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季思寧看著季城,思緒卻飄得很遠。
從一進來,季城便一直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那幾步遠的距離讓他不敢靠近。如今見她神不思屬,他才像終於找到機會似的慢慢靠近。等季思寧回過神的時候,發現二人的距離已在咫尺。
季思寧不動,就這麼看著他。
季城亦停下腳步,微微低頭看著比他矮了一個頭的人,嘆了口氣,伸手將她擁入懷中。
季思寧任由他抱著,但沒做出任何反應。
季城將腦袋搭在她肩膀上,在她耳邊輕聲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定是想起了上一世的我。」
季思寧身體一僵,就要退出來,又被季城按在後腰的手固定住。
「別動,」季城道,「就這樣聽我說。」
她停下動作,臉上卻明顯有疑惑和驚訝的神情,她轉動眼珠看向將她抱在懷中的人,難道他……
「我知道我上一世做了什麼。」季城緩緩說道,證實了季思寧的猜測,他也想起來了?
「前些日子,我總是做夢,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夢,夢到祭壇,夢到血,夢到九鼎,和你。」季城的聲音平穩而剋制,是他一貫的語氣,「我混亂過一段時間,然後就相信了那是真的。」
握在她腰間的手越來越使勁,箍得她越來越緊,季城的聲音出現了一絲緊繃:「我知道,你曾經死在我懷裡。」說罷,他將頭微微向下壓,埋進她的發間,深深吸了一口。
「現在能抱著你,活著的你,我很開心。」季城繼續說,「他們說你是棄清,我不知道我該不該相信,因為那是千年前的事,離我太過遙遠,我只知道,你兩次為我而死。」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甚至沙啞。
「不僅如此,你兩次都死在我懷裡。」季城緊了緊手臂,「思寧,你不知道當我知道真相的瞬間,是多麼心如刀割。我不願意承認那個人是我,那個一直利用你犧牲你傷害你的人是我。怎麼可能是我?我明明那麼愛你。」
季思寧聽不下去了,問道:「你是什麼時候想起來的?」
季城道:「之前在北境中毒那次,便做了一個夢,夢裡都是鮮血,後來,斷斷續續又在夢中看到相似的場景,那些人臉越來越清晰,我才確定這是曾經發生過的事。後來問了夏淵,才知道了真相。」
「你從來沒有跟我提過。」季思寧道。
「我如何敢跟你提,」季城道,「我巴不得你永遠想不起來,但我也知道你遲早會想起來。」
「思寧,與你在一起的每一天,與我而言,都像做夢,我害怕,等你想起來的時候,會選擇離開我,便想著,反正也只能活到三十歲,在三十歲之前和你在一起,也是好的。」
他低沉的聲音緩緩訴說著為自己預測的死亡時間,讓季思寧無論如何再硬不起心腸。
「所以你就想瞞著我悄悄的死?」季思寧的臉靠在他的胸口,聽著他平緩而穩定的心跳,突然感覺很慶幸,慶幸這鮮活的心跳就在她的耳邊。
聞言,季城嘴角勾起一抹寵溺的笑:「我怎會悄悄的死?我就算死,也要死在你面前,讓你永生永世都記得我,就像你兩次都死在我懷裡那樣,永遠都忘不了。」
季思寧哂笑:「你怎麼這麼不按常理出牌。」
抱著她的季城,此刻眼眶通紅一片,臉上掛著笑容充滿悲傷:「因為如果那是命運的安排,你我之間只有一個能活,那我希望那個人是你,但,我不甘心就這樣離開你,更不甘心你會忘了我,我一定要在你面前閉眼,將你的臉刻進我心裡,這樣,下輩子我們再遇到的時候,我會很輕易地想起你,你也會記得我是誰。」
季城的胸口早已被季思寧的眼淚浸濕,她在他胸口抹乾眼淚,吸了吸鼻子道:「這些話,你為什麼以前不告訴我,非要等到現在,不是馬後炮是什麼?」
季城抬手在她的髮髻上揉了揉,輕聲道:「我寧願當馬後炮,也不願讓你冒險。我本想著,先把這些事處理好了再找機會與你說,但沒想到,你會記起來。」
季思寧沉默了,她意識到他是什麼意思:「所以,你準備瞞著我自己去死,你準備在臨死之前才告訴我真相,是吧?」
