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本色（4）

人世間最有趣的事情就是看人群來來去去，潮起潮落。

郭比希起得很早，她走出宿舍，走到樓下，剛到門口，想想又要轉身折回宿舍。

「郭比希！」

一個清脆的聲音，留住了她的腳步，那是宋玉，郭比希聽得很清楚。現在的她總覺得欠宋玉什麼，所以宋玉叫她，她是肯定要停住的。

郭比希看著宋玉遠遠走過來，硬擠出一片紅暈，笑著朝他走去。

「怎麼，地上有金銀財寶？你一直低著個頭。」宋玉說著拉住郭比希的手。

郭比希還不習慣宋玉跟自己這麼親昵，但只是心中想想，沒有把手抽回去，任由宋玉拉著。她看著宋玉靦腆地笑了笑：「我本來是打算去晨跑的，還是算了。」郭比希笑了笑，欲言又止。

宋玉不再問了，他知道，他懂，他明白，那個宋蒂夫還在郭比希心裡，甚至成為了慣性。

但眼前，郭比希這隻手在自己手心兒，怎麼也跑不了了。宋玉露出八顆牙，歡快地說：「走，帶你喝咖啡去！」

「這麼早？開門了嗎？」郭比希好奇地看著他。

「開了，早就開了。學校的咖啡館，跟街邊的不一樣，它跟我們是一路的，沒有時差。」

這話一語雙關，關上了郭比希所有的希望。她踱著小步，跟在宋玉後面。

兩個人一前一後，就像是大哥哥帶著小妹妹去買糖吃，小妹妹不高興，大哥哥盡其所能地哄著、騙著，最後小妹妹終於咧開了嘴，因為嘴裡有了糖，心裡就甜了。

一人一杯，兩個人借著咖啡取暖。一早上，嘰里呱啦地說了一大堆的話，話題內容天南地北。

其中，有幾個笑話還把郭比希逗樂了。跟宋玉相處了這麼一會兒，郭比希才發現，原來她根本不了解這麼大男生，也忽然明白了為什麼崔佳潔這麼喜歡宋玉。

宋玉確實是可愛的，是陽光的，他就像個小太陽，把周圍的人照得很暖。他好像永遠不會生氣，一副弔兒郎當地樣子，卻做著很正經的事情。

郭比希看著比自己只大了一歲的宋玉，心想：他要是我哥哥該有多好！

一個早上，至始至終，郭比希也沒有說一句話，講一個字。不過，她始終面帶著笑容，認真地聽宋玉講話。

宋玉把郭比希送回宿舍，讓她別想太多，說中午會等她下課，帶她去吃午餐。

郭比希點點頭，一轉身，豆大的淚滴瞬間就劃了下來，劃過整個側臉，伴著刺骨的冰涼，郭比希只覺得很疼。

今天的最後一節課是宋蒂夫的《西方文學史》，郭比希說到做到，她沒有再逃課，也沒有再讓崔佳潔幫著點名。她大大方方走進教室，只不過，這一次她沒有了那份期待，反而有點膽怯，她怕看到那張臉——那張立體地、俊俏地、讓她心動又心痛的臉。

可是，當宋蒂夫真真地站在講台上，郭比希不得不朝講台望去的時候，她心裡卻沒有半點怨恨，取而代之地是更多、更洶湧地愛，像潮水，要把她淹沒一樣。

郭比希長長地喘著氣，最後她不得不把頭埋在雙臂里，來隱藏她無法正常呼吸的窘態。

小莉莉看到郭比希伏在桌子上，雙肩抖動著，就知道她在哭泣。莉莉眼眶瞬間就紅了，她把手放到郭比希烏黑的長發上，慢慢的、一遍遍的從上撫摸下來，她不知道為什麼，也開始心疼。

在小莉莉心裡，愛情是偉大的，是凌駕於道德之上的，是不管不顧、轟轟烈烈的，就應該像宋蒂夫和郭比希一樣。

其實，暗地裡她幻想過無數次郭比希和宋蒂夫的故事，這故事裡，當然大部分都是歡喜的，但也有離別，也有狗血。只不過，小莉莉沒想到，現實這麼狗血，狗血得這麼惡俗。

這要是攤到別人身上也就罷了，看個熱鬧，可郭比希不是別人，小莉莉心裡真有點恨了，她覺得自己就是個白痴弱智，怎麼也相信小說里那種轟轟烈烈地狗屁愛情，那都是騙少男少女玩兒的。

