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求
戶部尚書府的教養極好,教出來的女兒也是江都城世家大族中的佼佼,縱然遇到這樣難堪的境況,還能抵住心中厭惡與不喜,強顏歡笑的來和他解釋。
——早晨是個誤會。
祁昱握緊那塊和田玉,一言不發的往書房行去,陰鬱神色籠罩於濃濃夜色中,多了幾分墮落頹喪。
接連兩月的冷淡之後,還能得她一句溫溫和和的話,本該是喜的。
雖說荒謬。因他們白日才吵了一架。素日里性子最溫軟的女人也會說出那樣冰冷的話,待他無不是厭惡。
可今晚,那般客氣拘謹,禮貌致歉,稍微懂些人情世故便知道,這是對無關緊要的路人的。
或許,沐雲桑只是換了個方式,將與他的最後一點牽連割斷。
祁昱想起這一年來的點點滴滴,心裡卻跟針扎般的疼,從新婚夜雲桑那一聲嬌怯的夫君開始,自以為堅不可摧的防線便隱隱鬆動。
十六年來,人情冷暖,高低貴賤,無不輪番上演,從沒人像雲桑那般真誠,情意是熱切的,仰慕是發自內心的,短短一年便將他那顆冷漠至極的心腸給融化,比寒冰消融還要不可思議,沒有纏綿悱惻,沒有繾綣情語。
她就只是端盞熱茶到他跟前,軟聲道一句夫君,便足矣擊垮任何寒霜。
尚書府究竟是怎麼教養女兒的?怎麼就能養出一個叫他亂了心智的雲桑。
明知求而不得的渴求如野草,且是春風拂過的野草,野蠻生長,生生不息,又剋制不住。
渴求竄上心頭時,他不再是低微卑賤的替身,也不再是身世曲折的皇家血脈,什麼隱忍負重,為母復仇,為己謀划,通通沒有!
他祁昱只是個動了情的男人。
偏生現實容不得人放肆。
相較之下,跟在祁昱身後的阿東便顯得輕快多了:「爺,我瞧著夫人對你是有點心思。」
聞言,祁昱腳下一頓,英挺的劍眉快皺成了倒八字。
阿東絲毫未覺,又道:「左不過是你們拜堂成親入洞房,管那什麼病秧子,等咱們達成大計,便下道旨將夫人搶回去,候府還能抗旨不遵?怕是不要命了!」
說罷,阿東還覺得如此不夠妥當,想的入神了不光看不到前頭那位爺黑沉沉的臉色,連腳下的路也沒看,忽的腳下一痛,直接踢到石塊上去了。
「唉喲!」他躬身捂腳喊痛,這才猛然覺察到一股子逼人的凜冽氣息,頓時渾身一個機靈,先自個兒掌了一嘴,「該打!」
祁昱面無表情的睨了他一眼,緊蹙的眉頭倒是松展了些,甚至反過來思索一番,阿東話糙,理卻正。於是吩咐:「明日去跟老太太說一聲,計劃推延。」
「什麼?」阿東雙腿一軟,吃驚問:「您還要跟這一窩子要吃.人的耗下去?」
隱忍克制了十幾年,也憋屈了十幾年,還不夠嗎?
祁昱對此不置一詞,細細摩挲著那塊溫熱的玉,眼前浮現的是那個小小的手掌心,好似他一手便能全包裹住,白嫩的,柔軟的,也像他這樣握過這塊和田玉。
他將玉放到懷裡,大步流星的回了書房。
阿東驚疑未定,又覺早已習以為常,只得忍痛站起身。
這位爺素來人狠話不多,但幾年來行事從未有過偏差,有道是人中龍鳳,任什麼污糟地界都困不住的,何況這麼個貪心有餘,智謀不足的宣平候府。
哪裡會是爺的對手?
他只管服從便是。
唯有一點,阿東想破腦袋也沒弄明白,主子當真不記掛夫人了?要不然怎的不加快攬權進程?還有什麼比江山社稷在手,奪美人更暢快的事兒?
