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顧遠的記憶又回到了過去。
他記得那時候,那人吃蓮子吃得津津有味,他見了就向她要蓮蓬:「你給我嘗嘗什麼味道,你這麼愛吃。」
她小氣地不給,還說:「也沒什麼特別的味道,就是比普通的更新鮮而已。」
他問:「更新鮮是有多新鮮。」
她想了想,笑著說:「有夏天的味道呀。」
他問:「你喜歡夏天?」
她說:「對呀。」
他問:「為何,夏日炎熱,喜歡夏天的女子不多。」
她說:「夏天雖然熱,但是有新鮮蓮子可以吃呀。」
他哭笑不得:「你就因為吃,才喜歡夏天?」
她看著他點頭,「嗯」了一聲,彷彿眼睛都在說:對呀,又有什麼不可以嗎?
……
記憶中的聲音逐漸遠去,女子的聲音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暖冬端著茶過來,看見顧遠佇立在門口一動不動,臉色蒼白,問道:「顧公子,您怎麼不進去?」
顧遠回神,臉上掛起習慣的笑容,道:「這就進。」
季思寧見顧遠來了,不由心中疑惑:他怎麼又來了?還是起身道:「表哥,你怎來了?」
顧遠道:「怎麼,不歡迎嗎?」
季思寧言不由衷道:「哪有,貴客臨門,自然歡迎之至。」
顧遠眼神放到桌上剝了一半的蓮蓬上,凝視片刻,忍不住伸手拿起來,剝了一顆放進嘴裡細細嚼了,輕聲地說:「原來是這個味道。」
季思寧見他神色奇怪,不由問道:「表哥沒吃過蓮子嗎?」
「吃是吃過,只是沒吃過剛從蓮蓬里剝下來的蓮子,」顧遠輕笑,「果然與眾不同。」
現在想來,那時候她真是小氣。他都伸手要了,她卻捨不得給他嘗一口。
季思寧道:「有什麼與眾不同的,還不就是蓮子的味道,只是比較處理過後的,味道更新鮮罷了。」
季思寧見他臉色不對,猶豫地問:「表哥,你怎麼了?」
顧遠想起昨日南鶴的彙報。
季思寧三個月前落水,醒后消失了部分記憶,性情也隨之大變,最奇怪的是,連口味也變了很多。
一個人就算失了記憶,難道喜好也會跟著變化?除非……
不!不可能!顧遠將腦中的想法拋開,不可能!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
但是,兩人說的話,連說話的語氣都如此相像該怎麼解釋?
季思寧見顧遠神色變化不定,一會兒青一會兒白的,眼神注視著她,卻又像沒有在看她,而是透過她看向別處。
她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道:「表哥?表哥?」
顧遠恍然回神,道:「什麼?」
季思寧道:「表哥,你怎麼了?你好奇怪啊。」
顧遠看著她,若有所思地問:「聽說你三個月前落水醒來后,就忘記了一些事情?」
季思寧不知道他為何突然如此發問,謹慎地說:「是忘了一些事情。」
見她不願多說的樣子,他心裡越發覺得可疑,也越發控制不住逐漸加速的心跳。
難道她還活著?
隨即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這怎麼可能?他親眼見過她的屍體,冷冰冰地躺在棺材里,一動不動。
他親眼所見啊!
此時他的心裡就像有兩個小人在打架,一個說是她,一個又說不是!