好一會兒，教室里靜悄悄地。大家發現，宋蒂夫宋老師目光獃滯地看著一處，手停留在黑板上，手裡拿著粉筆。

「鈴鈴鈴......」下課鈴聲，第一次這麼悅耳地傳進郭比希的耳中，傳進小莉莉的耳朵里，也讓宋蒂夫恢復了常態。

大家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準備去吃飯。小莉莉順手把自己的帽子戴在了郭比希頭上，草草收拾了東西，拉著郭比希匆匆從宋蒂夫身邊走過。宋蒂夫輕輕伸出手，卻連郭比希的衣角都沒有碰到。

他走到郭比希的座位上，坐在她的位置，閉上了眼睛。少女的餘溫還在四周，宋蒂夫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他真的有點慌了，他真的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每天每時每刻，宋蒂夫都在想念著這個美麗的中國女孩兒，卻無法想出一個辦法好好的對她負責任，擁她入懷。每天夜裡，他都會在凌晨兩三點醒來，然後側身去看身邊熟睡的那個人；想象著她的金髮碧眼換成了烏髮黑眸，想象著她不滿小雀斑的臉頰換成了那枚純白色的鵝蛋臉；想象著她不是凱特，而是郭比希，是那個心裡有她，嘴上說愛她的那個中國女孩兒，郭比希。

睜開眼睛，眼前是空無一人的階梯教室。所有的人都去吃飯了，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宋蒂夫緩緩起身，站在桌子旁邊，最後看了一眼那個郭比希常坐的位置，卻忽然發現一枚粉色髮夾。他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郭比希常常帶著的一隻髮夾，淡粉色。

那時候是假期，郭比希每次拍的照片里都有這隻粉色的髮夾。宋蒂夫還小心地發現，髮夾的一個邊角已經磨損了，露出了棕褐色的不和諧的顏色。他還說要送給郭比希一隻一模一樣的。

宋蒂夫緩緩從兜里掏出一隻，真的跟這隻一模一樣，那是在暑期里，他跑了整個飾品商場，才找出來的。

當時買飾品的老闆娘還嘲笑他，一個外國男人竟然喜歡中國小女生喜歡的東西。可當宋蒂夫對老闆娘說：「我是給女朋友買的，她是個中國女孩」，瞬間老闆娘給了他一個大拇指，又在價錢上加了兩倍。就在宋蒂夫詫異地時候，老闆娘對他說：「中國女孩兒，值這個價格。你就買吧。」宋蒂夫又給老闆年豎了個大拇指。

那一天，賣髮夾的老闆娘很高興，一個三十塊錢的髮夾，她賣了九十塊錢，還是明碼標價；宋蒂夫也很高興，他不單單買了髮夾，他買了一枚獨一無二的髮夾，他的中國女孩兒是獨一無二的。

拿著兩隻髮夾，宋蒂夫回到了員工宿舍。他沒有胃口，沒去吃飯。此時，家裡只有他一個人，凱特去上班了，得晚上八九點才能回來。宋蒂夫給自己倒上一杯咖啡，坐在桌邊。忽然，郭比希的身影如鬼魅一般闖進了他的腦海。

宋蒂夫沒有辦法不想她。可想到她，宋蒂夫內心又迷失在汪洋的一艘小船一般，沒著沒落的。

在宋蒂夫心裡，有個聲音始終在渴求，渴求郭比希向自己靠近，同時還有另一個聲音在咆哮，它呵斥著宋蒂夫，並以嚴厲地聲音告訴他：那個女孩兒不是他的，永遠都不可能是他的。

兩個聲音交織在一起，宋蒂夫失聲痛哭。

其實，宋蒂夫一輩子只哭過兩回，今天是第二回。

第一回是在父親的葬禮上，那天，宋蒂夫從學校趕回來，看到趴在墓碑前泣不成聲的母親，他的眼淚就嘩嘩地往下流。他並不愛他的父親，那個男人把他趕出家門，毆打母親。

可是，看到母親那麼傷心的樣子，宋蒂夫一下子悲從中來，眼前年邁的母親，失去了她的親人，失去了那個對她並不太好，卻始終在她身邊陪伴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是因為逝者而悲傷，還是因為生者。

總之，那一天，宋蒂夫把自己哭暈了，醒來就看到了凱特，母親為他量身定做的愛人。

那時候，他怎麼可能忤逆母親呢，再加上他也沒有喜歡的姑娘，不過就是一起生活的伴侶，母親尚且能和暴力的父親共度一生，他怎麼就不能於眼前這個看起來柔順的妻子共度一生呢！

更何況，凱特似乎還挺喜歡他，說願意陪他去任何地方。結果，凱特就此像一枚胸針一樣，別在了宋蒂夫的西服上，無論去哪兒，宋蒂夫都會帶著她，彷彿不離不棄、相伴終生。

此時此刻，宋蒂夫倒是露出了一抹笑容，一抹自嘲的笑。他發現，學中文真的很好。中國有句俗話叫做「忠孝難兩全」還有句話叫做「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宋蒂夫覺得真的太貼切了，中華文化真的是博大精深啊！

