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2)
小雨。
細細密密的,冷的雨。
希德迷迷瞪瞪睜開眼,被雨淋了一身濕。他揭開蓋在臉上的超市打折宣傳單,坐在白色的躺椅上發了會呆。
灰藍色的天,還有起身就能看見的玉米田。
所有的顏色都濃郁得要流出來一樣。
他看見自己的手臂上,蓋著一層雨水。
他抽手,雨水不堪重負地滑下。
小雨沒下很久。
希德洗完澡出來的時候,雨已經停了。
院子里攢著一個兩個小水窪,翡翠正在水窪旁蹲著。
鄰居家學鋼琴的孩子正在彈琴。
希德站在院子的樹下聽了一會,然後提著袋子出門去了。
翡翠死活要跟著。
希德只好把它塞進自己的袋子里。
剛剛下過雨,泥土潮濕而柔軟。
雨天,有時會帶來仍處在母體中的那種安全感,也許並不溫暖,但絕對是令人懷念的,以及令人清醒的。
空氣里可以聞到水的味道。
水的味道會慢慢地灌入你的鼻腔中。
鞋底碾過路面上碎石的聲音非常清晰。
翡翠從袋子里探出頭來,看著趴在路邊打盹的兩條狗,一條黑的,一條白的。
「希德,哦——又遇見你了。」
比吉爾不知道從哪裡突然走出來,單手扶住他的帽子,微微喘著氣,笑著問道:「你是要去哪裡?」
希德瞟了他一眼。
「給貝登送下午點。」他晃了晃他的袋子,裡面除了翡翠以外,還有兩個飯盒,裝著希德自己烤的餅乾。
「那你知道怎麼去嗎?我送你吧……我車子就在前面,我開車送你吧。」比吉爾有些急切,同時還很緊張。
他不停地舔著嘴巴,眨眼睛的頻率很高。
「你這樣走過去,鞋子會髒的,農場的路可不像城市……」
希德眯著眼睛打量他。
「不了,我自己去。」
「真的?不要吧,這裡離那邊還很遠呢。」
「我現在不想聽你廢話,我自己有腦子,也有腳,讓開。」
「……」
希德微微揚起下巴,傲慢地撞著比吉爾的肩膀走過去。
袋子里的貓扭過頭來看著比吉爾,藍綠色的眼睛微微眯著,滿不在乎地打了個哈欠,跟它的新主人一樣,有著不可理喻傲慢。
希德走了二十幾分鐘的路,終於到了自家的玉米田。
貝登正好坐在田邊休息。
他的身旁,坐著一個看起來比他年輕的高大男人。
希德依稀記得這個男人。
上次在校長辦公室門口看見過的——
「啊,希德,你來了。」貝登原本臭臭的臉色在看見希德之後瞬間放晴。
希德走過來,拎出袋子里的翡翠,把裝著點心的飯盒遞給貝登。他略掃了一眼坐在旁邊的男人,垂著眼瞼,對貝登說道:「那我先回去了。」
喬納森看著這個男孩沖貝登擺擺手。
轉身毫不留戀離開。
「他一直都很有主見。」
貝登得意地說道:「是個漂亮好孩子,莫里非還在的時候最喜歡他……」
「……」
忽然安靜了片刻。
「莫里非的事,我很抱歉。」
喬納森說道。
而貝登只是搖頭:「他死了以後,我聽到過很多聲『抱歉』了,也不想聽了。」
「我們的生活還要繼續呢。」
貝登說完,站起身,又走進玉米地里去了。
希德慢慢往回走,突然想吃貝利爾大嬸家的披薩,於是中途改道,往農場另一邊走去。
買好了喜歡的披薩,希德和翡翠又按原路返回。
一路上翡翠禍害了不少小蝴蝶。
希德采了朵雛菊,捏在指尖里轉來轉去。
「你他媽就是女表子養的!」
「不!你閉嘴!」
