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天漸漸亮了,窗外鳥兒在「啾啾」地鳴唱,又倏忽間斷了聲響。
大雪已停。季思寧推開窗戶望去,今日應該會有一個好天氣。
暖冬帶著夏月進來服侍她梳洗,秋白在忙活早膳事宜。屋子裡丫鬟們忙忙碌碌卻井然有序,知道小姐才起床的時候不喜歡太吵,都極為默契地保持安靜,各歸各位。
季思寧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又想起了昨晚夢中的女子。那女子與她長得一模一樣,她們該是同一個人沒錯。
到現在為止,她才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
上古?棄清?她轉眼透過窗戶向藍天望去,眼神比天上的白雲更加平靜。置於膝上的手指微動,她右手食指與拇指相互摩擦,確定那裡平滑如昔,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暖冬透過銅鏡,看見了她上揚的嘴角,垂下眸子,放輕呼吸。這不是小姐高興時的表情。
梳妝完畢,季思寧去用早膳。秋白將襲春的手藝學得很好,季思寧很滿意,只是今日沒什麼胃口罷了。她只舀了兩口粥,便吩咐撤下去。
秋白眼神忐忑,季思寧見狀:「沒事,是我胃口不好。」
秋白這才放心,屈膝道:「是,小姐。」
暖冬勸她再用點,她擺手。
秋白正準備帶人撤下,屋外傳來一道聲音:「留下。」
季思寧倏地抬眸,看向來人。她沒有起身,那人也不在意,徑直走進來坐在她旁邊,吩咐:「再添一副碗筷。」
本就會準備多餘的碗筷備用,他一聲令下,面上的桌上立刻就擺上了一套精緻的青花瓷餐具。
季城道:「你沒吃幾口,再陪我用些。」說罷,夾了一根青筍在她碗中。
季思寧看了一眼青筍,沒動,隨即端起茶抿了一口,道:「二叔專門到我這兒來用早膳的?」
季城亦只動了幾口粥,道:「在宮裡呆了一晚上,想著幾日沒見你,特地過來看看。」
「那也不用現在來,你應該先回去休息休息。」
「無事,」季城放下銀筷,「看見你就是休息了。」
季思寧若是平日聽他這樣說,定要心生歡喜,只是昨日一日所經歷的事情,讓她對甜言蜜語提不起興趣。
見他停箸,她將碗碟移動了一下:「再吃點?」
「不用了,昨晚忙了一夜,反而沒什麼胃口,」季城擺手示意,「撤下吧。」
裝著青筍的碗被秋白收走。季城的眼神略瞟了眼,收回目光。
季思寧看著季城這張略帶溫和的臉,不知怎麼就想起了昨夜夢中的他,還是同一張臉,但吐出的字卻傷人肺腑。
他說她是他的祭品。
也許是她的眼神太過灼人,季城輕笑:「這麼看著我做什麼?」
「我想看看,」季思寧慢悠悠道,「你到底要裝到什麼時候?」
此話一出,屋內瞬間安靜。
季思寧抬手,暖冬等人退下。
屋內只剩他二人時,季思寧才道:「你知道了吧,所以今早才急匆匆趕過來。」
季城臉上的溫和已經消失,他看著季思寧,眼神意味不明。
「其實何必呢,」季思寧繼續說,「我在這裡又不會跑,你這般急著過來,還不如回家睡大覺呢。」
季城沉默,只是嘴角越抿越緊。
「我早就知道,夏子明不會瞞著你,」季思寧道,「所以,你我二人也不必假裝平靜。」
「思寧。」季城終於開口,卻不如何接下去。
季思寧冷笑:「想必現在外面早已布下天羅地網,讓我插翅難飛了吧?」
不知何時,季思寧感覺臉上一片冰涼。明明已經心如死灰,明明已經與自己商量好不再動情,但看見這人,她還是忍不住心中悲涼。
女人難道都是感性動物嗎?她一直以為自己很理性。
季城嘆息,起身從身後將她圈入懷中:「沒有天羅地網,你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我不知道你知道了多少,但你擔心的事定不會發生。」
