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3）

「以前周末的時候我喜歡一個人過。」

「而現在，我必須要有一個人陪著我，度過這漫長無聊且乏味的兩天，四十八個小時，兩千八百八十分鐘，十七萬兩千八百秒。」

「……」

希德把書丟向克拉克。

書正好落進克拉克的懷裡。

「你覺得，我剛剛念的那段怎麼樣？」

希德躺在沙發上，頭枕著扶手。

倉庫外，孩子們的玩鬧尖叫與大笑的聲音一直沒有停下來過。

克拉克抱著希德的書，沉默了一會，點頭回答道：「這個作家寫得不錯。」

「是嗎？」

「嗯。」

「克拉克。」

希德抬起腳，踩住克拉克的肩膀。

克拉克坐在沙發的另一邊，回頭看向他，一雙藍眼睛溫柔沉靜。

「怎麼了？」

希德稍稍偏了一下頭，深吸一口氣，說道：「我想吃橙子。」

「……」

玉米田後面是桑那爾家的果園。

農場里的人，經常都會去他家的果園裡摘買水果。

他家的橙子多得要爛在樹上了。

「漢娜！」

桑那爾提著籃子，一邊叫著孫女的名字，一邊追在她身後面，急得一頭大汗。

漢娜是個很能跑的孩子。

她和她的好朋友，手拉著手，繞著果樹跟她的爺爺玩捉迷藏。

園子里的樹多而繁茂。

「漢娜！慢一點——」

「漢娜！」

「……」

桑那爾在一棵橙子樹下看到了漢娜。

以及藍眼睛的希德。

漢娜和另外一個小姑娘，站在掉了一地熟橙的草坪上，在陽光下，看著希德用他的手掰開一隻橙子。

橙皮撕裂時濺開的汁水落在希德臉上。

希德頂著滿面亮晶晶的水霧，轉過頭去，看到了愣在不遠處的桑那爾大叔，忽然扯開嘴角輕輕一笑。

他穿著雪白的襯衫，側身半卧著，手邊擺著幾隻乾淨的，圓滾滾的，顏色鮮亮的橙子。

襯衫和他都好像在陽光下反著光。

而空氣里瀰漫著橙子的氣味。

「下午好。」

希德抬手遮了一下太陽。

桑那爾回過神，點點頭，笑著說道：「是啊，下午好。」

「我和克拉克等會就去前面交錢。」

「哦，不——孩子，幾個橙子而已，你想吃的話，請一定多拿一些，要知道，我們都賣不出去的。」桑那爾搖著頭說道。

「是嗎？謝謝您。」

希德說著，掰下一片橙肉，抬起手塞進漢娜的嘴裡。

桑那爾帶著兩個小女孩離開。

克拉克從樹上下來。

他站到希德身旁，俯視著他，還有一地的無人問津的橙子。

希德含著食指，嘗到苦澀的橘皮的滋味。

「我不想上學。」

希德垂著眼瞼說道：「因為學校並不有趣，教著我早就知道的事情，約束著我，不讓我去做早該去做的事情。」

「克拉克，你喜歡上學嗎？」

克拉克蹲下來，近距離地看見了希德臉頰上濺到的橙汁。

他沒有回答，只是換了個姿勢，坐在希德身旁，替希德掰開挑好的橙子，然後把橙肉放到希德攤開的手心裡。

希德躺下來，仰躺在草坪上。

「其實我身上一毛錢也沒有。」

希德眯起眼睛看向正在剝橙子的克拉克，笑著說道：「我也知道你這個窮鬼，根本沒帶多少錢。」

克拉克沒吭聲。

希德吃著橙子，看向蔚藍的天空。

灰白相間的鴿子飛過。

「但是你知道嗎——只要我想要，這世界上沒什麼我得不到。」

希德咬碎橙肉。

「你想要什麼，克拉克？」

-

自從那天傍晚，他們約好，第二天一起上學之後——

兩個人便一直形影不離。

農場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安德利特家，貝登的孫子，是個多麼漂亮的男孩。然而這個註定要受萬眾矚目的男孩，和另外一個看起來沒什麼特別的傢伙，成為了好朋友。