「我今天打死你——」
「……」
翡翠往希德腳後面躲去。
它好像很害怕。
「你怕什麼?」
希德把翡翠拎起來,繼續往前走。
他看見那三四個男孩圍在一起毆打另一個趴在地上的男孩,爭吵與嘲諷的聲音不絕於耳。
非常難聽的話。
希德站在不遠處沉默了片刻。
他並不想惹麻煩,也清楚的知道,現在他最好是走遠點。
一堆灰黑色的鳥從天上飛過。
「我不許你這樣說我媽媽!」
「我就說——她是個賤人!女表子!蠢貨,你能拿我怎麼樣?你打我嗎?打我啊!你不過是個懦夫!」
「……」
希德猛地聽見一聲清脆的,某種鐵製品斷裂的聲音。
他背對著那群人,臂彎里還掛著翡翠。
翡翠在發抖。
「呵。」
科里扯著克拉克的衣領,冷笑了一聲。
「你什麼都做不到,廢物。」
「喂。」
希德走過來,翡翠被丟到地上,跟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貼著。
「幹嘛欺負他?」
科里抬起頭,看著希德,一時間晃了晃神。
嘴巴上卻還是犟道:「關你屁事。」
希德嘆了口氣,踢開在他腳邊蹭來蹭去的翡翠,舉起手裡的披薩盒,對科里說道:「這個給你,趕緊和你的朋友們一起回去吃吧。」
「……」
科里看著披薩盒,感到無語。
「不要嗎?」
希德眯著眼睛,輕輕挑起下巴,那難以忽視的自負感又溢了出來:「你不想和我交個朋友嗎?拿著這個,我就和你做朋友。」
他那雙透亮的藍眼睛看向科里,淺淡的瞳色看起來不近人情。但人們卻又渴望著能夠親近他,然後成為他唯一能夠放到眼裡的那一個。
所以,儘管希德這番話很傲慢。
但是科里還是接受了。
他抱著希德給的披薩盒一臉懵逼,然後和他同樣一臉懵逼的朋友們離開現場,走前甚至忘了要踢克拉克一腳。
希德等他們都走了,才慢慢地靠近地上的男孩。
他很狼狽,坐在地上,低著頭不說話。
「還好嗎?」
希德走過去,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男孩,微微張嘴,試圖想說些什麼。
但是他並沒有說什麼,只是把地上蹲著的翡翠再次塞進袋子里,然後提著袋子,默默地走遠了。
傍晚的時候,好像又要下雨。
風漫無目的地路過田野,把稀散的烏雲都吹到了一起去。
一輛車子晃悠悠地開過,從車內飄來淡淡的咖啡香味和一陣溫柔的歌聲。
希德跟著哼起來,踩過路上的一塊石頭。
接著下雨了。
希德站在雨中,沮喪地嘆氣。
這裡離家還有很遠一段路。
翡翠大叫著。
希德抱住它,在附近試圖去找一個可以躲雨的屋檐。
但是沒有——周圍都是看不見盡頭的田野。
忽然,從身後傳來腳步聲。
急切的。
希德回頭。
比他高了半個頭的男孩跑過來,舉著外套罩住了希德。
他們在牛仔外套的籠罩下對視。
「我叫克拉克。」
他在雨聲中潦草地自我介紹。
「你,你呢?」
「……」
是那個剛剛坐在地上的男孩。
希德眨了眨眼。
他有著淺金色的睫毛,這睫毛翹起來一個漂亮的弧度,上面盛著細小的雨珠,在他眨眼睛的時候曖昧地掉下來打濕他的下眼瞼。
像是在做無聲的,邀請。
「希德。」
他回答道。
-
「把球踢給我!」
「——」
足球場上,穿著簡陋球服的兩對人在比賽。
