲半站的停在樓梯的護欄上,笑眯眯的看著眾人。

他這話一出口,在場的眾人盡皆大吃一驚——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毫無忌憚的揭那劉瑾的痛處,這漢子也是好大的膽子!眾人中膽子大的,便即停住不動,只目光炯炯的盯著這漢子看,心裡贊一聲「好」字。而那膽子小的,也是停住不動,不同的是,他是想溜掉卻沒有了力氣,心裡也道:「看這好漢一臉的煞氣,今次多半要生出事端。哎!好端端的,我的這兩條腿怎麼動不了了?要是因此而惹上事端,那可怎生是好?」眾人均訝異的打量這漢子,他們哪裡知道,這漢子的又一番話語,更是驚人!

這漢子似笑非笑的掃了眾人一眼,又道:「你們叫他『廠公』,我卻偏叫他『劉閹』!唔,是了!就叫劉閹。嘿嘿!劉閹,留焉?閹在,焉能還在?有我『朱老闆』在,我看他這『劉閹』是什麼也『留』不住了!」

朱老闆說的「劉閹,留焉?閹在,焉能還在?」,宛若繞口令一般,那褐衣漢子與在旁觀望的這一干人等又哪裡聽得明白了?這一干人等面面相覷,均自糊塗,只有那窮苦的書生聽得眼睛發亮,差點叫出一個「好」字來。那褐衣漢子雖聽不出這其中的奧妙,但「劉閹」二字還是懂的,自不會坐視不理。他回頭對灰衣漢子冷笑道:「三哥,你可聽到了?又有那不開眼的,向咱們兄弟叫板!你且在這吃著,小弟下去料理料理。」說罷,他搶身上前,右手向前一探,使了一記「鳳點頭」,向朱老闆的前胸招呼了過去。他滿以為打個實沉,沒想到這手剛遞到人家近前,就覺得忽然腕上一緊,似乎被一隻鐵箍牢牢箍住,又疼又熱,急忙運勁抵禦,那知不運勁倒也罷了,內力一用上手臂,全臂登時酸麻無力,腕上奇痛澈骨,直痛到心底。他抬頭見時,卻正對上了朱老闆那張黑騰騰的大臉。只見朱老闆咧嘴嘿嘿一笑,道:「沒想到你這殺才的功夫倒也使得,這一記岳家散手端的不賴。只可惜你小子人品太差,做不得俺老朱的朋友。」說著右掌拍落,正中面門,只這麼一下,這一身褐衣的漢子便即了賬。

眼見這朱老闆的功夫如此強橫,剩下的那個灰衣漢子也自呆不住了,抬腳就要走,卻被另一人攔住了去路。那人也不與灰衣漢子多話,一拳正中胸口,把個灰衣漢子打出丈許遠。朱老闆正要稱謝,卻聽得那人道:「平時拿著錦衣衛的名頭找點樂子,倒也罷了。如今有人當面如此侮辱劉公公,卻要臨陣脫逃,真箇該殺!」說罷又是冷哼了一聲。

但見這躍離眾人的漢子身庭瘦削如竹,一張臉也碧油油的泛著寒意。他身上著了一襲青衫,又有那身型面相的映襯,真的像極了一隻大竹子。此人一臉的陰冷詭異,尋常人看了便要打個冷顫,他那雙眼睛更是幽寒刺骨,讓人看上那麼一眼,就會覺得一股寒意直刺心尖兒。而這朱老闆卻是頗為隨意,目光在這「大竹子」的身上掃了幾個來回。他見此人如此的一身打扮,更是哈哈笑道:「我原以為在這裡遇到一個俠義的漢子,卻沒想到是你老兄在這兒執行家法來了。依我看,你老兄這一身打扮,還真是希奇,我曾聽說『居無竹,人變俗』,卻不知道你這身打扮,那又怎麼說?」眾人聽了,相顧莞爾,「轟」的一聲,笑出個滿堂彩。

青衣人聽了,一言不發,臉色卻越發的深沉。他雖強忍怒氣,一張臉卻是碧氣橫生,越發的綠了。眾人見了,更是駭異萬分,只覺今日之事殊為古怪。其中有那素來多事的,也由此多出了一個疑問:「不知道那句『臉都氣的綠了』是否就是由此而來?」