他將臉貼在她的臉頰邊,感受到了她皮膚的濕氣,幽幽嘆氣:「我怎麼捨得傷害你。」
他昨夜正在宮中,突然接到夏子明信,信封上的紅色標記表明,十萬火急。
他撕掉封條展開信紙,原本平靜的面容豁然崩塌。他看著窗外的大雪想了一夜,身影像雕像般駐立了一夜。
這件事一直是他的隱痛。自從知道她身份的那日起,他就知道這一天終究會來臨。此刻,終於實實在在將她抱在懷裡,他才略微安心。
季思寧轉身看著他,問道:「我對你來說是什麼?」是祭品嗎?她害怕聽到夢中的答案。
季城看著她,道:「你是我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共度一生?」季思寧冷笑,「如何共度一生?我和你,明明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關係。」
「會有辦法的,」季城道,「我已經讓夏淵翻閱三苗古藉,一定會找到辦法。」
「如果找不到呢?」季思寧問,「是你死,還是我死?」
季城將她的雙肩握於掌中,看著她道:「你記住,我不會讓你死。」
「那就是你死了?」季思寧不為所動,她的思緒一直被昨晚看到的情景牽扯著,不得安寧。
季城死死盯著她,眼中冒出紅血絲。
季思寧一把甩開他的手:「你不要再騙我了!你還要騙我到什麼時候?你明明知道,即使你讓我走,夏淵呢,三苗呢,你忠心的屬下呢,他們會讓我走嗎?夏淵用了一輩子,布下這麼大一個局,就是為了救你,他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我跑呢?」
她看著他,那眼神就像穿越了千年,滄桑淡漠:「若是註定沒有結果,就不要構築希望。」
季城感覺從未有過的心慌,他看著季思寧,眼神深情又絕望:「思寧,我愛你。」
季思寧有一瞬間獃滯,隨即嘴角揚起一個弧度,回視著他道:「既然從一開始就拿我當祭品,又何必要人感情。」
她轉身不再看他:「你走吧,不要再來找我。」
屋內沉默涌動。
季城終是走了,臨走前,他說:「我會證明給你看。」
她一直背對著他,沒有回頭。
季思寧沒想到他說的證明這麼快來臨。
半夜,一個黑衣人潛入她的房間,她正準備叫人,那人便扯下面紗阻止:「別叫,是我。」
「顧遠,你怎麼來了,還穿成這樣?」季思寧道。
顧遠深邃的眼神看著她,道:「我來帶你走。」
「帶我走?」季思寧感到奇怪,「去哪裡?」
顧遠道:「我不知道你和他之間是怎麼回事,但是他告訴我,如果不帶你走,你會有生命危險,所以我來了。」
季思寧已經知道他的意思。但她沒想到,季城會讓顧遠來。
「我沒有要走的意思,你走吧,我要休息。」季思寧道。
然而,在她轉身的一瞬,身體就向棉布一樣軟了下去。在她閉眼的前一刻,迷迷糊糊聽顧遠說:「他說了,你只有離開,才能活命。抱歉。」
她卻想,那他呢?他的命誰來救?
深夜官道上,一輛馬車疾馳,馬蹄濺起的塵土被瞬間甩在身後,構成一道顯眼的路徑。
季思寧醒來的時候,除了感覺頭有點暈之外,並無大礙。她撐著身子坐起來,還沒來得及打量周圍,就聽有人道:「醒了。」
聲音近在咫尺,她倏地抬頭,顧遠就在她旁邊。
她鬆了口氣,道:「我們這是在馬車上?」
「嗯。」
季思寧笑了,沒說話。
「笑什麼?」顧遠問。
「在笑,怎麼每次被擄走,醒來都是在馬車上。」季思寧道,語氣中頗有調侃的意思。
接著問道:「我們這是去哪裡?」
「去西境。」
「西境?」她以為他會帶她回南城。
彷彿看出了她的疑惑,顧遠道:「臨走前,他叮囑,不能回南城。」
季思寧沉默。明了其中深意,南城離三苗太近。
「你就這麼帶我走了,也不問問出了什麼事?」季思寧道。
「出了什麼事?」顧遠道。
「你這人,」季思寧哂笑,「真沒意思。」
「我想知道你出了什麼事,但你想說嗎?」顧遠道。
季思寧笑了笑:「你總是明白我在想什麼,只是,這次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顧遠挑眉。
