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夢
一頓飯吃得暗流洶湧,江晚照好幾次覺得齊珩就在摔筷子的邊緣徘徊,卻出於某些說不出道不明的原因,終究忍了下來。
江晚照納罕之餘,又有些說不出的遺憾:倘若齊珩真的忍不住發作,她就能名正言順地搬出這個是非之地,再不用看「齊閻王」那張礙眼的臉。
可惜事與願違,齊侯的耐性居然比她料想中好得多,以至於如此完美的計劃功敗垂成。
「果然今非昔比了,」江晚照冷笑一聲,「要是換成三年前,他早不耐煩了,哪還忍得下去?」
她由「三年前」聯想起某些不甚美好的回憶,驚覺陳年的怨憤頗有翻江倒海的趨勢,連忙深吸一口氣,將這把猝然而起的心火強壓下去,埋頭飛快地收拾了碗盤,一股腦端出去。
……可憐齊珩剛吃了個半飽,就被江晚照硬生生地搶了碗筷,一時錯愕地抬起頭,倉促間只瞥見這姑娘眼角一點來不及遮掩的怨憤。
齊珩不由一愣,只是瞬間的遲疑,江晚照已經卷出門口,腳步聲去得遠了。
江晚照把碗筷送回后廚,想到客房裡的「齊閻王」,就覺得直泛酸水。方才吃下去的飯菜成了一塊冷冰冰、硬梆梆的石頭,艱難地卡在腸胃裡,卡得她坐立難安,恨不能找個地方作嘔一場。
她在原地轉悠兩圈,實在無事可做,又不想回房,於是沒頭蒼蠅似的來回溜達,忽聽後院飄來一陣斷斷續續的笛聲。
江晚照敏銳地眯緊眼,那笛聲乍一聽沒什麼稀罕,他們這些常年在海上跑生活的人卻一聽就知道,那是用某種特殊的海螺做成的,螺身上挖出空洞、安上簧片,就能吹出一段曲折婉轉的小調,只是比尋常竹笛的音色要沉悶不少,只有海上常來常往的異鄉客才會在思鄉之情無處排遣時,用這種粗陋的樂器一抒情懷。
江晚照海匪出身,從小長在船上,聽慣了這種粗陋沉悶的小調,此時他鄉遇「故知」,不由生出幾分親近之感。她循著小調走進後院,只見夜色沉甸甸地壓在地平線上,石桌上擺著一盞昏黃的小油燈,一個男人坐在桌旁,嘴邊銜著一截巴掌大的海螺,嗚嗚咽咽地吹著聽不出調門的小曲。
這動靜在旁人聽來是「擾民」,在江晚照卻頗為親切。她忍不住走上前,將那吹小曲的男人不動聲色地打量過一番,誰知越看越眼熟——不是搭訕常用語,是實打實的眼熟!
江晚照絞盡腦汁地想了想,從一片混沌的腦漿中扒拉出一條縫:「你……你不是雲夢閣那個賭坊掌柜嗎?」
吹小曲的男人把海螺做的骨笛往桌上一拍,抬頭看了江晚照一眼,似乎認出了這位「救命恩人」,連忙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上子虛烏有的灰土,拱手作了個長揖:「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那天承蒙姑娘相救,大恩大德無以為報,想不到今日在此重逢,實在是三生有幸……」
如果說一開始,江晚照只是懷疑這場偶遇不是單純的巧合,那麼現在就是坐實了這個猜想——這長篇大論的車軲轆話,一聽就是事先準備好,根本不可能是臨場發揮!