眾人靜待那「竹子」出手,誰知道朱老闆卻已搶先動了!他足下發力,騰空而起,象一隻在高空翱翔的蒼鷹,向青衣人的頭上撲落。青衣人見狀,冷笑一聲,雙掌聚到胸前,向上一翻,一記「推窗望月」便打了出去。朱老闆見青衣人推出的這兩掌輕飄飄的不帶半點子火氣,便是一愣,心知此時大意不得,腳下連忙變招,使了一個「蜻蜓點水」,與青衣人的雙掌只輕輕一碰,便就勢退了回來,沒想到,他竟由此躲過了一劫。

原來朱老闆的腳剛踢到青衣人的掌上,便覺得有一股綿綿泊泊的真氣從這一雙肉掌上傳來,轉瞬間,就把他右腳的勁道化解了。就在這眨眼的工夫,這冰涼刺骨的真氣甚至反客為主,把朱老闆右腿的血脈也封住了。朱老闆甫一落地,腳下便一個踉蹌,那青衣人見了,冷笑道:「算你小子運道,竟歪打正著躲過了我這『碧羅掌』。不過,下次就沒這麼好運了。我倒要看看,你怎麼接我這下一掌!」朱老闆聽了,也是眉頭緊皺,心中道:「碧羅掌?我可沒聽說過。他這門功夫當真是邪性,怎麼與他對招才好,難道我還能不和他對掌么?」想到此處,他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轉身從左近桌上的筷籠里抽出一隻竹筷,捏在手中,隨後沖那青衣人作了一個相請的手勢,道:「我便用這個與你對絕!」青衣人見了,輕蔑一笑,道:「你以為這一根小小的筷子,就能解決問題么?」朱老闆哈哈一笑,道:「用小筷子斗大筷子,倒也正好!」他這話一出口,又是鬨笑四起。青衣人眼內寒芒一閃,陰聲道:「不修口德,招打!」誰知朱老闆依然不依不饒,慢悠悠的道:「不修口德總比不修陰德要好!」

到了這時,青衣人不再與他鬥口,雙掌一併,平平先前推出。朱老闆見了,往旁一閃,笑道:「方才我已吃了一個暗虧,到了這時,你以為我還會再上當么?」說著,腳下一滑,欺身到青衣人的左側,右手捏著竹筷作了一個劍決,慢悠悠地向青衣人的左肋刺去,左手卻並指如刀,急急地向青衣人的肩頭划落。

青衣人只瞄了一眼,便推掌向那根竹筷迎去。書生見了,不尤覺得大奇:但見朱老闆的右手把那根竹筷拿捏得歪歪扭扭,姿勢甚是怪異,此時慢吞吞刺將過去,更顯得滑稽,這青衣人卻為何要和這竹筷過不去,只是為了朱老闆剛才的那句話么?書生正自不解,卻聽得朱老闆怪叫一聲:「好眼力!哈哈,竟沒騙得了你。」說著,急急收招,跟著足下又劃了一個圓弧,竟又繞到了青衣人的右側,接著又是竹筷與左手並出,同時襲向青衣人的右掖和右臀,口中還叫道:「這回你要是再不躲,我可要打你**了,哈哈!我倒要看看,你丟不丟得起這個人!」

青衣人聽了,也不答話,只是雙手向竹筷拍落的速度快了許多。到了這時,書生才發現,朱老闆手中的竹筷看著雖然滑稽,但內中卻是暗藏玄機,側耳傾聽,他這慢騰騰的揮動中竟然隱隱夾帶著厲嘯。看樣子,這竹筷竟是他手中的殺招,難怪青衣人也對這竹筷頗為顧忌。「既然青衣人看出了破綻,朱老闆又會怎樣,再繞到左邊么?」書生不禁笑意盈盈的猜測著。

然而,書生卻猜錯了。此時的朱老闆正自哈哈大笑:「哈哈!上當了不是?」只見朱老闆手中的竹筷卻突然爆裂開來,化作數十道暗器,向青衣人襲去!