曾經佔山為王的土匪頭子阿東,全然不知曉冰坨子主子的繞指柔。
***
翌日一早,雲桑準時來到福澤院給宣平侯夫人,如今她名義上的婆母周氏,請安。
晨昏定省,一樣少不得。
廳堂主位上衣著富麗,身形富態飽滿的,便是周氏,此刻正不徐不疾的吹開熱茶麵上漂浮的綠葉,邊偷拿眼打量左手邊的兒媳。
右手邊上的還有一著月白衣裙,五官清秀的,便是徐霜鈴,這是候府眾多庶女中最體面的一個,有能耐日日來主母跟前露臉,衣著卻有意簡樸,髮髻上簪的是些別緻的絨花,雖是些不值錢的物件,卻將她的柔弱知禮展現得淋漓盡致。
再見這二位心思醜惡處處算計的人,雲桑心中是厭惡,面上仍端得一派端莊大氣。
欲成事,方得喜怒不形於色。
這是飄蕩的那十幾年裡,祁昱唯一教會她的道理。候府是萬萬不能久待的,雲桑恨不得立馬尋個由頭和離,可她想要親手揭開徐之琰那副溫潤面相下的歹毒與算計。
上輩子的仇不能就這麼算了,更不能任由他一年後找到神醫再禍亂純良無辜,再者,候府不可能輕易的放她離去。
重生后的第一個大難題便擺在眼前:乾淨脫身,叫候府這一窩子歹人原形畢露,永絕後患。
算算時日,祁昱也快離開了,就在這個月末,朝堂掀起一場風波,誰也不知是太后給流落在外的皇孫兒造勢,祁昱便借勢一舉擺脫候府,在外自立門戶,祖孫倆不動聲色的謀劃出一番事業,只為日後與繼后抗衡,謀求大業。
其中牽扯頗多,曲折複雜,前世雲桑跟在祁昱身邊十幾年,多少知道些,皇家本就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爭鬥場。
祁昱一路披荊斬棘,所經所歷,又怎是一個「曲折」就可道盡?
可是他離開后,這吸人血的候府就只剩下自己了。
雲桑有些悵然,思及昨夜,心裡越發沒底氣,不過轉瞬一想,又欣慰的笑了。
日後再沒有候府拘束,他活得自由暢快,便勝過一切。
雲桑想的入神,直到阿貝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才抽回神思,不料正對上周氏諂媚的笑顏。
「小桑,親家壽辰將至,你可想好送什麼賀禮了?」周氏笑盈盈的問,雙下巴堆疊到一處,竟有幾分滑稽。
雲桑微微抿唇,想起昨日阿寶嘀咕了大半日那茬,便說:「原本選了料,打算請玉鼎記的師傅雕刻一八仙過海送去,誰料師傅傷了手,工期延後,想來是要趕不上了。」
聽了這話,一直默默的徐霜鈴便尋著空隙恭維:「玉鼎記的師傅可金貴著,好些人花銀子都請不動呢,嫂嫂真有面兒!」
「親家是戶部尚書,手裡掌著實權,恭親王見了都要禮讓三分,何況區區玉鼎記?」周氏斜覷了徐霜鈴一眼,轉過來對雲桑說話時又笑開了,「這也不趕巧,不若這樣,小桑去庫房挑選挑選,總有合適的壽禮,我和侯爺也準備了兩樣東西,到時一同送去,親家也歡快。」
說著,周氏便從懷裡掏出一串鑰匙,給身邊的關媽媽拿下去。
雲桑微驚,抬了眸,瞧見周氏顯而易見的討好,隨即瞭然於心,大方接下那串鑰匙。
周氏不光愛慕虛榮,更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一手攬著管家權,府里開支用度都精細著,如今這般所為的,不外乎拉攏尚書府,想要穩住這層親緣。
兩月前,雲桑確認徐之琰的存在,也與候府袒露過願意接受這樣病重的夫君,只是還未與娘家父母兄長說過,和徐之琰亦是沒什麼交際,反倒是和替身祁昱牽扯不清,吵鬧不休。
這樣荒唐的事,誰都不可能一下就接受得住,前世她是年後才慢慢接受徐之琰是真世子,是自己的意中人,才那般勞心勞力的端茶送葯,重金求醫。
最後,是被候府棄置不顧,理所當然的任勞任怨,累垮身子。
重來一回,周氏是什麼心思她都明白。
這廂又備重禮又給庫房鑰匙,是要借著一日後的壽宴,與父親母親兄長道明這樁隱晦私密的事,要她幫著打掩護,說好話,最好叫尚書府吃了這個啞巴虧,而他們候府雙豐收。
前世她一心念著意中人,不顧著父親母親大怒也要留下,而如今,縱使她有再深的情意都不幹著候府半點!
所有情意都是對祁昱的。
但云桑也沒多說什麼,只模稜兩可的給周氏一個盼頭,叫她打算著再落個一場空吧!
