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幕
諾索爾家的貴賓室像是浸泡在鼎沸的人聲里。這個原本極為寬敞的房間現卻有如一個封閉壓抑的容器。
比阿特麗絲悄悄地向側邊的門移去。
「你要去哪裡?」侯爵一眼就注意到了她。
「去藏書室。」比阿特麗絲回答道。
她知道父親會相信這個回答。
「晚宴開始前回來。」侯爵點點頭,十分溫和。
「知道了。」
比阿特麗絲快步走出貴賓室,出了大門徑直往庭院走去。
再美的景緻,若是自小見慣了的話也會覺得平凡無奇。而現在,比阿特麗絲卻由衷地開始讚歎眼前的一切。
薔薇花簇擁在一起,大團大團的白色的、粉紅色的花朵浸沒在金色的光河裡。每一朵花的輪廓都勾勒出了一圈金色的光暈,當風吹過的時候,似是能搖下一地光斑來。
就算偌大的庭院只有自己一人也沒什麼。她不怕寂寞,只害怕無聊。
可是,如果真的有神願意聽取人的願望,她還是想被賜予一個能夠陪伴在身邊的人。
「我想要有人陪伴。」
「我聽到了。」竟然真的有人應答。
比阿特麗絲轉過身,呼嘯而來的光河頓時沒頂而過,光線在世界里蠻橫地衝撞,灼疼她的眼睛。
當光漸漸有些退去時,她看見了這一生也難以忘卻的景象,或是幻景。
一個少年正站在水邊,擁著潔白臉龐的金髮打著捲兒隨意地垂下來,耀眼得似是淋過主神灑下的金色驟雨。他如同傳說中因為迷戀自己的倒影而化為水仙花的那喀索斯,純潔但是冷漠,高高在上,纖塵不染。
少年一步步走近她,俯身親吻她的手背。
一個真摯、乾淨的吻。
這個吻徹底將比阿特麗絲拉回了現實。
他哪裡是一個冷漠高傲、難以企及的少年。此時此刻,在清晰分明的視界里,少年湛藍的眼睛里正滿溢著喜悅的笑意。只需一眼,就會不自覺地被少年周身所透出的溫暖和煦的氣息所感染,從心底感受到他的溫柔與善意。
「我應允您的要求,來到您身邊,陪伴在您左右。」
比阿特麗絲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你是誰?」
「我說過了,我是能陪在您身邊的人。」少年回答得倒是真誠。
「你究竟是誰?為什麼跟著我?」比阿特麗絲的目光在少年身上轉了轉,突然笑了,「想不到普萊珀雷西家的少爺竟然如此無聊。你沒有兄弟吧?不然普萊珀雷西老爺是不會糊塗到讓你繼承家業的。」
少年的臉迅速紅了。
「對……對不起,我今天是來參加諾索爾小姐的生日宴會的,結果迷路了。」
「誰讓你一個人出來亂跑,跟我走吧。」她抬了抬下巴示意他。
「你是諾索爾小姐嗎」
「算是吧。」
「侯爵和家父是關係不錯的朋友。」
「是嗎。」比阿特麗絲看了他一眼,「要我帶你去四周參觀一下嗎?」
「我很樂意。」
裙擺擦過花葉,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如你所見,這裡就是庭院。往左邊有個不大的湖泊,往右邊走會通向家族墓地。」
「果然名不虛傳,真的非常漂亮。」
已經是傍晚時分,橘紅色的餘暉一點一點塗滿整個世界。被染上玫瑰色的雲朵一層一層向遠方尚且還是藍色的天空鋪疊開去。縫隙間還有陽光漏下,不過已經是很稀疏的了。不過,庭院中的花香倒是越發濃郁起來。被暖暖的空氣蒸騰得發酵之後,竟意外地有了酒的芬芳。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少年問她。
「比阿特麗絲。」
「我叫艾謝爾。」
她點頭,表示知道了。
「比阿特麗絲是個好名字。」少年邊說著,邊加快腳步,「為你起這個名字的人,一定寄予了無限的祝福。」
她啞然失笑,「名字不都是受過祝福的嗎?難不成還有被詛咒的名字?」
「這個就不好說了,沒準真有。」少年斟酌著措辭,「比阿特麗絲是永恆的淑女。為了見到她,無論有幾座煉獄山,詩人都願意去翻越。」
比阿特麗絲忍不住笑他,「真是書獃子。」
七月是明晃晃的酒神的時節。
之後的許多年裡,比阿特麗絲始終銘記著和艾謝爾初遇時的情景。她也始終相信,像艾謝爾這樣的人,就該是備受神明祝福的。他的一生想必是命運女神用金羊毛紡織的,沒有黑暗也沒有陰影。
在見識了各種各樣的不幸者的不幸之後,她也堅信這一點。
*
「哦,貴婦人啊,你是我希望所寄,