「思寧。」季城只吶吶地喚了一聲她的名字,彷彿在撒嬌,彷彿是夢語。
季思寧一直垂在兩邊的手緩緩抬起,抱住他的腰。
她無意再去追究前世之事,即使她為他死了兩次,但對她而言,那是另一個季思寧和另一個季城的故事,不是她和他的故事。至少這次,他們之間沒有背棄。這就夠了。
她想,老天爺終究賜予她憐憫,給了她一個美好的結局。
視線拉長,梧桐苑外,梧桐樹下,站著一個月白色身影,手中拿著一把摺扇。從他的角度,剛好能看見屋內那二人相擁的身影,他看著而從從疏離到親密,從冷淡到溫情,終是垂下了眼帘,轉身緩緩離去。
梧桐樹下的身影消失了,季城的眼眸閃了閃,隨即不動聲色地將懷中的人挪出來,緩緩吻上她的唇,縫隙間,溢出意思塵埃落定般的得意的微笑。
季思寧一直背對著大門方向,自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若是她看見這時候季城還有心思算計情敵,估計會哭笑不得。
崇正三十年,皇帝駕崩,傳位四皇子城。
歷史如預期般重演,但又與之前有所不同。這一次,季城的身份提前曝光,導致了諸多因素髮生改變。
如前世的諸多阻礙沒有到來,前太子黨穩穩噹噹的沒有發表任何言論,而齊王也異常安靜,好像默認了這個事實。
皇城的血洗,謀朝篡位的污衊皆沒有到來,一切安靜得近乎詭異。
也許是歷史的齒輪在某個地方發生偏倚,也許是她轉世三世帶來的蝴蝶效應。結局還是那個結局,然而前進的軌跡卻發生了變化。
登基、祭天,大赦天下,他最終身披龍袍,成為九五至尊。
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季府便成了京都貴族中的香餑餑。畢竟,當今是被季府養大的。
季府又陷入了新一輪的熱鬧中。門前冠蓋如雲,車馬不息,邀請赴宴的帖子在季白的書房內堆積成山,可能得排到明後年。除了幾個實在不好推拒的,其它一概置之不理。
江氏倒是喜歡和眾夫人聚會,時不時去赴一趟宴席,每次都被奉為座上賓,官家夫人們都拿她當祖宗似的供著,她理所當然地享受著這種恭維,心裡舒坦得很。
季老夫人年紀大了,一般情況下不會參與這些熱鬧事。最近她有些咳嗽,季思寧常常伴在她身邊,監督她喝葯、吃飯,就像哄小孩似的。
這日,季老夫人已見好轉,咳嗽好了,人也精神了。她見孫女如此乖巧,心中安慰的同時,不免憂心。這憂心的,當然是孫女的婚事。
「思寧。」季老夫人慈愛的看著她,「思敏出嫁了,思賢也已經定親,你的婚事卻還沒著落,你能不能給祖母吃一顆定心丸,說一說你到底準備如何?」
兩個月前,季思敏已經嫁去了肅州,回門的時候面色紅潤有光澤,看著丈夫的眼神也脈脈含情,看樣子過得很是不錯。
思賢定了定國公家的長房嫡女,比他小兩歲,兩人也算是從小認識,且相互看對了眼,定在明年開春成婚。
眼下,季家就剩下她這個長姐還待字閨中。
然而,不是她沒人娶,而是她不想嫁。皇城中那人倒是提過好幾次,險些直接下旨,都被她給攔了下來,這些事家中乃至整個京都的人都是知道的。他們想不通這位季家大小姐為何拒絕,進宮就是皇后啊,這是多少貴重女子夢寐以求的位置,她竟然拒絕了好幾次,就把皇帝就這麼涼著。
見她不說話,季老夫人繼續道:「你可知道,你不稀罕那個位置,有多少人盯著。前兩日聽你爹說,御書房內勸皇帝納妃的摺子已經更新了好幾次,每次都被皇帝壓了下去。」
說到這裡,她看了看孫女的神色,已經有些不自在,遂暗笑,繼續說:「他這麼做是為了什麼你也知道,你縱使心裡不急,也心疼心疼他,他每日要為天下操心,還要為你頂住壓力,你若是還這麼一直僵著,他萬一妥協了怎麼辦,那時候你就是後悔都來不及。」
季思寧不高興了,道:「祖母,你怎麼句句都在為他說話,我才是您親孫女吧。」
季老夫人說得多了,喉嚨也干,接過王媽遞過來的茶水潤了潤喉,才慢悠悠地道:「是你做得太過分,連我這個親祖母都看不下去了。」
其實季老夫人說的這些她何嘗不知,只是心裡總有點不甘心。在她心裡,總感覺梧桐苑才是她的家,若是真的答應了那人,就得搬進皇城,到那時候,就沒那麼自由了。好不容易活下來,她的小子日還沒享受夠呢。
然而,如今季老夫人都開口了,她也不得不懷疑,難道真的是她過分了?
