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天堂的第二十一個台階
——穿過我的利刃
清晨的時候我去了卧室。他就坐在床上,他在吸煙。我第一次知道他也學會吸煙了,煙霧從他嘴唇里吐出來的感覺有點不可思議,但絕對是美的。
我打開卧室的音響,塞了一卷帶子進去。是我最喜歡的《真心為你》。每次聽這首歌我都會感動得哭出來,我現在需要這種純潔的,單純因為感動的哭泣。
「我們為什麼一定要這個樣子呢?」我站在他面前一步遠的地方,清晨的光線下我們都像藍色的幽靈。「你離開之前我們多好,從來不吵架,永遠都高高興興的。我們回去吧,回到那個時候去,我們一定會得到幸福的。」
「你知道什麼是幸福嗎?」他反問我,然後立刻搖了搖頭。「當我沒說吧,當我什麼都沒說。」
「你也學會吸煙了,你看,這也是改變之一。」我向前一步,非常正式地抱住了他。「生活在不停改變,我們一起來適應這種改變吧。」
他什麼都沒說。於是我開始吻他。當我嘗到他舌尖上香煙的苦澀味道時,胳膊上突然出現一種銳利的疼痛。
他用新買的一把尖刀扎了我。
他趴在我身上哭著,我的手臂已經包紮了,但我的右手仍然是麻木的,我的左手腕上插著點滴的針頭。「別哭了,沒什麼好哭的。我還活著呢。」我的聲音又低又啞。
他說對不起,我承認當時我是想殺了你的。我一定要懲罰你,可是你一流血我就後悔了。你是個騙子,你欺騙我也欺騙你自己。
行啊,我想掐死你你想捅死我,我們算扯平了。我說。你下次捅我的時候對準一點,就不會後悔了。
窗外是個艷陽天。我想什麼都會好的,這次暴力葬送了我們的一切過去,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這一刀的確讓我們好了一段日子,我們不吵架了,可是我們天天哭,晚上兩個人互相抱著一起睡著。這種和平狀態並沒有維持太長時間,最多只有一個禮拜多一點。
小貓死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一直無法平靜下來,我和他變得無比病態,而且神經質。出院之後我的傷口漸漸癒合,我們之間的關係卻漸漸崩潰。我們又開始常常吵架,吵架的原因往往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我想我們吵架恐怕只是為了發泄。但這種發泄卻一次比一次更加猛烈,吵完了之後就擁抱著痛哭流涕,發誓下一次絕對不會這樣了,我們要重新開始。但到了下一次,我們還是照吵不誤。生活變成了一場接一場的吵架,我的感情漸漸變得麻木,我害怕我是不是真的不愛他了。
一般吵架之後我都會去找五月,跟她聊天。她需要我的陪伴,自從小貓死後她很孤寂,她說她終於發現也許小貓就是她等了一輩子的人,她懷念他的腰,懷念他殘缺的左腿,懷念他那種冷漠的微笑。可是現在已經晚了,什麼都晚了。
我問她我跟關古真的關係搞成這個樣子,究竟應該怎麼樣複合?
「我愛過那麼多男人,卻沒有一個留在我身邊的。」她苦笑著對我說,「你認為我的意見會有幫助嗎?」
小妖和李寧寧那裡都不能去了,五月的家成了我最後一個避風港。事實上這也是我最初出發的地方,我這種色調的生活就是從認識她開始的。
「我覺得我很失敗。」五月拉著我說,「我真心愛過那麼多人,結果現在卻為了一個人痛苦得死去活來。沒有人愛我了。」
我說專情是好的,你是個好姑娘,總會有人愛你的,等你從悲痛當中醒來之後。
「我覺得我會痛一輩子。」她說。「那個傻瓜究竟對生活有什麼不滿呢?他也許根本就不愛我。我也許不應該讓他常常一個人瞎想的,瞎想會害死人。」
我漸漸發現,生命竟然是這樣的乖戾。推開窗帘我就不知道我看到是什麼。有的時候我真的很希望關古真那把刀對得准一點,刺得用力一點,我死了就會與他同在,他就會愛我一輩子。
我常常在夜裡哭泣,我懷疑我生命的價值。我覺得我是一大堆垃圾,因此我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處理掉。我已經沒有什麼期待的東西,我算廢了。我的神經出了問題,內分泌嚴重失調,新陳代謝紊亂。我白天睡覺晚上活動,明明是錯的東西偏要把它說成是對的,我覺得我離瘋人院真是不遠了。
美香結婚了,對方是那個著名的唱片製作人。我和關古真一起去參加了她的婚禮。婚禮上的美香美若天仙,她告訴我她從此不會唱歌了,她要專心服侍老公。然後她問我我和關古真怎麼樣?
