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九羅花了一上午,清理出三尊泥塑,時代和歲月的痕迹在泥塑上展露無疑:斷頭少腿,多處焦黑,有些地方剝蝕嚴重、露出了裡頭的胎草架骨。

但還是美的。

現代科技發達,信息共享,人才不管地處多麼偏僻,只要能有平台展示自我,就不會被埋沒,但舊中國不同,那時候,山凹里的天才,可能一輩子都走不出山凹,再驚才絕艷的作品,也只羅陳於屋前舍后,被村人鄙薄為不能換錢吃飯的玩意兒。

她覺得塑這些泥像的,是個大手。

大手遇大手,難免隔空嗟懷、惺惺相惜,她拍了很多照片,又仔細研究手法線條,直到飢腸轆轆兼內急不耐,才出了破廟。

孫周不在,也不知道哪去了,周圍的秸稈地是天然屏障,但聶九羅猶豫了一下,還是放棄了露天方便的念頭。

她匆匆往東頭去,走出玉米地的時候,注意到路旁停了輛越野車。

比孫周的新,也比孫周的大,前車燈處裝了防撞罩架,純白車身,強悍素簡,線條剛硬,沒有任何裝飾。

這種窮鄉僻處,好像不大會有外人來,聶九羅心中一動,湊到車窗處看。

車裡沒人,車前側懸了個平安符,是個五帝錢的車掛,看到車掛,聶九羅就知道自己認錯了,正打算走,忽然看到,副駕上坐了個鴨子。

是只黃毛絨的扁嘴鴨公仔,坐得端端正正,兩鴨蹼齊整地向前,一臉呆懵,目視前方,更絕的是,還系著安全帶。

媽呀,鴨子。

聶九羅噗地笑出聲來,還及時捂住了肚子:她內急得厲害,怕自己笑尿了。

去公廁的一路,她還時不時發笑。

老實說,車內外的裝飾都挺硬的,只那隻遵守行車安全的鴨子突兀,她估摸著開車那人,不是有孩子,就是有顆不泯的童心。

***

回到破廟,還是不見孫周。

興許也方便去了,聶九羅打開車門拿東西吃,中午時分,四野偏靜,偶爾傳來啁啾鳥聲,正天上有輪日暈,聶九羅眯著眼看,還伸出手,放進日暈的中心。

日暈三更雨,今晚上,可能是要下雨。

一頓簡餐吃完,孫周還是沒回來。

聶九羅有點奇怪,這一帶治安不大好,孫周考慮到她的安全,從來都是守在附近,即便內急,也是快去快回。更何況這麼久了,就算掉進茅坑,也該爬上來沖乾洗凈了。

孫周的電話扔在駕駛座上,打電話找他顯然是行不通了,聶九羅雙手攏在嘴邊,試探著喊了句:「孫周?」

聲音傳散開去,沒收到任何回應,她嘗試著走遠些去找:「孫周?」

她走進秸稈地里。

這些秸稈可真是礙事,一叢一叢,遮擋人的視線不說,還不時勾掛衣服,有不少秸稈被村民當柴禾齊根割走、只露短茬,她穿的是硬底矮靴,一路踩過去,發出咔嚓的乾裂聲響。

走了一會,她停住腳步、蹲下去看地面。

那一處土壤里,有幾處褐紅色,像是滲進了血,拿手試了一下,已經幹了。

聶九羅笑自己疑神疑鬼:如果是孫周留下的,不會幹這麼快,而且,這是鄉下地方,村民習慣在野地里殺雞宰鵝,這多半是雞鵝血。

她抬眼四顧,又發現一處異常:不遠的地方,秸稈往一個方向倒,像是曾有什麼重物被一路拖拽。

聶九羅站起身,正要過去看個究竟,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她轉身看,是有人跌跌撞撞奔來,身形被密密的秸稈遮擋,看不真切,步聲又急又重,摻雜著秸稈的斷折聲,迅速逼近。

聽聲勢,方向正朝著她,聶九羅下意識撤開兩步,幾乎是與此同時,秸稈叢中衝出一個蓬頭垢面、滿臉血污的男人。

即便是有心理準備,聶九羅還是忍不住叫出了聲。

那男人猝然止步。

居然是孫周!

他頭臉冒血,頸上破口處皮肉外翻,眼神滿是空洞,即便站住了,身體仍止不住發顫,這顫抖甚至帶動牙關,發出格格的輕響。

聶九羅覺得不太對勁:「孫周,你怎麼了?」

這問話把孫周從混沌拉回現實,他眼神漸漸聚焦,嘴唇急速翕動著,驀地迸出一句:「快跑啊!」

話音未落,人已經像箭一樣竄了出去。

聶九羅怔了不到一秒,也跟著拔腿就跑。

她當然不知道孫周在躲什麼,但習慣使然:大街上,人人都抬頭看天的時候,她也會跟著看一眼;人人都驚惶逃竄的時候,她也絕不會逆流而上。

管它呢,跑起來總是沒錯的。

快到車邊時,她於百忙中,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沒有想象中的喪屍、怪獸、變態殺人狂,事實上,秸稈地里幾乎稱得上是寧靜,不過,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某一個風壓秸稈的瞬間,她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一個人影。

引擎聲暴起,聶九羅一把拉開車門,一隻腳才剛邁上車,車子已經呼嘯著竄了出去。

我靠!

聶九羅措手不及,幾乎是杵翻在地,剎那間天地倒置,整個身子跌滾開去,掌心因為拚命要撐住地面,被磨得火辣辣得疼,迅速挺起上身時,只覺空氣灼熱——那是車子臨去時,狠狠噴出的一兜尾氣未散。

孫周這個王八蛋!