「知道了祖母,我會好好考慮的。」
她以為她都這麼說了,季老夫人該放心了,誰知道她卻道:「你上次也是說的會好好考慮,結果呢,這都多久了?」
季思寧臉色尬了尬,道:「這次是真的。」說罷,就起身告辭:「祖母,我想起梧桐苑還有事,就先回去了,下次再來看您。」
季老夫人阻止不及,看著她的背影嘆氣:「你看看,你看看,每次都是這樣,說著說著就跑了。」話雖責怪,語氣卻慈愛。
王媽眼明心靜,如常地說了兩句安慰之言,好似已經習慣。
季思寧一路回了梧桐苑,才長舒了一口氣。最近不僅季老夫人常在她面前提及此事,江氏也是如此。她雖然沉迷於各家宴會上官家夫人的吹捧,但抓住機會就會在季思寧耳邊念叨:「思寧,你年紀不小了,還想拖到什麼時候……那天子你都看不上,你還想幹嘛,上天啊?」諸如此類,絮絮叨叨。
季思寧也奇怪,就問:「娘,你之前不還不待見他,為何這麼快就反過來幫他說話了?」
江氏臉上露出得意的笑:「你是不知道現在各官家夫人對娘是多麼客氣周到,這還不全是因為咱們家養大了一個皇帝,現如今,整個京都知道皇帝在等著迎你入宮,還為了你宣布從此以後不納后妃,這是多大的榮耀,娘沾了你的光,與有榮焉,既然受了這些好處,幫他說幾句話也不足為過。」
季思寧好笑:「合著這這個原因,娘,您也太膚淺了吧。」
「膚淺?」江氏道,「對,我就是膚淺,你不知道啊,娘現在有多麼享受這種膚淺。」說罷,一臉滿足的走了,反而忘記了此行的目的是勸女兒放棄抵抗,早日出嫁。
季思寧看著她這模樣,只能無奈的笑,暗道怎麼一家子都像小孩似的。
這日,季府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齊王?」季思寧看著門房確認般問道。
「是,小姐。」
「他現在在何處?」季思寧問。
「回小姐,齊王在前廳等候。」
前廳是季府統一會見外客的場所,管家將趙業帶去那裡也算合適。
季思寧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小姐。」門房退下。
趙業來找她做什麼?季思寧想了想,準備去見一面。然而,她剛準備出門,就被夏月攔了下來:「小姐,您真要去見啊?」
齊王和小姐的傳聞她們這些做下人的,多多少少聽聞了些,如今宮中那位又和小姐是那種關係,小姐若是去見齊王,不就是給宮裡那位戴綠帽子?
秋白見狀,也說道:「小姐,您如今和皇上這般……單獨去見齊王爺不大合適吧。」
季思寧看著這兩個丫頭,哭笑不得。自從暖冬出嫁,夏月和秋白就被她正式提為了一等丫鬟,貼身伺候。她們雖不如襲春和暖冬與她那麼有默契,但也是真心為她考慮。如今見這兩個丫頭一副擔憂的模樣,她故意道:「你們說得對,單獨去見是不大好。」
見二人略松的神情,她又繼續說:「如此,你們陪我一起吧。」
說罷,也不再給二人機會,直接轉身走了,臉上卻掛著笑。
夏月和秋白對視一眼,眼中有以前襲春和暖冬的同款無奈,只能認命地跟上去。
季思寧到了前廳的時候,趙業正抿了一口茶,見她來了,他放下茶杯,站了起來,看著她背光而進,面容由模糊到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