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柳姨娘這話插的突兀,但季老夫人只擺手說:「去吧,都去吧。」
季思寧心裡吐槽,顧遠還真是面子大,逛個園子還有兩位小姐陪著。
她心裡雖然不情願,但主人家的姿態還是要拿出來的。隨即起身對顧遠客氣道:「表哥請吧。」
顧遠亦推讓道:「表妹先請。」
季思寧當仁不讓地走了出去。
三人在花園慢悠悠轉了一圈,季思敏一直在和顧遠說話。見狀,季思寧想,她還是不在這裡當電燈泡好了。
隨即對那兩人說:「我去那邊看看。」
不料根本沒人搭理她。
這時耳旁正傳來季思敏的聲音:「表哥,牡丹天香國色,有詩云:何人不愛牡丹花,占斷城中好物華……」
她見兩人聊得火熱不願打擾,再加上夏日的太陽著實火熱曬人,她也不想一直呆在太陽底下看別人談情說愛,便自顧自往荷葉塘方向走去。
殊不知,背後有一雙眼睛,總是有意無意地落在她的背影上。
季思寧走上荷葉塘上的涼亭,彎著身子往下看。
只見大片大片的荷葉覆蓋在水面,從荷葉間冒出頭的荷花半開著,一陣微風吹來,水面波光粼粼,時而游過一條小魚,帶走一片漣漪。
季思寧半托著腮坐在亭邊,想著,要是能有條小船,下去採蓮子就好了。
顧遠走進亭子里,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
青衣少女單手托腮,面帶微笑,眼神落在湖面上不知何處。
一眼望去,接天蓮葉無窮碧成了她的裙擺,映日荷花別樣紅成了她的點綴。
一身青色的衣衫,似要和這景色融為一體。
一陣微風拂面,盪起她的鬢髮和裙擺,就像一支在池中裊娜的荷葉,竟把那盛開的妍麗荷花比了下去。
別緻嬌俏,獨一無二。
季思敏見顧遠一眨不眨地盯著季思寧看,眼中閃過一絲嫉妒,遂出聲道:「姐姐,一會功夫你就不見了,原來你跑到這裡來了。」
季思寧回過神,往站在涼亭外的二人看了一眼,又百無聊賴地轉過頭注視著水面,道:「我對花園不感興趣,見你們聊得起勁,不便打擾,就自己過來了。」
顧遠問:「思寧表妹很喜歡荷花?」
季思寧說:「談不上喜歡。」
顧遠道:「我見你盯著水面盯得入神,不是在看荷花嗎?」
季思寧想了想,說:「算是吧。」
顧遠疑惑道:「算是吧?」
季思寧點了點頭:「嗯,順便瞧一瞧荷花。」
顧遠恍然,猜測道:「難道你在看荷葉?」
季思寧卻說:「不,我在看蓮蓬。」
季思敏終於找到機會插話了,輕笑出聲道:「姐姐,蓮蓬有什麼好看的?」
季思寧微微挑眉,沒出聲。心想,說了你們也不懂。
這時卻聽顧遠輕聲道:「你想吃蓮子?」語氣輕得不可思議,彷彿怕驚嚇了什麼似的。
季思寧這才正眼看了過去,詫異道:「你很聰明嘛,你怎麼猜到的?」
誰知這次換顧遠不說話了。
季思寧見他半垂著眼眸,不知在想什麼,遂也知趣地不再多問。
季思敏笑道:「姐姐,你想吃蓮子,吩咐底下人準備就好了,也不至於自己來這兒望著蓮蓬髮呆吧。」
季思寧說:「這你就不懂了,這蓮子就是要自己親手摘下來,親手剝了立馬就吃才有味兒。」
季思敏不解道:「什麼味?還不就是一個味兒?」
季思寧理所當然地說:「新鮮味!」
……
二人就蓮子應該怎麼吃聊了起來,殊不知此刻顧遠心裡已經如何巨浪滔天。
怎麼會有人說出一模一樣的話來?