好，朋，友。

「朋友」是個模糊的定義與概念，關係親密又不親密，隔著一層膜交往，但卻也足以令許多人羨慕。

所有人都想和希德交「朋友」。

而希德傲慢到，只把克拉克一個人，當做他的朋友。

其他人或許可以得到他的一個眼神。

「一個眼神。」

希德笑著衝剋拉克眨了眨眼。

「我就能夠得到所有。」

窗外的馬路上，車來車往。

米奇和米妮依然在接吻，只不過他們稍微有一點掉色了。

這個周末，甜品店的生意並不怎麼樣。

服務員懶散地趴在收銀台上看雜誌。

店內只有兩桌人。

希德捏著勺子攪弄著杯底的果肉。

他嫌熱，剛剛路過雜貨店時，買了一對粉色的發卡將劉海夾了上去。

原本他想給克拉克也夾一個。

但克拉克的頭髮十分不聽話，夾子死活夾不住他那點劉海。

「C班的羅迪就是個流氓。」

希德舔了一口高杯果汁上，浮著的一層冰淇淋。

「有一次體育課，他居然蹭著我的胳膊來迴繞了三圈。」希德輕蔑地一笑，說道：「而且，你知道嗎，我之後去洗手間的時候遇見他，發現他居然硬了。」

「真的太好笑了。」

希德笑起來。

但是克拉克笑不出來。

他扣著指甲，臉頰兩側的肌肉不停鼓動著。

「這並不好笑。」

他說道。

希德止住笑聲，問道：「為什麼？」

「我覺得很噁心。」

「……」

希德忽然間面無表情。

「你覺得，對我起反應很噁心？」

「不，是羅迪很噁心。」

「哦。」

希德歪頭，將冰淇淋上的櫻桃拿下來。

紅色的果肉上沾著白色的奶油，果梗被捏在希德手裡，一晃一晃。

「你覺得他很噁心，那你就去打他。」

希德將櫻桃舉起來放進嘴裡——他含著櫻桃，手輕輕一拉，梗斷了。

「我……我不打人。」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打人？」希德難以理解克拉克的行為：「我可不相信，你這麼大的個子，打不過科里那個侏儒。」

「……」

科里比希德還矮。

他大概是全年級里最矮的男生——然而越小的狗叫得越凶這句話說得不錯。

「克拉克。」

「……」

「我討厭有人騙我，尤其是當我在乎你，你還對我隱瞞著不該隱瞞的秘密的時候。」

「我會很生氣。」

希德用手指敲了敲桌子，示意克拉克把手伸出來。他拉過克拉克的手，低下頭去，柔軟的唇面輕輕蹭過克拉克的手心。

克拉克一瞬間感到心跳得異常快。

希德將櫻桃核吐到克拉克手裡，然後撒開他的手，撐住臉，挑起眉毛說道：「去丟垃圾吧，克拉克。」

「……」

克拉克送希德回了家。

他站在希德家的院子前，看著希德甚至連頭也不回地進了門。

當門關上，屋內透出來的，暖黃色的燈光頓時消失——外面的世界又變成了安靜的藍，沉默的黑，孤獨，遼闊，在這片天空下。

克拉克獨自回到家。

瑪莎和喬納森都去參加好友的聚會了。

家裡沒有開燈。

趴在沙發上的狗聽見他走進來，高興地沖他搖起尾巴。

克拉克沖它打招呼：「晚上好啊，漢克。」

漢克嗚嗚叫著。

克拉克給它弄好食物，然後從冰箱里給自己拿了一塊涼透了的三明治。

坐到餐桌旁，他捏著三明治，開始發獃。

[「我討厭有人騙我。」]

[「我討厭隱瞞。」]

