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身側是千千萬萬年來積蓄的殺伐之氣,宛如地府陰曹的惡鬼,又如令人絕望的沼澤,讓人掙扎不出。
原來仙罰台下是個這般滋味,難怪仙界那些人寧願被剔去仙骨逐入凡間,也不願被拋下仙罰台……
青年已被那無孔不入的戾氣折磨得靈台都不夠清明,也不知是過了多久,驟然間一雙柔柔弱弱的手摟住了他的脖頸,將他往懷裡帶。
「唉,看在你還是個黃口小兒的份上,我就勉強抱著你會兒吧。」
那個聲音很是動聽,泠泠如玉碎,卻不知為何十分虛無縹緲。
「反正我連燒著地獄烈焰的離淵也下過,深不見底的寒雪江也潛過,皮糙肉厚得很,就替你分擔點吧。」
話語間,切膚般的劇痛減輕了很多。
他仍舊不能思考,只是愈發感覺臉上有個軟軟涼涼的物什遊走,隨後又是那個清麗繾綣的嗓音:
「不過也不是白給的,摸一摸不介意吧?哦,你不說話就當是答應了。」
「不過這倒真是頂好的一個皮囊,只看背後的風姿,都讓我以為是……回來了。」
是……什麼回來了?
許久,都不再聽聞那個聲音響起,他的內心突兀生出來幾分煩躁,也有幾分隱隱的不安,在無邊無涯仿若滅頂一般的痛苦漩渦中,唯有那雙摟住自己的手柔柔軟軟,強烈地彰顯著它的存在。
他很想睜眼看看身邊到底是誰,雙眸卻被戾氣欺得無法睜開,嘗試著動了動,嘗試了很久,卻聞那個清麗的嗓音說出來一句破碎不堪的句子,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的:「你……想……幹什麼?」
那個聲音夾雜著顫抖,於是他驟然懂了,這個人也和自己一樣在忍受無邊的痛苦,並且,只怕更多。
大腦已經完全不能思考,在這片昏暗虛無的空間里,他連自己是誰都不再想,只是雙手堪堪伸出,虛虛扣住女子的腰。
果然不堪盈握。
「他媽的,敢吃本上仙豆腐……看我不……」
女子的嗓音繚繞在耳邊,令他十分安心,只是那聲音一分分地淡了下去,最後,他終於陷入了一片宛如深海般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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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兩人落到了哪個地方,顧青鸞也是在醒來以後,聽救了兩人的村民所言,才尷尬得知當時的場景。
「啊,當時我在村子北邊打獵,拎著野兔回家時才發現你們倆雙雙倒在湖畔的,姑娘,也不是我說,當時看見你們渾身是血的模樣,可把我嚇壞了。」
「後來回村子喊人來幫忙,誰知道想將你們分開都不能,最後是四個壯漢一起抬回來的。」
「交給村子里的醫師檢查了一番,幸而都只是些皮外傷。」
「就是……你們怎麼會渾身是血倒在湖畔啊?是招惹了什麼仇人了嗎?」
「……」
一聽見兩人最後是死死抱成團,居然還「想分開都不能,是一起抬回來的」,也不知沿途被多少村民看見了,那畫面太美,光是想象,顧青鸞就只想捂臉。
她這一張老臉怕是不能要了。
也是萬萬沒想到,她顧青鸞逍遙恣意從洪荒活到現在,膽敢占她一絲便宜的人,都至少會被她提劍追殺半個三界,不砍到半身不遂決不罷休,最後被一黃口小兒這樣吃豆腐,卻只能……忍了。
本來她是很想追究雲絳的責任的,但是當她心虛地瞄一眼至今仍躺在床上,臉色蒼白,昏迷不醒的青年,就覺得……算了吧,不和小孩子一般計較。
特別是這小孩還被自己拖著跳了仙罰台,惦著良心說,有點慚愧。
再想到她把這小孩綁來的目的……顧青鸞更慚愧了。