「不怎麼樣。我們天天吵架,吵完了就哭。」我如實回答,但美香卻不太相信。她認為我在開玩笑。
五月也來了,她祝福美香。「女人的婚姻幸福是最重要的,你挑了一個好丈夫,所以一定要好好珍惜。」我知道她很羨慕美香。
婚禮上我碰到了毛古,他顯得很沮喪。「我本來以為站在這裡當新郎的人會是我呢。」他說,「人生真是多變。這小子究竟哪裡好呢?」我想他說的應該是「多變」,可是我卻聽成了「多邊」。因此我笑了。
他看了我一眼,「你可真沒良心,我在發表失戀感想呢。你也不會安慰安慰我。」
「好好好好,就算他們結婚了你也有機會的么,下一次婚禮當新郎的也許就是你了。」我說。「美香結婚之後就成了她老公的專署物品,我們又少了一個朋友了。」
美香穿著長長的白紗站在牧師面前,她的新郎有一張像湯姆。克魯斯的臉。當他們相互宣誓的時候,我清楚地看到了那種叫做「愛」的東西,就在他們的眼睛里。這種愛是白色的,是粉紅色的。但我的愛卻是黑色的。地地道道,像夜空一樣深沉冰冷的黑色。
婚禮的最後一項,美香把手裡的捧花拋向人群,結果捧花落到了五月手中。「我將來不會結婚的。」五月輕輕地對我說,「我想嫁的那個人已經死了。」
這場婚禮跟小貓的葬禮隔了四個半月。我知道這個數字,五月也一定知道這個數字。
婚禮第三天晚上,我剛剛睡醒,趴在桌子上給我遠方的父母寫信。手裡的鋼筆來回移動,一個又一個沒有感情的句子就這樣落到了空白的信紙上。
「明天我要去見我媽媽。我回來這麼長時間都沒有見過她。」關古真對我說。
「好啊,去吧。」我淡淡地回答。他本來是那樣的不在乎他的母親,現在卻主動想要去見她,可見我有多麼失敗。我讓他覺得跟我在一起是一件無比痛苦的事情了。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笑起來。
他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我要去見我媽媽你這麼高興嗎?這有什麼好高興的?」
「我不是高興,我在笑我自己。」我說。「你別說什麼,你再說下去我們一定又會吵架。我們除了吵架不會幹別的……也許我們還會討論生與死,愛與恨,靈與肉之類的問題,但往往這會讓我們吵得更厲害。」
他沒有再接下去,因此我們那天晚上沒有吵架。
第二天他真的走了。我睡覺的時候他剛出門,我沒有跟他說再見。
那一天我的夢全部都是關於他的,我覺得他再也回不來了,他不愛我了。我開始在夢中後悔,然後就變得無所謂了。我想我需要哭一哭,哭完了就去死。
我已經這樣一團糟了,可是在給父母的信里我卻說我過得很好,每天都很開心。這種謊言說起來是不用費勁的,我覺得自己很蠢。當然,如果我不說謊幾天之後我就會發現不說謊比說謊更蠢。
睡到一半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我發瘋了,我在夢中見到了瘋人院。我在那裡面瘋狂尖叫,一遍又一遍呼喊一個人的名字,其他人都在冷漠地看著我。我在白色的走廊上奔跑,最終被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抓住,他們用像手指一樣粗的針頭給我的心臟注射鎮定劑,當鋼鐵碰觸到我的胸膛時,我用盡全身力氣叫出一個高音,震得玻璃全部都碎了。
我被我自己的夢嚇出了一身冷汗,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在家裡,幸福得鬆了一口氣。從此我對醫院更加仇恨,我不想死在那裡。
我從床上起來煮咖啡,肚子有點難受,過多的香煙和啤酒在裡面發酵,成了某種著名的藥物——專門用來解決煩惱的,但往往越解越煩。
我在咖啡壺旁邊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滅掉了火,然後開始用微波爐爆爆米花。我覺得現在得我像一隻病態的貓,蒼白無力,對一切都持懷疑態度。
關古真在我弄好爆米花之後回來了,他的臉色不好,我本來想上去擁抱他,可是現在不敢了。我倒了一杯咖啡給他,然後把爆米花遞過去。
看著他喝咖啡,我第無數次的想到我本來是多麼多麼的愛他,現在卻弄成了這麼一幅樣子,這都是我的錯。
我們的生活就這樣反反覆復著,一成不變。我一天一天地老去,我認識他的時候只有二十多歲,現在感覺已經進入了中年。他本來那麼纖塵不染,但現在他學會了吸煙,而且還吸過毒。
當每次哭泣的感覺都變得大同小異,當窗外的曙光讓我覺得無所謂的時候,那麼我就到了應該消失的時候了。
「你死不了的,你總會找到一個理由讓自己活下去。」他的話仍然在我耳旁。
這些話現在想來是如此刻薄,異常殘酷,彷彿在逼迫我給出一個相反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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