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算術

九章算術

李路行大概是真的去處理傷口了,整個上午根本沒來學堂。他原本也不是多正式的學生,先生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什麼也沒說。

等到午時——此時的人們已經是一日三餐制了,林稚水正在吃書院準備的午餐,就聽到一陣嘈雜聲。

一群人圍著李路行往這邊來。

遠遠傳來小少爺驕縱的聲音:「聽說林稚水回來了,在哪呢?他贏了文斗,天下聞名,在文道上也算是完美的一個人了,就該和我做朋友。」

所有人齊刷刷看向林稚水,林稚水不緊不慢地咀嚼菜肴,順帶還喝了一口溫水。

「在這邊……」李路行走過來,發現是早上在門口見到的人,臉色好了不是一星半點,「原來是你。我就說天底下哪有那麼多個合我心意的人。」

他的僕從掏出帕子迅速地把板凳擦拭了一遍,小少爺這才很勉強地讓自己綉著銀線暗紋的袍子和板凳進行親密接觸。低頭看了幾眼林稚水的飯食,「什麼雜湯,剩飯剩菜一鍋煮的嗎,看上去就好難吃,你就吃這玩意兒?狗都不吃,快倒掉,我請你吃好吃的。」

狗……都……不……吃……

陸嘉吉坐在林稚水旁邊,夾菜的手頓了頓,神情複雜。

不遠處的洪懷中一口熱甜酒嗆到了喉嚨里。

李路行的聲音不算小,周圍的學子都聽了個全,一時之間,全場靜寂,就連滿屋子的肉味都不香了。

林稚水眼皮不抬一下,平靜平和地夾起一塊重油重鹽的紅燒肉放進嘴裡。

在這個年代,能餐餐有肉,可以見得朝廷對讀書人的重視,就算「色香味」都不太行,但是,誰會對大鍋飯抱希望呢。

李路行的聲音重了些:「說話呀!」

林稚水把自己肩頭落的頭髮拈起來,放到李路行面前。對方疑惑:「你給我頭髮做什麼,交朋友的新方式?」

「不,我只是想說——」林稚水揚起一抹假笑,「我這麼一個會掉頭髮的俗人,一點都不完美,不配和天上來的小仙男交朋友。」

李路行當真有些驚訝了,「你不願意?」

「顯而易見?」

李路行略帶不解地望著他,「你知道你拒絕了誰的友誼嗎?」

林稚水慢悠悠地抿了一口溫水,再慢悠悠地回他:「嗯,李白後人,李家嫡子,當今聖上最疼寵的小輩。」

李路行聽著聽著,感覺渾身都不太對勁。這些名頭,平日里他也聽,但從來沒有一刻讓他打心眼裡不舒服。

林稚水笑了笑,杯子往桌面一磕,「而我,僅僅是林稚水,沒有那麼多前綴,別人提起我也只是林稚水而已,我們從被人稱呼的方式到性格都不太合拍,同門曰朋,同志曰友,我們並非志同道合的人,當不起李小少爺一聲朋友。」

李路行聽懂了,卻也沒怎麼聽懂。「你看不起我!」他有些白的膚色湧上嫣紅,猛地站起來時,椅子「吱啦」挪出刺耳的響聲,「你最好別後悔!以後你求我,我也不會再和你締結友誼了。」

陸嘉吉從自帶來的琉璃杯的倒影里,窺到李路行離開時怒氣沖沖的神色,心裡不免有些擔憂。別過頭去小聲和林稚水嘀咕:「你說,他要是私底下給你使絆子怎麼辦?副院長可是我們的數課先生,一直想討好他呢。」

林稚水笑了笑,「能使什麼絆子?他還敢強逼我退學不成?」

陸嘉吉嘟囔:「這可不一定,陛下對他那麼寵愛,我爹都得暫避鋒芒呢。」

林稚水側頭,露出傾聽的姿態,陸嘉吉就叭叭叭說了。

「他瞎搞院規的時候,我就告訴我爹了,結果你猜我爹說了什麼?他說他沒法管!」

林稚水沉思:「縣令大人不像會說這種話的人。」

陸嘉吉嘴一撇:「怪不得我爹那麼喜歡你,你都可以當他知己了。」

少年笑著勾他肩膀,「但是,咱們現在才是坐一塊兒啊。」

陸嘉吉頓時又高興了。「我爹他說,那位小少爺性格驕縱,反而不好強行起衝突。據說,他是來找一樣東西的,找到了就走,先忍他讓他幾天,等他走後,再把院規廢了。可如果現在和他爭,他脾氣一上來,非要去請聖旨,讓那幾條院規坐實,可就無法挽回了。」