這些話一直令他膽戰心驚。

使他一路思考過來，也想不到解決方法。

他無法告訴希德——

他是這個星球上的異類，一個從遙遠宇宙的一角漂浮而來的異類。

喬納森曾告訴他：「你就是『宇宙中還有別的生物嗎？』這個問題的答案。」

可是他並不想成為任何一個問題的答案。

克拉克只想做克拉克。

多麼想，就只做一個農民的兒子，成長，工作，衰老，死亡。

一個普通的人類。

「……」

克拉克站在自家院子里。

抬頭就能看見很多的星星。

漢克跟在他身後搖著尾巴，在地上嗅來嗅去的似乎是在確認它的領地。

遠處開來一輛車子。

瑪莎降下車窗，對著站在院子里發獃的兒子搖了搖手。

「克拉克——！」

如果這一切都將保持現狀。

那麼……

克拉克走過去。

瑪莎從車上走下來，笑著抱住克拉克。

那麼他就永遠只是克拉克。

-

希德拿著一支筆，敲了敲下巴。

講台上的老師不停地看向他，講課的語調跟著希德眨眼的頻率時快時慢。

希德覺得很煩躁。

他經歷的世界越多、從系統那裡得來的生命值越多，他身為魅魔的特性就會越明顯。

對於人類來說，這樣的特性是會致命的。

因為如果希德想要一個迷上他的人去死，那麼對方就會毫不猶豫地殺死自己。

鈴聲一響，希德甚至不等老師喊下課，就非常任性地離開了教室。

而老師什麼也沒說。

他看著希德的背影遠去。

希德走到克拉克的班門前，趴在門上的玻璃窗邊往裡看。

克拉克坐在教室的最角落。

低著頭不知道在紙上寫什麼。

希德等他們的老師宣布下課，離開了教室之後，走進去敲了敲克拉克的桌子。

「喂，去吃飯了。」

而克拉克早就聽見了希德的心跳聲，他淡定地收起桌上的作業，起身跟在希德身後，往學校的公共餐廳走去。

「我們班上的那個歷史老師真討厭。」

希德一邊玩著克拉克給他新買的遊戲機，一邊用他自己都沒覺察到的，撒嬌一般的語氣抱怨道：「他上課的時候總是盯著我看，我有什麼好看的。」

克拉克偷偷瞟了他一眼。

紅著臉低下頭。

「喂，克拉克——我好看嗎？」

希德停住腳步，抬手撥弄了一下他滿頭的柔軟金髮，看著克拉克問道。他那雙淺色的藍眼睛在陽光下透著光。

克拉克沒忍住咽了一下。

「好看。」他回答。

「好看？那你為什麼不總看著我？」

「因為，你不喜歡別人老是看著你。」

「哦……你是因為這個。」

希德拿著遊戲機戳了戳克拉克的胸口。

「你不一樣的，克拉克。」

希德說著，轉身走到前面去。

「你可以看，你和貝登都可以看我，你們都是跟別人不一樣的。」

克拉克心跳聲太響了。

「為什麼，為什麼不一樣？」

希德聞言轉身看著克拉克，一臉「你一點都不懂我」的表情。

「蠢豬，你跟別人不一樣，當然是因為你是我的朋友，而我喜歡你。」

「……」

這個回答雖然很好。

但是克拉克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就是感覺到有一些失望。

餐廳里非常多人。

克拉克去排隊，而希德則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坐下來打遊戲。

新的遊戲機的配色很老土。

希德一開始很嫌棄，直到後面才慢慢地習慣了這樣「克拉克式」的老土配色。

等了很久，克拉克都沒有回來。

倒是在餐廳的另一邊傳來驚呼聲。

希德起身，直覺到有什麼不對，推開擋在身前的人，大步走過去。

克拉克胸膛起伏著。

他看著被科里掀翻在地的盤子，以及灑落了一地的食物。

「呵，我看你最近很得意嘛。」科里走過來揪住克拉克的衣領一扯——

克拉克突然起了反抗的心思，故意沒有軟化身體防禦，定定地站在原地，低頭看著比他矮了一個頭還要多的科里。

科里扯了半天，居然沒把人扯動，不由得惱羞成怒。

他抓過一個的女孩，從她餐盤裡拿出一碗熱騰的騰剛出鍋的湯。

毫不猶豫地潑到克拉克臉上。

而希德就是這時候跑過來的。

他看著科里把湯潑到了克拉克臉上，一瞬間意識到那可能是一碗滾燙的熱湯。

「克拉克！」