刺向青衣人腋下的竹筷原本已讓青衣人感到彆扭,此時竹筷突然化作暗器,速度又比先前快了許多,青衣人也就更加的手忙腳亂。在他舒神之際,朱老闆自然不會客氣,左手從他肩頭由上至下一路點過,眨眼的工夫,青衣人的身子便被他點得僵了。

朱老闆笑模笑樣的看了青衣人一眼,右手順勢回帶的向上一提,便把這直挺挺的大竹子扛到了肩上,隨即又對眾人一拱手,道:「我家中正缺了一把掃帚,現如今正急著用,俺老朱這就告辭了,不用送了!」說罷哈哈一笑,越窗而下。待得眾人醒過神來,趕到窗前,卻已是不見蹤影了。

適才朱老闆抓人只在一瞬間便告完成,眾人還未醒過神來,朱老闆便即去了,真有幾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味道。人已遠去,但朱老闆留下的那句「劉閹,留焉?閹在,焉能還在?」卻是被私下裡傳頌一時。

雖說這幾句話在世間傳得快,可劉瑾知道這事兒,卻已是十月中旬了。本來這事傳到京里,也不過是月初的事,至於為什麼往後拖了十多天,卻是因為華蓋殿大學士焦芳的緣故。

焦芳原本是劉瑾一黨,想當初群臣力薦八虎之時,焦芳正歷任吏部尚書一職,當初若不是他在裡面通風報信,讓八虎反戈一擊,八虎也早已作了刀下之鬼。焦芳與劉瑾有如此淵源,但他卻漸漸不得寵信,反倒讓張彩這後起之秀,搶了自己的風頭。

焦芳把這朱老闆的事兒暫時壓下,自不會為天下的黎民著想,他只想趕在劉瑾知道此事之前,把這「朱老闆」抓起來,到時候藉此邀功,爭個面子。卻沒想到,張彩卻把這事捅了出來。

其實張彩原本不想這麼做的,朱老闆這事兒,說到底,還是因為錦衣衛好色引起的。想他張彩強搶他人小妾,早已是出了名的,如今錦衣衛因了這檔子事兒鬧出了麻煩,進而帶著廠公被人恥笑,等廠公知道了,能不對他張彩有想法么?所以,對於這事兒,張彩原本是不想說的。但當他聽到焦芳在這方面積極的很,不由又打了打小算盤,為此,他曾就這朱老闆的案子,在私下裡向侍衛們請教,當他得知這案子根本就是樁無頭案之後,便一狠心,把這事兒報了上去。劉瑾知道以後,果然震怒,一紙令諭下發各處:速速緝拿朱老闆歸案。

劉瑾手諭發得輕鬆,卻頗難為了在他手下的那一班爪牙:大家也都是在江湖中混過的,各種稀奇古怪的名號,也不知道聽過了多少,但像今天「朱老闆」這樣的,卻是頭一次聽說。既然這朱老闆在江湖中不顯山不露水兒的,那又能叫大家去哪裡找?難道還能挨家挨戶的查戶口么?

其實,如果這「朱老闆」不姓朱,而是姓了別的姓倒還好辦。依著錦衣衛的性子,便把世間與此同姓的老闆們抓起來拷問一番便即是了,哪裡還用這麼費事?況且誰都心知肚明,藉此機會,諸多老闆為了保命,少不得要孝敬一番,兄弟們自也能發筆橫財,何樂而不為?可惜這朱老闆偏偏促狹,姓了一個國姓,哪個又敢照上面的辦法亂來?那不成了公然的造反?錦衣衛雖少讀聖賢書,但性命與金錢孰重孰輕還是懂的,是以更是惶惶無計,一個個的咳聲嘆氣。

劉瑾聽得屬下報知多日來沒有進展,面上雖是惱怒,心裡卻有另一番心思:「這四句偈語傳得如此之廣,必是另有蹊蹺。這事兒雖說得活靈活現,但那朱老闆卻未必是真——這幾句話文縐縐的大有深意,怎麼會出自一個尋常的江湖漢子之口?而那個「竹子」更是笑談,天下間哪有那樣的功夫?而且事後又巧不巧的被那朱老闆帶走了,來了一個查無實證,真是笑話!我看多半是那班讀書人搞的名堂,為了那幾句混賬話而編造出來的故事,真真是其心可誅!哎,真是氣煞咱家!」

本來依這劉瑾之意,只需隨意的找一個「朱老闆」頂缸即可,而後在這倒霉蛋的身上使出雷霆手段,以儆效尤,讓那班讀書人知道反抗「廠公」的後果,這事兒也就算是辦成了。可惜就是沒有人能明了劉瑾的心思,劉瑾又不好意思過於明示——那樣作豈不弱了自己的名頭,彷彿怕了那幫清流一般?縱是自己找台階下,也要做做樣子,充充門面,怎麼能直截了當的向那班窮酸文人低頭?