草坪剛修剪過,綠綠的從土裡鑽出來蓬勃地生長。
希德坐在球場外的長椅上,拿這一本書遮在臉上擋住陽光,對這些需要消耗體力的運動並不感興趣。
他總是像溫室里的花。
驕傲又脆弱。
克拉克站在球場的另一邊,捧著本書,偷偷地看向坐在對面的希德。
他看見希德裸露在外的手臂在陽光下白得有些刺眼,儘管離得很遠,但是那雙隱沒在陰影里的眼睛克拉克還是看得一清二楚。
他甚至試圖分出一部分強大的注意力到希德身上,然後聽見了希德如鼓的心跳聲,以及規律的呼吸聲。
他們相隔甚遠。
但卻又彷彿近在咫尺。
希德忽然看向對面的那個偷窺狂。
而被發現的克拉克,欲蓋彌彰地重重低下頭去,假裝在讀書。
等了一會,他又抬起一點眼瞼去看希德。
希德的目光還落在這邊。
他看見希德對他做口型——
「過來。」
希德說完,放下擋太陽的書,衝剋拉克挑了挑眉毛。
「……」
克拉克很難拒絕他。
這嬌縱的模樣,以及得逞后的洋洋得意,克拉克都很想近距離看看。
所以他繞過大半個操場走了過去。
「下午好。」
希德仰起頭看他。
以克拉克的身高,站在這裡剛好可以為他擋住太陽。
「下午好。」克拉克有點緊張,拿著書的手不安地動著。
「你再過來一點。」
「這裡……?」
「嗯,可以了。」
希德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怡然自得地低下頭去看他的書。
克拉克獃獃地站在那。
曬點太陽並沒有什麼,對於他來說,太陽光中蘊含的力量他能夠很好吸收。
他低頭就能看見希德。
希德微微壓著臉,眼瞼低垂,在他落下來的陰影里,捧著書往後翻了一頁。而且希德好像很不耐曬。才在太陽底下待了一會兒而已,臉上就浮現了一點紅色的痕迹。
希德翻了幾頁,忽然抬起頭看著克拉克,問道:「你總看著我,是對於給我擋太陽這件事有什麼不滿嗎?」
「我……」
「這是你應該的。」希德抱著書站起來,微微仰著頭,然後慢慢地湊近。
克拉克不知道為什麼臉頰突然很紅。
他一個勁地縮著下巴,試圖拉開一點距離——他們靠的太近,以至於克拉克能夠聞到希德身上檸檬沐浴露的味道。
又好像不是酸酸的檸檬,是甜的。
「嘿,那天是我救了你——而且我還犧牲了一塊披薩,要知道我很愛吃那個披薩。」希德歪著頭,傲慢地撇了撇嘴,接著說道:「所以你得賠償我。」
「賠,賠什麼?」
「以後你就知道了。」
「……」
下課鈴響了。
希德拎起放在一旁的書包,隨口說了一聲再見以後離開了。
克拉克本想追上去。
但是他走出去兩步,才想起來自己的書包放在教室里沒有拿出來。
他只好先跑去拿書包。
在教室里背好書包,他故意跑了沒有人的遠路,用短短十幾秒鐘就跑到了校門口,甚至這時候希德還沒有走出來。
克拉克兩手拉著背帶,像是小學生一樣筆直地站在原地。
希德從校門口裡走出來,看見克拉克的時候表情是怪異的。
「你為什麼這麼快?」
「呃……有,學校有一條捷徑,對。」
「那好吧。」希德把書包甩到克拉克身上,然後走到前面去,漫不經心地說道:「我想吃東西了,你陪我去。」
「好……」
克拉克下意識背好他的書包,走出去幾十米了才回過神來,暗想自己怎麼就這麼自覺?