周氏渾然不覺,她將話說到這個份上,兒媳也收了鑰匙,這樣冰雪聰明的人怎會不明白她的意思,嘴角那笑意更勝了,「去好好挑挑吧,我也乏了。」
雲桑應下,待周氏回了內屋,將鑰匙給阿貝,準備去庫房,跟前卻多了一人。
徐霜鈴幾步過來,親昵挽著她的手:「嫂嫂,我陪你去吧?」
「嗯。」
她對這個小姑子實在厭煩,語氣也冷淡了些,加上這雙美目下的烏青,活脫便似思慮重重。
兩人從福澤院到庫房,安安靜靜的,徐霜鈴向來會察言觀色,知道嫂嫂近幾日和那人鬧著,又為兄長的病情憂慮,心情不好,便識趣的閉嘴。
等到了庫房又眼巴巴的湊上來,見對方還是悶悶的不想說話,自討沒趣,隨意找個由頭便先離去了。
殊不知正和了沐雲桑的心意。
四下無旁人,阿貝才小聲說:「早知曉侯夫人出手這麼闊綽,便叫阿寶別去玉鼎記了,白跑一趟,回來還要嚷嚷。」
雲桑輕嘆了一聲,視線匆匆掠過各色寶貝,有些心不在焉,「父親很中意那八仙過海,吉祥,趕不上壽辰送去真的可惜了。」
她記得前世沒有這出,玉鼎記的師傅當夜便遣小廝送東西來了,誰知今生竟出了岔子。
世事難料,她更怕別的事也與前世有所出入。
說話時,雲桑已經拿起一個旋紋瓶仔細觀摩,聽到身後一奇怪聲響,轉頭疑惑看去。
光影暗處,一毛茸茸的東西飛快躥過,嚇得她險些摔了瓷瓶。
「阿貝,那東西是什麼?」
「您過邊,奴婢瞧瞧去,」阿貝拿起櫃格上打掃灰塵的雞毛撣子過去。
雲桑後退了一兩步,她從小就怕這些毛茸茸的東西,誰曾想腳後跟踩到一硬物上,她一慌神,下意識抓住身邊的高櫃,然而腳下失重,整個人不僅沒抓住櫃沿,反往後摔去。
嘩啦一聲,高柜上一排精美瓷器搖晃兩下后就齊刷刷掉下,碎了一地。
而雲桑跌到一個寬敞有力的懷抱。
阿貝轉身來便瞧見這一幕,驚訝得張大嘴,拿著雞毛撣子愣在原地,她們夫人跟一個男子那般親近的抱在一起,身子緊挨著身子,一個仰頭,一個垂眸,再近一點就要親上去了!
這還了得!
確實了不得了,雲桑有些發懵,尤其是看到近在咫尺的男人,白玉冠面,溫潤非常,神色不復以往冷漠,反倒是焦急,她下意識去看他的耳朵,不出意外的看到一顆黑痣。
祁昱耳垂上有一顆黑痣,很小,顏色很淡,可她知道。
確認是他,雲桑再來看虛抱著自己的人,雙頰飛快染上一層緋色。
連呼吸都變輕了,她聞到男人身上淺淺的沉木香,恍然間,自己還沒意識到,雙手竟先攀附上去。
知道是他,身體會不由自主的想去親近。
然而雲桑才觸到腰帶就被推開了,一個不妨,好似又拽下什麼東西,她沒來得及去看,先被祁昱驟然冷下的眼神給怔住。
祁昱將人往身後拉,自己倒往那堆碎片退了幾步。
兩人相對而立,光線昏暗,幽冷氣息撲面而來,夾雜著這些古老物件的特有味道,雲桑方才還砰砰砰的心跳冷不丁的緩下,羞赧的別開臉,頗有幾分兵荒馬亂的意味。
祁昱問:「碰到哪裡沒有?」
雲桑反應慢半拍的指向他腳下,想說一句你過來,別踩到那些尖銳的碎片,可他才那樣冷漠又急促的推開她。
她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心口比插了把匕首還要難受。
阿貝這時終於回過神來,急忙跑到主子身邊上下查看,確認沒有哪點磕著才放下心,急忙躬身對這人道一句謝。
祁昱一雙幽深的眼只凝在沐雲桑身上,他看到那張臉兒上明晃晃的茫然若失,心中升起異樣,頓了頓,才道:「先出去。」
他語氣平淡,算不得溫和關切,也談不上嫌意或是不耐煩。
雲桑沒動。
阿貝輕輕拉她衣袖,想附耳說些什麼,低眸瞥見主子發紅的眼眶,一時也無措起來。
夫人這兩日怪怪的,怎麼跟從前閨閣懷春少女一般,常常臉紅,會痴痴的笑,又會驀的紅了眼,那時是因為小侯爺,而如今……
阿貝驚疑的看向對面的高大男人,有種窺探到天機的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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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平候府一窩的壞蛋,宣平侯老人家滿眼權勢地位,宣平侯夫人周氏勢利小心眼,纏綿病榻的嫡子徐之琰最會背地搞事情,庶女徐霜鈴的小算盤打得頂頂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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