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久冬臨歲華轉
「......」楚行舟沉默片刻,開口道:「可是他不喜歡我。」
「什麼?」怎麼會?楚兄這樣好的人怎麼會不被喜歡?黃尚苦疑道:「你與她相熟嗎,她知你性情嗎?」
「唔...相熟倒算不上,只是在一起相處過幾天罷了。」
幾日之內便能得楚兄傾心,此人絕非一般人;往後見了,我定要好好認識一番,免得楚兄吃虧。黃尚苦寬慰道:「或許她尚未知道你的好,日子久了,她自然會喜歡你。」
楚行舟笑起來:「黃兄如此確定?」
「確定。」
「那就借你吉言。」楚行舟笑看人間,忽又垂下眸子:「其實這種事是說不清楚的,他怎樣想都無所謂,我喜歡他是我自己的事情,倒不必擾亂對方的生活。」
「楚兄同她講過自己的心意嗎?」
「我倒沒同他講過,我們之間的情況比較特殊,我怕我一旦說了,他就跑了,再做不成朋友。」
「你尚未同她表明過,又如何知道她不曾傾心與你?」
「我有問過,他說他沒有喜愛之人,我便知道了。」楚行舟笑道:「這沒什麼的,黃兄不必掛心。」
「......」黃尚苦蹙眉看著楚行舟,半晌無言。
從小到大,沒有人喜歡過他。他是這天地間兀自漂泊的乾草,是海底最深處數千年不見天日的臟泥,他無法體會到被人喜歡的感覺,同樣也無法感受到喜歡人的心情。
那年出海后他見了天地,識了人心,卻終究沒法兒打破心臟外厚厚的一層臭石頭。石頭殼子又臭又硬,阻隔了他和外界的一切感情交流。光透不進來,心走不出去。盪悠悠活在天地間,不知溫存為何物。
他只能笨拙且無奈地學著人間的往來交談,遵循其中的禮制規則,按部就班活成個人樣兒。這種事他也無法去請教教書先生,只好買來一堆堆的塵世畫本,從各式各樣的人物故事中尋找作為人該做的事、會做的事,從細枝末節里填充自己。就像木匠手拿各類工具,一點點把樹根打磨成一個能用的樣子。日子久了,倒也習慣了。
講話談吐都說得過去,漸漸地也能交上一兩個朋友。可又有誰能知道,夜深人靜時的南明君根本無法入睡,他怕一合眼,那些蟄伏在四周的魑魅魍魎就會突然出現,伸著黏糊糊的觸手將他的面具撕碎,再次將他拉到不見天日的深坑裡。
自己有多虛偽,只有自己知道。
所以喜歡這種東西,於他來說,太過奢侈,無法想象。
可楚兄卻不一樣,他是塵世里透過來的陽光,他有過去,他有未來,他有感情,他有喜歡的人。他會把自己珍貴的情誼,毫無保留地送給一個自己從未聽說過的人,並真摯而熱烈的思念著她。
這種光亮,是自己不會擁有的。
「或許以後她就會喜歡你了。」黃尚苦嘟囔著擠出這句話,卻只覺得心裡堵得慌,咕嚕咕嚕冒著泡。
「嗯,希望如此。」楚行舟倒不想黃尚苦為了他的事情費心,遂道:「不要提我了。黃兄,我們從敖易那裡要來的災情冊子呢,再給我看看。」
黃尚苦低頭打開乾坤袋,卻不接他的話茬:「楚兄,我是不是耽誤了你同她交好?」
「嗯?此話怎講?」
「倘若不是我把你帶來查案,你現在就有時間與她同行了。喝茶也好,閑聊也好,總比和我待在這裡吹冷風要強。」
「......」楚行舟沒想到此事給了黃尚苦這樣的誤會,他心上微沉,道:「我喜歡同黃兄一起出行,和你待在一起,我很開心。」
「真的嗎,你不覺得我無趣?」
「怎麼會,我覺得這是我這輩子遇到過最有趣的事情。」
黃尚苦的荒原開出了一朵小花:「最有趣的?比同她在一起還要有趣嗎?」
話出口即知失言,他趕忙要改口,卻聽到楚行舟幽幽的聲音從身旁響起:「一樣有趣。南明君,我很喜歡你的,你最重要了。」
咚,咚,咚。黃尚苦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臟在上下跳動,而後四處翻飛。比她還要喜歡嗎?比她還要重要嗎?黃尚苦動了動喉結,沒有問出口。
「那太好了。」他半晌緩緩笑道:「太好了。」
楚兄眨巴著眼睛笑起來,亮晶晶的眸子在日輝下盈盈望著他,歪頭問道:「那南明君喜歡我嗎?」
喜歡嗎......不喜歡嗎,怎麼可能?可是喜歡...喜歡是什麼?
