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清晨,空氣清晰,鳥語花香。
遠處山脈連綿不絕,濃霧環繞,頭指蒼穹。
周圍是一片森林,森林中間有一條小道,一行人正在小道上前行。
季思寧置身其中,身旁的夏子明不發一言。
「這裡的環境倒是優美。」季思寧道。
這一路上,季思寧都沒怎麼說話,如今見她難得有興緻的模樣,夏子明心中暗喜,遂解釋道:「這片森林是三苗祖先遷徙至此時栽種的,你別看咱們走得輕鬆,其實暗布迷陣,咱們走的每一步,都暗藏玄機。這片森林連接並阻斷了三苗和外面的世界。」
她想到之前夏子明提醒她緊跟在他左右,暗忖原來如此。
很快,一行人停了下來,前方是一方漆黑的石壁,左右綿延,看不到盡頭。季思寧正驚疑間,夏子明上前單掌按在石壁某處,隨即一轉,下一刻,正對著她的那面黑色石壁以極其機巧的方式從中間收縮至兩邊,空出一條並不顯狹窄的路來。
夏子明回身,對她道:「跟著我。」
她垂了垂眸子,又瞬間抬起,舉步跟在夏子明身後。
身後的灰衣人打起了火把,憑著火光季思寧左右打探著,發現這條通道上下左右除了石頭以外,並無其它物什,頭頂上方的一塊凸石尖處匯聚了一滴水,剛好落在季思寧嘴唇邊上。
她伸出舌頭舔抿,還挺甜。
「這條路,也是三苗祖先修葺的?」季思寧問。
夏子明對她心中有愧,見她肯主動攀談,心中鬆快,哪有不說的道理。
「是的,三苗祖先能人輩出,這條路包括門口的機關,都是三苗祖先中的能人巧匠所為。」
季思寧想起之前門口的機關,點頭道:「果然不能小瞧古人。」
一行人大約走了半個時辰,終於到了道路盡頭,前方被一石門所檔。該是出口了,季思寧心想。
夏子明上前,在某處輕拍兩下,石門打開,陽光嚯地竄進來,照亮了季思寧腳前的路。灰衣人已熄滅了火把,靜待吩咐。
夏子明轉身,看向她,目光不同於之前與她攀談的輕鬆,有一絲沉重,又有一絲欣然,薄唇微啟:「歡迎回家。」
季思寧看著他,又轉頭看向光源處。
一經出來,別有洞天,是恍若桃花源般另一番天地。
有良田,有房屋,有小徑,有寬路。雖是冬日,亦聞花香。屋前有人掃雪,有人嬉戲。谷中無風,煙囪中的煙像一條白蛇往天上去。遠處山脈綠油油一片,應是松柏林立。
居民住戶們看見這一行人絲毫不覺驚奇,仍舊各自做各自的事。
一路行來,人愈發稀少。他們停在一院子外面,夏子明揮手,灰衣人們便整齊地分散在院外各個角落,只他二人進入。
夏子明帶著她往中門直入,穿過前院,直達后廳。夏淵正負手等著她。
夏子明恭敬地行禮,喚了一聲「爹。」
聽聞聲響,夏淵轉身,目光直直落在季思寧身上。
季思寧嘴角微勾,舉步緩緩向他走去。彷彿過了一個世紀,又彷彿只有一瞬間,她停在他面前三步處,輕笑:「別來無恙,大祭司。」
夏淵麵皮無甚波動,隻眼神深邃:「老夫早就知道,你會想起一切。」
季思寧看著他,彷彿在回憶往昔,語氣卻不甚客氣:「這個世界上,除了大祭司,又有誰能將我召回,又有誰能卧薪嘗膽布下此局。」
那夜,季思寧滴血入玉后,便想起了一切,包括千年前的棄清。她覺得這一切彷彿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經歷千年,所有故事就像繞圈似的又回到原點。
「你別忘了,我除了是大祭司,還是你爹。」夏淵提醒,聲音並不帶什麼情緒。
季思寧冷笑:「大祭司就別說笑了,在大祭司眼中,親情不值一提,何必又拿來說事。」
「難道,」她抬眸看著他,語含譏諷,「你還指望我對你言聽計從?」
見夏淵那張無情的臉終於有鬆動的痕迹,她補充道:「千年前不可能,千年後更不可能。」
「可你還是回來了。」夏淵道。
「我是來了,我只是想來做個了斷。」季思寧道,「糾纏千年,也該做個了結了。」