他推開擋在前面的人，驚慌失措地跑過去拉住克拉克，摸了摸他的臉，感覺到了異常的高溫。

希德嚇得要掉眼淚了。

「怎麼辦，怎麼辦——」

克拉克其實並沒有什麼感覺。

他有些無助地看著希德，想要安慰他。

然而希德卻突然握住他的手，拉著他往餐廳大門跑去。

「……」

「他沒什麼事，就是……太熱了。」

校醫看著急得要哭了的希德，覺得現在的小孩子真是太大驚小怪了。

「休息一下就好了，吹吹空調。」

「他，他真的沒事嗎？」

「當然沒有。」

希德走出辦公室，看著坐在休息室里盯著牆面發獃的克拉克，這心裡的無名火猛地就冒了上來。

他走過去，推了一把克拉克。

克拉克回過頭，無辜地看著他。

「你個大蠢豬！」

希德罵道：「因為你我連飯都沒得吃！你居然還什麼事都沒有一樣的坐在這發獃？！」

克拉克恍然大悟般點頭，猛地站起身。

「我去給你買東西吃吧。」

「不要！你給我坐下來吹空調！」

「……」

克拉克又乖乖坐下。

他有些拘謹，坐姿像個小孩。

希德兩手環抱，越想越氣。

他拖著凳子在克拉克對面坐下來，然後脫掉鞋子，穿著白色長襪的兩隻腳踩著克拉克的膝蓋，氣呼呼地說道：「克拉克你笨死了，你就站在那給他潑？你不能打他嗎？你這麼高的個子白長了？」

克拉克鬼使神差地伸手握住希德的腳踝。

希德罵他正罵到興頭上，對於他的小動作選擇忽略。

「下次要是在讓我看到他欺負你，我就先揍他一頓然後再揍你一頓——不行，不解氣，那就分別揍你們一頓，最後再把你們丟到一塊一起揍一頓！」

克拉克點點頭，拉住希德纖細的腳踝，把希德的腳搭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後慢慢地，慢慢地幫希德脫掉了襪子。

雪白的腳背，修剪乾淨的指甲……

而希德忽然覺得還是這個姿勢舒服，於是伸直了腿，兩隻□□疊，在克拉克大腿上晃起來。

「克拉克，你必須得告訴我——你為什麼這樣忍耐他們？」

「……」

「為什麼不還手？為什麼不反擊？」

克拉克沉沉地低下頭，過了好一會才悶聲回答道：「我不能告訴你。」

「為什麼不能？」

「因為我要是告訴你了，到時候你肯定就會不喜歡我了。」克拉克說出了這麼帶著點孩子氣的話來：「我不想你不喜歡我。」

「……」

午飯後，學校陷入了一片安靜。

許多學生都選擇在教室小睡。

操場上，烈日當空，安靜得出奇。

而休息室里，空調嗚嗚吹著，冰涼的風撫過克拉克紅紅的臉頰。

很涼快。

很舒適。

希德輕輕慢慢地哼了一聲。

曲腿，而後抬起腳，用腳尖蹭了一下克拉克的下巴。

克拉克看向他。

細膩的觸感還留在下巴上。

希德的耳朵也紅紅的。

他抿著嘴角，彆扭地說道：「叫你不要擔心你不該擔心的東西，你就是不聽。」

然後忽然收回搭在克拉克大腿上的腳，拖著凳子坐近了，閉上眼睛對克拉克說道：「你現在可以抱我，抱完就告訴我為什麼吧。」

希德身上總有一股水果味。

甜的，酸澀，甘——

聞起來讓人心情愉悅的味道，讓克拉克有些迷戀。

這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拒絕的擁抱。

於是他靠近，輕輕抱住了希德。

然而希德立馬像一隻小貓一樣主動鑽進他懷裡，甚至坐到他身上勾住他的脖子，得意洋洋地說道：「你要是不告訴我，我就不下來。」

說完，他眯起眼睛，一副得逞的樣子。

「快點吧。」

克拉克滿腦子都是「不告訴」和「不下來」。

於是他抱緊希德，嘆了口氣，故作憂愁地說道：「這是個秘密，我不能告訴你。」

希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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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鐵」會寫的比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