「我喜歡。」黃尚苦混沌的腦子雖然無法明白,但他仍義無反顧地點了頭。他不能讓楚兄等待答案,不能讓楚兄看到看到不該出現的猶豫,不能讓楚兄因此難過。
黃尚苦好像是為了給自己打氣似的,再次重複道:「喜歡你。」
楚行舟本想大著膽子同他開個玩笑,卻不成想自己在聽到南明君的一聲回答后瞬間亂了心神。沸騰壓制了數日的岩漿在那一刻噴涌而出,驟然點亮了世界。火山從此再也不會熄滅,熾熱從此再也不會停留。
他在長空白日下緊緊看著對方,只聽到自己迎風喃喃一句:「那就在一起吧。」
「什麼?」
「沒什麼。」楚行舟瞬間垂下眸子,咳了一聲,道:「既然如此,那以後可要一直在一起。」
黃尚苦眼睛瞬間亮起來,驚喜道:「好!」一直在一起?那豈不就是永遠不會分開?那和家人有何分別?毫無分別!
黃尚苦樂到滿山遍野都是小紅花,他哪裡想過自己能有今日?從此往後南明君就有家人了?這敢想?不敢想。可惜他不是皇帝,否則這事值得敲鑼打鼓、昭告天下。應當在每條大街都張貼上紅底兒的大字告示,繫上紅綢子,點上大燈籠,再放個十天半個月的大掛兒鞭炮,給每家每戶的小孩子分食糖果和碎銀,高高興興、熱熱鬧鬧、喜喜慶慶。
他不知楚行舟這一驚天動地的重要決定是為何而起的,他只想趕緊抓住它,再不鬆手:「不反悔?」
楚行舟不明所以:「不反悔。」
「真的不反悔?」
「真的不反悔。」
「這可是幾千年、幾萬年、甚至幾十萬年的事情,楚兄你真的不會後悔?」
「這可是幾千年、幾萬年、甚至幾十萬年的事情,我一定不會後悔。」
「那,那。」黃尚苦紅光滿面,激動地說不出話來:「那這是真的?」
楚行舟失笑道:「黃兄你為何如此不信我?」
「沒有沒有,我信。只是太過突然,我,我不敢相信。」
「你信就是了。」楚行舟像個小孩子似的玩笑道:「那南明君以後也要兌現承諾,咱們永遠在一起,我去哪兒,你就去哪兒。」
「好好好,一定會的!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我跟著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楚行舟大笑起來,半空都是他開心的笑聲,路過的神鳥受到驚嚇,白了他們一眼,轉頭飛到別處去了。
楚行舟意猶未盡道:「都聽我的?」
「都聽你的。」
楚行舟樂得眼不見牙,半晌方喘回一口氣,道:「南明君,認識你是我的福氣。」
「認識你才是我的福氣。」
楚行舟看著對方極為認真的臉龐,面帶笑容,緩緩打出一個噴嚏。「阿嚏!」
「......」
「楚兄快披上。」黃尚苦沒有注意到事發現場的尷尬,當即拿出大氅由后至前披在楚行舟身上。
楚行舟微轉了身任由他給自己整理,嘴上卻道:「黃兄,這才是深秋啊。」
「已經入冬了,而且這是在天上。」黃尚苦給楚行舟繫上帶子,理好下擺,道:「方才我要施個擋風保溫的屏障,你不肯,現在受涼了吧?」
「不吹風的御劍哪裡叫御劍,有風吹著很舒服的。」
「舒服到你都打噴嚏了。」黃尚苦攏過毛領兒道:「你若想吹風,我將屏障施得薄一點、短一點就是了,何必如此受凍。趕明兒萬一風寒乍起,有你受的。」
「...黃兄你...」楚行舟眯眼看對方,從剛才起他就覺得黃尚苦莫名像是被鄰居家愛操心的長輩附了體,此刻這種感覺更為強烈。
偏偏黃尚苦還在蹙眉給他理順背後散亂的頭髮,並沒由來問出一句:「她也會給你披衣裳嗎?」
「啊?」
「你喜歡的那人,她也會給你披衣服嗎?」
「...我,我。」
「沒披過?」
「呃,我不知該如何說。」
「看你如此猶豫,那想必就是沒披過了。即使是披過,想必也是另有別的原因,不是出自本心。」黃尚苦頓了頓,補充道:「我是出自本心的,我怕你冷。」
「...哦...」楚行舟眼神飄忽,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曾在人間聽到過一句話,大致意思是——只有家人才會無條件的對你好。你說是嗎,楚兄?」
「..嗯,是吧。」
「嗯,我覺得也是。」所以你不必時時刻刻都想著她,你還有一個家人啊,他會對你好的。
楚行舟覺得他話裡有話,但一時想不出,只好道:「那個,黃兄,災情的冊子...你可以給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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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開啟~
黃尚苦自詡把從別處學來的「家人」身份學了個八九不離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