他凝視著季思寧笑語嫣然的模樣,腦海中漸漸浮現出另一個人的身影。
齊王府也有一個荷花池。
那年夏天,他見了齊王出來,從荷花池旁邊路過時,無意間聽到了兩個女子的說話聲,無意識地停下了腳步。
只聽一人說:「露珠你看,我親手摘的蓮蓬。」
他只覺此女子聲音清婉,如夏日荷花,沁人心脾。遂全副心神都被吸引了過去。
這時又聽另一人說:「小姐,您下次可不要再這樣了,萬一掉下去怎麼辦呀?您嚇死奴婢了。」
他隨著聲源處看去,就見兩人坐在荷花池邊,一個黃色衣衫的女子側對著他坐著,手裡拿著一個蓮蓬,正一邊剝皮一邊說:「露珠,這你就不懂了吧,這蓮子就是要自己親手摘下來,親手剝了吃,才新鮮。」
說著,轉身將她親手剝下的第一顆蓮子塞進了身邊丫頭的嘴裡:「來,你嘗嘗。」
就是這一微微轉身,讓顧遠看清了她的容貌。
雖只是一張秀氣婉約的臉,五官卻像鑲嵌在畫上的珍珠似的,璀璨光華,射人心魄,陽光灑在臉上,更讓皮膚如琉璃般透明,如荷花般紅潤。
就在那一瞬間,他感覺這個女子把萬紫千紅都比了下去。
他想,齊王府什麼時候多了這麼個美人?
再仔細一瞧,卻見這二人衣著打扮極其簡單,他轉念一想,難道是齊王悄悄收的小妾?
如此猜測一番,他便不好再躲在暗處偷看,只好收回目光自行離去。
但不知怎麼,那黃衫女子坐在池塘邊剝蓮子的畫面,從此就映在了他腦子裡。
多年後,當他回想起這一幕的時候,才知道,什麼是宿命的安排。
有些人有些事註定會成為他這輩子都躲不過的劫難。
在那之後,他再去齊王府,便有意無意地在差不多的時間走那條路,果然,又一次看見了她。
這次她正小心翼翼地摘蓮蓬,丫鬟在岸邊拉著她的手,她則伸出另一隻手勉強夠到了離她最近的一個。
她正準備使勁,不料腳下一滑,身體就往前傾,丫鬟的力道已經拉不住她了,既害怕又不敢大聲地叫,眼看她就要掉下去,他才現身將她拉了起來。
他記得,當時她驚魂未定地看著他,眼中有驚疑也有慶幸,問道:「你是?」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說實話,而是說:「哦,小人是王府的侍衛。」
許是那日他穿得低調,她也就真的信了,之後彷彿鬆了一口氣般說:「侍衛大哥,謝謝你啊,救命之恩,沒齒難忘。」說完,還學著江湖俠客抱了抱拳。
他看著她的動作,笑出了聲。
她問:「你笑什麼?」
他說:「你做得不對。」
她問:「那該怎麼做?我最近看的話本兒里就是這樣寫的呀。」
他問:「你一個女孩子,學這些做什麼?」
她說:「女孩子怎麼了,女孩子就不能有一個江湖夢了?」
他說:「女子就該在家相夫教子。」
她嘀嘀咕咕說了一句:「我怎麼忘了我在古代了?唉……」
他沒明白她的意思:「古代?什麼古代?」
她說:「沒什麼。」
他也沒在意,說:「你看,正確的抱拳是這樣的,我做給你看,左手為掌,右手為拳,左手拇指彎曲,表示謙虛,還有,你的左手幺指不要向上翹,可沒有哪個江湖俠客抱拳的時候,把幺指翹起來的。」
她說:「哦……那我再試試。」
接著她又做了一個抱拳的姿勢,幺指還是往上翹,好像怎麼都不能放下來。隨即,她便放棄了,說:「唉,我這幺指是天生的,改不了,也許這就預示著,我這輩子做不了江湖人。」
他問:「你很嚮往江湖生活嗎?」
她回答:「也不是,只是,江湖人應該活得比較自在吧。」說著,她的眼睛往圍牆方向看去,眼中有無限希望。
她對他說:「你是這個府里,第一個主動跟我說話的侍衛,你在哪兒當值?」
他說:「我不在府里當值,今日是有事進府彙報。」
她自言自語道:「怪不得。」
他問:「怪不得什麼?」
她笑了笑,微微搖頭:「沒什麼,你快去吧,別耽誤事兒,要受罰的。」
他本就有事在身,便點頭,隨即一個起躍,就把剛才的蓮蓬摘下來遞給了她。
她驚喜地接了,說:「謝了啊。」
他說:「不客氣。」隨即轉身離開。
回憶在腦海中盤旋不去,顧遠又回想起今日季思寧說的話,兩相對比,眸中閃過一絲不可置信。
