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鎖魂井
倒在地上的張顯貴,把腦袋撞得嘣嘣響,嘴裡嗚嗚嗚的叫喊著。他不明白,好好的一群人,怎麼就成了畜生。
意識模糊的他,眼淚鮮血流了一落地,眼睛閉上的前一秒,他瞧見李從坤身後的那兩個人也朝著謝芸芝走了過去。
當天,恰好是驚蟄,夜裡第一次閃起了雷電,大風吹破了教室的窗戶紙,吹倒了垂淚的蠟燭,一場暴雨毫無徵兆的落了下來。
張顯貴被傾盆的雨水澆醒,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學堂外的老歪脖子樹下。他腦子很快就清醒過來,爬起來踩著泥水深一腳淺一腳的跑到了教室門口。
門上已經上了鎖,裡面黑黢黢的一片什麼都看不到。
一道閃電劈了下來,張顯貴透著窗戶,看到謝芸芝就躺在課桌上,渾身衣衫不整。平日里梳得整整齊齊的馬尾辮被打散,遮住了她大半個腦袋。
謝芸芝目光空洞的盯著房頂,雨水順著瓦縫滴在了她的臉上,帶走了嘴角那一絲鮮血。
張顯貴痛心疾首,大喊了一聲老師,卻被呼呼的狂風捲走了聲音。他打著哆嗦,低著頭四處找趁手的傢伙,打算砸開教室的大門。
可是一轉身,身後轟隆一聲巨響,瓦礫飛濺,教室塌了。
張顯貴沒命似的衝進了廢墟,徒手扒拉上面的碎瓦和土堆。雨越下越大,土牆很快就被澆透抱成了一團,黏糊糊的泥巴靠一雙手根本掰不動。
雨不知道下了多久,張顯貴累倒在了泥水裡。
說到這裡,張顯貴滿是老人斑的臉上落下了兩行淚,拿著旱煙的手不住的顫抖,眼神里有說不盡的悲傷。
我不忍再看他的臉,閉上眼睛,腦子裡就浮現出了六十年前那一幕,一股怒火從胸口往外翻騰,緊緊的握著拳頭,滿腔的憤恨不知道該怎麼發泄出來。
隔了好久,我才重新睜開眼,給自己灌了一大口涼水,又把茶壺遞給了身邊的碾叔。事實上,他才是最痛苦的人。
他的眼睛裡布滿了血絲,臉上的表情根本無法用言語來表達,似乎有迷茫,也有憤怒。或許對他來說,年少時那個遮風擋雨的父親形象,在這一刻轟然倒塌了。
碾叔沒有接茶壺,哆嗦著手從兜里掏出了一支煙點上。也不抽,就夾在指間,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冒起來的白煙,直到煙頭燒到了手指,他才緩緩鬆開,抬起頭看向張顯貴,啞著嗓子問:「那,那後來呢,謝老師怎麼樣了?」
張顯貴垂著的腦袋猛地抬了起來,原本有些灰色的瞳孔裡面,像是有血鑽了進去,變得有些發紅。他手裡的煙桿狠狠的杵在地上,大聲的吼道:「你說怎麼樣了?那一場大雨足足下了七天,這輩子我都沒見過那麼大的雨。第七天的時候,謝老師的屍體被沖了出來,身上的肉都爛了,血肉混著泥水流得到處都是,她的眼睛還是直直的看著天,裡面全是沙子。沒人敢上去給她收屍,甚至沒人敢去村口。」
「那天下午,雨停了,我偷摸著出了門去了學堂,想把謝老師帶走找個好地方埋了。可是她的身子已經爛得不能碰了,一碰就碎。我只好就地挖了個坑,給她壘了一所墳。她以前就給我說過,很想在這裡教一輩子書,死後最好就埋在學堂後面,她喜歡聽學生們讀書的聲音。」
「雖然她如願了,埋在了學堂。可是我怎麼就這麼恨呢!如果沒有李從坤那個王八蛋,說不定謝老師這個時候還能學堂里講課。」
張顯貴哽咽了,喉嚨里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好半天,他才有了精神,忽然發笑,抹了一把眼淚,繼續說:「還好老天有眼,那幾個王八蛋終於遭到了報應!」
聽到這裡,我意識到接下來的話才是關鍵地方,很可能和三爺頻頻出事的屍體有關。