你曾為了拯救我,不惜把你的足跡留在地獄,
我感激你的恩惠與德能,
讓我看到所有這些情景,
而這恩惠與德能有都是來自你的威力與善行。
你使我擺脫了奴役,獲得了自由,
經過所有那些途徑,
把使你能做到這一點的所有方式都全部運用。
請把你對我的寬厚善加保存,
以便讓我那被你醫治痊癒的靈魂能在脫離□□時仍然令你歡欣。
我就是這樣禱告;而那一位,儘管顯得如此之遠,
卻仍然嫣然一笑,並看我一眼,
隨即又轉向那永恆的源泉。」
加爾尼特合上手中的書本,望向馬車車窗外的街景。
「還有多久?」他問隨行的侍從。
「不到半個小時,殿下。」侍從看了看懷錶,恭敬地回答道。
「諾索爾家啊……雖然與諾索爾卿時常相見,可是……」加爾尼特眯起眼睛,像是在回憶什麼。
上次見到她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吧。那天,我一直在在克羅那家的貴賓室里等她。
門終於開了。
因為是逆光,所以只看得出一個黑漆漆的人影。他屏住呼吸注視著前方,說不清是喜悅還是恐懼。
逆光褪去,她就站在那裡。鮮明、生動又非常陌生,和記憶里相比,似乎長高了些,也瘦削了些。黑髮簇擁著雪白的面龐,像初春的梨花。
「請問你是誰?」她開口了。
他的心沉了下去。
她微微蹙起眉頭,稍微提高了聲音,「請問你是哪位?」臉上是平靜的、冷淡的神情,好像對她而言,那句「你是誰」也只是一句禮節性的問話。見他沒回答,她也絲毫不以為意,自顧自地在房間一角坐下,隨手抽了一本書翻閱起來。
陽光漫過窗欞,透過彩色玻璃,熱騰騰地涌了進來。一束亮晶晶的浮塵在牆上的耶穌像邊飛舞。
她靜靜地喝茶、看書,動作迅速又輕盈,「你也是客人吧。」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開口問他。眼睛卻依舊盯著紙頁,好像在自言自語。「這家的公爵為自己妹妹準備了那麼盛大的舞會,你怎麼不去?」
「你不也在這裡嗎?」他發現自己的嗓子沙啞得厲害。
她瞥了他一眼,「父親讓我在貴賓室呆著。反正我也不喜歡熱鬧。」說著,她的視線又在他臉上轉了轉,「你到底是誰?這家主人的朋友!」
遺忘不是罪過。
「你真的不記了嗎?」唇舌像生了銹,儘是苦澀腥甜的味道。
她抬眉,有點驚訝又有點好笑,「你這人可真奇怪。」側頭想了想,她從口袋裡掏出一顆銀紙包的巧克力,拋給他,「接著。」
他伸手接住,除了「謝謝」,不知該對她說些什麼,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
遺忘不是罪過,想不起來才是。當年施予我的善意,現在竟成了殘酷的折磨。
「我差不多該走了。」她揮揮手,「再見。」
從始至終,她根本沒看他幾眼,更沒在意他。
孩子般天真,成人般無情,這才是她。
他把手中的銀色的小球拋進熊熊燃燒的爐火,一小團異常明亮的火焰一晃,隨即消失無蹤。
我是那麼思念她,又是那麼憎恨她。
*
「陛下,已經到了。」馬停了下來。
大門后的庭院就像一個精美的珠寶盒,配色絢爛雅緻,布局典麗,修剪得也很齊整。
加爾尼特下了馬車,朝前望了兩眼,卻不悅地皺起了眉頭。
「還是一如既往的惡趣味啊。」雖然說的是刻薄話,嘴角卻掛著微笑,「真想知道為什麼諾索爾卿那樣的人會忠實地將上幾代的低俗趣味沿襲下來。」
他回憶起當年路過的開滿石蒜花的田野。花地被夕陽點燃,一直燒到天機。囚車經過的時候,那些紅得剔透的花被碾壓得東倒西歪,零落塵泥,土地上多出一道長長的、斑斑血跡的傷口,觸目驚心。
除了鮮艷顏色之外一無所有的脆弱生命,只配接受被踐踏的結局。唯有如同寶石般堅定純潔的靈魂,才配獲得永生。被流放的囚徒沐浴在夕陽的餘暉里,鮮血滿身。
現在不一樣了,那些可恨的往事想必也同那些花一樣,被時間碾壓,化為粉末。
是我親手結束了無窮無盡的拷問靈魂的地獄,重新獲得了第二次生命以及一切——未來也好,榮譽也好,還有這個刻上加爾尼特這個名字的王國。從此以後,再無不幸。他想。
不祥的悲慘血脈與高貴的皇家血脈在一具身體里流淌,如同寒流與暖流的的彼此碰撞、激蕩、分化,割裂出深深的溝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