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夜裡,睡夢中的女子發出無聲的哀鳴。蒼白的臉,緊蹙的眉,沁出的薄汗及抿成一條直線的唇,都在預示著女子正深陷夢魘。
季思寧感覺自己的靈魂漂浮在半空中,彷彿在以第三者的角度親眼見證她自己的死亡。
原野呼嘯,漆黑的夜,只有九鼎中間的女子身上有光,那是她自身血液的光,是她生命即將到達盡頭所綻放出的璀璨的光。
這光越璀璨,生命流逝得越快。
季思寧想要離女子近些,但是她發現自己怎麼也靠近不了。
此時,女子抬起了頭,看著為她求情的夏子明,無動於衷的夏淵,臉上無甚多餘表情。她看向今夜以來一直沒怎麼說話的黑衣男子,眼神無聲地問為什麼,但黑衣男子的臉色比這冰冷的夜,更加無情。
風越來越大,迎面打在女子臉上,讓她卡白的臉上多了一抹不屬於她的紅。
黑髮在狂風中飛舞,狂歡、釋放、祝賀,唯獨沒有情緒,因而一片死寂。
「季城,我就問你一句話。」女子朱唇親啟,緩緩抬頭看向那人,「從頭到尾,你都在騙我?」
季城臉色在紅光的微照下顯得有些陰鬱,而這陰鬱成功遮掩了他眼中所有的情緒。他看著在狂風怒吼中一臉死寂的女子,冷冷吐出一個字:「是。」
隨著他的話落,女子口中開始溢出笑聲,最開始是清凌凌的笑,似乎聽見了一生最大的笑話,然後這笑聲開始變大,但不明顯,不是狂笑,而是開心的、炙熱的、冰冷的、瘋狂的……
這笑聲中有太多種情緒,讓人難以分辨,但是這笑聲太過好聽,讓人忽略了其中的含義。既像百靈鳥在唱歌,又像山中清泉打在山石上,美好而夢幻。然而,當這些美好和夢幻出現在此時此刻,只會讓人感到無盡的悲傷。
美妙的笑聲漸漸停了下來,微顫的尾音被無情的狂風帶走,女子沒再看任何人呢,又看盡了所有人。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知道你們為何如此對我,不知道為何親人和愛人瞬息間變成了仇人和陌生人,不知道今夜為何無月,不知道……」女子說到這裡略微停頓,頭微微下垂,一滴水珠從她眼眶直落,瞬間被大地貪婪地吸收,她沒有眨眼,任由視線虛無,接著說,「我為什麼哭。」
「我心裡有太多疑問,但你們都不告訴我,我要死了,依舊沒人告知我原因。」女子抬頭看向季城,「祭品?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嗎?如果我只是祭品,那麼你騙了我多久?如果我只是祭品,你為何一開始不告訴我,為何一開始不用對待祭品的方式對待我,為何吻我抱我,為何許諾,要與我一世相守?既然你一開始要的就是我的命,那為何還要對我好,為何要騙我的心!?」
季城沉默有頃,背在身後的拳頭「咯吱」作響,骨節凸起。
女子已經淚流滿面,積累了一晚上的情緒終於在此刻爆發,她知道她所有的疑問都不會有答案,她抬頭看著虛無的天空,看到了與她同樣面目悲痛的女子。女子漂浮在半空中,臉上無淚,卻讓她感覺到對方與自己心意相通。她知道,她將淚流在臉上,而她,將淚留在心裡。
她看著半空中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似乎一點也不奇怪,反而露出了笑意,視線下移,她看見女子手中緊緊握住一個白色的東西,正在發出瑩白的光。
季思寧順著她的目光發現了手中的玉佩。她的身體明明不在此處,玉佩卻跟著她到了這裡。她與那女子對視一眼,下一刻心有所感一般,將玉佩向女子方向拋去。就在她放手的一瞬間,玉佩向著女子方向飄去,隱匿在她的眉心。
