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恥
半響后,雲桑到底是抵不住那樣的尷尬,出了庫房便往回走,留下一個窈窕背影,等走遠了才悶悶的叫阿貝去知會周氏一聲,順便把鑰匙還回去。
——庫房的寶貝碎了。這下子,周氏怕是會氣得當場發作。
但她管不得那麼多了。
雲桑萬萬沒想到會在庫房碰上祁昱,更沒想到,昨夜她解釋過後,他更冷漠更抗拒自己了。
惦念了好幾年的人,從前用了一年,現今被她傷了心,或許要再兩年,三年,甚至更久才能挽回。
她永遠記得當年將她擁在身後的少年。
意氣風發,字字句句鏗鏘有力,把嘲笑她的人懟得面紅耳赤。
哪怕她現在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舉手投足間都是賢淑秀氣,再不是那個貪吃貪玩的小胖子。
少年也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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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瞧著人都走沒影了,祁昱崩得緊緊的神色才鬆懈下來,流連的視線仍落在那條石子小路,下意識去撫了撫腰帶,柔軟的觸感仿若還在。
她方才是想——
旖旎思緒才冒出頭就被生生捱下去。
祁昱勾了勾唇,自嘲一笑,她恨不得再也不沾染自己分毫,往時連話都不願和他說,又怎麼會想親近他?
大白日的,這約莫就是痴人夢一場。
他怎麼會自以為是到如此地步,不過才有一丁點的苗頭,就忘了那早的窘迫與落拓。人都是趨利避害的,更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想罷,那手冷冰冰的垂下,意外的沒有碰到腰帶上垂釣的玉。
再去尋,果不其然,摸了個空。
分明是自己隨身戴了十年之久的物件,這廂倒像是長了腳一般,總愛往她身上去。
祁昱甚至涼薄心想:這東西他不要了。
阿東已經叫了幾個小廝去收拾那堆爛攤子,暴跳如雷的周氏接踵而至,還未走近便大聲罵嚷個不停:「怎麼回事?你們怎麼搞的?知不知道那裡頭儘是些值錢物件?你們賠得起嗎?」
聽到喧囂動靜,祁昱冷冷嗤一聲,眼底漠然,他示意那幾個小廝繼續,轉身時,周氏已經進來。
他如往常那般,以下人身份對周氏行禮:「見過侯夫人。」
周氏細眉一皺,「你怎麼在這?」
此話一出,氣氛就變得有些微妙。
她可是叫兒媳過來挑賀禮的,沒成想平白摔了寶貝旮瘩,眼下又見到這人,兩人怕不是一起的?
說不準就是兩人鬧出的動靜。
想到這處,周氏臉色變了,她忍不住仔細打量面前人,與兒子一模一樣的面龐,沒有她兒子那身蔫蔫的病氣,身子高大挺拔,著一身象牙白的綉金雲紋長袍,束髮乾淨利落,真真是貴氣逼人,氣宇軒昂。
尤其是那通身的氣質,成熟穩重,卓越非凡,走到哪兒都是引人矚目的佼佼者。
相較之下,常年泡在藥罐子的親兒子竟半點比不上這個替身。
周氏氣恨,她怎麼就生不出這樣的兒子,也是因為生不出,恨意總在不經意往旁的地方轉移。
「小祁,」她有意加重了語氣,「你也知道小桑心屬之琰,從成親那時我便要你避嫌,不論如何也要讓她們清清白白的,如今不必藏著掩著了,你還是要避著些。」
才說了重話,周氏又嘆氣,拉起家常:「這麼多年來我和侯爺都把你當親兒子,也知曉你受委屈,你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孩子,當年祁媽媽病重,又走得早,你還那麼小……這些年來你與之琰情同手足,就當是兄長讓著弟弟,答應為娘,別讓之琰誤會。」
這年的祁昱二十有三,不是九歲,不是十一歲,數不盡的人情冷暖早築成銅牆鐵壁,又怎麼當得起周氏這聲親兒子。
他微退一步,姿態謙卑,卻早於無形之中拒人於千里之外,「方才路過,聽見庫房裡的動靜才進來,庫房養了耗子,才驚擾了世子夫人。」
周氏狐疑的掃幾眼,不自覺就敗下陣來,自己說了那許多,敢情一句入不得他的耳,到頭來還不如他一句不卑不亢的解釋,周氏的火氣不免更上頭。
可是想到候府滿門光耀,再氣也不敢恣意撒出來,只得在心裡念了數遍這個便宜兒子素來懂事克己,十幾年沒有哪樣出格的,這才好受了些。而後就急匆匆的去裡頭查看,頓時哭嚎聲又起:「唉喲!你們也不分個人進來跟著她,一下子給我摔了這麼多東西!罰俸一年都不夠賠的!誰給我賠唷?」
……
祁昱已經出了庫房。
阿東訥訥開口問:「爺,真要推延計劃?」
祁昱回眸瞧了他一眼,眼神冰冷,透著一股不容人拒絕的寒意。
「候府欺人太甚,您現在羽翼豐滿,再隱忍也於大計無益,為何……」阿東磕巴著,剩下的話到底是說不下去了。
只因主子身上的氣勢太凌人。十月份不算冷,可他背脊陣陣發寒。
可也實在是不甘不解氣憤。
方才那番話他一字不落都聽進耳了,天底下哪有這種好事,憑什麼好處都要給候府佔去,兒子不行就欺弱凌小找替身,既想要光輝榮華,又想留住體面。
要阿東說,這就是當婊.子還想立貞潔牌坊!皇帝老兒還有不順心的呢!他候府想事事如意?想的美!
