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朕親臨
副院長站在原地,彷彿雨天熄滅的篝火,冒不出半點火花。耳邊數數催魂奪命——
「五十息了,先生。」
「七十息了,先生。」
先生後背濕透了汗水,難堪得腳趾悄悄抓鞋底。如果給他一個算盤,他能打出來——一百息以內肯定不行,可是,驗證答案根本不需要和考生在同一條件下核算。然而,林稚水三言兩語下,就把他推入如此尷尬的境界。
「九十息了,先生。」
副院長選擇掀桌耍賴。
「林稚水,你未免太過恃才傲物了。」
林稚水反唇相譏:「總比『才』不配位來得好。先生,您連學生都比不過,怎麼教人呢?」
「你!」老學究吹鬍子瞪眼,「狂生!」
——不,他只是在實行他受到傷害后,反擊的權利。
少年亮出小尖牙,氣死人不償命地:「謝謝。不過,比得過別人的囂張才是狂生,比不過別人的囂張,那就是犬吠。」
副院長怫然而去。
「幹得漂亮!」陸嘉吉蹦了過來,「兄弟,我還以為你要忍下來呢。」
林稚水微微側頭,眼中如同蘊了一汪清淺的水,「我才不捨得委屈自己。」
陸嘉吉憂心忡忡:「但是,他是老師,我們是學生,他天然就比我們高一層,別人恐怕只會覺得你頂撞老師,不堪教化。就像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一樣。」
林稚水揚眉:「老師,老師,那也得他教過我才行,我可沒上過他一堂課,從他那裡學到東西。」
反而是那傢伙沒有師德,上來就莫名其妙沖他擺下馬威。
「也不是這麼論的……」陸嘉吉跳到桌面坐下,挨著林稚水小聲逼逼:「如果院長在,根本就輪不到那賊殺才囂張。」
「說到這個……」陸嘉吉茫然,「院長他去做什麼了?再大的事情,一個月也該辦完了吧?」
院長在聽頂層那幾位扯皮。
人族目前的名士共有七位除去國師和李家家主,剩餘五位,聽完寇院長的彙報后,全程都在吵。
吵誰把這塊良材美玉收下當徒弟。
「他當然該作我徒弟!」法家名士提聲,「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於法,他能寫出包公斷案的文章,就證明他心裡必然是更傾向於以法治國!」
陰陽家名士呸他:「那林小郎君還先寫了鳳凰呢,鳳凰代表什麼?五德!仁義禮智信!我陰陽家的『五德終始說』,才合他心意!」
雜家名士懶洋洋窩在椅子里,打了個呵欠:「鳳凰涅槃,浴火重生。小孩兒『貴生』之義,還需要爭嗎。」
國師頗有興緻地插話:「你們雜家『貴生』之義取自道家,那他更應該在我跟前學習天衍之術才是。」
雜家名士抬起眼角,「沒事,我們雜家不論這個,你們全當他師父,我也沒意見。」
陰陽家名士翻了個白眼:「還正好合你們集百家之長的核心是吧?」
又有位名士緊接著說:「既然你們雜家不在乎這個,想來也不在乎當不當師父,不如退出為好。玉藻,童無南,應喜,你們覺得呢?」
被點名的小說家名士、陰陽家名士和法家名士認同地點頭。雜家名士也忍不住翻眼皮,「明博,你是打算在同僚身上施展你們縱橫家的遠交近攻嗎?」
縱橫家名士溫和地笑,沒有接話。
法家名士瞅他,忽地口誦:「不勁直,不能矯奸。」轉頭對院長一拜,「寇先生,容我直問,明博是不是私底下做了什麼?」
縱橫家名士笑容一僵。
被其餘名士齊齊盯著,寇院長感覺自己背上壓著一座山,他對縱橫家名士歉意地笑了笑,直言:「明大家早便將火鼠裘和《陰符》一書交與我,讓我帶給林稚水。」
火鼠裘,從火鼠身上剝下來的皮毛製成,披之可烈火中穿行。
《陰符》,全名《本經陰符七術》,縱橫家鼻祖,鬼谷子所作。
先以利誘交好,再使之了解縱橫家理念,徐徐圖之。
陰陽家名士長長「噢——」了一聲,怪聲怪氣:「原來這才是遠交近攻里的『遠交』。」
一聲不吭的小說家名士走近寇院長,從袖子里拿出四五張戰文,「聽聞林生家有幼妹,此些戰文贈他,以保血親。」
這可提醒了其他名士。
法家名士直接把腰間的一面小鏡子取下來,「我今日沒帶其他東西,此為黃帝十五鏡之第八鏡,可讓邪物顯形,鎮壓妖物,照人肺腑,我如今不大能用到,送他了。」
陰陽家名士取出一律管和一張譜子,「鄒子吹律致氣,既寒,可使六月飛霜。」
雜家名士笑道:「天時和人和都有了,那我就送他一輛木牛牛馬,無視地利,代步的好寶貝。」
