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人皆知東雲皇朝雖已歷經千年,但現任皇族元氏掌權不過百歲。
元氏本是東雲三大門閥世家之一,只因前皇族隴姓殘暴不仁,盡失民心,才在其他兩大門閥的擁護下揭竿而起,取而代之。
而這兩家就是如今的鎮國公府雲家和秦安郡王崔氏。
作為開國功勛,國公府深受皇恩,位高權傾,族中子弟個個出類拔萃。
唯一讓人遺憾的,恐怕就是那位本該受盡萬千寵愛的雲家嫡小姐五歲時被人故意推入池塘。
高燒整整七日,好不容易救回一條命,但落下病疾,形同痴兒。
從小定親的安伯侯府也在等了十年,不見轉好跡象的情況下,於三天前登門退婚。
聽說被拋棄的雲小姐哭得不能自抑,上演了一出撞牆投湖的戲碼,場面一度無法收拾。好在,國公府一位遠房表少爺及時出現,主動立誓求娶雲夕瑤,才強壓下物沸的人言。
涼五恭敬站在涼月面前,細細地把這兩天發生的事情一一稟報。
「霄主已順利進入鎮國公府,涼九也和凌王搭上聯繫,只是南王那邊——涼三試過買通國寺的人,但都失敗了……」
一個常年居住在寒山佛堂的人,該如何不著痕迹地在他身邊安下眼線?
聽到這,涼月點了點頭,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接近元儲棠有多難。更不用說是留在他的身邊。
但,再難。
這一次,她也不準備再用上輩子的方法,重蹈覆轍。
半撐著桌子,涼月開口道。
「再過半月,南疆會來一批交流佛法的游僧入住國寺,你讓涼三提前過去混入其中。」
「南疆游僧?」涼五有些疑惑,這件事她根本沒聽說過。
但服從的天性,還是讓她聽命點頭「我這就吩咐下去。」
「等等——」涼月猶豫一瞬。
「南疆游僧必須持有佛骨珠。這個,我親自去取,你讓他即刻出發。」
天子壽辰,舉京同慶。
這三天里,商鋪小販都紛紛關門休憩,不少人也會趁著空閑專門去國寺上香祈福。
來來往往,提著香燭果品的人群幾乎把上山的索橋給擠斷。
涼月在接受完京兆衙役的盤查后安靜跟在最後進入寺廟。
幾個低眉垂手的寺僧對著往來的人恭敬行禮,命專人領著百姓進入寶殿。
「去年我就是在這兒祈的福,你看剛過年,家裡就添了個大胖孫子,不要太靈哦。今天可得多添幾炷香。」
「誰說不是呢,我拜來拜去還是國寺的佛祖最靈驗。」
耳邊嘰嘰喳喳的聊天聲,密集吵鬧地彷彿到了菜市,涼月幾次想退開去后寺取佛骨都被入群又擁擠到了中間,一路往大殿而去。
看著莫名被塞入手中的清香和簽盒,她愣了愣。
「小姑娘,你站門口乾嘛,快進去上香啊。」
「是啊,沒看見那麼多人等著,求姻緣是吧,往左邊,快去快去。」
涼月「……」
「施主,請。」
國寺的佛像傳聞是千年前佛子涅槃時所坐的石台所雕刻,拓了刻文,塑了金身,染了香火,成了眼前寶相莊嚴,慈悲無塵的佛祖。
法相金身,明凈琉璃。
就如鬼神一樣。
佛法菩提這些涼月也從不相信,所以就算此刻佛祖端立在眼前,她也不知這是哪一尊佛,又能求所何。
但奇怪的是,沉浸在氤氳的鐘聲與縹緲的香火中,她的心卻開始變得異常安靜。
重生前的痛苦,悔恨,絕望。
重生后的不安,迷茫,疲倦。
在這一息彷彿都隨著佛案上燃盡成灰的香煙緩緩降落。
她鬼使神差地閉上眼,享受著這片刻的釋然,也開始隱隱期盼。
期盼重來一次,她是否有改變一切的機會?
割捨掉那害人害己的貪慕愛戀,遠離那被所有人捧在心尖的異界女子后新生的機會。
國寺幽深。
除了前院人潮鼎沸的佛堂,后寺隱在一片青色茂密中,隔絕塵世浮華,只余輕頌誦經之聲。
避開寺僧,涼月一路往最深處的藏金閣。
若是沒記錯,在書閣院中的枯井裡就有一顆前朝高僧留下的半截佛骨,前世,國寺因修葺地窖發現時還引起了不小轟動。
不過……藏金閣到底在哪個方向?
從未踏足過後院的涼月,站在原地,看著前方三條岔路。
就在她準備隨便選一道試試時。
突然,身後激起濃重殺機。
涼月回頭。
一排黑衣人從青灰色殿脊上越下,輕巧無聲,訓練有素,一看就是專職殺手。
「羽林暗衛?」
「什麼?」
涼月心下微驚,面上卻是一臉茫然無措「你們是什麼人?」
「少廢話!就是你們這些見不得光的小人整日在皇帝面前陷害忠臣,迫害良將,挑撥關係,才使得朝堂動亂,天下不安!今日我們必要清君側,除奸佞!」
見不得光?陷害忠良?奸佞小人?