當日事發突然,江晚照沒來得及留意這個「賭坊掌柜的」姓甚名誰,只留下一個「這小子甚是膿包」的印象。眼下猝然相逢,還是一場別有預謀的「邂逅」,她不由提起十二萬分的小心,試探地問道:「你不是在寧州城開賭坊?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男人誇張地嘆了口氣,從袖子里摸出一把摺扇,在額角輕點了點:「這不是賭坊和東瀛倭寇扯上關係,被官府勒令關門了?我手下一幫兄弟沒了吃飯的營生,沒奈何,只能做點小生意,勉強混碗飯吃。」
他連唱帶嘆、情真意切,江晚照卻心知肚明,將這人的話吊起來擰一擰,能擠出二兩水分。她有心看這小子能演到幾時,索性在石桌旁坐下,拿起小酒壺晃了晃,又放在鼻下輕聞了聞:「這是水還是酒?怎麼都沒什麼味?」
男人笑嘻嘻地斟了兩杯,一杯留給自己,一杯畢恭畢敬地擺在江晚照跟前:「鄉野小店,本就沒什麼好酒,不過這甜米酒溫和甘甜,少喝一點對身體有好處。」
他抬起頭,昏暗的燈光下,那是一張還算能見人的面孔,只是常年混跡市井,不免沾染了幾分油滑氣。然而此刻,借著夜色遮掩,那些浮於表面的油腔滑調逐漸散去,某些更堅實而厚重的東西水落石出般顯現。
他望向江晚照的眼神帶著幾分洞徹與悲憫,一字一頓地說:「尤其是對某些……常年有氣血兩虧癥狀的人而言!」
他言者彷彿無心,聽者卻如雷轟頂,江晚照捏著酒杯的手指猛然發力,只聽一聲脆響,那豁了一道口子的小酒杯禁不住前任海匪的指力,直接分崩離析,酒水滴滴答答地淌了滿地。
江晚照像個被踩了軟肋的猛獸,咆哮著露出獠牙:「你到底是誰!」
年輕男人「啪」一聲展開摺扇,那扇子粗看俗氣得很,扇骨還是象牙做的。然而白綢扇面上畫了一幅山水水墨,連綿起伏的山巒溫柔擁著一泓湖水,遠處層巒起伏、天水相接,近處蘆葦蒼蒼、水隨山轉,是一派俊秀的大好山河。
扇面留白處還題了四句詩:「江氣藏空闊,春雲壓洲渚。蒲稗迷遠目,斷續川陸阻」。
江晚照沒正經讀過書,不知道這是前朝名儒鄭大家的詩句,只覺得一派蒼涼開闊的氣韻撲面而來,和那扇面上的水墨畫相得益彰。待得看清詩題上注了「雲夢」二字時,她驀地反應過來:「雲夢?你們雲夢閣和『雲夢樓』是什麼關係?」
男人笑了笑,從袖子里摸出一樣物件,在江晚照眼前亮了亮。
那是個挽頭髮的髮夾,赤金為托,嵌著白里透粉的珊瑚,底下垂著細細密密的碎珠,一看就是小姑娘家的東西。
江晚照的瞳孔卻在那一瞬間縮緊了,因為那玩意兒是她親手做的——金托是她託人打造的,碎珠是她串的,就連珊瑚上那隻不倫不類的海鳥也是她親手雕的。
她在這山間野店猝不及防地遭遇了昔日舊物,一時震驚的渾身發顫:「你、你到底是……」
男人突然收斂了笑容,沖她使了個眼色。
江晚照腦後沒長眼,耳力卻不差,她在聽見身後腳步聲傳來的一刻已經收拾好百感交集,轉身之際,將那副天衣無縫的「心如死灰」端到臉上:「侯……公子。」
齊珩平靜的目光從她臉上掠過,轉向她身後的年輕男人:「閣下可是姓丁?」
年輕男人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摺扇寸寸收攏,被他握在手指間,欠身施了一禮:「久聞……大名,今日得見,實在是三生有幸。」
這小子見誰都「三生有幸」,也不知他有沒有那麼多「上輩子」給人分的。江晚照連不屑帶譏誚地一撇嘴,就聽齊珩對她道:「夜深風大,阿照,你先回房去。」
江晚照揣了一肚子火燒火燎,恨不能拽著姓丁的衣領問個明白,可是當著齊珩的面,火燒火燎也好,百爪撓心也罷,都是上不得檯面的東西。她只能咬緊牙關,若無其事地應了聲「是」,然後提步往回走。
轉身的一瞬,江晚照實在忍不住,偷偷回過頭,恰好那姓丁的年輕男人也正往她這邊看,兩人目光隔空相對,年輕男人沖她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他一句話沒說,江晚照卻看懂了眼神中的「放心」二字,高高懸起的心轟然落地,於是一甩長發,頭也不回去地徑自離去。
等她的腳步聲完全消失在夜色深處,齊珩才重新轉向姓丁的年輕男人:「你就是『雲夢樓』這一代的執掌人?怎麼稱呼?」
年輕男人著一身瀟瀟青衣,夜風拂過,將那通身市井油滑氣吹得煙消雲散,憑空收出幾分超然世外的出塵氣度。他拱手再施一禮:「在下姓丁,草字曠雲,當日寧州城中未能及時拜會,還請侯爺恕罪。」
齊珩一撩衣擺,在方才江晚照坐過的石凳上坐下,青石猶帶餘溫,他抬起頭,淡漠的眼神中暗藏冷意:「『雲夢樓』創立於聖祖年間,開派祖師更與聖祖昭明帝有八拜之交,受封鎮遠侯——雖然自聖祖薨逝后,鎮遠一脈退出朝堂、隱入山野,但畢竟是聖祖親封的侯爵,與尋常江湖門派不同。」
