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海王(番外)
如果時間倒退回八年前,亞瑟·庫瑞會說自己是個倉促被裹挾著推上王位的倒霉蛋。
他是亞特蘭蒂斯這座曾在諸多文明中投下過陰影的神秘海底之都的新王,是前任女王亞特蘭娜的長子,也是亞特蘭蒂斯血脈和人類的子嗣,他的存在代表了一份跨越種族的和平,或者說——
他,就是和平。
「嘖,逮到你了!」
一隻手正拍在男人肩頭,把這位剛上任卻忙裡偷閒溜到酒館里喝酒的海王嚇了一跳,他扭過頭去,咧嘴沖著來人頗沒好氣道:「怎麼,他們讓你逮我回去處理公務?拉倒吧,起碼得等我幹了這杯。」
男人說著舉起手裡加大碼的帶柄啤酒杯,在漫出杯子的泡沫消失以前就把裡面冰鎮過的澄黃色酒液一口氣全給灌進了肚子里。
「痛快。」酒杯咣啷一聲砸在這個緊挨著碼頭的小酒館的木製吧台上的時候,這個六英尺多的海洋王者頓時覺得渾身上下終於舒服起來。
「瞧你這點兒出息。」金色頭髮的女人笑著搖了搖頭,挨著亞瑟坐到了他旁邊,她伸手朝著桌上的空杯子點了點,熟絡地朝著酒保示意,「再來一輪。」
「嘿,伊芙,好久不見。」吧台里滿臉絡腮鬍子的中年酒保打了個招呼,把手裡重新裝滿的、正往外漫著泡沫的啤酒杯推給他們,他朝女人眨眨眼,不忘告狀道:「亞瑟這小子已經喝了不下十杯了。」
「哦,鮑勃!」亞瑟頓時發出一聲不滿的埋怨。
滿臉絡腮鬍子的中年酒保朝人聳了聳肩,一臉愛莫能助。
女人沒好氣地踢了踢亞瑟的椅子,「行了,趕緊的,喝完這杯回去幹活去。」
「哦,別讓我再在那堆該死的文件前頭坐著了!」留著頭金黑色不羈長發、獅子似的海王攥著手裡碩大的啤酒杯不肯撒手,儘管它在他手裡顯得像女士手提包那樣小巧可人,亞瑟又灌了口酒,攤在酒桌上,拖長了平日粗獷豪邁的嗓音,「就再喝一杯,伊芙姑媽,就一杯——」
六英尺高有著誇張肱二頭肌的男人眼巴巴看著身旁的女人,那雙異於常人的金棕色眼瞳里竟帶出了兩分撒嬌的意味。
鮑勃:哦不,我的眼睛
在旁邊目睹了這個六英尺高的壯漢撒嬌全過程的酒保鮑勃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果斷轉身擦起了他的酒杯,只當什麼都沒看見。
被叫做「伊芙」的女人卻只盯著人,唇角緩緩向兩邊勾起,露出個頗為「和善」的微笑。
那意思不言而喻。
好吧。
只用了兩秒,平日里威風凜凜的海王就敗下陣來。
「好吧好吧,不喝了不喝了。」男人嘟囔著,機智果斷換了話題道:「對了,上次你不是說回家那事有線索了?怎麼樣,有結果了嗎?」他揚了揚酒杯,不怕死地調侃:
「真是,因為這事,這麼些年也沒見你領個姑父回來給我瞧瞧。」
「皮癢了吧你小子。」女人意料之中頗沒好氣地在他那引以為豪的肱二頭肌上狠狠錘了一記,她晃著手裡的酒杯,輕鬆道:「暫時還沒碰到而已,放心,上次的事已經有眉目了,估計不久我又會出趟遠門。」
「什麼時候回來?」亞瑟問。
「不一定。」女人揚唇一笑,藍色的眼睛露出些意味不明的意味。
他早已習慣了這位長輩的行蹤不定。
於是一頭獅子樣亂髮的海王舉起酒杯,咧了咧嘴,只道:
「喝酒,喝酒!」
緊挨著碼頭的小酒館里人聲鼎沸,空氣里混合著這個海濱小鎮子里獨有的水汽、大笑和劣質啤酒的味道。
任誰都會覺得他們該是再親密不過的家人,即使金髮女人看上去年輕極了。
**
如果時間再倒退回十八年前,亞瑟會說自己是個輟了學的碼頭工。
沒前途、沒目標也沒理想。
每天沉浸在酒精和鬨笑所帶來的短暫歡愉里,過著在碼頭的小酒館里廝混和給死守在燈塔里從不願意出去的父親送飯的枯燥日子。
夏日裡很普通的一天,有個自稱是他母親那邊長輩的,名叫「維科」的男人找到了他,說了一通類似於他是人類與亞特蘭蒂斯女王的混血未來某一天要繼承王位將他的臣民們救出水深火熱的狗屁言論,並不知道為什麼對他信心滿滿。
亞瑟其實是沒什麼野心的,他對男人許諾的權勢、地位亦或是那莫名其妙要他擔起來的責任毫無興趣,但——
男人保證,如果跟他好好學習,他就能帶他見到母親。
