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隨著季城身份的曝光,立儲之事又開始被大臣們提上日程,相關奏摺堆滿了皇帝御前的案幾。
朝中黨派之爭重新洗牌的同時,明爭暗鬥更加激烈。一時間,朝堂亂成了一鍋粥。
這日,季思寧已經大好,在院中散步,暖冬拿著一件粉色披風走過來為她披上。
「小姐,您才剛好,走一走就回屋吧。」
「我沒事,在屋子裡呆久了,出來透透氣,」季思寧閉上眼深吸口氣,「這人啊,還是需要呼吸新鮮空氣,不然會發霉的。」
空氣突然安靜,季思寧睜眼,見暖冬一臉恭敬地垂首一旁,轉眼一看,門口站著一個人,身著黑色蟒袍。
大盛以黑色為尊,倒和他平日的喜好相得益彰。
見她發現了他,季城才舉步走向她。他的眼睛一直注視著她,由遠及近。季思寧不由得被這樣的眼神吸引,彷彿被拽住一般,再也無法逃離。
暖冬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等他走近了,季思寧道:「你幹嘛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怪嚇人的。」
「這樣的眼神是哪種眼神?」季城道,彷彿不解。
季思寧轉而道:「你最近不是應該很忙嗎,怎麼有空到我這裡來?」
「在生氣?」季城道。
季思寧微側過身體:「我生什麼氣。」
「氣我沒有來看你。」季城直言不諱。
「你貴人事忙,我理解。」季思寧話雖這樣說,語氣中卻帶著一股彆扭勁兒。其實她確實理解季城的難處。隨著他的歸位,肯定有許多事情需要處理,抽不出空來見她也正常。只是她心裡怎麼就這麼不舒服呢。
「我是怕對你影響不好。」季城道。
「什麼?」季思寧道。
「現如今多少有些不同,我不想傳出對你任何不利的言論。」季城語氣淡淡的,眼神卻暗含情誼。
原來他不是不來,而是因為現在二人的身份之別,男女之別,才有所顧忌。
「既如此,你今日怎麼來了?」季思寧道。
「多日不見,心中實在挂念,便想方設法也要進來看看。」季城道。
季思寧有一瞬間獃滯。他說話怎麼變得這麼直接了?他以前不是這種風格啊。
與此同時,她的臉上掛上了兩片薄薄的紅暈。
隨即她又發現不對,問道:「想方設法?」他若是想進來,也不至於這麼困難吧?
季思寧不知道的是,自從季城的身份曝光,江氏又知道了二人之事,便吩咐了府內,大小姐的院子,男子不能靠近。
其實,江氏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防備季城。以前二人親密些,還能說成是叔侄關係好,現如今,卻容易引來流言蜚語。她這個做娘的,不得不為自家女兒考慮。
季城也明白,江氏口中的「男子」,主要針對的就是他,卻也無法反駁。
院子里起了風,季城上前一步,幫季思寧將未攏密實的披風整理一番,道:「你娘最近防我防得緊。」
季思寧眼珠子一轉,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不由得「噗呵」一聲笑了出來。
季城輕刮她的鼻尖:「笑什麼?」
「自然是笑我娘,」季思寧一臉不懷好意,「自然,也是在笑你。」
季城縱容地看著她的笑顏,眸子里的深意讓季思寧笑容逐漸凝固,轉而換上羞澀之情。季思寧暗道,這悶騷男突然轉換套路,讓她怎麼招架得住?