「顧家,早已認主了吧?」季思寧不答,反而問道。
見顧遠默認,她繼續說:「我走了,季城恐怕就離死不遠了,覆巢之下無完卵,你想將顧家賠進去?」
顧遠神色終於變了:「你到底發生了何事?」
「阿遠,有些事一時半會說不明白,只是我不能走,走了,怕回不了頭。」季思寧看著他,聲音溫和,帶著一絲安撫的力量,「回去吧,阿遠,我們回去。」
顧遠看著她,沒回答。
這時,疾馳的馬車突然急停,車夫的聲音低低地傳了進來:「少爺,有人。」
二人對視一眼,均從對方眼中看出了不妙。
顧遠起身,將帘子掀開一角往外望過去,只見前方站著一隊人馬,人數不少。見馬車停下,迅速圍攏過來,將馬車圍住。顧遠即使帶了護衛同行,但對方出的這麼多人,明顯早有準備。
顧遠退回來,道:「情況不妙。」
季思寧卻很冷靜:「沒有妙不妙的,估計是沖我來的,只是不知來的是哪方人馬。」
顧遠沉默。
季思寧冷笑:「你是不敢說,還是不好說。」
顧遠道:「夏子明。」他擔憂地看著她。
他以為她會驚訝,沒想到她很平靜。
「你知道?」顧遠問。
季思寧道:「阿遠,答應我一件事。」
顧遠審視著她,片刻后道:「你先說。」
季思寧無奈笑了笑:「對今後的事情,你不要插手。」
「你覺得可能嗎?」顧遠被她氣笑了。
季思寧深深嘆口氣,道:「想想南城顧家,可能的。」
「我的事與顧家無關。」顧遠執拗道。他已經感知事情正在往不可預知的方向發展。
季思寧不欲多說,只道:「你記住,你信顧,你肩上還有責任。」
「與你無關。」顧遠冷冷吐出這幾個字。
雙方都說服不了對方,馬車內陷入僵持。
而這時,馬車外傳來一道聲音:「子清。」不似原本的鮮明清朗,反而有些冗沉。
季思寧不再多言,起身掀簾出去,一眼就看見了身著竹青色長袍的夏子明。馬車已被團團圍住,來人均著灰色衣衫,看來和當初守在竹苑的是同一批人。他們果然有自己的力量。
掃視了一圈后,季思寧道:「難得你出動這麼多人馬,不過,我本就沒想跑。」
夏子明深深地看著他,往日的溫情已不復存在,道:「爹請你去一趟。」
季思寧正準備說話,顧遠拉住她的手:「不要去。」他早就跟了出來。
「阿遠,你回去吧。」季思寧欲拂開他的手,他卻固執不肯放。
「不行,」顧遠掩飾住心慌道,「今日,我定不會讓你跟他走。」
「阿遠,我會活著。」季思寧道,「放手,可好。」
顧遠看著她,眼中是深深地擔憂,良久,他終是緩緩地鬆開了手,見她上了另一輛馬車,消失在夜色中。
另一輛馬車上,季思寧和夏子明對立而坐,界限分明。
「你們一直派人盯著我吧?」季思寧問,聲音沒有多餘情緒,彷彿就事論事。
夏子明眼中閃過一絲苦澀,隨即道:「你,不要怪爹,他也是迫不得已。」
「呵呵,」季思寧忍不住笑了,「你們想要我的命,卻還想要我原諒,是不是太貪心了,我以前怎麼沒看出來你們臉皮這麼厚啊。」
夏子明知她心中有怨,遂閉嘴不言。
「你帶我去哪兒?」季思寧問。
夏子明答:「三苗。」
季思寧終於給了他一個正眼,眼中卻儘是譏笑:「這是準備將我就地正法了?」
夏子明沉默片刻,道:「子清,不要這樣。」
「這樣是哪樣?」季思寧道,「從頭到尾都是一場騙局,從我出生開始,這就夏淵布下的一個局,只是為了讓我在合適的時機去死。你們把我當傻子一樣耍得團團轉,這才幾句,就嫌難聽了?」
夏子明沉默。她說得對,比起他們對她做的,這幾句怨言算什麼。
二人不再說話,馬車一路疾馳。
深夜,季城一個人在書房,沒看書,沒批摺子,只是一個人呆坐著。
玉山推門進來,道:「主子,顧少爺回來了。」
季城猛地抬頭:「什麼?」
說話間,顧遠不等通報已經進來:「思寧被夏子明帶走了,看方向去了南城。」
季城起身,向門外走去,眉目冰冷,醞釀著滔天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