先前的破布衣衫自然是不能穿了,由村裡少女友情贊助了一套素白衣裙,顧青鸞此刻正坐在村裡獵戶的屋子裡的床邊,床上自然就是拐來的九重天小天孫——雲絳。
只不過小天孫如今閉著眼,唇色慘白,還據村裡赤腳醫生說,渾身上下沒一寸好皮膚,幾乎全是深深淺淺的血痕……嘖嘖嘖,真是要多凄慘有多凄慘。
顧青鸞也不過醒來半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外面情況自然沒摸清楚,不過看房內進進出出來試圖搭話的村民、而或是偷偷趴在窗檯瞄兩人的少男少女的服飾,她理所應當地認為,這是在某個凡世。
這是獵戶空下來的一間木屋,本是平素拿來堆雜物的,而今清灑出來勻給兩人住,屋子不大,擺下了一張篾竹床和一個長條桌后,就只剩下個過道。
可哪怕就剩下個一人通過的過道,這半日來來往往想看兩人的村民,也把顧青鸞煩了個要死。
長條桌離床太近,她一伸手就能夠著,桌上由獵戶放了一碟花生米,此刻她正一邊往嘴裡丟花生米,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兩個熱心腸的村姑聊天。
「姑娘啊,你是從哪裡來的?今年多大了?」
「東邊來的,唔,十八歲了吧。」
想來她也沒扯謊,光看外表,誰能想她顧青鸞也是個從洪荒活到現在的老妖怪呢?說「十八歲」其實都有些誇大,觀察眼前兩位村姑的表情,顧青鸞保持著臉上的微笑,嘎嘣一聲咬碎嘴裡的花生米,暗自懊惱,她應該說自己十六歲的。
「小姑娘可真是俏得很哪!想當年,我也是咱們村子一朵花呢,現在是老了。」
左邊的村姑此般說道,談及自己當年時,還有些嬌怯般,而顧青鸞瞄了一眼那張褶子能夾死一隻蒼蠅的老臉,面上的微笑保持得很好:「大娘就是現在也沒怎麼老呢,看看這……這眼睛這鼻子這嘴巴,可不比一般小姑娘來得有風韻?」
一句話自是哄得那村姑合不攏嘴:「哎,看這小嘴,真甜,可比我家那犟小伙來得好,都想討去做女兒了呢。」
原來是在這裡等著么?想討她去做兒媳?顧青鸞心裡的白眼都快翻出天際了。
右邊的村姑估計也在打量她,此時也笑開了:「姑娘若是喜歡我們村子,不妨在此住幾日吧,就是平日里啊,不要悶在屋子裡了,多出來走動走動。」
反正多住幾日也不是吃你家大米吧?還有「多走動走動」,嘖,多給人當猴看?
兩位婦人自帶小板凳,就差扯著她的手聊天了,為了不和那兩雙老樹皮一般的手接觸,顧青鸞寧可盤著油膩膩的花生米玩。
一場拉家常的聊天,聊得她是心煩意亂,叫苦不堪。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傳來一聲輕輕的「嗯……」,聽見那聲音,顧青鸞簡直就差歡喜到跳起來,隨即是撇下兩位婦人,眼神發光地回頭去看。
這時她才覺得,這個沉默寡言又長得俊逸無雙的小天孫是多麼「可愛」。
很多年後雲絳也能記住那個場景,在他大腦一片混沌,想不起來任何前塵時,睜開眼,眼前身著素衣白裳的女子散著如墨緞般的發,一張比九天皚雪更加清麗的臉上掛著深入每一寸肌膚的笑,午後的陽光入戶,似盛滿流動的黃金般的眼裡含笑,裡面滿滿當當,只裝著他一個人:「我等了好久,你終於醒了。」
那個聲音亦如想象般,泠泠如玉碎,很是動聽。
他聽及只覺熟悉而安心,似曾相識,彷彿時常聽聞。
他下意識地撐起身,第一件事便是拉住了女子的皓腕:「抱歉,我好像忘了你是誰,不過……我記得你。」
記得這種......熟稔至極的感覺。
然後他就看見女子因震驚而睜大的眼睛,圓滾滾的,像小貓一般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