歉意
「那你……哺食吃什麼?」易初辭問。
啊?就問這個?
易初辭掩唇清了清嗓子:「趕了一下午的路,不餓嗎?」
其實易初辭不是很餓,朝食那碗麵條滋味十分細膩合胃口,比平日多吃了許多,今日走的匆忙沒有來得及詢問是哪一位膳夫所做。
他預備等了結朔方的魔氣再回去找人,提為自己的小灶。
「是弟子疏忽了,師尊先在此歇下,我這就下去問掌柜的要些吃食!」葉聲懊惱得從剛才營造的曖昧氣氛里匆匆出來,關上了門。
房門輕合,叩擊聲擲地落下,易初辭袖口裡攥緊的拳頭才終於鬆開,手心被指甲掐出了幾個淺淺的月牙形印,只因被寬大的袖子遮住才沒有引起葉聲的注意。
他並非聽不懂葉聲話里的意思,無論是徒弟對他的無條件信任,亦或是徒弟願意坦誠相告的決心都令他受之有愧。
他一直都沒想過將自己毫無保留得展現給任何人看,他的歡喜、他的厭惡、他的軟肋、他的缺點……
他看起來待所有的事情都淡淡的,好像都無所謂他們的存在。
其實他只是怕,怕自己在意的東西會加速消失,而自己卻無能為力,像個戲曲中的丑角一樣。
所以,對於葉聲的坦誠與信任,他居然是懼怕的,他怕自己辜負了這份少年人純真的信任,也怕自己無法以同樣的坦誠對待葉聲。
情感無所依託人啊,只能用冷漠薄涼的軀殼掩蓋自己敏感脆弱的內心,就像一隻蝸牛,隨時準備好在窘迫尷尬時躲進自己暗無天日的、同樣脆弱的小殼中。
他不記得自己這種冰冰冷冷的性子是何時形成的,始終有一些殘缺的記憶存於識海。
識海里的小男孩和女人笑得開懷,後來,女人不見了,記憶也模糊不清,就似黃粱一夢。
現實里,他還是那個令人望而生畏的清洛真人。
揉了揉回憶得發疼的太陽穴,還是一點都想不起來,易初辭開始打量起這間客房,他似乎理解了為什麼掌柜的要他們多定幾間房,實在是太小了。
除了必要的卧床,桌椅的材質選取了極為常見水曲柳,沒有任何雕花裝飾,倒也是簡潔大方,入得了眼。
床頭是放置洗漱水盆的木頭架子,或許是因為年代久遠,已經有了鬆動的跡象,遠遠沒有造床的櫸木結實,牆壁的木格上擺放著的與別家酒樓完全不同。
木格上沒有高貴易碎、賣弄雅趣的瓷器,而是用好幾撮草根編織的手工藝品,形態各異,頗為精巧。
易初辭走近,拿起一個來細細端詳,這些看似是哄孩子玩兒的草編玩具,實則編織得嚴絲合縫,規整細密。
這靜安舍的主人一定是個心靈手巧,心思細膩之人。
他不禁又聯想到葉聲,葉聲與暗藏玄機的靜安舍到底有何淵源?
易初辭還在自顧自得猜測,外邊就響起了叩門的聲音,與剛才青年掌柜的叩門聲完全不同,很輕,差點叫人注意不到,彷彿門外之人很怕驚擾到一個易碎的蛋殼。
葉聲溫潤的嗓音就從狹窄的門縫內悠然飄出,傳入易初辭的耳朵。
「師尊,飯菜已備好。」
易初辭、葉聲、秦伊秋、成婉婉四人落座客棧的角落一桌,其實不論他們坐在哪桌都可以,這家客棧只有他們四個人入住,冷清得很。
易初辭跟隨葉聲下樓,秦伊秋和成婉婉早已就坐,卻無人敢動筷子,似乎都在等他宣布開始。
大家好像都很怕他?