季城將她臉色的變化看在眼裡,道:「不笑了?」
季思寧道:「你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
「哪種眼神?」
「像,像小狼狗似的。」季思寧的語氣難得溫溫吞吞。
「我想多看看你。」季城上前將擁在懷裡,在她耳邊低語,「思寧,我想你想得緊。」
耳邊的低語含著熱氣,讓季思寧的心臟怦怦直跳。
「那你現在也看了,該回去了吧。」季思寧轉移視線,眼神無措地尋找安放之處。
他再這樣看著她,她就快熟透了。
「思寧。」季城喚道。
季思寧微微抬頭,目光又重回他身上,輕輕「嗯」了一聲。她的聲音軟軟的,嬌嬌的,落在季城耳中,讓他的心就像飄在雲端一般。
「怎麼了,怎麼不說了?」季思寧道。
「沒什麼,就是想叫你的名字。」他就這麼看著她,像怎麼都看不夠似的,隨後卻道,「進屋去吧,我也該走了。」話雖這麼說,環在她腰間的手卻緊了緊。
一股不舍之情,從季思寧心底冒出來。
「那我,回去了。」
「去吧。」季城輕聲道,緩緩鬆開了手,在離開的瞬間,指尖微動,忍了忍,終究收了回去。
季思寧緩緩轉身離開。身後,季城看著她的背影,眼神逐漸變化不定。
其實,季城到季府之前,去了一趟御書房。
崇正帝看著已經恢復身份的兒子,心裡很欣慰,他總算沒有辜負元妃,讓他們的兒子長大成人了。
然而,他今日召他來,卻是為了另一件事。
「阿城。」崇正帝道,「最近有一件事,讓朕煩憂,朕想聽一聽你的意見。」
「父皇請說。」季城道。
「太子之位懸而未決,大臣們催朕立儲的摺子擺滿了朕的案桌,」說到此處,崇正帝凝視著季城道,「朕只有四個兒子,大皇子與儲君之位再無可能,剩下的三個,該立誰,朕很猶豫。」
說完,崇正帝定定地注意著季城的反應。
然而季城卻垂眸看著地面,面容之下的真實讓人不能窺視。
「你說說,誰最合適?」崇正帝突然拋出了這個問題。
季城淡淡道:「這是父皇該決定的事情,兒臣不敢多言。」
崇正帝看著兒子,一時間沒說話,閉眼沉思,像是睡著了般。
「阿城,你想得到這個位置嗎?」崇正帝問道。
御書房早就被清空,此刻只有他二人。崇正帝的問題一出,季城的眼神微動,沉默。
崇正帝卻道:「你不用回答,朕只是想告訴你,魚與熊掌不能兼得。」
季城的眼神變得更加深邃難測。
「父皇何意?」
崇正帝嘆口氣,想到了之前趙業去找他時的情景。
那日趙凌出宮后,趙業便直奔御書房,求見崇正帝。
崇正帝問他所謂何事,他卻道出了一句讓崇正帝都驚訝的話。
「父皇,您是想立四弟為儲吧。」趙業語氣平靜,無任何波瀾。
「放肆。」崇正帝道,「你在猜測朕的心思?」
「兒臣不敢妄測君心,只是有些話不吐不快。」趙業道。
崇正帝所有所思地看著他,緩緩道:「既然不吐不快,就說吧。」
「父皇對元妃念念不忘,但是,父皇可還記得兒臣的母妃。」趙業道。
聞言,崇正帝的思緒開始飄向遠方,記憶中又浮現了那張溫順嬌柔的面容。
崇正帝道:「你母妃,是個好女子。」
當年,甄太后專權當政,崇正帝做了多年的傀儡皇帝。他不僅在甄太后的安排下,娶了皇后甄氏,還娶了趙業的母親阮氏。
與甄皇后的囂張跋扈不同,阮氏是一個性情溫婉的女子。
甄皇后是甄太后的親侄女,阮氏是效忠甄家的大臣的女兒。當初,甄太后就是看中了阮氏溫軟的性格,料想不會對甄皇后造成威脅,才讓她進宮服侍皇帝。甄太后沒想到的是,阮家早就是皇帝的人。
阮氏順利進宮,甄皇后卻是個不能容人的主兒。她見阮氏面容嬌美,又比她更得崇正帝的寵愛,嫉妒便像野草般生長。
然而,阮氏是甄太后選入宮中之人,阮家面上又與甄家是同一黨派,再加上甄太后的囑咐,即使甄皇后內心如何不愉,也不得不容忍幾分。
直到阮氏懷孕。那時候,甄皇后已經生下了大皇子趙慎,膝下養著二皇子趙凌。皇帝唯二的兩個兒子,都由她撫養。於是,阮氏的肚子,變成了她的眼中針,肉中刺。
阮氏知道皇后的心思,一直避著她,再加上甄太后的維護,歷經千辛萬苦,才終於生下了趙業,身份也水漲船高,被封為阮妃。
就這樣,阮氏帶著趙業,在甄皇后的陰影下艱難求生。甄太后雖然看在阮家的面上,保住了阮氏,但這並不代表她會允許趙業取代大皇子的地位。
阮氏冰雪聰明,對甄太后的心思也能窺探幾分。為了讓趙業平安長大,自趙業開始讀書習字開始,就開始教導他如何偽裝。
