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紙月亮(2)
章澤銘剛在住院部值完班,還沒有來得及換衣服。他把手中的牛奶遞給方星島,想要說什麼,欲言又止。他張了張手臂,似乎要給她個擁抱以示安慰,猶豫了下,手還是收回來,用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說,你堅強點,還有好多事需要你做。
方星島握著手中溫熱的牛奶瓶,覺得自己像漂浮不定的木舟,始終看不見岸的方向。
她看著窗外逐漸亮起的天,才發現已經是早上了。
可惜,這場噩夢並沒有被早晨的微風喚醒。
夢。
對,方星島更願意用夢來形容那些天的事情。
人是最擅長趨利避害的生物,
她在醫院的那條走廊待了將近二十個小時,滴水未進,章澤銘給她的那瓶牛奶從溫熱變得冰涼,又被她的體溫捂熱,如此循環了幾次后,天又黑了。
最後是譚葉舟把她帶回家的,他說星島,你現在是家裡的支柱,你要代替你爸照顧好媽媽。
她記得自己是這樣回答的:「我為什麼要替他照顧,他這樣丟下我們走了,我為什麼要替他照顧媽媽。你讓他自己回來……」說著說著,她又哭了起來,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腦袋:「七哥,是我害死了爸爸,如果他沒有來找我,就不會出事。如果我沒有和他吵架,他可能也不會精神恍惚忘記系安全帶。都是我的錯,是我害……」
她說不出話來,因為她被譚葉舟捂住嘴。
「方星島,現在你爸爸已經走了,你再說這些沒有意義的東西也沒有用。現在,你應該振作起來,接下來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的確,還有很多的事要做。
按照博陵的風俗,在醫院過世的人是不能夠回到家裡的,可方星島和母親還是執意將父親帶回家。得知他過世的消息后,許多親戚朋友紛紛前來弔唁,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那些親戚了,有一些她根本認不出是誰。
這樣的場景已經很多年沒有見了。
其實爸爸是喜歡熱鬧的,只是自他出事被處分后,從前求著他辦事不停上門的人突然間都消失了。現在他們終於又來了,陡然出現,讓他們的房子變得擁擠。
從前方星島想過,若是有一天,這些人又重新出現了,她一定要將他們掃地出門。可現在,她沒有。也多虧了這些親戚,否則她和媽媽完全無法辦好爸爸的喪事。
方星島漠然地看著他們忙碌著:布置靈堂,找殯儀館,做照片……伴隨著喧鬧,偶爾還夾雜幾聲玩笑。方星島站在屋子的某個角落,覺得自己與這裡格格不入。
但是沒有人怪她。
是的,沒有人會去怪她,大家都覺得她是悲傷過度。
至於媽媽,那個年輕時依賴丈夫中年依賴女兒的女人從醫院回來后突然變得利落無比,她甚至能很好地招待客人,並且沒有再說著說著就哭起來。這一點,媽媽比方星島做得好很多。
只是她們一直沒有對話,也沒有眼神的交流,像兩個互不相識的人。方星島明白,她們是不敢看對方的眼睛,是害怕看到相同的悲傷和痛苦。她偷偷打量過自己的母親,僅僅兩天,她瘦了一大圈,臉頰深深地往裡凹陷,看起來比往常老了十歲。
她沒有洗漱,沒有照鏡子,所以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模樣。
她也不想知道。
她坐在靈堂的一角,沉默地靜坐著,她的目光總一次次地投向書房那扇緊閉的門,好像父親正在裡面上網,媽媽喊一聲,他就會出來吃飯。
她不知道自己那副模樣看起來多麼令人毛骨悚然。
把她喚醒的,是媽媽的巴掌。
那個溫柔到甚至軟弱的女人,一直在丈夫和女兒的庇護下安然生活的女人,第一次對女兒破口大罵:「方星島,你要是繼續擺出這副鬼樣子的話,就馬上給我滾出去,別在這裡杵著,玷污你爸爸的眼。」
方星島一時間還反應不過來,抬起頭傻傻地看著母親。她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眼睛裡布滿了血絲,背後是父親的大幅的黑白照片。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一定在想是你害死了爸爸,因為你和他吵架了對不對?所以你現在不吃不喝折磨自己。你知道不知道,你這樣也是在折磨我!是我讓你爸爸給你送雞湯,是我把他推出門去,你現在是不是也在怪我?」她的聲音顫抖著,「你一定也在怪我對不對,怪我讓你爸爸給你送湯,怪我害死你爸爸是不是?」
「我沒有。」她微弱地辯駁。
「你是我的女兒,你在想什麼,難道我不清楚嗎?」懦弱了一輩子的媽媽,從來沒有如此尖銳過。
是的,在得知父親出事的那一刻,她是怨懟過。如果不是媽媽逼著爸爸出門,那她就不會和他吵架,那麼這些事情就不會發生。所以,這些天她始終不敢與母親對視,生怕自己的眼睛會泄露出埋怨。
若說對媽媽是埋怨,那麼,對那個和父親起了爭執還傷透他的心的自己便是恨了。
「對,我是怪過你,可你就沒有怪過我嗎?如果不是我們,爸爸根本不會死!」方星島尖叫著喊出聲,「媽媽,是我們害死了……」
「啪。」
方星島不敢相信地看著母親,完全不敢相信剛剛發生的事,媽媽竟然打了她。
「如果你爸爸知道你這麼想,知道我們在這裡互相埋怨,他不會瞑目的。你以為我不難過嗎?可難過又能怎麼樣?如果可以,我真的願意代替你父親去死,或者跟著他一起去死。可是如果我死了,你怎麼辦?」媽媽看著她,渾濁的眼睛忽然湧出淚來,「你爸爸一定希望我們都好好地活著,他什麼話也沒說就走了,但我知道他一定希望我們好好地活著。」大門敞開著,秋風穿堂而過,方星島看著瘦弱的母親,她站得筆直,為她擋住了一屋子的喧囂和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