他不相信兩個完全不同的人,會說出同樣的話。可是,那個人已經走了五年,如果還在的話也已經二十歲了,季思寧的年紀明顯對不上。
但是,他明知道事實擺在眼前,仍然不願意放棄心中的一絲希望,沉寂已久的心跳突然快了起來。
如果她真的活著,該多好。
「南鶴,你去查一查,季思寧以前都跟什麼人接觸過?」
南鶴道:「公子,為何要查季大小姐?」
顧遠說:「你別管,你只記住,從五年前開始,她接觸過的所有人,發生的所有事,都要查。」
南鶴道:「是,公子。」隨即轉身準備出去。
顧遠阻止道:「等等,五年前的事情查起來需要時間,你先把她最近的情況查清楚。」
「最近?」南鶴疑惑道。
「就從她落水之後開始查。」顧遠堅定道。
南鶴垂首:「是。」
南鶴離開了,顧遠獨自在房間平緩著跳動不已的心。
季府。
柳姨娘迫不及待地問:「思敏,今日和顧公子相處得如何?」
「還不錯。」季思敏臉上笑意盈盈,接著道,「娘,你說我和顧公子,有可能嗎?」
柳姨娘說:「當然有可能。我女兒長得這般漂亮,又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一點也不比某些人差。」
這個某些人指的是誰,母女倆自然心照不宣。
季思敏繼承了柳姨娘的優點,五官精緻,但氣質又與柳姨娘截然不同,季思敏身上多了一股柳若扶風的姿態。
柳姨娘打量著女兒的身段,滿意地點點頭。
這時,季思敏眉頭微皺,擔憂地說:「可是,有季思寧在……」
柳姨娘冷哼一聲,道:「那又如何,那季思寧也就佔一個嫡出的身份,其它狗屁不通,哪裡比得上你?」
柳姨娘這話說到而來季思敏的心坎里,她贊同地點點頭,繼而又想到了什麼似的變了臉色,說:「可是,祖母這麼偏愛她。」
柳姨娘卻不甚在意道:「祖母偏愛又如何,說到底,兒女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你爹開口,你祖母也不能說什麼。」
季思敏驚喜道:「娘,你有辦法說服爹?」
柳姨娘說:「自然,只是,這件事啊,不能操之過急。」說罷拍了拍季思敏的手。
這日,季思寧正在剝蓮子吃,襲春突然跑進來說:「小姐,二爺和大少爺回來了。」
季思寧說:「你這麼急沖沖的樣子幹什麼?就不能穩重一些啊?有一點大丫鬟的樣子。」
襲春微喘著氣說:「可是,不是小姐您說的,二爺和大少爺回府的話,馬上、立刻、一秒都不能耽誤地來稟告嘛。」
季思寧笑道:「好啦,逗你的,比我說得都多。」
季思寧雖然這麼說,身體卻穩如泰山,紋絲不動,只有手指還繼續剝著蓮子。
襲春見狀,問道:「小姐,您不去看看?」
季思寧問:「看什麼?」
襲春道:「您讓奴婢注意二爺和大少爺的動向,現在他們回來了,您不去看看嗎?」
季思寧拋了一顆蓮子進嘴裡,道:「誰說我要去看了,我知道他們回來了,我才要避著呢。」
襲春:「啊?為什麼啊小姐?」
此話一出,季思寧就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然後頗為可惜地放下手中沒剝完的蓮蓬,說:「為什麼?因為,本小姐的作業還沒完成呢!這就要寫字去了!」
襲春恍然大悟,「噗呵」笑出了聲。
季思寧起身往書桌走去,襲春便收起被放在桌上的蓮蓬,準備拿下去,卻被季思寧阻止道:「唉,放下我的蓮蓬,我一會還要吃的。」
襲春不解地看著手中被剝了一半的蓮蓬,說:「小姐,這有什麼好吃的?以前也沒見您這麼喜歡過。」
季思寧道:「以前不喜歡不見得現在不喜歡,這人的口味是會變的,我現在喜歡不行嗎?」
襲春道:「行,當然行,只是奴婢不明白,您喜歡它什麼?這吃起來也沒什麼不同呀。」
季思寧說:「這你就不懂了吧,現剝的蓮子,才有夏天的味道。」
襲春道:「夏天的味道?小姐您在說什麼呀,奴婢聽不懂,這夏天還能有味道?」
季思寧轉身往書桌走去:「這是自然。」
……
兩人還在屋裡絮絮叨叨,門外的顧遠已靜默良久,神情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