可即便他內心如何天人交戰,季思寧也毫不知情,她問:「表哥,你今日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他盯著她的臉,似乎在尋找某種痕迹。
季思寧見他盯著她不說話,心想這人怎麼了?怎麼老是看著她又不說話?眼神也奇奇怪怪的。遂猶豫道:「表哥?你在想什麼?」
這時,顧遠卻恢復了往日神態,開玩笑似的說:「怎麼,我沒事還不能來看你了?」
見狀,季思寧鬆了一口氣,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是大忙人嘛。」
顧遠卻罕見地解釋道:「我今日來見你二叔,順便來看看你。」
不想他這句話倒是提醒了季思寧,她這才驚醒道:「對了,二叔!快快快,襲春快來研磨,我的字還沒寫完呢。」說著就往書桌方向跑。
顧遠見她如此著急忙慌的,好奇之下便跟了過去。
他看見季思寧擺放在桌面上的字,問道:「剛剛在門外聽你說,什麼作業,什麼是作業?」
季思寧回道:「哦,作業啊,就是功課的意思。」
顧遠問:「喔?那是誰給你布置的功課?」
季思寧說:「二叔唄,他走之前要求我每天寫五篇字,我以前寫三篇就是極限了,現在卻要寫五篇。」說罷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又道:「再說,這練字,自己情願,是情趣,一下子變成功課,就沒意思透了。」
顧遠拿起一張寫滿字的紙看了看,問道:「你練的是瘦金體?」
季思寧「嗯」了一聲,點點頭。
顧遠說:「我怎麼感覺,你這瘦金體里還有點簪花小楷的神韻?」
季思寧心裡咯噔一聲:「是嗎?」
顧遠接著問:「表妹以前練過簪花小楷?」
季思寧否認道:「沒有啊,我向來就是寫瘦金體的。」
顧遠說:「我看錶妹的瘦金體里頗有簪花小楷的神韻,不如改練簪花小楷吧,說不定更合適些。」
季思寧半垂著眼眸,掩飾著心慌,這廝以前是見過她的字的,這要是一寫,准露餡。
他怎麼突然讓她改字體?
季思寧壓下心中驚疑,說:「表哥,我沒練過簪花小楷,要是從頭開始的話,我沒耐心的,多費事兒啊。」
顧遠心想,真是像啊,那人也是,很多事情不願做,就推脫沒耐性,費事兒,其實就是小懶鬼一個。
季思寧還以為自己掩飾了過去,沒想到一個人的言行不是那麼容易改變的,特別是在非常熟悉自己的人面前,更加漏洞百出。
這時候,顧遠反而不著急了。
他感覺到自己就要觸摸到真相,又不敢戳破面前這層窗戶紙。
他真怕這只是黃粱一夢,是自己的幻想罷了。
他覺得應該先離開這裡,冷靜一下再說,便道:「時辰差不多了,我該去北苑了。」
季思寧巴不得他快點走:「好,表哥慢走。」
顧遠微微點頭道:「嗯,你好好練。」說罷也不再留戀,自顧離去。
季思寧見他走了,暗自鬆了一口氣,便繼續埋頭補作業,嘆道:「命苦啊!」
卻不料顧遠還沒走遠,此話剛好傳進他的耳朵里。他不由停下了腳步,笑了出來,微微搖頭,提步離開。
北苑,季城剛剛沐浴完畢,黑衣掛在身上,腰帶沒繫緊,鬆鬆垮垮地打了個活結,稍微露出鎖骨,黑髮披散,水汽未乾,拿著一本書隨意翻著,仔細一看,不是上次季思寧送來的王居士的孤本是什麼。
玉山進來稟告道:「主子,顧公子來了。」
季城放下書,一邊慢條斯理地整理衣襟,一邊道:「他從哪裡過來的?」
玉山說:「梧桐苑方向。」
季城整理衣襟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頓,然後繼續著動作,轉眼看向玉山,問:「他去梧桐苑作什麼?」
玉山道:「似乎去看大小姐了。」
季城又問:「他與季思寧什麼時候這麼熟了?」
玉山本能地感覺到空氣中那種危險的氣息又來了,謹慎道:「顧公子是大小姐的表哥,去見一面也無妨。」
他毫無感覺自己是在火上澆油。
季城微眯著眼,道:「表哥?她都這麼大了,表哥也該避避嫌了。」
玉山感覺冷汗都要下來了,說:「許是有正事。」
季城涼涼地看著玉山:「這話你信?」
玉山:「……」這話沒法接!