那個失蹤多年的神秘母親。
其實這麼多年,真要說亞瑟有多想搞清楚為什麼自己沒有媽媽,為什麼父親一提起這個話題起來就支吾不言倒也不是。畢竟無論有多少苦衷,無論有些什麼再曲折狗血的身世,這都無非是長輩們的一場失敗的婚姻,只是男女的角色定位互換了一下而已。
他早就過了找媽媽的年紀。
事到如今,亞瑟只是想給自己一個交代,然後給這段父輩們的往事徹底畫上句號。
而這個名叫「維科」的傢伙也許能給他答案。
就這樣,還是個年輕小夥子的海王亞瑟·庫瑞不得不接受了導師維科的教導,並姑且相信了男人能真的兌現那個幫自己見到母親的承諾。
但他有必要找個人討論一下這事。
所幸第一個星期的訓練結束的時候,亞瑟拎著維科給他的名叫三叉戟的武器走在回家的路上,遠遠的,他就瞧見燈塔另一邊的杉樹林里亮起了許久都未見到的暖橙色燈火。
那人回來了。
大小伙兒亞瑟加快了腳步沖回家,拎了箱啤酒就興沖沖地敲開了距離燈塔不遠的小木屋的門,那個遠行歸來的女人打開門的時候,屋裡還丟著沒收拾完的行李,正滿眼無奈地看著他。
這就是他的姑媽伊芙。
他們在附近的礁石上找了個地方坐下,現在正是傍晚,夜風還不是很涼的時候。
「那個叫維科的傢伙說是我的長輩,訓練完了就扯著我說些據說是我母親年輕時候的英武事迹,搞得我都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才好。」亞瑟無奈地撓撓頭,晃了晃手裡的啤酒箱,裡面的冰塊兒發出嘎吱的細響,「其實我真沒他想的那麼想搞清楚這些,對他說的王位什麼的更是沒半點兒興趣。」
男人日後那頭金黑色蓬亂不羈的髮型此時已初見端倪,他從箱子里拎出瓶啤酒,隨手一扭蓋子就被掀了開來,他給身邊的金髮女人遞了一瓶,和她肩膀挨著肩膀坐在離燈塔不遠的一座凸起的黑色礁石上。
洶湧澎湃的海浪一下又一下拍著黑色礁石,有著滔天之勢的浪頭撞在上面,炸碎成白色的浪花,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許久,亞瑟自言自語似地問道:
「你說……他真的能讓我見到母親嗎?」
他的聲音在呼嘯著的海風裡顯得有些落寞。
伊芙扭過頭,揉了揉還沒意識到自己有多麼沮喪的小夥子蓬亂粗獷的頭髮,
「哦,這麼喪氣的表情和你這張大臉可一點兒都不配。」她揪著他的臉調侃著,語氣卻很溫柔,「聽著亞瑟,」女人的眼睛直對上他的,那雙眼睛總讓亞瑟想起無風的時候靜悄悄的海面,
「我覺得那個叫做維科的傢伙肯定有些現在還沒法告訴你的事,但我悄悄去看過一次,他教的東西都很實在,也很用心,所以你不妨好好跟他學。畢竟——」
「白給的師傅,不要白不要嘛。」
女人朝他眨眨眼,聲音裡帶著咽到一半的啤酒發出的咕噥聲。
真是,認識了那麼多年卻還像個孩子似的。
哦,真好。
「Anythingyousay,auntEve.」
亞瑟笑起來。
「Oh,pissoff!」
就著被夕陽染紅的天空和逐漸沉入朦昧里的大海,兩人笑得露出了滿口白牙。
**
可如果時間倒退回二十八年前,海王亞瑟知道,小亞瑟、怪胎亞瑟都只是個……不合群的、瘦小甚至有些木訥的孩子。
他沒有母親,所有孩子們都在他耳邊大聲嘲笑,所有大人們都盯著他在他回過頭時竊竊私語。
小小的鎮子里,他那個一天到晚只知道孤零零守在燈塔里的父親是孩童們童話書里會吃人的海邊巨怪,是大人們永遠諱莫如深指指點點的外人。
他不喜歡這樣,卻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小亞瑟知道自己有哪裡和其他人不太一樣。
學校組織的海洋館參觀活動里,他看著那些被封進玻璃盒子里的傢伙,有著如同翅膀一樣雙鰭的魔鬼魚,身姿矯健長著雙排牙齒的鯊魚,成群結隊互相碰撞身體的尖頭海豚……漂亮而充滿力量的他們本應遨遊在廣袤無垠的海里,本應在躍金的海面暢快地展示漂亮矯健的背鰭——
心裡不知從哪裡湧出來莫大的悲傷,以及伴隨著這股悲傷而來的那種無法控制的怒火。這怒火透過厚厚的玻璃幕牆、灼燒著亞瑟,一直燒進他心裡去。
不不不!