季思寧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向女子,卻發現,女子臉色不對勁。
女子感覺有一道白光射向她的眉間,融入她的腦海,在她腦子裡亂竄一番,讓她頭痛不已,然而,在痛楚中又浮現出一幕幕清晰的畫面。
她看見了上古時期的三苗族,作惡多端的惡來,神秘偉大的祭司以及祭祀之女棄清。
那些歷史畫面就像正扇動著的鳥兒的翅膀一樣過得很快,但每一幅畫面都清晰無比。女子渾身冒著冷汗,但身體因那道白光的竄入卻熾熱無比。她忍受著這種冷熱交替的痛苦,兩瓣菱唇嚴絲合縫,仿若連成一體。
最後,畫面定格在了棄清身上。她被困在九鼎中間動彈不得,鼎外是念著咒語的祭司和一群神色默然的三苗族人,九條發著光的血線連接著她和九鼎。
棄清冷冷地注視這鼎外之人,眉梢眼角儘是憤恨和瘋狂。她突然大笑,隨後道:「我豈能讓你們如願以償。」
棄清的嘴唇開始煽動,口中念著咒語,越念到最後,她臉上的笑容越詭秘,眼中的瘋狂卻漸漸平息,那不是大雨之後的寧靜,而是心如死灰的絕望。
接著,形勢發生了變化,連接著她和九鼎的血線上的光慢慢減弱,陣外的大祭司臉色越來越不好,汗水從他的發間滑下,一滴接著一滴,似在下雨。最後「噗」的一聲,他吐出一口血身體歪向一側,被身旁護法之人接住。
下一刻,他倏地看向棄清,怒吼道:「你幹了什麼?」
此時棄清也已經停下,她看向大祭司,眼神就像在看被踩在腳下的枯草:「你們不仁,我便不義。大祭司感到很奇怪嗎?你們想用我破咒,我就偏不讓你們如願。血祭,我也會啊。」
棄清又開始念咒,她看著大祭司,笑得越來越開心,隨著一串串熟練又流暢的咒語從她唇間溢出,狂風大作,烏雲密布,晴朗的天像被一塊幕布蓋住,變得昏沉低迷,天與地的距離瞬間被拉近了幾分。
連接九鼎和棄清的血線已經消。她的眼角越來越紅,那紅越來越深,越來越濃,最後匯聚成一滴血淚滑落在她指尖。
血淚聚而不散,散發著純粹的紅光,棄清口中的咒語沒停,指尖的光越來越亮,向周圍擴散,直到將她整個人都籠罩其中。
陣外傳來大祭司的悲嘯聲:「住手!住手!」然而,已經無人能夠靠近。
最後,籠罩在棄清周身的光像爆破的氣球一般瞬間消散,棄清躺在荒地中,臉上殘留紅痕,已然氣絕。空氣中回蕩著她留下的最後一句話:「祭司一脈,再無女兒;血祭之術,再無可能。」
隨後,只聽見大祭司悲痛的呼叫,不知是為血祭的失敗,還是為棄清的消逝。
女子眉間漸漸平整,像被人用磨刀石磨平了一般。她緩緩地睜開眼,看向周圍之人,目光中再無一絲茫然。
隨著記憶的復甦,女子眼中再無多餘感情。她冷冷地看著周圍的人,嘴角微微向上。狂風依舊,但已無法牽動她的心。
突然,女子五指成爪,將九條血線收入掌中,閉上眼睛,嘴唇微微煽動。
陣外之人察覺異動,震驚地看向光源處。
已經行至緊要關頭的夏淵不可置信地站起來,往女子方向狂奔,然而卻被一道強烈的光彈射回去,「碰」的一聲摔在地上,鮮血從嘴角溢出。然而,他無暇顧及,眼睛越睜越大,嘴裡小聲道:「不可能,不可能!」
夏子明目瞪口呆:「這、這是,這是上古禁術!」
「不可能!不可能!」夏淵趴在地上,手指著前方,隨後,他又想起了什麼,大喊道,「停下!停下!」
季城問:「她在幹什麼?」
夏淵道:「她在使用上古禁術,她怎麼會上古禁術?不是都忘了嗎?」
「跟當年棄清一樣?」季城問。不知為何,他背在身後的拳頭鬆了幾分。
「不,不一樣。」夏子明獃獃坐在地上。
季城心中又不好的預感,冷聲問:「哪裡,不一樣?」
「當年棄清以自己最後一點精血為引,只是下咒祭司一組再無女兒降生,那是因為只要祭司一族無女,便無人再可進行血祭,然,經歷千年,棄清的詛咒已經鬆動,不然子清也不會降生,爹也不能用引魂術引回棄清的魂魄,」夏子明的眼睛始終看著陣中的女子,繼續道,「但她現在用的禁術與當年不同,這會讓她魂飛魄散。」