季城負手道:「行了,人到了就請進來吧。」
「是。」玉山擦了擦冷汗,退了出去。
顧遠進來的時候,見季城手裡拿著一本書,看得頗入神。
顧遠問:「行之,什麼好書讓你如此著迷,我進來你都沒察覺。」
季城放下書,道:「自然是好書。」
顧遠走進一看,驚訝道:「王居士的孤本都被你找到了,我聽說這書可不好找,沒少費功夫吧?」
季城眸露笑意,彷彿不經意地說:「不是我找的,是思寧那丫頭送的。」
顧遠嘴角的笑僵了僵,隨即問道:「哦?表妹怎麼知道你喜歡這個?」
季城沒回道,只是說:「難得她一番心意。」
顧遠狀似贊成地點點頭,道:「確實難得她的這一番孝心。」
季城的手一頓,看向顧遠:「孝心?」
顧遠道:「你侄女難道不是對你一番孝心?這王居士的孤本可不好找,你可莫要辜負了她。」
「自然不會,」季城道,「辜負她。」頗有點咬牙切齒的味道。
「聽說,你讓她每日練字五篇?」顧遠問道。
「你怎得知?」季城道。
「呵呵,」顧遠笑了兩聲,語氣中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寵溺,「我剛才去的時候,見她還在奮筆疾書呢,可見她有多麼怕你這個二叔了。我說,你也對你侄女溫和點,對一個姑娘家,何必如此嚴苛。」
顧遠的話讓季城心中頗為不舒服,他問:「她跟你抱怨了?」
「那倒是沒有,」顧遠道,「不過是我看著不忍心罷了。」
「你不忍心?呵,以前怎不見你對她不忍心?」季城道,「還是把你的憐香惜玉用在別的地方吧。」
顧遠笑了笑,沒說話。
季城無意再繼續這個話題,道:「這幾日京都可有事情發生?」
顧遠也壓下心裡的異樣,想起這段時間京中的形勢,眼中的笑意逐漸消失,被一股狠厲之情取代,他道:「太子動作越來越活躍。」
季城輕笑道:「太子動作越多,就越是心虛,他這是坐不住了。」
顧遠點頭,道:「我們布局謀划多年,總算要見成效了。如今聖上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各方勢力都不安穩了。」
「不急,亂才好,亂才能讓人露出狐狸尾巴。」季城冷笑著說。
顧遠道:「對了,我數月不在京都,上次太子府百花宴可找到了輿圖?」
他的話讓季城腦海中出現了某人對天發誓伸著三根手指的畫面,眸色不由沉了沉,嘴角卻微勾,道:「太子藏得頗為隱秘,我們沒找到。」
顧遠挑眉,頗為驚訝道:「沒找到你還這麼高興?」
季城看過去,問:「你哪隻眼睛看出我高興了?」
顧遠輕笑道:「行之,你我相交這些年,你什麼時候高興,我還是看得出來的。」說罷注視著季城,眼神頗為玩味。
季城收回目光,道:「遠安,你話多了。」
見他如此反應,顧遠心知他什麼也不回說,只能妥協道:「行,行,我不問了,總行了吧。」
接著又問道:「那輿圖到底在什麼地方,可有線索?」
季城道:「必然還在太子手裡。」
顧遠若有所思,點頭道:「太子也藏得太深了些。」
……
梧桐苑,季思寧揉著手腕看著桌上的字,心想,沒想到我一個活了幾輩子的人,還要被一個青年逼著寫字?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她嘆口氣,認命地拿筆繼續寫,突然聽到外面的聲音。
「姐姐,姐姐!」
她放下筆走出去,正好看見季思賢進來,臉上不禁露出了笑容。
季思賢歡喜道:「姐姐,我回來了。」
季思寧轉身對著暖冬說:「快去端一杯涼茶來。」
暖冬笑道:「是,小姐。」
季思寧對弟弟說:「你今日才回來,這麼著急來找我做什麼,祖母和爹娘那邊去請過安了嗎?」
「都已經去過了。」說完悄悄靠過來,小聲說,「姐,你想不想出去?」
季思寧斜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說:「出去幹嘛?」
季思賢道:「姐,你在家呆了這麼久應該無聊了吧?」
季思寧道:「無聊啊,不僅無聊,還手疼。」
季思賢連忙說:「手疼?哪只手疼,來我幫你按按。」說著就要去拉季思寧的手來看。
「等等,」季思寧阻止他,斜眼看過去,一幅瞭然於胸的樣子,「剛才我就感到奇怪,你才剛回來,怎麼就這麼積極來見我,現在又無事獻殷情。說吧,你想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