皇家子弟自小早熟,從小便看著母妃在甄氏二女面前小心翼翼的趙業,很能理解母妃的意思。從那時起,他逐漸變得調皮搗蛋,不務正業,私底下卻刻苦讀書,研究政務。
後來,崇正帝從宮外帶回了一個女子。那女子生的國色天香,奪走了崇正帝全部的寵愛。那名女子便是後來的元妃女華。
此後,崇正帝來得越來越少,趙業每每看著母妃望著宮門方向發獃,便知道她是在想父皇了。
很快,宮中傳出了消息,元妃懷孕了。崇正帝歡天喜地,將所有的東西都往元妃的元華殿送。
可是在元妃生子當夜,卻傳出母子皆亡的消息。
崇正帝查出,元妃之死是甄氏從中做了手腳。這時候,多年皇權的壓抑,和失去心愛女人的悲痛,讓崇正帝再也忍不住,提前對甄氏下手。
經過多年的經營,崇正帝開始以雷霆萬鈞之勢,開始剷除甄家勢力。而這其中,阮家發揮了重大作用。這時候,甄太后才意識到,自己的兒子暗中謀划已久,而阮家早就背叛了她。
眼看著權利從指間溜走,掌權多年的甄太后縱使無能為力,卻也不甘心。這時候,她的怒火就轉移到了阮妃身上。
一杯毒酒灌下,阮妃身亡。
來的不是甄太后,而是甄皇后。那是一個深夜,趙業被阮妃藏在床底下,親耳聽見了甄皇后逼死母妃的話。從他的角度,恰恰能看見軟妃掙扎時凌亂的步伐。
他欲掙脫出去,卻被身後的太監捂住口鼻,暈了過去。等他醒來的時候,發現他在一個昏暗的房間。
太監告訴他,這是冷宮,因為廢棄已久,而且裡面關的都是發瘋的女人,所以不受重視,讓他暫時在此藏身。
趙業在冷宮中,逐漸習慣夜間瘋女人們如鬼魅的唱歌聲,每日的吃食,都是由那名太監暗中送來,想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他卻總是吃得一滴不剩,雖然味同嚼蠟。
等崇正帝收回了大部分權利,趙業才得以重見天日。而甄家經營多年,樹大根深,甄太后又畢竟是崇正帝的親生母親,崇正帝不能背負著不孝的罪名,對她如何。最終,崇正帝對外宣稱,阮妃暴斃而亡。
甄家勢力雖被拔除,但在甄太后的周旋下,仍舊存在於朝堂,未被連根拔起。甄太后與崇正帝似乎在暗中達成了某種協議。
後來,甄太後退居幕後,甄皇后也不似之前猖狂,然而,後宮仍然在這兩個女人的把持之中,太子之位仍然被大皇子牢牢佔據。
因此,小小的趙業心中明了,他的父皇不夠果決,不夠心狠手辣。
阮妃之死,漸漸被人遺忘,但是那夜的情景,卻始終刻在趙業的腦海中,揮散不去。
為了在後宮生存下來,他繼續扮演著紈絝皇子,裝作什麼也沒發生一樣。他能面不改色的在甄太後面前問:「太后,母妃呢?」然後笑容滿面地纏著大皇子去玩球。
後來他慢慢長大,搬出皇宮,但紈絝皇子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
再後來,甄太後日漸衰老,在慈寧宮病逝。在那之後,崇正帝才下手將甄家的勢力連根拔起。
接著,太子被捲入刺殺崇正帝的案件之中,被廢。甄皇后隱居鸞鳳宮,形同虛設。
然而,這些並不能抵消趙業心中的仇恨。
此番他在崇正帝面前,重新提起此事,自有他的目的。
趙業看著皇座之上,陷入回憶的崇正帝,道:「母妃為父皇而死,死得其所,相信母妃在天之靈,亦會安息。」
「朕對你母妃有愧啊。」崇正帝嘆息道。
「父皇,兒臣有一事相求。」趙業道。
崇正帝凝視著他,沉默片刻道:「你今日提到你母妃,就是因為接下來要說的事?」
趙業不語,默認。
崇正帝道:「你說吧。」
「兒臣,」趙業一字一頓道,「要季思寧。」
崇正帝道:「業兒,這是你第二次提出娶她,她有這麼好?」
「是,兒臣只想要她。」趙業道。
御書房一時間陷入安靜,片刻后,崇正帝道:「你可知,魚與熊掌不能兼得。」
趙業沉默,隨後道:「兒臣明白。」
「為了一個女子,值得嗎?」崇正帝道。
趙業道:「父皇,這是兒臣欠下的債。」
崇正帝無聲地嘆息,道:「你可想清楚了?」
「請父皇成全。」趙業一撩袍子,單膝跪地。
崇正帝跪在階下的兒子,身姿挺拔,面容有幾分他母妃的影子,但大多還是像他,心裡就軟了幾分,良久后才道:「罷了,罷了。」
趙業一直垂眸看著地面,聞得崇正帝的嘆息,只恭敬地彎腰:「兒臣,謝父皇成全。」
崇正帝擺手,趙業轉身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