季城本來亦看著陣中女子,聞言,緩緩轉過頭看著夏子明,問:「你說什麼?」似乎不敢相信。
夏子明喉結上下滾動,道:「她似乎已經覺醒,想起了棄清,自然也想起了禁術的使用之法。棄清是上古祭司之女,她知道的上古秘術,連爹都無法想象其威力。與當年棄清不同的是,棄清的禁術使得祭司一脈無女千年,而她,在利用連接她與九鼎的血脈為引,拼的魂飛魄散,讓血祭再無可能。九鼎早已與棄清血脈相連,她若是魂飛魄散,血祭自然不再有可能,但她也將消失在天地間,再無轉世之機。」
季城盯著夏子明,聽他說完這番話,臉上終於出現了今夜唯一可稱為生動的表情。之間他嘴角的肌肉抽搐,面露悲色,緩緩搖頭,下一刻身體已經向陣中那人奔去,然而,在他靠近紅光的前一刻,夏淵飛身而起阻止了他。
「放開我!」季城一邊死死盯著女子,一邊企圖在掙開束縛往前沖,「不可以,她不可以,你放開我!」
「族長,族長!冷靜啊!」夏淵喊道。
眼看夏淵阻止不了,一直守在季城身後默不作聲的玉山和秦風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上前,將季城死死抱住。
季城動彈不得,眼睛盯視著那人,大喊道:「季思寧,你給我停下,停下!」
陣中女子眉間微蹙,又瞬間恢復平整,無動於衷。她周身的光越來越亮,手中的九條血線從紅色變成了白色,逐漸達到頂峰。
突然,女子嘴角向上一勾,神色似笑非笑,在白光閃爍的一瞬間,這笑恰好落入了季城眼中,讓他瞬間慌亂無比,他知道有些事就快發生,然而他無力阻止。
「不要!」季城目眥欲裂。
九條由紅轉白的血線瞬間斷裂,隨著一聲巨響,九鼎中間爆發出一陣刺眼的白光,在場無人能睜眼。九鼎重回地面,變成了普普通通的九座銅鼎。
光慢慢暗淡,狂風停滯,烏雲消散,天空恢復清明,大地重回平靜。九鼎之中躺著一個白衣女子,她髮髻早已鬆散,滿頭青絲鋪於荒土之上,面容乾淨,卻無血色。
季城踉蹌地朝她走去,見她睫毛微煽,知她還活著,伸手將她抱入懷中,小心翼翼道:「思寧,你看看我,思寧。」他的手放在她的臉頰邊,不敢碰觸。
女子抬眸看了他一眼,又轉移視線看向天空。她在尋找之前看見的人。她見那人還在,輕聲問道:「我知道,你就是我,可我即將魂飛魄散,為何你還會出現在這裡。」
漂浮在半空的人回視著她,道:「我們的命運似乎還沒有結束。」
「是嗎。」女子眼角滑下一滴淚,「什麼時候才會徹底結束呢?」
半空中的那人道:「我不知道。」
二人臉上同時出現同一種神色,像是在迷惑。
季城順著懷中的人視線望去,什麼也沒看見,但他知道那裡一定有什麼特殊的東西在吸引她的視線。
「思寧,你在說什麼?」季城問道。
女子對半空笑了笑,隨即轉頭看向季城,臉上是一樣的笑容,卻失去了意味。
「我成全你。」
「寧願魂飛魄散,再也不想遇見你。」說完,女子闔上了眼睛。
季城的表情凝固了,他將已經了無生機的女子緊緊摟在懷中,眼眶通紅卻無淚,透出一股無言的狠厲:「我不會讓你魂飛魄散,我不允許你魂飛魄散。」
在女子閉眼的瞬間,半空中的身影也逐漸消失。
寂靜的女子閨房,燭火瑩瑩,燃亮了整整一夜,床上躺著的人兒逐漸蘇醒。她緩緩地睜開眼,良久,才伸手摸了一把臉,將淚痕搽試。
已至黎明,窗外還在下雪。她起身坐在床銜,舉起已經酸澀的右手,玉佩消失了,指尖的傷口也沒有了。
她獃獃地看著,回想著夢中的情景,臉色越來越茫然。
這到底是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