張顯貴看著門外幽黑的夜空,聲音小了很多。
「第二天,李從坤他們三個王八蛋進山砍柴,被山上落下來的大石頭攆得到處跑。李從坤年紀大一點,跑得快,被他逃掉了。那兩個沒跑掉的,就被大石頭壓成了肉餅,腦漿子都壓出來了,鮮血嗞了一地。謝老師是被壓死的,他們也是被壓死的,這是在償命!」
「可是,可是……」
張顯貴的情緒波動有點大,一會兒喜一會兒怒,這讓我有些擔心老人家的身體,走過去替他順了順氣,然後小聲問:「可是什麼?」
張顯貴抽咽了一聲,繼續說:「可是李從坤那個王八蛋沒被砸死,他回到家裡,把自己乾的齷齪事告訴了他爹。他爹給村長塞了點錢,然後去縣裡找了一個先生。那個先生也是個只認錢不認理的畜生。他在學堂前面挖了一口井,說只要那口井在,就能把謝老師的冤魂永遠的鎖在裡面。」
謝芸芝的事情,到這裡似乎已經結束了。鎖魂井挖好了之後,李從坤依然活得自在。知道事情真相的張顯貴有些憤憤不平,決定要為謝芸芝出頭。
他找到村長,把事情經過說了出來。村長沒有發火,只是讓他忘了這事兒,還給了他一個農機廠的名額。
張顯貴邊哭邊往家走,到村外樹林的時候,就被人套著麻袋打斷了腿,讓他不要再多管閑事。
事情說完,張顯貴已經心力交瘁,整個人靠著牆壁歪著腦袋看著外面。
這時候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我和碾叔都沒有說話的意願。來之前,我怎麼都沒有想到,當年的那件往事竟然會這麼黑暗齷齪。十幾歲的少年,怎麼就那麼歹毒。當我聽到他們的結局的時候,不知怎麼的,我竟然鬆了一口氣。
如果不是因為那塊石頭,可能他們三個會在村長的包庇下肆意一生。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也沒有人會記得那個在每個夜晚點著蠟燭給學生帶去希望的謝芸芝。
村裡的雞叫了,太陽已經升了起來,陽光從門洞里照了進來。
我站起身,把碾叔拉到一邊,想徵求他的意見,看能不能把三爺的事情告訴張顯貴。碾叔看著坐在地上張顯貴,臉色有些難堪,好半天才沖我點了點頭。
我走到張顯貴身邊,小聲的對他說起了三爺過世后發生的事情,並邀請他過幾天來我們村,一起去看看壓著謝芸芝的那口井。
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六十年,但遠遠沒有結束。不管是三爺的屍體,還是謝芸芝的亡魂,都需要有一個交代。
張顯貴沒有任何反應,就獃獃的坐在那裡,也不知有沒有聽到我的話。
從龍水村回來后,碾叔一個人帶著一瓶酒上了山,直到傍晚的時候才搖搖晃晃的回來。
我特意去了一趟他家,得到了他的肯定后,找到了劉青山,把當年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出來,並托他幫忙找一找會做法事的先生,希望能超度下謝芸芝的亡魂。
這件事情,也讓我難受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回了學校,腦子裡還在想那晚的情形。
幾天的時間,眨眼就過了。三爺二七這天,碾叔又出現在我們學校門口。
他對我說,三爺又出來了,還是跪在那口井邊,這次被咬掉的是腳趾。碾叔懇求我想想辦法,他擔心再這樣下去,三爺最後會屍骨無存。
出於感性,我心裡有一絲絲希望能看到三爺最後的下場。
但碾叔的面子還是要給,我只好硬著頭皮跟著他又回了村。見到村長的時候,他沖我搖了搖頭,看來是沒能找到靠譜的先生。
這件事,最終還是落在了我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