祁昱只稍一眼便知他想的什麼,淡淡斂下思緒,抬腳往前走了幾步,才慢悠悠道:「放心,說好了黃金白銀,田地百畝,少不了你的。」
「我,我想的哪裡是這出!」阿東難得臊紅了臉,雖然當初確是這麼約定的,可跟在祁昱身邊,時間久了,他竟也不想那檔子事了。
阿東見過形形色色的人,祁昱無疑是最堅不可摧,意志最頑強的那個。
為之誠服,不過朝夕。
兩人走到書房,祁昱忽的吩咐:「你去玉鼎記,把她定做的那個八仙過海拿回來。」
這廂話音剛落,他又轉身,「罷了,你去城郊找老太太,我親自過去。」
「哎……」阿東愣在原地,回頭看了看書房,猛拍一下腦袋,想起另一茬要緊事,忙跟上去道:「大人!左侍郎大人才送了一沓公務來,說是酉時要與您商談,定在珍饈齋,您別忘了……」
祁昱人高腿長,這會子步子又大又快,不知是聽到還是沒聽到,左不過步子沒停,頭也沒回,阿東還是頭一回見主子如此反覆無常,可也沒法子,人已經走遠了。
爺有分寸,絕不會誤事,尤其是朝堂之事。
想著,阿東也放心的往城郊去。
誰料天黑趕回來,才進城就被人一把攔住。
攔住阿東的是一高高瘦瘦的青年:「你們世子爺呢?」
「這……」阿東心下一虛,更覺不敢置信,主子當真忘了?不應該啊!
對方咄咄逼人,拳頭都攥起來了,「故意放我們大人鴿子?」
這是左侍郎大人沐遠洲的長隨,沐大人是個又狂又傲的,真被惹急眼了連親妹妹雲桑都不留情面,何況親妹夫?再瞧這天色,怕是已經遲了一個時辰,想必是等急了。
阿東壞事兒沒少干,眼下雖發虛,但是一點不怵,反應過來還能面不改色的扯謊:「怎麼會?夫人……夫人身子不適,世子爺貼身照顧呢,是屬下忘了跟大人知會一聲,屬下該打!」
聽了這話,對方的臉色果然好了不少,又仔細問了幾句「病情」才算作罷。
好不容易矇混過去,阿東一刻不停歇的趕回候府,然而沒見著人。
不會是……還在玉鼎記吧?
都大半日過去了,天兒都黑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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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鼎記頂樓的隔間里,燭光明亮,一尊八仙過海玉雕擺件已完成大半的細雕。
小學徒端熱茶上來,最先往那雙骨節分明的手看去,兩指修長,執了刻刀,循著一早描摹好的線條劃去,手法嫻熟,技藝高超,一刀一刀的,力道拿捏得極好,他輕輕放下杯盞,一面驚嘆:「大人好生厲害,這樣嫻熟的手法,簡直是杜老師傅再世。」
祁昱全神貫注於手上物件,沒有應聲。
小學徒看得入神,索性蹲下仔細看,忍不住小聲念叨:「師傅說,這行要學精學深,要一輩子,要掙口吃飯錢,也少不得三年五載,可有天資聰穎的,人家才學了一月就能出師了!」
此時刀鋒一頓,已細細勾勒出八仙,祁昱有些睏乏的抬了眼,瞧見小學徒面上難掩的羨慕和不甘,這模樣不過十五六,驀的,竟慢慢幻化成八.九歲。
「阿昱,你去學門手藝,以後別過這種受氣日子。」
「玉鼎記有收學徒的,你去好好學,以後出息了自己出來開店鋪。」
「手藝學得好好的,你跑去學堂做什麼?書是給貴人家孩子念的,你連紙墨都沒有,還去丟人現眼?」
別人口中的天資聰穎,實則是被逼無奈。
祁昱手中的刻刀偏了方向,深深陷入指腹,血珠滲出,愈來愈多,直到一滴滴的淌到瑩白的羊脂玉上。
哐當一聲。
他煩躁的丟下刀子,不知疼痛一般,拿寬大的廣袖遮蓋掉流血不止的傷口。
小學徒還在真心實意的誇讚:「您雕的真好!」
他那點來得莫名其妙的煩躁不由得更勝,原還平淡的面色倏的冷下。
小學徒冷不丁的打了個哆嗦,自己夸人奉承還出錯了?最後訕訕出了屋子。
而祁昱望著那尊八仙過海,晶瑩剔透的玉石,栩栩如生的景緻,偏偏有一處沾了血,猩紅的一小塊,格外礙眼。
心中燥意更是久久不能平復,受人誇讚,於他而言只是不堪的回憶,叫他想起那個低微到塵埃里的自己。
如今這身手藝,是恥。
可他到底還是換了左手,重新拿起乾淨刻刀,將一朵朵海浪雕琢出,右手指腹上的血跡已慢慢凝住。
深夜裡下了場雨,窗外淅淅瀝瀝的聲響叫人歸於平靜,心緒平和時,熱茶涼透了。
半日加上大半夜,八仙過海也就雕了一日功夫,那處沾了血的,被整塊挖了下來,刻別的景物填補。
從前有先生給他批過命,單單一字,硬。
他命硬,邪物不敢近身,這血玉塊本是材質上乘的羊脂玉,稍加雕磨一番,不失為護身物。
護一護她也是好的。
祁昱心裡存了希冀,只是想起六月摘的那一筐楊梅,放壞了,她也沒吃,興許,她看都沒有看,藏匿心底的希冀又微弱下去。
那麼好的桑桑,也那麼壞,他念了很多遍,還是放不下。
天亮了,玉鼎記敞開大門迎客,有師傅上來把八仙過海拿去打磨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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