其實像這種屈打成招的套路,對錦衣衛來說那是在熟悉不過了,平時陞官斂財的看家本領怎麼會忘?可是廠公的手段大家都是知道的,犯到廠公頭上的事兒,誰敢這麼隨意的搪塞?況且這份活兒大家都眼熱的厲害,想要暗自里祭出袖裡乾坤的手段,又要瞞過旁人,那可就難了。旁人又不是呆瓜,焉能看不出其中的奧妙?他們眼紅心熱之際,能不在一旁使絆兒么?是以,就是有明了廠公心意的,也不敢如此這般。

有了這麼一個因頭兒,錦衣衛,東、西兩廠乃至內廠,都是表面上熱火朝天,背地裡卻是得過且過。雖然這一干人等不怎麼把它當回事兒,可朝里的焦大學士卻坐不住了——誰叫他當初把這事瞞住了不報呢?

到現在,焦芳還記得劉千歲對他說過的話:「閣老,我曾聽人說,你在翰林院授編修的那會兒,可真是了不得,可以說是膽識過人啊!『做不得學士,定讓彭華血濺長安道』(注1),嘖嘖,英華之氣盡現其中,難怪彭華那麼識相,力保你做了侍講學士。就是這樣,你還不依不饒,在人家講學的時候,老找人家的錯處,真是精神可嘉!精神可嘉啊!哈哈!至於這後來么,因為李閣老沒讓你兒子當上狀元,好像打這兒你便不待見李閣老,總是背離地里找人麻煩。如今,咱再把這話說回來,前些日子,我曾讓黃中做了一首石榴詩,在我看來,倒也一般。如此看來,李閣老能給黃中二甲的頭名,已經是很給情面了。到現在,我倒要問問了,怎麼這朱老闆的案子一出來,你怎麼就要藏著掖著呢?焦學士是何原因,厚此薄彼?」

在當時,焦芳一聽「千歲」這怪異的開頭,心中就覺不安,眼見劉瑾把話越說越重,他這顆心也是不斷的往下沉,等聽到了這最後的一句,他的那顆心更是一下子被提到了嗓子眼兒,緊接著就感到胸中空落落的,渾身上下無處不發軟,在那會兒,要不是有張椅子在那兒頂著,焦芳只怕要一**坐到地上。雖然到後來劉瑾已把話放寬,但焦芳卻早已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心中只道「大難臨頭」,哪裡還會安心。

如今劉瑾把這話扔了下來,焦芳自然要掂量掂量,如果這朱老闆的案子拿不下來,他焦芳的處境又會如何。想一想這前因後果,焦芳就是一臉的苦笑:這可真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如此自作自受的,除了他焦芳,還真沒別人。

火光搖曳,或明或暗,把個天牢映襯得越發灰暗詭異。雖然焦芳手裡提著一桿燈籠,到了這一會兒,也自覺得汗毛倒豎膽邊生寒。放眼望去,四下里黑洞洞的,只燈籠近處可見蹤影,要不是進來的那會兒,正是申酉之交,今兒個這天兒又放晴,焦芳真要懷疑自己是行於茫茫黑夜之中了。雖然大學士在京多年,但此時身處所在的天牢,他還真的沒有來過幾回。更何況,象此間的天牢「甲字型大小」,押羈的全是江湖中人,他縱然來天牢探視過,也不可能來這探尋的。到此時,他也只能跟在別人後面,受人引領,時間一長,心中不由一片迷茫:「這還要走到何時?」

一路行來,只覺地勢越走越低,兩旁的人犯也是越來越少,人聲減息。不知道是因為這裡潮氣太重,還是冤魂太多,總之燈籠內的燭火忽然黯淡了許多,原本鮮活的火舌,此時也變得有氣無力了,時不時的跳那麼幾下,活像個奄奄一息的病鬼,在臨死前喘的那幾口氣。聞著潮得發霉的氣味,焦芳停住了腳,心中盤算:走還是不走?這時,前面引路的獄卒也停下了,對焦芳低聲道:「相爺,這就到了。在前面再拐個彎兒,過兩道門就到了。」焦芳皺眉道:「你們家大人怎麼選了這麼一個地方?別的不說,你聞聞這裡的味兒,這哪裡是人呆的地兒?」那獄卒笑道:「若說我們家大人有些怪,倒是不假。不過,依小的看,趙大人卻是個極講究的人。我曾聽人說有這麼一句詩,叫做『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們趙大人的住所也是這個道理。相爺您別看這裡腌舎,到了前頭,我們趙大人那兒,卻是個好去處。」這獄卒笑得恭謹而又帶著得意,焦芳聽了他這一番話,也是好奇心起,跟著笑道:「既然是這樣,那你就接著在前頭帶路吧!」而後,他心中又道:「唉!我這回是有求於人,縱然不想去,也得去啊!」