丁曠雲彷彿沒聽出他話里話外的機鋒,「刷」一下展開摺扇,不慌不忙地搖了兩搖。
「自聖祖之後,歷代先帝沒少派人搜尋雲夢樓的蹤跡,只是雲夢自創立以來,一直沉潛民間,從未公然亮相,這才相安無事至今,」齊珩兩道鋒芒畢露的目光直定定地看向丁曠雲,「雲夢沉寂多年,如今突然入世,是何道理?」
丁曠雲提起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仰脖將那淡得嘗不出味的甜米酒一口乾盡,然後悠悠一笑:「當然是因為風雨欲來、大廈將傾,咱們這些吃江湖飯的小老百姓,也懂得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既然吃著大秦的米糧,就得為這漢室江山出一份力。」
齊珩:「風雨從何而來?」
丁曠雲收起摺扇,指了指頭頂,又指了指東邊,一臉裝神弄鬼的高深莫測。
齊珩微微眯起眼。
雲夢樓是一個極為神秘的江湖組織,以商戶為據點,以人脈為網線,縱橫交錯,編織成一張風雨不透的網——上至王侯將相,下至販夫走卒,無數奇人被網羅其中。偶一露面,便是石破天驚,甚至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則天下息」的說法。
自古以來,能和天下安危掛鉤的只有一人,旁人想要越俎代庖,下場都不會太好。雲夢樓沉潛民間多年,儼然以「無冕之王」自居,但凡龍座上那位不聾不瞎,都不會放任自流。
不過雲夢樓情況特殊,因為開派祖師姓丁,名煜,字照歌,是由昭明女皇洛賓的父親——前朝鎮遠侯洛溫一手帶大的。聖祖和他自小一塊長大,更藉助其財力創立朱雀、白虎、玄武三大強軍,及至後來榮登九五,依然尊其一聲「兄長」,是實打實的武侯第一人。
可惜昭明聖祖天壽不永,未及花甲便因病薨逝。國朝帝君、靖國公聶珣——也就是玄虎符的第一任主人,與昭明帝伉儷情深,不久也隨之離世。這兩人先後亡故,當時已是鎮國公的丁煜不由心灰意冷,不顧新帝勸說辭官而去,隨後退隱江湖,一手創立了雲夢樓。
但這不是重點,畢竟是百多年前的老黃曆,帝王一怒,連皇親國戚都能說殺就殺,何況一個過了氣的鎮國公?
「本朝聖祖與貴派祖師——也就是前鎮國公手足情深,臨終前留下遺命,若鎮國公一脈安於朝堂,則世襲罔替、尊享榮華。若退隱江湖,則任其去留,後世子孫不得打擾,」齊珩淡淡地說,「這是聖祖愛護兄長後人的拳拳之心,卻不是某些心懷叵測的野心家藉機攪弄風雲的幌子!」
丁曠雲輕輕一嘆,被他目光中的刀鋒逼視,不由鄭重了神色:「雲夢並無惡意……齊侯執掌玄虎符多年,當知四境並不安寧。」
齊珩沉默不語。
「其他也就罷了,這兩年,東瀛倭寇屢屢犯邊,所經之處燒殺劫掠,更有甚者,他們的手已經伸到沿海官府,乃至……」丁曠雲話音一頓,合攏的摺扇再次一指頭頂,「齊帥不也是為了這個南下的嗎?」
齊珩臉色緩和了少許,該守的立場卻分毫不讓:「我承爵靖安,就是為大秦靖難□□的,此次南下,便是要順藤摸瓜,查出與倭寇沆瀣一氣、尸位素餐之輩,然後連根拔起!」
丁曠雲笑了笑,沒和他爭辯,抱拳一禮:「齊帥忠義,不愧是平西伯齊憫晟的後人,身上流著昭明聖祖和靖國公的殺伐鐵血。」
平西伯齊憫晟是靖國公聶珣手下第一智將。昭明帝和靖國公膝下單薄,只有一子一女,女兒便是嫁給了齊憫晟的兒子,兩人婚後育有一子,承襲了靖安侯的爵位——正是齊珩的祖父。
齊珩不明白這貨突然間說破自己族譜的用意,微微皺了皺眉。
「聶帥一生殺伐決斷,唯獨對昭明聖祖情深似海,這兩位鶼鰈情深了一輩子,不失為一段人間佳話,」丁曠雲意味深長地說,「齊侯是聶帥後人,襲了他的殺伐鐵血,卻沒學到他的情深……不能不說是遺憾。」
齊珩終於反應過來他指桑罵的是哪棵槐,臉色微乎其微地一沉。
「齊侯統領四境兵馬,職責所在,有些事不得不為,在下沒什麼好說的……但為人處世,不是光憑『殺伐』二字,有時還是要適可而止,」丁曠雲收斂了笑意,摺扇在石桌邊緣輕敲了敲,「齊侯是聰明人,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齊珩忽然長身而起,頭也不回地拂袖離去。
他對丁曠雲隱晦的質問毫無辯解,只是當身形即將隱入夜色深處之際,一句話音才淡淡飄來:「……我從沒想過斬盡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