大概是因為希德使喚人的動作太自然了。
希德輕車熟路地,來到了鎮上的一家這幾周才新開的甜品店。
「我要吃藍莓慕斯蛋糕,然後你再隨便幫我點一個。」希德推著克拉克去排隊,然後掏出一張大額美鈔塞進克拉克手裡。
「我要去打遊戲了。」
說完,希德離開,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這是克拉克第一次來這種店。
他有些局促,看著懸挂在頭頂的菜單,一時間選擇困難綜合征爆發,在芒果布丁和椰漿泡芙等多種甜品之間來回糾結。
但好在前面排隊的人很多,並不著急。
等輪到克拉克時,他在服務員催促的微笑之下隨手點了一個水蜜桃奶油蛋糕。
蛋糕裝飾得非常漂亮。
克拉克還沒有吃過這樣精緻的蛋糕,不過他想,如果讓他吃這樣的蛋糕的話,他很有可能會無從下口。
「水蜜桃?」
把遊戲暫停的希德,將兩隻手的手肘搭在桌子上,然後捧著臉看向盤子里的小蛋糕。
「他們居然出了新款。」
希德拿起勺子挖了一口嘗嘗。
然後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
「不,不好吃嗎?」
克拉克問。
其實是好吃的。不過希德看著克拉克緊張兮兮的樣子,還是裝作很討厭,然後把水蜜桃推到了克拉克面前。
「把它吃完,不要浪費。」
說完,希德拿過自己點的藍莓慕斯蛋糕,小口小口地吃起來。
克拉克只好起身,去服務台拿了一個新的塑料勺,就著希德剛剛挖過的一個缺口,繼續往下吃著。
希德吃得很快。
他把勺子往盤裡一丟,然後拿出遊戲機繼續打他的遊戲。
這一關總是過不去。
克拉克一邊吃,一邊偷偷看著他。
甜品店的裝修很溫暖明亮,沙發是粉白相間的條紋,桌子是白色的,頭頂還吊著乳白色的暖調燈。
玻璃窗上貼著各式各樣的貼紙——
米奇和米妮抱在一起接吻。
克拉克慢吞吞地咽下最後一口。
而希德打遊戲又輸了。
他氣得臉都紅了,暴躁地踢了一下腳,結果不小心踢到了克拉克。
克拉克是什麼樣的體質呢?
鋼板一樣的傢伙,尤其是他放空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回歸到本來的身體硬度。
「啊!」
希德疼得叫了一聲。
周圍的人看過來。
「克拉克!」希德眼淚汪汪地捂著腳:「你怎麼這麼硬啊?」
「……」
克拉克老半天說不上話來,手足無措地抽了張紙巾想要安慰一下希德,結果伸手過去的時候,不小心把放在桌上的遊戲機弄掉了。
希德才剛買的遊戲機就這樣摔出了老遠。
然後整個壞掉。
「……」
「對不起,我,我不是——」
「閉嘴!」
「……」
希德委屈地抱著手臂走在最前面,滿面的悲傷與難過。
克拉克跟在希德身後,連連嘆氣。他手上還拿著希德的書包和壞掉的遊戲機——他剛剛擺弄了半天也沒能把遊戲機修好,反而雪上加霜地把遊戲機按鈕按了進去,再也彈不回來了。
鄉間小路上,兩個男孩一前一後,慢吞吞地踩著夕陽走過。
太陽最後看了他們一眼。
深深的一瞥。
「你不要生氣了。」
克拉克追上去,站在希德身旁說道:「我會給你買一個新的。」
「……」
「我周末就去給你買,好不好?不要生氣了。」
希德站住,抬頭看著面前一臉傻氣的傢伙,忽然在克拉克腳上踩了一下。
克拉克這回放軟了身體。
希德踩了踩,不過癮,換了腳,又踩了踩。
直到克拉克右腳上的鞋子上有好幾個鞋印了以後,希德才吸了一下鼻涕,從克拉克懷裡扯過了自己的書包。
他說話的聲音因為哭過而有些黏糊糊的:「明天你還得過來給我背書包。」
「好,明天我等你。」
克拉克聽到希德說話,立馬雀躍起來,捏著手裡的遊戲機問道:「你幾點起來啊?」
「六點半。」
「那我到時候在你家門外面等你,好嗎?」
「隨你的便。」
希德說完,拎著書包跑掉了。
他一路飛跑回家,在門口撞見了也正好剛到家的貝登。
貝登抱著翡翠。
「你剛剛和誰一起回來的?」
希德猶豫了一下,扯了扯書包,接著坦然地回答道:「克拉克。」
貝登嘆了口氣。
「你不答應我了,不和他做朋友的嗎?」
「他才不是我朋友。」
希德鑽了個空子:「他是我的小跟班。」
貝登一時間反駁不了。
「我知道你擔心我。」
希德站在牆角,看著從院子里探出頭來的小樹枝椏,輕聲說道:「可我只是想找個人聊聊天而已。」
「……」
不知從何處飄來一陣風。
貝登戴在頭上的草帽被吹掉在地上,無助地滾了兩圈,最後由希德撿了起來。
他將帽子蓋到貝登頭上。
然後獨自一人往院子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