頭忽然像要炸開那樣劇痛起來,四周的一切都開始顫抖,面前所有的生物都在應和著什麼,小亞瑟不受控制地朝著玻璃伸出手,成群結隊的鯊魚就聚攏在他手掌觸及的地方,他們發起了不顧一切的衝鋒——一次、兩次、無數次!
玻璃碎了,人們在尖叫,可亞瑟卻覺得快意。
不,他不該這麼想!
意識到這一點的男孩兒想要抱著腦袋大叫,他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瘋了,但腦子裡有太多、太多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所有生物都像是透過耳膜直接朝著他的腦仁大吼,三層樓高的水族箱徹底破了,鋒利的玻璃叮鈴咣啷地砸到地上,連帶著鋪面而來的所有魚類、海龜亦或是其他活著的東西一起,周圍的人全都一下子沖了出去,尖叫此起彼伏地刺進耳膜。
小亞瑟抱緊了腦袋,餘光里卻看到那些鯊魚在帶著玻璃渣的地板上劇烈地撲騰扭動著身體,血水從它們身下逸散出來,地面全紅了。
只剩他孤零零在海水逐漸退去的地板上站著,毫髮無損。
這…這是他乾的?
亞瑟想要逃跑,可他的身體像是沒上油的老舊鐘錶,僵硬得就好像轉一下脖子都會發出嘎吱的聲響,他覺得自己下一秒就會一頭栽倒在地,渾身剋制不住地抖個不停,他張開嘴卻連大叫都無法發出。腦子裡依舊亂糟糟的、頭痛欲裂,心跳快得像是個過速的發動機,地上那些眼看著就快死了的動物們正把所有的絕望、瘋狂與歇斯底里不成字句的情感亦或是亂碼灌進他的腦子。
不,滾開!
他徒然地張大了嘴巴,大口大口吞咽著周圍的空氣,可卻還是覺得窒息。
就在所有的一切都向他壓過來的時候——
「哦,逮到你了,小傢伙。」
那是個帶了些安撫意味的女聲,在小亞瑟能反應過來以前,他感覺頭上落下了一個柔軟乾燥的手掌。
來人拿手壓了壓男孩兒的發頂,然後將他整個抱了起來。
視線一下子從血腥狼藉的地面變成了海洋館包著吸音板的有些霉斑的天花板,那人的手攏著他的背,很暖和。
「嘿,深呼吸,深呼吸。」視線里那人微微向上勾起的唇角一開一合,她的語氣好像很輕鬆,亞瑟想要轉動自己僵住的脖子,試圖讓自己漿糊一樣的大腦理解女人的話。他感受著女人走動的時候一下又一下輕微的顛簸,天花板在往後移動,她的懷抱乾燥、溫暖,帶著股海濱夏日裡午後陽光的味道,一縷金色髮絲從她頸側垂下,比陽光更明亮。
真的……好暖和。
那些在小亞瑟腦子裡吵吵嚷嚷的聲音不知道什麼時候消失不見了,四周又恢復了安靜,耳邊只有偶爾女人抱著他踏過玻璃渣時鞋底摩擦地面的細小的嘎吱聲,背上傳來她輕輕的拍撫,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沒關係,累了就睡會兒,我抱你出去,別擔心。」女人輕撫他的額頭。
男孩兒緊繃著的神經徹底松下來,身體每個地方都很累,好像有什麼東西抽幹了所有的力氣,小亞瑟覺得自己就快睡過去了,視線里的最後停留在那人大海一樣深邃蔚藍色的眼睛上。
『Mu…mum』男孩兒無意識地嘟囔著,蜷緊了身體,陷入了夢鄉。
「真是,我看上去有那麼老嗎?」女人輕笑了一聲,腳下的步子卻放得更輕了些,湍流著還未散盡的海水自她身側向外避開,無數金紅色的光圈自她腳下生成,光圈的另一端是廣袤無垠的大海,所有正在地板上破碎的玻璃渣子間瀕死掙扎的生物又被塞回到了他們應該在的地方。
一切恍若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