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紙月亮(1)
她締造了一個巨大的謊言,他明知那是假的,是虛幻的,還是忍不住要去相信。
就像小時候媽媽剪下的紙月亮,他以為緊緊地握住,就能握住所有的光芒,到最後,留在手中的卻只有遺憾。
走廊上只有她一個人。
方星島忽然想起小時候和父親做的一個遊戲——她拿著玩具槍,爸爸站在床邊,她舉起了槍並配合著「砰」一聲的嘴型,男人便直挺挺地倒下,砸在床上。那時方星島才六歲,她愛極了這個幼稚的遊戲,爸爸一倒下,她便樂不可支。
還有一次,是清晨,爸爸剛下夜班,她纏著他玩了兩次,還是覺得父親的表現不盡人意。方爸爸只好配合她一次又一次地倒下。最後一次,她舉起槍「砰」了一聲,父親應聲倒下,她笑得可開心了,但是好一會兒也沒見他起來。
她只好去拉他:「爸爸,你起來,我們再來玩。」
可他仍舊一動不動直挺挺地躺著,任憑她怎麼搖晃都沒有反應。
她那時年紀還小,什麼都不懂,見爸爸毫無知覺嚇了一大跳,哭嚎著找媽媽:「媽媽,爸爸被我打死了,你快來啊!」
媽媽進門一看也被嚇著了,小心翼翼探了鼻息,又低頭聽見他輕微的鼾聲,忍不住抽了小姑娘一記:「你爸爸太累了,睡著了。你下次不要再這麼咋咋呼呼,差點沒給你嚇死。」
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在這個時候想起這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她靠在走廊冰涼的牆壁上,想進去看一看父親是不是又睡著了,想去掀開蓋在他臉上那張白布,可譚葉舟緊緊地按住她的手,死活不讓她碰。
「七哥,你放開我,我要看我爸爸。」
「我爸爸睡著了,你們為什麼要把他蓋上。這樣會讓他呼吸不順暢,他氣管不好。」
「七哥,你讓我看看我爸爸。」
「譚葉舟,你放開我。你別碰我,放開我……」
可譚葉舟依舊緊緊地用手臂箍住她:「你清醒一些,星島,你爸爸已經走了。你爸爸已經過世了,你還要這樣讓他操心嗎?你媽媽還在急診室,她需要你,你現在怎麼能倒下。」
她覺得可笑極了,自己只不過是要看一眼父親,怎麼就被說成不清醒。
可當她掙脫譚葉舟,終於又靠近病床時,沒有人再阻止她將手放在蓋著父親的那張白布上時,她感覺到沉重,壓得她無法將手抬起來。
他們說,父親是在回家的計程車上出的意外。在清平公路的高架橋下,他乘坐的計程車與前面的大卡車追尾,因為沒有扣安全帶,因為巨大的衝擊力,他整個人穿破擋風玻璃飛了出去。
被送到醫院時,他已完全陷入昏迷。
搶救沒有使他醒過來,他半句話都沒有留下便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所以方星島自始至終都不知道,父親究竟原諒她沒有。
她終究不敢揭開那張白布,並非恐懼於面目全非的模樣,而是害怕那血肉模糊會取代她心目中父親英俊的模樣,讓她再也想不起他的樣子。
這樣,不好。
父親是英俊的,即使肥胖和蒼老都不能抹滅他在她腦海中高大挺拔的身姿。
不應該是現在這樣僵硬地直挺挺地躺在冰冷的病床上。
她跪坐在病床前,抱住了父親,他的身體還有餘溫,可他們卻說:他死了。
她不願意相信,不敢去相信,可是又能怎樣呢?
方星島覺得奇怪的是,自己竟然沒有哭。來醫院的路上,她流了許多的淚,可現在她卻一點也哭不出來。
她眼睜睜地看著父親被推進了太平間,看著父親曾經的學生扶著媽媽,手上還提著吊瓶,看著母親哭得虛脫昏迷,看著譚葉舟暴躁地和醫生說話。
這個世界似乎一下子陷入了寂靜,匆忙的腳步與她擦身而過,誰也沒有看她一眼。
最後走廊終於變得空蕩蕩的,只剩下她一人。
她覺得自己應該去看看媽媽,她搖搖晃晃走到走廊盡頭才遇到一個護士,她問她:「我媽媽去哪裡了?」
護士姑娘的嘴唇在動,手也比畫著,可方星島卻什麼都聽不見。她明明就在說話,可是她就是聽不見。
最後,她又回到了剛剛那個位置。
是手機鈴聲將她從這夢魘一般的神遊中喚醒。
它在口袋裡不知震動了多久,方星島只捕捉到鈴聲最後的餘韻。她覺得自己像得了帕金森病,手不停地哆嗦著,當她成功把手機掏出時,它已經停止了歌唱。
方星島盯著手機,直到它又一次震動起來。
「方星島你在哪裡?為什麼老不接電話?我今天不回去了,我媽媽……」
她打斷童禹喬:「喬喬,我爸爸死了。」
那邊還在說話,似乎沒聽清她的話,猛然間頓住,短暫停滯后童禹喬問她:「你剛剛說什麼?我沒有聽清。」
「我說,我爸爸死了。他死了,他來醫院看我,我和他吵架,然後他出車禍死掉了!是我害死了爸爸,是我害死了他。」她終於又哭了出來,對著電話哭得聲嘶力竭,那邊一直沉默。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又絮絮叨叨說了多少,在她歇斯底里的背景音里,童禹喬哽咽的聲音幾乎被掩蓋住,她說:「你等等我,我就過來。」
方星島拿著電話,彷徨無措地站在走廊上,遠遠地看見走廊盡頭站了個人,很高,挺拔的身軀,穿了一件白衣服。
她愣了一下,拔腿朝那人走去,走著走著,卻猛地停了下來。
她終於看清,那人並不是穿著白襯衫,而是穿了件白大褂。
不是那個人,而是她的同事章澤銘,他手中握著瓶裝牛奶,大步朝她走來。醫院這麼小,父親又曾經是這裡的醫生,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估計認識她的人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