李家家主:「那我也添一個,君子當有寶劍,我有巨闕一柄,劍技一卷,望人族後輩有安身立命之法。」
國師:「我送他一卦。」
寇院長大喜:「多謝國師。」
向天卜卦,自然要沐浴更衣,洒掃焚香。
「卜者問天,筮者問地,以玉為禮,以玉為祭。」
國師以玉卜通神,溝通天道。
風起,懸挂的玉鈴叮叮噹噹響,紫氣覆蓋了半個天空,堂哉皇哉,莊嚴無儔。
院長對於術算並不精通,看不出來所以然,但是,他能聽到玉鈴的韻律變了,從叮鈴鈴變成嘩啦啦,如同潮水,一聲疊過一聲。
然後,某一瞬間,忽然寂靜。
一道閃電劃破天空,照亮視野,也照亮了闔起雙眼的國師,結霜的睫毛。
寇院長鬼使神差覺得,自己的影子方才抖了一下。
國師緩緩睜開眼睛。
咔嚓——
玉鈴碎了一地玉屑。
「國師,這是怎麼了?」同樣在現場的皇帝驚疑,「以往也不這樣啊。」
以前國師卜算的時候,都是閉著眼睛往那一站,風景畫似的,玉鈐隨著異像升起而叮噹作響,等到異像慢慢消失,玉鈐歸於沉寂,就算是卜算完了,可這次……
「玉鈐碎了,眼睫還結了霜,是什麼兆頭?!」
國師深深吐出一口氣,「錦繡前程。」
「什麼?」
國師閉了閉眼,「林稚水,天資聰敏,才華卓異,錦繡前程,傲視儕輩。」
皇帝:「這不是很好的卜相嗎?怎麼突然碎玉?」
「這些都是我根據一閃而過的靈氣推斷的。實際上,他的命運,我根本無法窺探。結霜是天道給我的警示,倘若我強行探查,只有雙目失明一個下場。」
「但是!」國師的眸子不再是單調的黑,一點光芒將其籠罩,「他的存在,是人族幸事!」
「您是說……」
「去蕪存菁,蕩滌邪穢,固其源,培其根,他法正直,肅清一世。」
「好好好!」皇帝大喜,「寇宗!」
寇院長作揖:「臣在。」
「見此金牌,如朕親臨。」皇帝拿下腰牌,直接交到他手上,「有人的地方就有勾心鬥角,無法平復。尋常爭執便罷,若有人相害鳳凰兒,不論是誰,朕皆允你執此牌,先斬後奏。」
「不論是誰?」
「不論是誰!哪怕是朕的兄弟,你也可替朕行刑罰之事!」
寇院長激動地身形顫抖,「謝陛下!」有了這枚金牌,他就能暗中護住林稚水,這人族鳳凰兒,不使他夭折了。
帶著皇帝和幾位學士贈予的物件,寇院長回去的路上真怕自己碰到山賊,東西都被搶了。
出城的時候,李家家主私底下攔了他,「寇宗。」
寇院長笑道:「老朋友,這是抓緊時間與我敘舊來了?」
李家家主苦笑:「我是來為我兒謀一條生路的。」
寇院長唬了一跳:「路行?他怎麼了?」
「你也知道,我是老來得子。」
寇院長點點頭,這個他知道。他這位老朋友子嗣方面實在困難,四十有五了才有幸得麒麟子,那孩子小時候他見過,白白胖胖,玉雪可愛,穿上紅肚兜,跟年畫上的仙童似的。
李家家主:「他是我們李家這一代唯一的子嗣……」
這話可是讓寇院長欲言又止了,「虹兒……」
李家家主掀了掀眼皮,彷彿沒聽到這句話,接著說:「家族裡終於查出先祖靈軀所在,正是金光縣,他自告奮勇來尋,我……」
寇院長嘆了一口氣,別人的家事,他也不好多嘴。
「你難道怕他和林稚水起衝突嗎?」寇院長說完,自己都覺得好笑,「老友,你的品性我還不信?你絕不是那種溺愛孩子,將其寵成無法無天的紈絝的。」
哪知,李家家主嘆息一聲:「只我一人,也無力回天啊。」
隨後,寇院長就聽完了一個努力教孩子,卻被孩子爺爺奶奶,母親舅舅,叔叔伯伯,乃至最上頭那一位拖後腿的中年男人血淚史。
「他倒也不是那種令人不恥的紈絝,他就是……就是……」李家家主糾結半晌,「他就是自小被捧大的,要星星不給月亮,養成唯我獨尊的性格。又因著周圍人都說他是李家這代唯一的傳人,必須完美無缺,不負青蓮劍仙威名,便又心心念念覺得自己倘若不夠完美,墮了先祖名聲,那就是千古罪人。」
從要求自己完美,到要求自己周圍人東西也要一樣完美,也不過是七八年的功夫。等李家家主注意到時,親兒子已經養成了那樣又軸又驕縱的脾氣。
寇院長:「……想些好的,其實他們也不一定會起衝突。」
李家家主眼睛都不多眨一下地:「我不信。」
寇院長:「……」
這話不是親爹,都說不出來。
他遲疑著,委婉地:「那要看看是什麼事了,只是普通爭端,倒也用不著先斬後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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