聽過太多這樣的話,涼月真是想生氣都氣不起來。
只是警覺,這群人是如何找上她。
羽林暗衛的身份是皇家絕密,除了皇帝無人可知,但,他們不只知道她是誰,還能尋到國寺來殺人。
「是誰告訴你,我的身份!」
「你猜啊。」見她承認,黑衣人嘴角揚起殘酷微笑「說不定就是你們這群烏合之眾在狗咬狗。」
這話意有所指。幾乎是一息,涼月腦海里就浮現出前世涼霄的眼眸。
血紅的,毫不留情的冰冷。
「怎麼?不相信?你也不想想要不是有自己人「幫忙」,誰能抓到你們這群陰溝里的臭蟲。」
知道不該輕易下結論,相信這些挑撥離間的話,但心頭的懷疑如荊棘般蔓長,心底好不容易安定幾分的情緒再次翻湧,甚至愈演愈烈。
原來……這麼早他就已經想要她的命了嗎?
黑衣人看涼月真受到干擾神思恍惚,立刻沖了上來。
一片冷光閃過。
涼月後退錯身,抽出腰間軟劍,瞬間,寒銳的殺戮氣息籠罩周身。
沒有任何炫技劍式,輕靈身法,每一招都只為了取人性命。
刀落入骨,紅肉橫飛。莊嚴佛土之上,朵朵血蓮開遍荼蘼。
最後站著的黑衣人像看一個沒有靈魂的殺人機器一樣盯著涼月,渾身劇顫。
「你,你們就算殺死天下人,也洗不掉滿身的血腥和罪孽!等著吧,等到皇帝衰微新帝即位,你們這些走狗一定死無葬身之地!」
「滿身的血腥和罪孽,死無葬身之地啊……」
劍尖的血滴答落地。
涼月喃喃自嘲。
這些她都已經嘗過一遍,只是有些東西,也許她一直都沒看明白。
黑衣人抬手,就在涼月以為他要自盡之時,遠處突然傳來鳴鐘聲。
樓之上一抹青衣垂首而立。
轉眼失神,劍下的人已逃離。
收起遠眺目光和重重心緒,循著血跡追了上去,越走越是偏僻,最後只剩一條凋敝小屋在路的盡頭。
黑衣人跌跌撞撞,破門而入,然後一下摔倒在地,昏迷過去。
涼月走上前,準備解決,卻在門口迷失了方向,無論如何移動,都靠近不了近在眼前的竹屋。
五行——鎖林陣!
涼月不可抑制地屏住呼吸,這是——元儲棠的院子。
「佛門重地,不可殺戮。」
空寂涼薄的聲音如一把利箭毫無防備地扎入心臟。
隱隱抽搐的疼痛猝不及防又無法掩蓋。
涼月握緊手心又緩緩鬆開。
皇帝壽宴期間,所有宗氏子弟都會回京,他為什麼還在京郊國寺?
一時,滿院靜的只聽到落葉聲。
不知僵持了多久。最後,還是涼月緩緩彎下腰。
元儲棠就站在院外,無聲看著不遠處只用背影對著他的女子,輕輕投投擲了幾塊從地上撿起的碎石,就破了自己的陣法。
無視身後灼灼的目光,涼月走入屋內,抬劍準備刺下,但在劍刃割破喉嚨的剎那,一本泛黃的書卷突然從身側滑過,擊中她握著劍柄的手掌。
涼月抿了抿唇,退開半步距離。
一次是意外,兩次也許是心血所致,但現在她可以確定。
元儲棠是真要保住這個想要殺她的黑衣人。
再不想面對也必須面對,扯下半截衣角蒙住臉頰,涼月慢慢回頭。
天色漸暗,蒼綠色的冷杉古木在寺廟杏黃色的院牆上搖曳著斑駁光影,青灰色的殿脊蜿蜒入天際。
那人就這樣站在她的面前,沐浴在玫瑰紅的朝霞之中,禪寂飄渺,恍若隔世。
她見過他無數的樣子。
矜貴清華的皇家貴子,方簡持重的宗室南王,謙和守禮的亦師亦友,以及……溫柔疏離的枕邊夫君。
但沒想到,兜兜轉轉糾葛兩世,留在記憶中讓她最貪戀的,還是初見的那個青衣少年。
可諷刺的是,他初見的她,都是手提刀刃,滿身血污。
眼中有太濃重的哀傷狼狽。
涼月執起劍,刺向元儲棠。
鮮血在青衣之上暈染出一條紅色細線,只是在中間斷開了一條長長的口子,無法癒合,無法彌補。而涼月的肩膀也被一指洞穿,深可見骨。
元儲棠一身不吭,甚至都沒有低頭看一眼受傷的胸口,只定定看著涼月隔著面巾的臉。
四目相對的瞬間,涼月突然笑了。
不同於涼霄。
也許前世的確有很多人騙過她,害過她,但元儲棠沒有。
他從未承諾過她什麼。是她強上他床榻,是她強逼他要她,甚至連皇位都是她一廂情願,認為他想要。
所以一切的背叛,一切的傷痛,一切的絕望都是她的選擇和執念。如今這一劍算是徹底斬斷了她內心最後的一絲不甘。
執著了那麼久的事,就此放下,涼月不覺得難受,反而有種解脫的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