她恨得咬牙,不過不忙罵孫周,輕重緩急她是知道的:秸稈地里還有傷人的玩意兒呢,孫周跑了,她可別稀里糊塗成了替補。

聶九羅抓了塊石頭在手上,盯住秸稈地,慢慢站起身子。

周圍安靜極了,一分一秒似乎都被拉到永無止境,好在,滿眼的秸稈始終安寧,只時不時與風廝磨。

看來,那東西是……走了?

不過,即便走了,她也不敢在這久留了,聶九羅揣著小心,快步往東走——鄉東是住人的,到了人群中,就可以心安了。

她越走越快,時不時觀察左近,走著走著,陡然收步。

那輛白色的越野車,後車廂門大開,有個男人用力扔進去一個大帆布袋,然後重重拉下車蓋。

聶九羅絲毫沒有「終於遇到人了」、「可以求助了」的興奮感,在事發地附近出現的人,一半是真路人,一半是關聯者——也許這個人,就是傷了孫周、把他嚇得屁滾尿流的那個呢?

而如果真是的話,她的表現就至關重要了:不能顯出慌、怕,不能顯出對這人的懷疑,但也不能全然漠視。

她把彼此的距離控制得適度,步子不緊不慢,一臉冷漠,目光淡然掃了過去——非常路人式的、隨意瞥一眼的那種。

那男人也看了她一眼,巧了,也是路人式的、隨意瞥一眼的那種。

這是個年輕的男人,身形高大,寬肩窄臀,有著耐看的五官和緊實硬朗的下頜線,一定不常笑,因為愛笑的人,眉眼一定是柔和的。

聶九羅收回目光,又很「隨意」地瞥了眼他的車牌號。

副駕上坐了只毛絨鴨子的男人,未必是有童心,也未必是當爹了,還有可能是個嗜血傷人的心理變態。

因此,記下他的車牌號,很有必要。

***

走過鄉東口的小賣部,眼見得左近人多起來,聶九羅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很好,她安全了,可以秋後算賬了,她對孫周受傷的那點關切,早就被差點碾在車輪下的憤怒給抵消了。

她走到一棵濃密的老槐樹下,盡量離樹下打花牌的幾個老婆子遠點,然後給旅行社打投訴電話。

聶九羅這趟是有事來陝南,要留半個月左右,但事情很清閑,她不想空耗在酒店浪費時間,所以聯繫了旅行服務商,要求包車定製線路,看一下就近幾個縣鄉的廟觀雕塑,越古舊越好,不怕殘破。

由於不是常規路線,其中某些目的地又較為荒僻,所以旅行社開出了兩倍於市場的價格,聶九羅答應得很爽快,只兩個要求:一,安全;二,各個點都走到位。

還「安全」呢,她看著磨去了一層薄皮的手掌,準備吵個大的。

凡事不爭不惱,別人還當她沒脾氣呢。

電話接通,聶九羅溫溫柔柔開始敘事,她從不潑婦罵街:潑婦罵街,看似轟轟烈烈,實則氣泄得太快,不利於打持久戰。

事情講完,那頭已經戰戰兢兢,重複了無數遍「對不起」。

聶九羅:「我不覺得這是說兩句『對不起』就完了的,我雇的司機,遇到事,甩下我跑了,這合理嗎?」

旅行社:「是,是,太不合理了。」

聶九羅:「如果不是我反應快,是不是就卷到車底下去了?我可以理解孫周是遇到了突發變故,但這是兩碼事,我花了錢,我就要求和錢對等的服務,一個號稱有近十年駕齡的老司機,就算再驚慌失措,可以這樣置客人的生命安全於不顧嗎?」

旅行社顯然深諳「語氣越平靜、事情越大」之理,恨不得在那頭給她磕頭:「是,是,聶小姐,這絕對是我們的工作失誤。」

聶九羅正準備來個辭藻華麗的反問第三彈、把氣氛拱向高潮,耳邊忽然飄來一句:「就是偷漢子去的,哦呦,臉皮都不要咯……」

什麼「偷漢子」?聶九羅一個分心,華麗的辭藻飛了個乾淨。

「還糟怪(說謊)說去打牌,打一夜都不著家……」

「她男人學摸(找)去了,哦呦,要打死人咯……」

「聶小姐,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們馬上就近安排司機去接你,孫周這邊,我們儘快聯繫他,了解情況……」

好像暫時也只能這樣了,聶九羅一心二用,此刻倒是對憑空飄過來的八卦更感興趣,客觀地說,她不是八卦的人,但八卦都到耳邊了,硬要當沒聽見也沒那必要。

她含糊地應付了兩句,掛掉電話,向著那幾個打花牌的婆子走近幾步。

幾個婆子高談闊論、義憤填膺,絲毫不覺得聶九羅這外人出現得突兀,還積極團結她融入討論,講幾句就問她看法:「你說是啊,女子?」

很快,聶九羅就搞清楚了這樁鄉村桃色事件的來龍去脈。

原來,就在昨兒晚上,興壩子鄉有個女人,說是出門打牌,一宿沒回家,她老公猜是女人玩上了癮、留宿在牌友家了,也就沒當回事。

結果一直到今天上午,都沒見女人露面,電話又關機,她老公不樂意了,找上門去,才知道女人根本就沒去打牌。

這下麻煩了,不見了人,又聯繫不上,她老公嚷嚷著要報警,牌友怕事情鬧大,說了實話:打牌只是託詞,女人在鄰村有個相好的,其實她昨晚上,是找相好的去了。

女人老公暴跳如雷,叫上兩表兄弟,開上摩托車,氣勢洶洶去鄰村捉姦去了。

截至目前,捉姦的「戰況」還沒傳回來,但幾個婆子篤定,此去必是腥風血雨,通俗點講就是,「要打死人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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梟起青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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