夏淵看著她:「你願意?」
季思寧冷笑:「你覺得我來是為了赴死?還是你認為過了千年我就變了性情?」
夏淵眼中冒出寒光。
季思寧見了,冷笑:「我也不欲與你多說,你我之間的父女之情早在千年前便已被耗盡,我早就不欠你什麼。我之所以願意來,是為告訴你,糾纏三苗族千年的詛咒早已鬆動,而今,更不需要什麼血祭。」
夏淵面露驚疑,身後,夏子明驚喜道:「子清,你說的是真的?」
季思寧沒有回頭,仍舊看著夏淵,頗為咬牙切齒:「這也得多虧了我那三世血祭。」
經她這麼一提醒,夏淵好似明白了什麼:「你是說,那三次血祭起了作用?」
「自然,」季思寧不欲與他們多費口舌,單刀直入,「那詛咒經過千年,早就在緩慢消失,再加上我三次血祭,足夠了。你們毀了我三世,這一次,應該放過我了。」
「如何能證明。」夏淵問。
季思寧知道,這事不說清楚,夏淵便不會放心,她也不會如願以償與他劃清界限,遂道:「你們去看看九鼎不就知道了。」
夏子明與夏淵對視一眼。
隨後,三人來到九鼎處。
和季思寧夢中所看到的景緻差不多。九鼎別安放在一荒野處,像九隻麒麟均勻分佈在四周,圍成一個圓。除此之外,再無別物。但季思寧知道,當血祭開始時,布在九鼎外的陣法便會啟動。
然,此時卻無甚危險。
季思寧指著其中一鼎道:「你們看看,鼎上的暗紅紋路,已經消失。」
夏子明上前查看一番,隨後道:「真的,真的消失了。」
夏淵圍著九座大鼎一一巡查,隨後看著季思寧:「這是怎麼回事?」
九鼎上的暗紅色紋路,原本是沒有的,它們的出現是在第一世棄清血祭之後。這暗紅色紋路便成了血祭的標誌,只要這紋路還在,詛咒就還在。
然而,經過千年,再厲害的詛咒也經不住時間的磋磨,終究開始鬆動。這時候,投生歸來的夏淵找到了還在異世的她,並將她召回投生在夏子清之身,設計了第二次血祭,也是那次血祭,讓本就鬆動的詛咒加速消融,九鼎上的暗紋也開始變淡,後來她又重生在季思寧之身,再次血祭。
那一世,她太過愚蠢,從頭到尾被蒙在鼓裡,直到血祭之時才得知真相。而季城的欺騙也讓她太過傷神,竟拼著魂飛魄散也要報復他們。誰知,又被夏淵的聚魂燈給救了回來,再次重回季思寧之身,險些將歷史重新來一次。
但也正是那次,終於讓她破了詛咒。畢竟,那時血祭已經完成。
她本是不知道這些的,但,那夜入夢醒來,她發現玉佩消失,食指上的傷痕也不見了,心中便留下了疑惑。再後來,前世的記憶紛至沓來,她想起了所有的一切。那些咒語,也從歷史洪流中倒流而來,重回她腦中,成了身體的一部分。
她知道,這是那夜入夢,將她這幾世的記憶相連的緣故。然而,她也知道,這些秘術再也不能用。那玉佩中藏有她的精血。而玉佩的消失,指傷的癒合,都代表著她與九鼎的聯繫已經被切斷,也代表著,糾纏三苗族千年的詛咒,終於消失了。
就在玉佩消失的那一晚,九鼎上的暗紋,也徹底消失。這是她與九鼎之間最後的感應。那夜,她便知道了。
季思寧將自己的猜測告訴了他們。
夏淵目露驚疑,尤不可信。
季思寧見狀,冷笑道:「怎麼,大祭司很失望?難道,還想再讓我死一次才好?」
夏淵沒有理會她的冷嘲熱諷,而是道:「我知道你說的是真的。」
他只是感覺心裡空落落的。他的使命是拯救三苗於危難,即使數度犧牲女兒的性命也在所不惜,這一直是他活下去的動力。如今難題迎刃而解,沒有經歷他預測中的波折,反倒讓他不知所措。
好歹活了幾輩子,他的心事季思寧難免能夠猜到幾分,只是,猜到又如何,與她無甚關係。
季思寧淡淡問道:「大祭司,我可以走了嗎?」
夏淵看向她,眼中似有愧疚,又有矛盾,情緒交錯,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他似乎現在才想起來,站在他面前的人是他女兒。