葉聲卻笑著把易初辭引到他的鄰座,狀似無意地打趣道:「哥不到場,姐姐們都在等你開飯。」
民間好像是有這麼個習俗,只有等桌上的長者先動筷后,才算開席,晚輩才能吃飯。
聽到那一聲笑意盈盈的「哥」,易初辭執筷的手微微一頓,筷子上的青椒應聲掉落到桌上。
對於新晉稱謂還不太適應的易初辭沉默得收回筷子,這樣的稱謂太親密了。
葉聲若無其事地夾了一塊餅放到易初辭的碗里,對他說道:「哥,吃塊菇肉千層餅,他們家做的應該不錯。」
易初辭無懈可擊的表情再次受到了衝擊,看來,接下來的幾天他得慢慢適應「哥哥」這個稱號。
「菇肉?怎麼一點肉也沒有啊?」秦伊秋也夾起了一塊千層餅,咬下去酥酥脆脆的,唇齒留香。還真別說,這家店雖然瞧著其貌不揚,不過這后廚的手藝真是讓煎雪堂望塵莫及。
一桌子的素菜,沒什麼肉腥,卻能成為珍饈美味,一點也沒有尋常素味的苦澀,可見下廚之人功夫有多深。
「菇肉千層餅可是我點名要的菜,沒想到掌柜的做得還不錯。」葉聲也咬了一口餅,收了大半的笑意,只留下嘴角淺淺的一層翹著,笑意不達眼底。
「菇肉千層餅只用蘑菇與麵餅作原材料,麵皮細細趕製,一層又一層,就像是千層愁絲,最後刷上一勺薄薄的醬料,既入味又讓人有飽腹感。」
葉聲垂眼,看起來在思索著什麼,「你有所不知,窮苦人家一年都碰不到幾次肉沫腥子,這種隨處可見的野生蘑菇肉質軟糯嫩滑,煮出來的湯鮮美可口,早已經成了窮人餐桌上肉的替代品,逢年過節,窮人家的孩子光是能吃上這麼一回菇肉就值得他們高興好久。」
他甚至還記得,那年守歲,家家戶戶穿新衣,掛燈籠的時候,他和娘親縮在搖搖欲墜的破廟中,娘親變戲法似的掏出一盤菇肉餅作為葉聲的壓歲禮,雖然沒有今天的菇肉千層餅那麼美味,但是他永遠都無法忘懷,那是母親的味道。
葉聲反覆摩挲手中粗質的瓷碗,輕易得感受到那道投射在自己身上視線。
其實師尊,一直都在用這種無聲的方式關心他,可如果能打開心門,再向前走一步,他會十分歡喜。
「來咯,葉公子,您要的山海兜,小店第一次做,不知道合不合各位的口味。」青年滿身活力得端著一盤小炒上桌。
「最後一道菜,給您上齊了,諸位慢用!」說罷一溜煙不見了。此人可真是又當掌柜又當小二。
葉聲回到了自己的老巢,分外熟悉,轉頭易初辭介紹道:「朔方的海鮮可是一絕,這道山海兜里有魚蝦,有筍蕨,哥要不要嘗嘗看?」
易初辭的口味像貓一樣,喜歡吃腥味很重的魚蝦蟹類的食物,可是一來須彌不臨海,二來煎雪堂的膳夫懶得處理海鮮,要給它去味、清洗內臟等等許多繁雜的工序,所以須彌的煎雪堂里極少有海鮮食物的出現。
易初辭也本著不要給別人添麻煩的心思,從未主動要求過。
可偏偏葉聲卻好似能猜到一般,今天準備的這山海兜也不知是湊巧還是特意而為。
孤獨的人最害怕旁人突然的關心。
「你教他做的?」易初辭探詢的意味毫不遮掩。
「希望師尊喜歡。」皎潔明亮的瞳仁里清楚得映出兩個易初辭的身形來。
眸光清澈如水,熠熠生輝。
他不該無端的揣測,毀了一份少年的美意。
「抱歉。」
抱歉什麼?是對人心不安分的懷疑,還是平日過於嚴厲的反思?亦或是愧對少年的期待……
一聲簡單的道歉或許不夠。
雷聲忽然大作,明黃色如同蜿蜒巨龍的閃電直直劈向人間,將昏暗的夜幕一瞬間照得有如白晝,立刻又消失了,巨龍隱匿到無邊的黑暗裡去。
又劈開,
再隱匿。
往複多次,似乎巨龍要把這天空撕裂才會善罷甘休。
易初辭的那聲「抱歉」被轟隆隆的滾滾驚雷掩蓋,同時也掩蓋了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
葉聲沒有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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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超鬼王榨乾,我真的一滴都沒有了……
明天會恢復正常的更文時間,不會拖到這麼晚啦。
謝謝你們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