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蛟血染屏山(一)
這最後一戶人家,倒有點意思。殷無執把手放在潮濕的木門上,想。
沿著霧氣朦朧的屏山湖一路行走,殷無執已經敲開了這座無名漁村絕大多戶人家的房門,在短暫而單調的交流重複了若干遍后,難免會產生相當程度的視聽疲勞。在門前散亂一地的魚鱗,無時無刻不在瀰漫的魚腥,開門以後懷疑的視線,以及似乎摻了水汽一般厚重含糊的地方鄉音,都讓殷無執感到無比厭煩。他甚至沒有尋見村長模樣的人,敲了一圈房門,見到的都是些青壯,並無任何老叟。玉江郡的郡守大概都不知道自己的治下還有這麼一處人間。此處居民很有可能是趁著屏山湖漁汛期自別處趕來於此暫住捕魚,也難怪這些住屋式樣上多少都有些潦草拼湊的痕迹。
但是面前這戶卻不太一樣,儘管房屋整體還是茅草、木板、磚石混搭的簡易構造,但和諧的比例以及嚴謹的形制卻很好地反應出當初建造者是下了怎樣的一番苦工,想來一開始便打算在屏山湖旁久居。手工編織的籬笆自房屋的邊角延伸出來,圈出規整的院落,里內乾淨得讓人心安,想來每天都會被細細地打掃。幾個怪模怪樣的木樁子東倒西歪地擺放在角落,其上的紅漆斑斑駁駁。似乎是用魚骨雕鏤而成的淡色掛飾自屋檐垂落成排,殷無執摘了一個奔馬模樣的在手裡,隨意掃了一眼,發現馬腹上刻著一段小詩:
雲淡浮殘月,浪淺驚眠舟。
林寂遮萬籟,墨深陷重樓。
字體細如河沙,筆法卻剛勁有力,在極盡狹小的書刻空間內仍不失風骨。
有趣,莫非有一位讀書郎隱居於此?其實在殷無執剛踏進院落的時候,就聽到屋內傳來琅琅的讀書聲,音色介乎於青稚與沉穩之間,想來應該是一名少年。不過殷無執不是來此交友的,不管裡面的人是什麼身份,殷無執現在都只想讓他——或者他們——趕緊跟著那些漁民離開屏山湖,滾得越遠越好。
因為惡蛟隨時可能出現。
殷無執瞥了一眼湖面,還是一片風平浪靜,只是霧氣比先前更濃郁了。湖對岸的光景如何,僅憑肉眼已經難以看清。如果盪海關那幫兵仙的情報一如既往的可靠,那頭沿著入海口一路向西北逆水路而行的惡蛟要麼潛伏在屏山湖,要麼就潛伏在附近的山野澗溪。不過那些小河小溪想來是沒法容納一頭惡蛟的,雖然在漳州,屏山湖的水域面積排不上前五,但是藏一頭四百年左右修為的惡蛟應該是綽綽有餘。只是不知道這霧是正常天氣變化,還是惡蛟使的障眼法。
別在這最後一戶人家身上耽誤太多時間。殷無執推開門,魚骨墜飾在他肩頭搖擺,碰撞。讀書聲戛然而止,一名約莫十四五歲的少年轉過頭,警惕地看向殷無執:「你是誰?進門前為何既不通告,也不敲門?」
「有惡蛟要來,趕緊走。」殷無執懶得多費口舌。他相信現在居住在漳州的凡夫俗子,跟惡蛟打交道之頻繁恐怕並不比他這種修道中人差到哪裡去——區別無非是遇上后的生還率相去甚遠而已。
少年卻不為所動,殷無執只從對方眼中看見了深深的懷疑。這小子難不成以前被人用類似的說辭誆騙過?殷無執不耐煩地想,伸手虛抓,少年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離了凳子,一直滑向殷無執。少年並不驚慌,也不激烈地掙扎,而是順著自己被抓取的方向,箭步向前,一拳砸向殷無執的臉。
嚯,殷無執意外地挑了挑眉,他沒想到少年居然會向自己出手,而且架勢還有模有樣,想來練過幾年的江湖把式。這下他算是知道了院牆角落那些木樁是用來作甚的。但這一拳也不過就是凡俗武夫的身手,就算面前這位是個少年宗師,也不可能威脅到殷無執。殷無執只是將虛抓的五指抻直併攏成掌,默念了一個粗淺的定身法,少年的拳頭便停在半空中,再難寸進。殷無執隨手將不能動彈的少年抄起來,夾在腋下,走出屋門。「你家裡人呢?」
少年這時大概反應過來殷無執的身份了。「我爹天沒亮就去打漁趕潮了。」
那便是死了。殷無執想。他踏出院落,發現屋外的霧更重了,吐納時臟腑之間似乎都結上一層黏糊糊的水汽。惡蛟興霧,隱介藏形。現在殷無執完全確定那條蛟龍就藏在屏山湖裡,只是他不能貿然下水。水下是蛟屬天生的主場,進退之間遊刃有餘,就算敵不過殷無執,也能沿著水道逃竄至別處。
要發信號嗎?殷無執指間夾了一張傳訊符,很是躊躇,獨自斬殺一頭四百年惡蛟的功勞說不上大也說不上小,但至少夠殷無執多參悟幾本不算精深的劍訣。
這時少年卻掙脫了殷無執,一路狂奔至湖邊的簡易碼頭,拽開一艘小船的套索,往湖心駛去。「爹,快回來,有惡蛟!」殷無執皺了皺眉,他雖然不是術修,但定身術未免也失效得過早了些。他抬起手掌,打算再度以定身法將他制服,但驀地心裡一動,散了捏好的法決,只是冷漠地看著一人一舟疏淡的影子消失在濃霧中。這孩子莫不是讀書讀傻了,既然湖裡潛伏了一頭惡蛟,今早去捕魚的人根本就不可能倖存,你老爹現在恐怕都已經被消化得差不多了。
少年火急火燎呼喊的聲音在濃霧中回蕩,於空曠的湖面上無助地擴散著。殷無執凝起神識,目光銳利如劍刺破霧障,很快鎖定了少年的位置。此外他也看到了小舟行過時揚起水紋時,偶爾翻騰出來的,不安分,更不和諧的細浪。情報沒錯,確實有一條惡蛟不知怎麼越過了「太平線」,進了漳州內陸,想來有一些擅長掩藏氣息的神通。但終究是剋制不住自己的嗜血慾望,露出了馬腳——不過但凡是妖獸,都很難拒絕一個血氣旺盛的少年自投羅網。更何況四百年修為的惡蛟也只是有個模糊的靈智而已,根本不懂得分辨何為陷阱。殷無執如是想著,體內的劍丸已經開始高速旋轉,鋒利的劍意於他十指之間繚繞。
在九州的修道人中,殷無執雖然只是一介散修,無門無派無師承,名氣卻不算小,只因他是劍修,卻不曾佩劍,但周身劍氣劍意凜冽逼人。