他和郭比希，他和凱特就是這樣。一個是愛，一個是孝，只可惜這兩個不是一個，不能放在一起。可一個不可能得到的人，卻打開了自己的心門，讓那顆將死的心，又活分了起來，究竟該如何是好呢？

咖啡太苦，實在喝不下，宋蒂夫走到酒櫃，拿出一瓶威士忌，「咚咚咚」到了十毫升，一飲而盡。他本不擅長喝酒，十毫升就已經雙目微閉，搖搖晃晃躺倒在床上。

微醺過後，宋蒂夫彷彿看到了郭比希，看到她穿著紅色的連衣裙，緩緩地向自己走來。

他抱住紅衣少女，緩緩地吻住了她的臉頰，宋蒂夫輕聲呼喚：「比希，比希，原諒我，請你原諒我......」

再次醒來，宋蒂夫一個激靈，身邊躺著的竟然是凱特。他看了看錶，剛剛下午四點鐘，凱特不是在上班嗎？

而凱特沒有睡著，正笑眯眯地看著宋蒂夫。此時，她穿著睡衣，紅色的真絲長袍朵拉著貼在半個酥胸上，露出另外半個。

宋蒂夫別過臉去，使勁兒回憶著。

凱特卻一雙手已經換上了宋蒂夫的脖頸嬌嗔地說道：「honey，Iloveyou.Justcomeon，don』tbeshy.」宋蒂夫又一個激靈，立刻跳下床，本能地說了句：「Kate，Iamsosorry.I......」

看著宋蒂夫臉紅的樣子，凱特忽然笑了，她明白，這個男人就是這樣，不僅不懂女人，還很害羞。她當初嫁給他就是看上他這一點。在英國，這樣的男生簡直絕種了。

凱特從小就生活在單親家庭，爸爸媽媽早早分手了，她歸她媽媽。凱特印象特別深刻，爸爸媽媽離婚沒多久，爸爸就娶了新娘，她還是那場婚禮的小花童。

小時候，凱特天真，穿上白色的花童裙子，特別開心，可沒想到轉臉回家就被媽媽揍了一頓。

沒多久，媽媽也結婚了。

可是，媽媽沒有爸爸那麼幸運，不久又離了。就這樣，媽媽在第三次婚姻失敗后，終於徹底斷了想結婚的念頭。這幾場婚姻，除了給凱特多生了一個妹妹，凱特媽媽沒得到更多，錢還被騙了大半。

此後，凱特的母親就開始酗酒，隔三差五就帶著不同年齡的男人回家過夜。凱特很害怕，就把自己和妹妹關在壁櫥里。

或許是兒時的記憶吧，凱特特別害怕跟異性相處。但是，她見到宋蒂夫的第一眼，就覺得他特別溫暖，用英語叫「warmandhearted」。宋蒂夫跟母親在一起，就像那個壁畫上的丘比特，可愛溫順，凱特從來沒見過那樣的男生。凱特心想，嫁也要嫁給這樣的男人。

如今，宋蒂夫就在她身邊，而且是她丈夫，凱特心滿意足。只不過，她也能感受到，這個男人不愛自己。但即便不愛，這個男人依然對自己如此尊重和溫柔，凱特覺得，這樣就夠了。

其實，凱特的要求也不高，就這樣伴著宋蒂夫，一生一世一雙人，也是好的。

於是，凱特索性脫了長袍，露出性感迷人的內衣朝宋蒂夫粲然一笑，用中文說道：「我們是夫妻，你還害羞什麼？」

宋蒂夫別過頭去，理了理衣角，笑了笑說：「餓了吧，我出去給你買點東西。」說著，宋蒂夫穿上鞋，轉身推門出去了。

門關上的一瞬間，宋蒂夫鬆了一口氣。他不知道怎麼了，自從愛上了郭比希，就再也沒辦法像以前一樣，跟凱特親昵。

他給自己的解釋是，既然愛上了別人，就要尊重凱特，就不能再碰她，要對她負責任。況且，他對凱特也根本沒有男女之間的那種衝動，他不需要剋制，就能在凱特面前當一個君子。

在英國人眼中，凱特長得很美。但是，在宋蒂夫眼中，他只能跟隨郭比希那張東方臉孔，眼裡再也容不下別的美景。美景是美景，美人是美人，郭比希不是美景也不是美人，而是他不能沒有的人。

月色如鉤，天漸漸暗下來，路燈一個個的亮了，照亮了黑色的夜幕，照亮了諾達的校園，卻照不亮宋蒂夫通往郭比希的那條小路，宋蒂夫在那條不可能的路上，迷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