果然,就象獄卒說的那樣,在前面又拐了一個彎,爾後,他就覺得這道兒反而向上去了,空氣中的霉味兒也好似淡了,焦芳正有些新奇,卻聽得那獄卒道:「相爺,您看到前面的那亮兒了么?那就是了。」焦芳定神看去,果然在前面有一處亮光,他輕輕的捶了捶已有些酸痛的小腿,對那獄卒道:「那你還不快點帶路?」

「何方神聖到此,又有何事相求?」蒼老虯勁的聲音驀地從裡間傳出,讓焦芳有些不知所措,誰知還未等他開口詢問,裡邊的那人又道:「貴客不必多疑,只管進來便是。引路的是周順吧?如果沒別的事兒,你先走吧!貴客能到此處,必有要事相商。正所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且退下。」那周順在門外打了一個千兒,笑道:「既然大人如此說,那小的先告退了。」隨後又沖焦芳一拱手,道:「相爺,小的先退下了,不打擾您老了。」此時焦芳雖是滿腹疑慮,卻依然打賞了周順一個手封。周順見罷,更是眉開眼笑:「謝過相爺。」說著,便急匆匆地走了。

焦芳還有些遲疑,裡間兒聲音再起:「相國為何不進來坐坐?難道你這堂堂一朝的相國,還怕了我這不入流的牢頭不成?」而後,他頓了頓,又道,「更何況,你有事相求……」「哦?這是從何說起?」焦芳上前一步道。「哈哈!相國真是糊塗了,想你我素不相識,可你今天卻偏偏到了我這兒,如果你不是有事兒求我,又怎會如此?難道會是相國今日來了雅興,忽然起了折交下節的念頭不成?」焦芳聽他說的無禮,心中怒氣漸生,卻聽裡間兒那人又續道:「既然你來我這兒,有事求我。如今你卻遲遲不肯進來,那你所求之事,又要從何說起——自古以來,哪有兩個人說話要擱著一道門板的?好了,不和你多說了,我這鍋里正煮著香肉,眼看就要好了,你此時進來還能得著一口,工夫慢了,可就一口都得不著了!」焦芳聽得這人竟把「香肉」看得比他這當朝一品的相國還重,真有些哭笑不得。想一想,兩人如此說話,確實不太方便,於是又上前幾步,把門推開了,心中道:「我倒要看看這屋內的狂人是何模樣?」

※※※

注1:見於《明史》列傳第一百九十四·閹黨,原文為:焦芳,泌陽人。天順八年進士。大學士李賢以同鄉故,引為庶吉士,授編修,進侍講。滿九年考,當遷學士。或語大學士萬安:「不學如芳,亦學士乎?」芳聞大恚曰:「是必彭華間我也。我不學士,且刺華長安道中。」

……子黃中,亦傲很不學,廷試必欲得第一。李東陽、王鏊為置二甲首,芳不悅。言於瑾,徑授翰林檢討,俄進編修。芳以黃中故,時時詈東陽。瑾聞之曰:「黃中昨在我家試石榴詩,甚拙,顧恨李耶?」

其實,依著劉瑾的性子,說話自然不會這麼直白。但我本來就是在編造故事,所以,為了需要,只好篡改了。想一想,我加這個註解,還真有點多餘——有哪個方家會讀我的這篇小說,我這麼做,實在是有些虛偽了。但我錢淮本來就有些愛慕虛榮,此次造作,權當拋書袋、嚇唬人吧!哈哈。

注2:張彩好色,乃至搶人小妾,確實是事實。不過,具體他是在什麼時候搶人,我卻不知道。手頭雖有些資料,但很明顯,這些大家對「搶人小老婆」的事並不感興趣,所以也不標記年代,讓我無從查找(其實有很多事,他們都不標記的,比如個人升遷的具體年代,實在是很難找的確切),也許是因為我查得不夠細吧!所以,我所引用的史實,很多都是有其事,但這事情卻未必發生在其時。本來嘛!小說家言,當不得真的。如此標記一回,權當一笑。

主要參考資料:《明史》、《明史演義》(蔡東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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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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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世間話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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