林稚水點點頭,「長遠來說,退讓確實比強硬更值當。那,那些被退學的……」

「我爹原本整理著名單,準備先接他們到家裡私底下教學。」

陸嘉吉咧著嘴巴笑對林稚水,「不過,現在用不上了。」

*

這個世界的學子們,除了文課和武課,還需要掌握君子六藝,分別為禮、樂、射、御、書、數,以其培養君子的人格和能力。

因著請假,林稚水是頭一回上圖南書院的數課。

副院長,也就是他們的數學老師,長得高高瘦瘦,山羊鬍子,小眼睛,看著就一副不好相與的模樣。

他拿著戒尺踱進來,站到最前排的位置,眼兒溜一圈學堂,拉長調子:「哪位——是林稚水,林生啊?」

林稚水站了起來,有禮有節:「先生,學生正是。」

「噢,原來是你。」副院長順著走道緩步下去,到了林稚水桌前,「手掌拿出來。」

林稚水隱約猜到了什麼,低垂了眼,將掌心上翻。

「啪——」

戒尺重重打在掌心上,白肉掌迅速透了紅。

林稚水沒吭一聲,倒是陸嘉吉差點跳起來,彷彿被打的是他。

「啪——」

副院長的戒尺再次用力地敲他手心。「知道你為什麼受罰嗎?」

「不知道,先生。」

「因為你對學業的不尊重!」副院長語氣嚴厲,「才第三天,你就請假,心思根本沒放在學習上。」

戒尺猛地往手掌擊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在故意找茬。

陸嘉吉騰地站了起來,「他告過假了!」

「無禮!」副院長斥他,「怎麼和先生說話的?尊師重道學到狗肚子去了?牆角站著!」

陸嘉吉憤憤不平:「明明是你先胡攪蠻纏,你根本就不是因為學業訓他,你是想要討好……」

副院長轉身,又是一戒尺打在林稚水的掌心,「教唆同窗和先生頂嘴,罪加一等!」

「啪——」

副院長:「暗示同窗污衊先生品格,又犯一罪!」

「你!」陸嘉吉氣極,然而看到林稚水飽和到簡直要代替紅太陽的紅腫手掌,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腳步聲踢踏響,滿臉不忿地站到牆角。

天地君親師,這個年頭,師恩深重,學生若是敢忤逆老師,能使萬人唾棄。

副院長抖了抖他的山羊鬍子,睨著林稚水:「可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

少年似乎懂得了隱忍,斂著眼,「知道了,先生,學生定然認真對待學業,絕不荒廢時間。」

副院長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點了點頭,「知道就好,如此,你就先站著聽講,長長記性。」

這老學究心滿意足地轉了身,邁著八字步,打著背手,開始邊走邊講課。

「數為天數,起源於《周易》,自河圖、洛書,因象立數,因數明卦,為造化之術。八卦、九疇錯綜精微,極而至於大衍、皇極之用,而人事之變無不該,鬼神之情莫能隱矣。」

「當然,卦機、天衍之數這些東西,整個『大禮』,僅有國師通曉一二,我在此只能教導你們數學九章。」

冷不丁地,副院長:「林稚水!」

林稚水站了起來,「先生?」

副院長:「今有賣牛二、羊五,以買十三豕,有餘錢一千。賣牛三、豕三,以買九羊,錢適足。賣羊六、豕八,以買五牛,錢不足六百。問牛、羊、豕價各幾何?」

噢,方程題。

假設牛價格是X,羊價格是Y,豕價格是Z……

林稚水迅速心算,答:「牛價一千二百,羊價五百,豕價三百。」

副院長撫了撫鬍子,「你提前閱讀過《九章算術》?」

林稚水搖搖頭,「我現算的。」

副院長哼了聲,「撒謊。」

林稚水眨了眨眼睛,然而沒等他說什麼,副院長就直接開始繼續講課,彷彿要把「撒謊」定死在他身上。

講了小半個時辰的課,副院長現場出了幾道課本上沒有的題,讓學子們計算。他簡直像監控一樣,死死盯著林稚水,「林生!怎麼不動筆!你以為你都懂了嗎?」

林稚水瞟了一眼自己被戒尺抽得紅腫,拿筆就疼的手,彎彎眼睛,毫不客氣地:「先生,我確實都懂了,上你的課是浪費時間,我能去自學嗎?」

陸嘉吉詭異地鬆了一口氣。這才是他們認識的林稚水,剛才那麼乖順,簡直是鬼上身。

副院長冷笑:「狂妄!那你說說,第一題……」

「21,16,13。」

副院長噎了一下,「第二題!」

林稚水再次飛快報出答案。

「第三……」

「第四……」

「第五……」

五道方程題,在副院長看來,一道比一道難,還是《九章算術》里沒有的變題,屬於他精心準備的下馬威,鎮一鎮這些心高氣傲的學子們,可沒想到,才一盞茶不到,全被同一個人破解了。

副院長臉色不大好看,「你的心算倒是快。」

林稚水微微笑:「熟能生巧罷了。」

那麼多年數學題也不是白刷的。無法和外界聯繫的十年,除了用不上的英語,其他的課程全被他複習了一遍又一遍。

副院長黑著臉:「既然如此了得,從一加到五百,限你一百息,做不到就給我滾出我的課堂!」

有學子驚叫:「一百息,怎麼可能!」

副院長古怪地笑了聲,「怎麼不可能?不是熟能生巧嗎?林大才子那麼厲害,想來區區算個數,也難不倒……」

林稚水:「先生。」

副院長:「怎麼?要求饒了?林生,我今日可饒過你,往後你嘴上每個把門,得罪了大人物,別人可不會容忍你。」

「不,我是說,我算出來了。」

「撒謊!」

林稚水:「十二萬五千二百五十,先生,我說的對嗎?」

「對。那麼想來一到三千,對於林大才子也是輕輕鬆鬆吧。」

明顯的刁難,然而,林稚水還是在所有人詫異的實現下,僅五息就把答案說了出來。「四百五十萬一千五百。」

副院長:「……」他狐疑地打量林稚水,「你該不會隨便說個數誑我吧?」

「先生可以算一算。」

副院長就要去拿算盤,林稚水用手背壓住盤木,笑吟吟:「先生肯定比學生更厲害,還需要打算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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