夏淵道:「你可願意留下?」
季思寧看著他,沉默片刻,道:「大祭司莫不是忘了,我現在是誰?」
她本也不是在問他,繼續道:「我是季思寧,並且準備以季思寧的身份繼續生活,三苗,早已與我無關,我也不想再與三苗扯上關係。」
空氣寂靜,只有她的聲音幽幽道:「三世,已經夠了。這輩子,我想按自己的意願活。」
夏淵嘆息,沒再言語,轉身離開。只是背影略顯蕭瑟,季思寧見了,無動於衷。
季城到的時候,季思寧已經走了。夏子明將事情真相告訴了他。當他聽到三世血祭的時候,臉色白了白,恐慌湧上心頭。
他的聲音比平時更加低沉:「她可說了她要去哪裡?」
「沒有,」夏子明搖頭,「不過,她說她要以季思寧的身份活下去。」
季城抬頭,面露欣喜,倏地轉身離去。
夏子明看著他的背影,緩緩搖頭。她說要以季思寧的身份活,可沒說要你啊。
季思寧回到了季府。天下之大,能讓她容身的也只有季府這一處。她先去慈安院看了季老夫人,陪她說了會兒話,又去了江氏的沉香榭。季白還沒有回府,她便不著急見。
那晚,她被顧遠敲暈帶走,季城便已經為她找好了理由,說她上鎮國寺住上幾日。
她被帶走的那晚,暖冬就被送上了鎮國寺,掩人耳目。
她不知道季城到底是怎麼跟家裡交代的,但見他們並沒有多問,她也懶得解釋,心想,季城自有他的手段,只讓人上鎮國寺將暖冬接了回來。
季城和她幾乎一前一後地回來。他到的時候正是下午,一匹快馬從城門直入,一直到季府門口才「吁」的一聲停下。
季城翻身下馬,不理會一路上跪了一地的人,徑直往梧桐苑去。然而,到了梧桐苑門口,他卻突然停了下來。
暖冬剛好奉季思寧之命將今日做的新鮮糕點送去季老夫人和江氏處,一出門就看見季城站在門外。
她一驚,行禮道:「王爺。」
季城聞到了綠豆糕的香味,,目光微動,視線落在了食盒上,道:「去哪兒?」
暖冬將去意說了,卻沒聽見季城回應,也不敢妄動。
良久,才聽季城道:「去吧。」
「是。」暖冬埋著頭走了。
季城進來的時候,季思寧正在埋頭練字。每天寫字,好像已經成了習慣。她回想這習慣是怎麼養成的,面前就出現了季城的臉。
她搖頭,心想,好像還真是因為他的緣故。
她放下筆,看著佇立在門口的那人,淡淡道:「進來吧。」
季城進來,秋白上了一盞茶,又退了出去。
「想必你都知道了。」季思寧道。
「我很高興你回來。」季城道。
「除了這裡,我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季思寧道,「所以,我也不是為了你回來的。」
季城眼中暗色一閃,低聲道:「我知道。」
二人之間一時無言。季思寧看著面前這人,發現自己還是沒有想象中的平靜。前世那個面容冰冷,說著你是我的祭品的男人,真是是他嗎?
「你已性命無憂,還來找我做什麼?」季思寧道。
「思寧,」季城臉上露出一絲急切,「我從來沒想過拿你血祭。」
前世那一幕又浮現在季思寧腦海中,她冷聲道:「是嗎。」明顯是不行的語氣。
「我若真有此想法,我會承認。」沒有多餘的解釋,季城只淡淡地說了這一句,彷彿這一句已抵千言萬語。
然而,季思寧卻相信了。他是不屑於說謊的。而且這一世,身邊確無異動,若是要讓她血祭,早就應該將她綁了去祭壇,哪還會耽擱時間,還讓顧遠來帶她走。後來,夏淵估計是察覺不對,才讓夏子明攔截。
「若真如此,那你怎麼辦?」季思寧道,「等死嗎?」
他們之前並不知道詛咒鬆動的事,若他沒有此想法,那他和等死有何區別。
季城輕笑,道:「死又如何,我寧願你活著。」
季思寧看著他,這個人和上一世的他,真是同一個人嗎?難道存在於不同時空的兩個一模一樣的人,想法真的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